第十七章
十七
剛睡下不久,小徒弟來敲門,送來一封夜班航船剛剛帶到的信,信是胡雪岩寄來的,拆開一看,寥寥數語,只說得知郁四有傷子之痛,深為惦念,特地抽空,專程到湖州來一趟,慰唁郁四,發信以後,即日下船。
這一下,陳世龍的愁懷盡夫,有胡雪岩到,凡事都不礙了。一覺好睡,第二天一早,悄悄到碼頭上去等,等到十點多鐘,將胡雪岩等到了。
泊舟下碇,搭好跳板,陳世龍先到船上,笑嘻嘻叫過一聲:“胡先生:”接着又說,“沒有想到胡先生會來,真是太好了。”
聽他這樣說法,便知自己這一趟適逢其分,有什麼事要自己來料理,胡雪岩便點點頭說,“我是包了一隻船夾的,只有三天的工夫。來,你坐下來,我們先細談一談。”
這一談便長了,由郁四喪子談到他的家務,由阿七談到自己的麻煩,由自己又談到黃儀。自然,也談到郁四盡釋前嫌,替自己出面辦喜事,如何會親送聘金,以及阿珠的娘要替女兒辦嫁妝,婚期得延到明年。結語是:“我一切都要請胡先生來作主。”
“想不到我一走,出了這麼多花樣!”胡雪岩緊皺着眉,想了好半天才開口:“你的喜事,怎麼樣都可以,慢慢再說。你郁四叔搞成這樣子,倒有些傷腦筋了。他的大小姐我沒有見過,你看她為人如何?天性厚不厚?”
“阿蘭姐的精明強幹,早就有名的。天性呢,”陳世龍出語很謹慎,“自然不會太薄,郁四叔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現在是唯一的親骨肉了!我想,她不會不孝順,也不敢不孝順。”最後一句話,驟然難以索解,細想一想,才察出這句話中的分量,如果阿蘭姐敢於不孝順老父,胡雪岩以父執的資格,一定會出來說話。至少限度,他會勸郁四,一個沙殼子都不要給阿蘭姐,“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阿蘭姐在娘家硬爭是爭不到財產的。
“胡先生,”陳世龍忽有靈感,“你何不幫郁四叔把家務料理一下子?”
胡雪岩沉吟不語,顯然是覺得陳世龍的提議,不無考慮的餘地。照他的性情,以及與郁四的交情來說,不能不管這樁閑事,只是不管則已,一管就要弄得漂漂亮亮,三天的工夫來不及,就算再加一兩天,未見得能料理清楚,而上海、杭州的事卻要耽誤,變成“駝子跌跟斗,兩頭落空”,不智之至。
“還有,”陳世龍又說,帶些愁眉苦臉地,“阿七是個麻煩!從前我不怕她,隨她怎麼好了!現在我不能跟她一起在爛泥塘里滾。胡先生,你看我該怎麼辦?”
這就是“混市面”的人的苦衷!人之好善,誰不如我?略有身價,總想力爭上遊,成為衣冠中人,但雖出淤泥,要想不染卻甚難,因為過去的關係,拉拉扯扯,自己愛惜羽毛不肯在爛泥塘里一起打滾,無奈別人死拉住不放,結果依舊同流合污。胡雪岩對這一點十分清楚,當然要替陳世龍想辦法。郁四的家務是個難題,陳世龍的麻煩又是一個難題,兩個難題加在一起,反激出胡雪岩的靈感,站起身來說:“走!我們上岸。”
看他欣然有得的神情,陳世龍知道他又要出“奇計”了,便笑嘻嘻地問道:“胡先生,你一定又有啥人家想不到的主意,好不好先講給我聽聽?”
“沒有啥不好講的。”胡雪岩說,“我想叫阿七‘船並老碼頭’。”
陳世龍一愣,再細想一想,不由得衷心欽服,郁四少不得阿七,是他早就深知的。現在硬生生的拆散,完全是阿蘭姐夫婦在搗鬼。倘能破鏡重圓,且不說阿七這方面,起碼郁四的心情,就不會這麼頹喪。當然,自己的麻煩,就此煙消雲散,更不在話下。
“胡先生!真正是,有時候我們看事情總不夠透徹,自己不曉得什麼道理?現在我懂了,差的就是那一層紙,一個指頭可以戳破的,我們就是看不到!”
“你不要恭維我。事情成不成,還不曉得。等我先去探探口氣。”胡雪岩說,“先去看你郁四叔。”
於是陳世龍上岸,在碼頭上雇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郁四家。陳世龍先下轎,一直奔了進去,只見郁四一個人在喝悶酒,叫應一聲,接下來說;“胡先生來了!”
郁四頓有驚喜之色,“在哪裏?”他站起身問。
“從船上下來,就到這裏,他是專程來看四叔的。”
正說到這裏,胡雪岩已經走進二門,郁四急忙迎了上去,執手相看,似乎都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好半天,胡雪岩才說了句:“四哥,你不要難過!”
不說還好,一說正說到郁四傷心之處,眼淚簌簌地流個不住,頓足哭道:“做人真沒有意思!”接着又哽哽咽咽,斷斷續續地說,不逢知己,連痛哭一場都不能夠。自己有多少心事,無人可訴,這份苦楚,一時也說不盡。如今交代了胡雪岩,便要辭掉衙門裏的差使,找個清靜地方去吃素念佛,了此餘生。
“四哥,四哥!”胡雪岩連聲叫喚,“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就這樣解勸着,他半攙半攜地把郁四扶到裏面,接着阿蘭姐出來拜見,雖是初見,久已聞名,她知道這是自己父親的一個很夠分量的朋友,所以禮數甚恭,好好敷衍了一陣,接着重治酒肴,留客便飯。
胡雪岩在席問只聽郁四訴苦,很少說話,一則是要多聽,二則此時也不便深談。等郁四傾吐了心裏的愁郁,精神顯得振作了些,他才說道:“四哥,我有幾句心腹話想說。”
“噢!”郁四懂了他的意思,“到我錢莊裏去坐。”
到了聚成錢莊,郁四那間密室里沒有第三者,兩人靠在煙榻上,聚首密談,胡雪岩的第一句話是,“四哥,阿七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郁四長嘆一聲,又息了好一會才說:“我不曉得從何說起?這件事”他搖搖頭,又嘆口氣。
察言觀色、這沒有說完的一句話是:這件事我做錯了。有此表示,見得胡雪岩的那句話一針見血!這就用不着再迂迴試探了,“四哥,”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替你把阿七弄回來!”
一聽這話,郁四仰直了頭看着胡雪岩,彷彿弄不懂他的意思,當他在說笑話,當然不會是笑話!胡雪岩從不說這些笑話的,就算是笑話,他也相信胡雪岩有把笑話變成真事的手段。要考慮的只是自己這方面。
“難處也很多”
“不!”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四哥,你不要管這些個。你說的難處,我都知道,第一,怕阿蘭姐跟阿七不和,第二,怕阿七心裏有氣,故意拿蹺。這些都不是難處,包在我身上,安排得妥妥帖帖,只看四哥你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唱一出《馬前潑水》,那就不必再談。否則,一切歸我來辦。你倒說一句看!”
“有你這樣的好朋友,我還說什麼?”
“那就行了,我就要你這一句話,你請躺一躺,我跟世龍說句話,馬上就回來。”於是胡雪岩離榻而起,把陳世龍找到,拉至僻處,密密囑咐了一番,等陳世龍領計而去,他才回到原處。
“四哥,”他說,“我話先說在前面,談到你的家務,只怕我言語太直,你會不會動氣?”
“這叫什麼話?你我的交情,哪怕你就責備我不是,我也要聽你的。”
“既然如此,我就老實說了,你那位令嬡,大家都說她厲害得很,可有這話?”
“有的。”郁四點點頭,“我也在防她。”
“至親骨肉,時時刻刻要防備,那就苦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來為去,為兩個錢。我勸你不如趁此機會分家。女兒也得一份,叫她不必再想東想西,豈不爽快嗎?”
“嗯,嗯!”郁四慢慢點頭道:“這倒也是個辦法。你再說,你總還有話。”
“分家也有個分法。”胡雪岩說,“我先要問你,你自己總也有過打算?”
“我哪裏有什麼打算?阿虎一死,我的心冰涼,恨不得出家做和尚!他們怎麼說,怎麼好,反正我都丟開了,隨他們去搞。不過,”郁四頓了一頓,顯得有些激動,“小和尚一來,聽說了他的情形。我心裏才高興了些。今天,你路遠迢迢抽出工夫來看我,想想這個世界上也還有些好東西。說句實話,到現在我才稍微有點做人的樂趣。”
這才真的是肺腑之言,胡雪岩覺得很安慰,也越覺得要替他盡心,“四哥,”他說,“承蒙你看得起我,我倒不能不多事了,索性變得深些。府上的事,要通盤籌劃,麻煩雖多,不能怕事,挺一挺胸,咬一咬牙,把它一起理清楚了,好不好?”
“好啊!”郁四很興奮的回答,他自己也盤算過家務,但越想越頭痛,始終鼓不起勇氣來清理這一團亂絲,現在聽胡雪岩這樣說法,先就如釋重負,心裏好過得多。
“那麼,一樣樣地談。我先請問,你衙門裏的差使,將來怎麼樣處置?”
戶書是世襲的差使,因為手中有一本將全縣田地業主、座落、畝數、賦額記載得明明白白的“魚鱗冊”,這就是世世代代吃着不窮的衣食飯碗。如果阿虎不死,自然歸他承襲父職,現在膝下無子,即令將來有后,要把兒子教養成人,是二三十年後的事。渺焉無憑,作不得那佯不切實際的打算,所以郁四曾經一度想辭差,這是絕少有的事,通常總是有親子則親子承襲,否則就收個螟蛉子,甚至高價頂讓,改姓承襲。此刻當然已不作辭差打算,但究竟應該如何處理?郁囚卻一時不得主意。
遇見胡雪岩,他就懶得去傷腦筋了,直截了當地搖搖頭:“我不曉得。”
“好,我再請問第二件。”胡雪岩說,“你那令媳,你又如何替她打算?”
“這件事我最為難!”郁四放下煙槍,矍然而起,“你想想,今年才十九歲,又沒有兒子。怎麼守法?”
“她自己的意思呢?”
“她當然要守。”
“守節是越守越難。盡有守到四十齣頭出了毛病的!四哥,我說句老實話,我們又不是啥書香門第,不妨看開些,再說,為兒子掙座貞節牌坊,還有點意思,沒有兒子,沒有希望,守不守得住,且不去說它,就算守着了一座貞節牌坊,有啥味道?”
“你說得透徹。我主意定了,還是勸她嫁的好,有合適的人,我把她當女兒嫁出去,好好陪嫁。不過,”郁四皺眉又說,“萬一她一定要守,怎麼辦?”
這當然只好成全她的志向,為她在族中選一個侄兒過繼為子,然而將來又如何呢?有郁四在自然沒有話說,倘或三年五載以後,郁四撒手歸西,則孤兒寡婦,難保不受人欺凌。
這些難處,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憑四哥你在外頭的面子,百年以後,不怕沒有人照應府上。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自己族裏要出花樣,外人就很難說話了。”胡雪岩先這樣把癥結點明,然後才替他划策。
胡雪岩的想法,如果阿虎嫂願意守節,應該有個在郁四身後可以朋料她的人,這個人就是未來的當家。郁四得找一個年輕、能幹而最要緊的是忠厚的人,收為義子,改姓為郁,不必頂他的香煙,只是繼承他的世襲差使。此人受恩所須報答於郁四的,就是將來照應阿虎嫂母子,以及阿七可能為郁四生下的小兒女。
這是面面俱到的辦法,郁四完全同意。難題是這個可以“託孤”的人,不容易找,在戶房中,郁四雖有些得力的幫手,但不是年齡太長,早已生兒育女,不可能做人家的螟蛉,便是雖有本事,人品不佳,有郁四在,不敢出什麼花樣,郁四一死,必定難制,托以孤兒寡婦,會變成羊落虎口。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好在這事也不急,你慢慢留心好了。”
忽然,郁四很興奮地欲有所言,但剛抬起身子,便又頹然倒下,搖搖頭自語:“不行!不行!”
胡雪岩倒有些困惑,想想自己的辦法,沒有什麼行不通的,隨即問道:“怎麼說不行?”
“我倒想到一個人。”郁四慢吞吞地說:“只怕你不肯。”
這一說胡雪岩才明白就裏,“大概你是看中了世龍?”他問。
“不錯。”郁四說,“他是你得力的人,你沒法放手的。”
“這倒是實話。不過你的事也要緊,果真世龍自己願意,我也不便反對。”
“那再談吧!”郁四怕他為難,自己收篷,顧而言他,“你再說說看,我分家的事怎麼樣?”
“女兒原是分不着的,不過家私是你所掙,你願意怎麼樣用,誰也管不着你。我的意思,你先提出一筆來給女兒,也是你們做父女一場!”話說得很含蓄,意思是這一來可以絕了阿蘭姐覬覦娘家之心,省去多少是非。郁四本來當局者迷,一直以為女兒是一番孝心,現在才有些明白,覺得此舉是必要的,所以連連點頭:“我分一百畝田,提兩萬現銀給她。也要把話說明白,叫他們夫婦拿良心出來。”
說到這樣的活,胡雪岩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說:“此外你應該作三股派,阿虎嫂如果一定要守,自然該得一股,阿七將來會有兒女,也該得一股,另外一股留在你自己手裏,慢慢再說,有這一股在手裏,大家都會孝順你,千萬不要分光!還有一層,等分好了,一定要稟請官府立案,以絕後患。”
“這我懂!我都依你的話做。現在,”郁四很吃力地說,“只怕阿七心裏還在怪我。”
“這是免不了的。”胡雪岩有意隱瞞阿七對陳世龍的那段情,而且還說了一句假話,“阿七其實還念着你的好處。你就算看在我的面上,委屈些!回頭阿七要發牢騷,哪怕給你難看,四哥,你都要忍一忍。”
“她是那樣子的脾氣,我不跟她計較。”郁四說道:“照你的意思,等下我要眼她見面,在哪裏?”
“等世龍回來再說。此刻你先過足了癮,回頭好有精神應付阿七。”
“應付”是句雙關語,郁四會心一笑,聽他的話,抽足了鴉片,靜待好事成雙。
郁四也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心裏懸念而好奇,但不能不沉着處之,微微一笑,拋開阿七,問起胡雪岩自己的事。
這就有得好談了。胡雪岩與尤五之間的秘密,特別是關於小刀會的內幕,他在陳世龍面前都是守口如瓶,而對郁四卻無須隱瞞。並頭低語,聲音低到僅僅只有兩個人聽得見,郁四一面打着煙泡,一面側耳靜聽,覺得驚心動魄,對胡雪岩更加另眼相看了。
“想不到你有這一番經歷!”聽完了他說,“說得我都恨不能象你這樣去闖闖碼頭。”
見他受了鼓舞,胡雪岩正好趁機勸他,“四哥,這幾年是一重劫運、驚天動地的日子,我不相信在劫難逃這句話,只覺得一個人要出頭,就在這個當口。人生在世,吃飽穿暖,糊裏糊塗過一生,到閉眼的那一刻,想想當初,說不定會懊悔到這世界上來一遭,這就沒啥意思了!”
“是啊。”郁四答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總要做件把別人做不到的事,生前死後,有人提起來,翹一翹大拇指,說一聲‘某人有種’,這才是不辱沒爺娘!”
聽這語氣,胡雪岩想起從嵇鶴齡那裏聽來的一句成語,脫口說道:‘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四哥,你果有此心,眼前倒有個機會,可以做一番事業。”
“噢!你說。”
“你們湖州辦團練,聽說趙景賢是個角色,你如果能夠幫他辦好了,保境安民,大家提起你來,都要翹大拇指了。”
郁四不響,只是雙眼眨得厲害,眨了半天,忽然拋下煙槍,坐起身來說:“你說得對!要人要錢,我盡我的力量。不過我不便自己湊上門去。倒不是要他來請教我,是怕人說我高攀,想擠到紳士堆里,自抬身價。”
“這也不是這麼說法。守土之責,人人有分!”胡雪岩略停一停說,“我來安排,叫王大老爺來跟趙景賢說,那樣,四哥你面子上也過得去了。”
“好!你去辦,我只聽你的招呼就是。”說著,他下了炕床,關照聚成的人備飯,興緻極好,迥不是以前那種垂頭喪氣的頹唐之態。
剛剛拿起酒杯,陳世龍趕到,沖胡雪岩點了點頭,坐下來一起吃飯。郁四知道他是安排好了,只不知道他是如何安排?跟阿七見了面,自己該說些什麼?心裏痒痒地卻不便問,那酒就吃得似乎沒啥味道。
“少喝兩杯!”胡雪岩說,“回頭再吃。”
郁四聽這話,便喝乾了酒,叫人拿飯來吃。吃完,一個人坐在旁邊喝茶,靜候胡雪岩行動。
“我們走吧!”
“慢點。”郁四到底不能緘默,“到哪裏?”
“到大經絲行。”胡雪岩說,“我請阿七來碰頭,你躲在我後房聽,說什麼你都不必開口!等我一叫,你再出來。”
“出來以後怎麼樣?”
“那”胡雪岩笑道:“你們兩個人的事,我怎麼知道?”
這句皮裏陽秋的諧語,表示接下來就是重圓破鏡,復諧好事。郁四聽了當然興奮,急着要走。
三個人一起出了聚成錢莊,卻分兩路,郁四跟胡雪岩到大經,陳世龍別有去處,他第一次受計所辦的是“調虎離山”,趕到老張那裏,報告胡雪岩已到湖州,說跟郁四有要緊話在大經商談,不便讓黃儀知道,囑咐老張夫婦,借商談陳世龍的親事為名,把他邀到家,把杯談心,務必絆着他的身子。這樣做的用意,就因為阿七要到大經來,怕跟黃儀遇到,彼此不便。
敲開阿七家的門,她是詫異多於一切,瞪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只說了句:“是你!”
“是我。”陳世尤平靜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
“有事?哼!”阿七冷笑:“你是卑鄙小人,良心叫狗吃掉了!”
“怎麼好端端罵人?”
“為什麼不罵你!”阿七一個指頭,戳到他額上,使勁往後一撳,指甲切入肉里,立刻便是一個紅印。
“不要動手動腳!”陳世龍說,“胡先生從杭州來了,他叫我來請你過去,有話跟你談。”
“你還想來騙人,真正良心喪盡了。你自己躲我,還不要緊。你叫黃儀來打我的主意,拿我送禮,討他的好!”阿七越說越氣,大聲罵道:“你替我滾!我不要看你。”
這一說,陳世龍想起那天的光景,忍不住縱聲大笑。
“你還笑!有啥好笑?”
“我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差點眼睛都被戳瞎。”
“咦!”阿七秋波亂轉,困惑地問:“難道他還好意思把這樁‘有面了’的事告訴你聽?”
“他怎麼會告訴我?我在間壁樓梯下面張望,親眼看到的。”陳世龍又說,“阿七,你想想,我怎麼會捉弄你?我們是熟人,而況你又有私房錢叫我替你放息,我捉弄了你,不怕你跟我逼債?”
聽這一說,阿七有些發窘,破顏一笑,故意這樣說道:“對!我就賴你欠我的錢,不聽我的話,我就去替你‘賣朝報’!”
“好了,好了!”陳世龍問:“你要不要換件衣服?如果不換,我們此刻就走。”
“真的胡老闆要見我?”阿七答非所問地:“他有啥話要跟我談。”
“我不曉得,不過,我告訴你,他現在鴻運當頭,照顧到哪個,哪個就有好處。你聽我的話,跟我走!”陳世龍把她打量了一番,雖是家常打扮,風韻自勝,使又說道:“這樣也蠻漂亮,不要換衣服了。”
阿七聽他的話,囑咐了她所用的那個愛打瞌盹的小大姐當心門戶,跟着陳世龍出門,巷口雇一頂小轎,一直抬到大經絲行。
“越來越年輕了!”胡雪岩迎着她,便先灌了句米湯,接着取出一個外國貨的鏨銀粉鏡,這是特地叫陳世龍向阿珠借來的,“沒啥好東西。郁四嫂,千里鵝毛一點心,你將就着用。”
“多謝胡老闆,不過,你的稱呼,不敢當。”
“不是這話。不管你跟郁四哥生什麼閑氣,我總當你郁四嫂!”
“我哪裏高攀得上他們郁家?胡老闆,多承你抬舉我,實在對不起,要叫你罵一聲‘不識抬舉’了!”
聽她的口風甚緊,胡雪岩不敢造次,一面請她落座,一面向陳世龍使個眼色,暗示他避開。
“那麼,我走了!”陳世龍說,“阿七,明朝會!”
“慢點。”胡雪岩故意問一句:“你到哪裏去?是不是阿珠在等你?”這還用思索?當然是實實在在地答應一個:“是!”
“將來又是個怕老婆的傢伙!”胡雪岩望着陳世龍的背影,輕輕說了句,偷眼看阿七的臉上,是爽然若失的神情,便知自己這番做作不錯。要先把陳世龍的影子從她心裏抹乾凈,再來為郁四拉攏,事情就容易了。
“胡老闆!”阿七定定神問道,“不曉得你有啥話要跟我說?請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當。郁四嫂!說句實話,我這趟是專程來看郁四哥的,這麼一把年紀,沒有了一個獨養兒子,你想想可憐不可憐?”
阿七在恨郁四,想答一句“可憐不足惜”!話到口邊,覺得刻薄,便忍住了點一點頭。
“阿虎我沒有見過,他為人怎麼樣?”
“郁家這位大少爺,憑良心說,總算是難得的好人。”阿七答道,“不比他那個姐姐,眼睛長在額頭上。”
“是啊,我聽說你跟郁家大小姐不和,有沒有這話?”
“這話,胡老闆你說對了一半,是她跟我不和!”阿七憤憤地說,“她老子聽了寶貝女兒的話,要跟我分手。分就分,我也不在乎他!”
“唉!郁四哥糊塗到了極點!”胡雪岩擺出為她大不平的神態,責備郁四,“你跟了他,算是委屈的,他怎麼得福不知?我先當是你要跟他分手,原來是他自己糊塗,這我非好好說他幾句不可!”
“哪裏是我要跟他分開?”阿七上當了,極力辯白,“我從來都沒有起過這樣的心思。都是他自己,一心還想弄兩個年輕的,人老心不老,不曉得在交什麼墓庫運!”
“好!”胡雪岩翹着大拇指說,“郁四嫂,我倒真還看不出,你一片真心,都在郁四哥身上。”
“哼,有啥用?”阿七黯然搖頭,“好人做不得!叫人寒心。”
“那也不必。人,總要往寬處去想”
“是啊!”阿七搶着說道,“我就是這樣想。心思不要太窄,難道‘死了殺豬屠,只吃帶毛豬’?我說句不怕難為情的話,離了郁家,還怕找不着男人?到後來倒看看,究竟是他吃虧,還是我吃虧?”
這番挾槍帶棒、不成章法的話,看似豁達,其實是擺脫不掉郁四的影子,胡雪岩覺得自己的成績不錯,把她真正的心意探清楚,便已有了一半的把握了。
於是他借話搭話地說:“自然是郁四哥吃虧。拿眼前來說,孤苦伶仃,一夜到天亮,睜着眼睛想兒子,那是什麼味道?”
地不響,息了一會才說了句:“自作自受!”
“他是自作自受。不過,你也一樣吃虧!”
“這”阿七大搖其頭,“我沒有啥吃虧。”
“你怎麼不吃虧?”胡雪岩問道,“你今年二十幾?”
“我”阿七遲疑了一下,老實答道,“二十七。”
“女人象朵花,二十三四歲,就是花到盛時,一上了你現在這年紀,老得就快了。”胡雪岩說,“你想想看,你頂好的那幾年,給了郁四哥,結果到頭一場空,豈不是吃了虧了?”
聽他這一說,阿七發愣。這番道理,自己從沒有想過,現在讓他一點破,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就嘆了口氣。
到此地步,胡雪岩不響了,好整以暇地取了個綠皮紅心的“搶柿”慢慢削着皮,靜等阿七發作。
“胡老闆,我想想實在冤枉!人不是生來就下賤的,說實話,跟郁老頭的時候,我真是有心從良。哪曉得你要做好人,人家偏偏不許你做!”說到這裏,阿七一生委屈,似乎都集中在一起爆發開來,顯得異常激動,“就是胡老闆你說的,我一生頂好的幾歲給了他,他聽了女兒的話,硬逼我分手,他這樣子沒良心,那就不要怪我,我也要撕撕他的臉皮。”
“噢!”胡雪岩很沉着的問:“你怎麼撕法呢?”
“我啊,”阿七毅然決然地說了出來,“我做我的‘老行當’,我還要頂他的姓,門口掛塊姓郁的牌子,叫人家好尋得着。”
這倒也厲害!果然如此,郁四的台就坍了。“阿七,”胡雪岩說,“人總不要走到絕路上去”
“是他逼得我這樣子的。”阿七搶着分辯。
“你這個念頭是剛剛起的。是不是!”
“是的。”阿七已完全在胡雪岩擺佈之下,有什麼,說什麼:“多虧你胡老闆提醒我,想想真是一口冤氣不出。”
“那就變成是我挑撥是非了。阿七,你要替你想想。”
“對不起!”阿七滿臉歉疚,“這件事我不能不這麼做。請你胡老闆體諒我!”
“你無非想出口氣。我另外替你想出氣的辦法,好不好?”
阿七想了想答道:“那麼,胡老闆你先說說看!”她緊接着又聲明,“這不是我主意已經改過,說不說在你,答應不答應在我。”
“當然。”胡雪岩說,“不要說你那口冤氣不出,就是我旁邊看着的人,心裏也不服氣。無論如何要叫你有面子,爭一口氣,有面子就是爭氣,這話對不對?”
阿七並不覺得他的話對,但也不明白錯在何處?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先說來看!”
“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賠個罪。怎麼樣?”
“賠罪?”阿七茫然地問道:“怎麼賠法?”
“你說要怎麼賠?”胡雪岩說,“總不見得要‘吃講茶’吧!”
“吃講茶”是江湖道上的規矩,有啥“難過”,當面“叫開”,象這種家務事,從沒有吃講茶的規矩。但此外阿七也想不出如何叫郁四賠罪,只睜大了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望青胡雪岩發怔。
“阿七,什麼賠罪不賠罪,都是假的,一個人的感情才是真的。只要郁四哥把真心給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阿七一方面覺得他這話不無道理,另一方面又覺得他這話或有深意。兩個念頭加在一起,得要好好想一想,所以雙手按在膝上,低頭垂眼,只見睫毛不住閃動,那副嫻靜的姿態,看起來着實動人。
她還在細細思量,胡雪岩卻說得圈子兜得太遠,自己都有些不耐煩,決定揭破謎底,略想一想,他說:“郁四嫂,其實你這口冤氣也算出過了,你剛才左一個‘沒良心’,右一個‘老糊塗’,罵得狗血噴頭,人家一句口也不開,等於向你賠了罪,你也可以消消氣了。”
這一說,把阿七說莫明其妙,好半晌才說:“我是‘皇帝背後罵昏君’,他人又不在這裏,怎麼聽得見?”
“哪個說不在這裏?”胡雪岩敲敲板壁:“郁四哥,你可以出來了,再來跟郁四嫂說兩句好話!”
“噢!”郁四應聲掀簾,略帶窘色,先叫一聲:“阿七!”
阿七這時才會過意來,“冤家”相見,先就有氣,扭轉身來就走。哪知道門外早有埋伏,陳世龍說到張家是假話,一直等在門外,這時笑嘻嘻地說道:“你走不得!一走,郁四叔‘跪算盤’、‘頂油燈’的把戲,都看不到了。”
於是又是一氣,“你好!”她瞪着眼說,“你也跟他串通了來作弄我!”
“是,是!”陳世龍高拱雙手,一揖到地,“是我錯,你不要生氣。”
這一下搞得阿七無計可施!當前的局面,軟硬兩難,走是走不脫,理又不願理郁四,只有迴轉身坐了下來,把個頭偏向窗外,繃緊了臉不說話。
“阿七!”郁四開口了,“算我不對”
“本來就是你不對!”阿七倏地轉過身來搶白。
“是,是!”郁四也學陳世龍,一味遷就,“是我不對,統統是我不對。好了,事情過去了,不必再打攪人家胡老闆,我們走!”
“走?走到哪裏去?”
“你說嘛!到我那裏,還是到你那裏?”
“到你那裏?哼,”阿七冷笑道,“你們郁府上是‘高門檻’,我哪裏跨得進去?”
說到這樣酸溜溜的話,那就只是磨工夫的事了,胡雪岩向陳世龍拋個眼色,站起身說:“好了!用不着我們在這裏討厭了!你們先談幾句,等下我送你們入洞房。”
“啥個洞房不洞房?”阿七也起身相攔,“胡老闆你不要走,我們要把話說說清楚,沒有這樣便當的事!”
“我不走!我就在對面房裏。”胡雪岩說,“你們自己先談,談得攏頂好,談不攏招呼我一聲我就來。郁四嫂你放心,我幫你。”
這個承諾又是一條無形的繩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動彈不得,除了依舊數落郁四“沒良心”、“老糊塗”以外,只提出一個條件:要郁四從今以後,不準女兒上門。
這如何辦得到?不管郁四如何軟語商量,阿七隻是不允。於是非請胡雪岩來調停不可了。
聽完究竟,胡雪岩笑着向郁四說:“這是有意難難你。郁四嫂是講道理的人。”
這個手法叫做“金鐘罩”,一句話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維她“講道理”,她總不能說“我不講道理”,非要郁四父女繼絕往來不可,因此,這時候又板著臉不響了。
“我現在才曉得,郁四嫂氣的不是你,”胡雪岩這樣對郁四說,”是氣你大小姐。這也難怪郁四嫂,換了我也要氣!想想也實在委屈,照道理,當然要你有個交代,不過說來說去一家人,難道真的要逼你不認女兒?就是你肯,郁四嫂也不肯落這樣一個不賢的名聲在外面。這就是山東的俗話:‘一塊豆腐掉在灰堆里,彈不得了!’真正有苦說不出!”
這幾句話,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覺,苦於說不出口,現在聽胡雪岩替她說了出來,那一份令人震慄的痛快,以及天底下畢竟還有個知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夾雜在一起,就如一盞熱醋潑在心頭,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一路哭,一路數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訴怨。郁四雖覺得有些尷尬,心裏卻是一塊石頭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閑豫,應付自然從容,也不說話,只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讓她好擦眼淚。
擦濕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淚,阿七心裏感激遠多於怨恨,感激的是胡雪岩,站起來福了福:“胡老爺多謝你!費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着轉過臉去向郁四說道:“好走了,麻煩人家胡老闆好些工夫,還要賴在這裏!”
“走,走!”郁四一疊連聲的回答,“我先問你,到哪裏?”
“還到哪裏?自然是回家。”
“對,對!回家,回家!”郁四轉身看着胡雪岩,彷彿千言萬語難開日,最後說了這樣一句:“我們明天再談。”
一場雷雨,化作春風,胡雪岩心裏異常舒暢,微微笑着,送他們出門。
走到店堂,迎面遇着黃儀,胡雪岩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腳。
“黃先生!”阿七泰然無事,揚一揚招呼,“明朝會。”說著還回眸一笑,洋洋得意的走了。
湖州之行,三天之內,胡雪岩替自己辦了兩件要緊事。第一件是約妥了黃儀,隨他到杭州去辦筆墨。黃儀改變了心意,一則想到外面去闖闖,二則是覺得跟了胡雪岩這樣的東家,十分夠味,當然也知道這位東家不會薄待,所以薪水酬勞等等,根本不談。
第二件是進一步贏得了郁四的友誼。郁四自從跟阿七言歸於好,他的頹唐老態,一掃而空,不再談衙門裏辭差的話,家務也不勞胡雪岩再費心,表示自己可以打點精神來料理。胡雪岩要頭寸周轉,除了已經撥付的那一筆以外,另外又調動了五萬兩銀子,讓他帶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為你這樣的朋友,傾家蕩產也值得。況且,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他這樣對胡雪岩說:“你要頭寸,只要早點告訴我,我一定替你調齊。”
有了郁四的十萬銀子和他的那句話,胡雪岩又是雄心萬丈了。他目前最困難的,就是頭寸,在上海堆棧里的絲,擱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錢,阜康錢莊的生意,做得極其熱鬧,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此,決不能露絲毫捉襟見時的窘態,而海運局方面,正當新舊交替之際,虧空只能補,不能拉。在這青黃不接的當口,萌雪岩一度想把那批絲,殺價賣掉,雖仍有盈餘,但已有限,費心費力的結果,變成幾乎白忙一場,自是於心不甘,同時也不肯錯過這個機會。左右為難之下,有郁四的這一臂之力,幫忙幫得大了。
“四哥!”他興奮地說,“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這筆款子的利息,比放給哪個都來得划算。我已經看準了,這十萬銀子,我還要‘撲’到洋莊上去。前兩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兩江總督怡大人,要對洋人不客氣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一抓住必發大財。不過,機會來了,別人不曉得,我曉得,別人看不準,我看得准。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過我的地方。”
說了半天是什麼機會呢?兩江總督怡良,郁四倒是曉得的,他是當權的恭親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親國戚,如果有什麼大舉措,朝廷一定會支持他,然而對洋人是如何不客氣?“莫非,”他遲疑地問,“又要跟洋人開仗?”
“那是不會的”
胡雪岩說,他聽到的消息是,因為兩件事,兩江總督怡良對洋人深為不滿,第一,小刀會的劉麗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濟軍火糧食,這是“助逆”而不是“助順”,就算實際上對劉麗川沒有什麼幫助,朝廷亦難容忍,而況對劉麗川確為一大助力。
第二是從上海失守以後,“夷稅”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計算的關稅,洋人借口虞亂影響,商務停頓,至今不肯繳納。商務受影響自是難免,如說完全停頓,則是欺人之談。洋商繳納關稅,全靠各國領事代為約束,現在有意不繳,無奈其何!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不跟洋人做生意。
“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說不跟洋商做生意,難道把銷洋庄的貨色,拋到黃浦江里?這自然是辦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說,只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也很厲害,內地的絲茶兩項,不準運入租界。這是官府辦得到的事。”
“我懂了!還是你原來的辦法,”郁四點點頭說,“那樣子一來,絲茶兩項存貨的行情,一定大漲。這倒是好主意!”
“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說,“絲我有了,而且現在也不是時候,收不到貨,茶葉上面,大有腦筋可動,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沒有出來以前,我還來得及辦貨。此外,我還想開一爿當鋪,開一家藥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設分號”
“老胡,”郁四打斷他的話,“我說一句,怕不中聽,不過我聲明在先,決不是我有啥別的心思,無非提醒你,事情還是你去做,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四哥,我們的交情,你這番表白是多餘的。”
話雖多餘,不能不先交代,這就是江湖上的“過節”,其實就是郁四以下要說的話,也近乎多餘,他勸胡雪岩說,一個人本事再大,精力有限,頭緒太多,必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而且他的生意,互相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垮下來,不可收拾。不如暫時收斂,穩紮穩打。
這番話語重心長,見得郁四的關切,但胡雪岩自己何嘗不知道?其間的利害關係,他遠比郁四了解得更透徹,不過他自己足以應付得了,哪一處出了毛病,該如何急救?也曾細細策劃過,有恃無恐,所以我行我素。只是郁四說到這樣的話,休戚相關,雖不能聽,亦不宜辯,因而不斷點頭,表示接受。
接受不是一句空話可以敷衍的,而郁四有大批本錢投在自己名下,也得替他顧慮。胡雪岩的思考向來寬闊而周密,心裏在想郁四的話,可有言外之意?卻是不能不問清楚的。
“四哥,你的話十分實在。當鋪、藥店,我決定死了心,暫且丟下。不過,我要請問一句,四哥一定要跟我說實話。”
“你這話也是多餘的。”郁四答道,“我幾時跟你說過假話?”
“是的,是的,我曉得。”胡雪岩連連點頭,“不過,我怕我或者有啥看不列的地方,要請四哥指點。你看,我們在上海的那批絲,是不是現在脫手比較好?”
“嗐!”郁四的神色和聲音,大似遺憾,“你完全弄錯我的意思了!你當我不放心我投在你那裏的本錢,決不是!我早就說過了,我相信你,生意你去做,我不過問。”
“四哥是相信我,結果弄得‘鴨屎臭’,叫我怎麼對四哥交代?”
“不要交代!要啥交代?做生意有虧有蝕,沒話可說!只有‘開口自己人,獨吃自己人’的才是‘鴨屎臭’,你不是那種人。再說一句,就算你要存心吃我,我也情願,這話不是我現在說,你問阿七。”說著便連聲喊着:“阿七,阿七!胡老闆有話問你。”
阿七在打點送胡雪岩的土儀,正忙得不可開支,但聽說是胡雪岩有話問,還是抽出身子來了。
“我昨天晚上跟你談到上海的那批絲,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郁四問。
“你說,那批絲上的本錢,你只當賭銅鈿輸掉了。賺了,你不結帳,蝕了,你也睡得着覺。”
聽這樣一說,胡雪岩既感激,又不安,聽郁四的口氣,大有把那筆本錢奉送之意,這無論如何是受之有愧的。但此時無需急着表白,朋友相交不在一日,郁四果有此心,自己倒要爭個面子,將來叫他大大地出個意外。於是他說:“四哥你這樣說,我的膽就大了。人生難得遇着知己,趁這時候我不好好去闖一闖,也太對不起自己了。”
在這一刻,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但決定等那批絲脫手以後,把郁四名下應得的一份,替他在上海買租界上的地皮。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細細想去,第一,不受炮火的影響,各地逃難到上海租界的人,一定會越來越多,市面當然要興旺,第二,朝廷對洋人不歡迎,但既然訂了商約,洋人要來,不歡迎也辦不到。“五口通商”只有上海這個碼頭最熱鬧,一旦洪楊戰敗,逃難的人會相攜還鄉,但做生意的人,是不會走的。所以,趁現在把上海租界裏那些無甚入息,地價便宜的葦塘空地買下來,將來一定會大發其財。不過,這是五年、十年以後,如果有閑錢無甚用處,不妨買了擺在那裏,象自己現在這樣,急需頭寸周轉,就不必去打這個主意。
“老胡!”郁四見他沉吟不語,便即問道:“你在想啥?”
“還不是動生意上的腦筋。”說了這一句,胡雪岩才想起郁四勸他的話,自然不宜再出花樣,因而自己搖着手說:“不談,不談。是空想!”
“不要去多想了!我們吃酒,談點有趣的事。”
趣事甚多,胡雪岩講了七姑奶奶逛堂子的笑話,把阿七聽得出了神。郁四也覺得新奇,表示很想會一會這樣一個“奇女子”。
“那容易得很!”胡雪岩說,“只要你抽得出空,我陪你走一遭,尤家兄妹一定也會覺得你很對勁。”
“真的,”阿七接口向郁四說,“你也該到外頭走走,見見世面。年紀一大把,樂得看開些,吃吃喝喝,四處八方去逛逛,讓我也開開眼界。”
這番慫恿把郁四說動了心,平生足跡不出里門,外面是怎麼樣的一個花花世界,只聽人說,未曾目睹,到底是樁憾事,如果能帶着阿七去走一走,會一會江湖上的朋友,也是暮年一大樂事。只是怎麼能抽得出身。
因此,他又想到衙門裏的差使,要找個替手這件大事,“老胡,”他毫不考慮地問了出來,“上次我跟你談過的,想叫小和尚來當差,你可曾問過他?”
“還不曾問。”胡雪岩心想,陳世龍大概不會願意,而且有阿七在,陳世龍也實在不宜過分接近郁家,再為自己打算,也難放手,所以索性再加一句:“我想不問也罷。我看他十之八九不肯!”
“那就算了。”郁四偶惘地說,“我另外物色。”
這兩句對答,使得阿七深為注意,在過去,如果談到陳世龍,她立刻會插嘴來問,但自從有了那兩番私晤,傾訴心曲的經歷,變得“做賊心虛”,在郁四面前,處處要避嫌疑,所以當時不敢搭腔,過後才找個機會,悄悄問胡雪岩是怎麼回事?
胡雪岩也正要這樣一個單獨相處的機會,好問她一個明白,因而說明其事以後,緊接着便是這樣一句:“郁四嫂,我有句話,不曉得能不能問?問了伯你不高興,不問,我心裏總不安穩。真正不知道該怎麼辦?”
阿七是很聰明、也很爽蕩的人,微微紅着臉說:“我曉得你要問的是啥?那件事我做錯了。不過當時並不曉得做錯。”
“這話怎麼說?”胡雪岩覺得她的話,很有意味,“是你跟郁四哥講和以後,才曉得自己錯了?”
“是的!”阿七羞澀地一笑,別具嫵媚之姿,“想想還是老頭子好,樣樣依我,換了別人,要我樣樣依他,這在我,也是辦不到的。”
胡雪岩覺得以她的脾氣和出身,還有句話提出來也不算太唐突,所以接着又問:“那麼你去看世龍之前,是怎麼個想法?”
一聽這話,阿七有些緊張:“小和尚把我的話,都告訴你了?”
這下胡雪岩倒要考慮了,看阿七的神氣,是不願意讓第三者曉得她的秘密,如果為了叫她心裏好過,大可否認。只是這一來,就不會了解她對陳世龍到底是怎麼一種感情?想一想,還是要說實話。
於是他點一點頭,清清楚楚地答道:“源源本本地告訴我了。”
阿七大為忸怩,“這個死東西!”她不滿地罵,“跟他鬧着玩的,他竟當真的了!真不要臉!”
這是掩飾之詞,胡雪岩打破沙鍋問到底,又刺她一句:“你說鬧着玩,也鬧得太厲害了,居然還尋上門去,如果讓阿珠曉得了,吃起醋來,你豈不是造孽?”
“那也要怪他自己不好。”阿七不肯承認自己的錯處,“無論如何香火之情總有的。那時候我心裏一天到晚發慌,靜不下來,只望有個人陪我談談。他連這一點都不肯,我氣不過,特為跟他羅嗦,叫他的日子也不好過!”說著,她得意地笑了。
這翻話照胡雪岩的判斷,有十分之七可靠,不可靠的是她始終不承認對陳世龍動過心!然而事過境遷可以不去管它,只談以後好了。
“以後呢?”他問,“你怎麼樣看待陳世龍?”
“有啥怎麼樣?”阿七說得很坦率,“我死心塌地跟了老頭子,他也要討親了,還有啥話說?”
於是胡雪岩也沒話說了,神色輕鬆,大可放心。
“胡老闆,”阿七出了難題給他來回答,“張家阿珠這樣的人品,你怎麼捨得放手?”
“這話,”胡雪岩想了想答道,“說來你不會相信,只當我賣膏藥、說大話。不過我自己曉得,我做這件事就象我勸郁四哥把你接回來一樣,是蠻得意的。”
“得意點啥?”阿七有意報復,“剛開的一朵鮮花,便宜了小和尚。你倒不懊悔!”
“要說懊悔,”胡雪岩也有意跟她開玩笑,“我懊悔不該勸郁四哥把你接回來,我自己要了你好了,大不了象黃儀一樣,至多討一場沒趣。”
阿七笑了,“好樣不學,學他!”接着,神色一正,“胡老闆,我規規矩矩問你一句話。”
“好!我規規矩矩聽。”
“你太太凶不凶?”
“你問她作啥?”胡雪岩笑道:“是不是要替我做媒?”
“對!不然何必問?”
“那麼,你打說來聽聽,是怎麼樣一個人?”
“人是比我勝過十倍,不過命也比我苦。”阿七說道,“是個小孤孀。”接着,阿七便誇讚這個“小孤孀”的品貌,胡雪岩被她說得心思有些活動了,試探着問道:“她家裏怎麼樣?守不住改嫁,夫家娘家都要答應,麻煩很多。”
“麻煩是有一點,不過也沒有料理不好的。”阿七說道,“她夫家沒有人。倒是娘家,有個不成材的叔叔,還有個小兄弟,如果娶了她,這個小兄弟要帶在身邊。”
“那倒也無所謂。”胡雪岩沉吟着,好半天不作聲。
“胡老闆,”阿七慫恿着說,“你湖州也常要來的,有個門口在這裏,一切方便,而且,說人品真正是又漂亮、又賢惠!要不要看看?”
“那好啊!怎麼個看法,總不是媒婆領了來吧?”
“當然不能這麼青。”阿七想了想說,“這樣吧,明天一早我邀她到北門天聖寺燒香,你在那裏等,見了裝作不認識我,不要打招呼。我也不跟她說破,這樣子沒有顧忌,你就看得清楚了。”
“也好!準定這麼辦。”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找陳世龍陪着,到了北門天聖寺,先燒香,后求籤,簽上是這樣一首詩:
暮雲千里亂吳峰,落葉微聞遠寺鐘;
目盡長江秋草外,美人何處采芙蓉?
胡雪岩看不懂這首詩,只看簽是“中平”,解釋也不見得高明,便一笑置之,跟陣世龍寺前寺后,閑步隨喜。
陳世龍卻有些奇怪,只聽胡雪岩說要到天聖寺走走,未說是何用意?他這樣的一個大忙人,力何忽發雅興,來游古剎。先是心裏打算,他既不說,自己也不必問,但等到了天聖寺,自然明白,這時看不出名堂,就忍不住要問了。
“胡先生,你是不是等什麼人?還是”
“對!我正是等人。跟你說了吧!”
一說經過,陳世龍笑道:“幄。我曉得了!”他說,“一定是何家的那個小孤孀,不錯!阿七的眼光不錯,不過,這個媒做得成,做不成,就很難說了。”
“原來你也曉得。”胡雪岩頗有意外之感,“來,我們到那裏坐一坐。”
兩人在廟門口一家點心攤子上坐了下來,一面吃湯圓,一面談何家的小孤孀。據陳世龍說,此人頗有艷名,自從居孀以後,很有些人打她的主意,但夫家還好說話,娘家有個胞叔,十分難,所以好事一直不諧。
“無非是多要幾兩銀子。”胡雪岩問,“有什麼難的?”
“那傢伙嫖賭吃着,一應俱全,哪個跟他做了親戚,三天兩頭上門來羅嗦,就吃不消了。”
“這倒不必怕他。”胡雪岩又問,“她娘家姓啥?”
“娘家姓劉。他叔叔叫劉三才,人家把他的名字改了一個字,叫做劉不才。由這上頭,胡先生就可以曉得他的為人了。”
“總有點用處吧!”
“用處是有點的。不過沒有人敢用他。這個人太滑、太靠不住。”
“不管它!你倒說來我聽聽,劉不才有何用處?”
“他能說會道,風花雪月,無不精通,是做篾片的好材料。”陳世龍接着又用警告的語氣說,“就是銀錢不能經他的手。說句笑話,他老子死了,如果買棺材的錢經他的手,他都會先用了再說。”
胡雪岩笑了,“有這樣的人?”是不甚相信的語氣。
“就有這樣的人!”陳世尤特為舉證:“我跟他在賭場裏常常碰頭,諸如此類的事,見得多了。”
胡雪岩點點頭,拋開陳世龍的話,管自己轉念頭。他心裏在想,篾片有篾片的用處,幫閑的人,官場中叫清客,遇着紈袴子弟便叫篾片,好似竹簍子一樣,沒有竹筐片,就擰不起空架子。自己也要幾個篾片,幫着交際應酬。如果劉不才本心還不壞,只是好拆爛污,倒不妨動動腦筋,收服了他做個幫手。
“來了,來了!”陳世龍突然拉着他的衣服,輕輕說道。
胡雪岩定定神,抬頭望去,這一望,心裏立刻便是異樣的味道。何家的小寡婦是個“黑里俏”,除了皮膚以外,無可批評。腰肢極細,走幾步路,如鳳擺楊柳,卻又不象風塵中人的有意做作,而是天然裊娜。她下了轎子,扶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一步一步的走過點心攤子。胡雪岩的臉便隨着她轉,一直轉到背脊朝陳世尤為止。
陳世龍已會過了帳,悄悄的拉了他一把,兩個人跟着又進了山門。阿七是早就看到了他們的,此時落後一步,微微轉近身來搖一搖手。
“她什麼意思?”胡雪岩問。
“大概是關照不是靠得太近。”
聽這一說,胡雪岩便站住了腳,盡自盯着她的背影看。從頭到腳,一身玄色,頭上簪一朵穿孝的白絨花,顯得格外觸目。
“胡先生,”陳世龍輕聲問道:“怎麼樣?”
“就是皮膚黑一點。”
“有名的‘黑芙蓉’嘛!”陳世龍說。
“怎麼叫黑芙蓉?只聽說過黑牡丹。”
“她的名字就叫芙蓉。”
“芙蓉!”胡雪岩偏着頭,皺着眉想,“好象什麼地方聽說過個名字?”就這樣不斷念着“芙蓉、芙蓉”,皺眉苦思,到底起起來了。
“原來在這裏!”他把剛才求的那張簽,拿給陳世龍看。
“巧了!”陳世龍極感興趣的笑着,“看起來是前世註定的姻緣。”
“不見得!‘美人何處采芙蓉’,是采不到的意思。”胡雪岩搖搖頭,大為快怏之意。
陳世龍從未見過他有這樣患得患失、近乎沮喪的神情,心裏有些好笑。但隨即想到,胡雪岩對芙蓉,可說是一見鍾情,無論如何得把她“采”來供養,才是報答之道。
“再進去看看!”胡雪岩說。
“胡先生,你一個人去好了,她有點認識我的,見面不大方便,我先避開為妙。”
等陳世龍一走,胡雪岩一個在大殿前面那隻高可及人的大香爐旁邊,七上八下想心裏,又想闖進殿去細看一看,又怕不依阿七的暗示,會把好事搞壞,左思右想只是打不定主意,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幾萬銀子上落的生意,都是當機立斷,毫無悔尤,偏偏這麼點事會大為作難!
辰光就這樣空耗着,耗到阿七和芙蓉出殿,他不能再沒行動了,“嗐!”他自己對自己不滿,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成也罷,不成也罷,何必看得那樣認真?這一轉念,猶豫和怯意一掃而空,同時也把阿七的約定和暗示,都拋到九霄雲外,踏着從容瀟洒的步子迎了上去,清清朗朗地喊一聲:“郁四嫂!”既然叫出來了,阿七不能不理,裝出略如驚喜的神態說道:“啊,胡老闆,是你!怎麼有空?來燒香,還是啥?”
“偶然路過,進來逛一逛。”胡雪岩一面說,一面打量芙蓉。她那雙眼睛很活,但也很靜,在初見胡雪岩,視線飛快地一繞之後,一直垂着眼皮,看着地下。
阿七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胡雪岩自己要出頭,索性彰明較著替他們拉攏,讓他自己來顯顯本事,倒省了許多心。於是她說:“胡老闆,我要敲你的竹杠,好好請一請我們”
一說到“我們”兩字,芙蓉便推一推她的手埋怨:“你這個人!哪裏有這樣子的?”
“怕啥!”阿七一副理直氣壯的態度,“胡老闆又不是外人,是我們老
頭子的要好弟兄!”
“正是這話。這位”胡雪岩微笑着說:“這位小姐,不必見外!”
“喔,”阿七趁機說道,“胡老闆,我來引見,這是我的小姐妹,娘家姓劉,夫家姓何,小名叫芙蓉。你叫她名字好了。”
聽這番介紹,芙蓉只是皺眉,胡雪岩不知道她因何不滿,不敢魯莽,“沒有這個道理!至少該尊稱一聲小姐。”說著作了個揖,“芙蓉小姐!”
“不敢當。”芙蓉帶着羞意,還了禮,接着轉臉對阿七說:“我先走一步了!”
“你不要掃我的興!”阿七一把拉住她,“我老早想到白衣庵去吃素齋,難得今天湊巧,又有人做東道,又有人陪我。”
芙蓉不響,自是默許了。胡雪岩便一疊連聲地說:“好,好!我做個小東。不過白衣奄在哪裏?在它那裏吃素齋是怎麼個規矩?我都不知道。”
“我知道!”阿七接口答說,“不過,胡老闆,這個東道倒不是小東道!白衣奄的素菜,湖州有名的,吃一頓齋,緣簿上總要寫五兩銀子才夠面子。”
“只要你吃得中意,五兩銀子算啥?”胡雪岩避開一步問道:“轎子可是在山門外?”
“已經打發走了。胡老闆,拜託你到山門口去雇兩頂,白衣庵在西門城腳下,轎伕都知道的。”
胡雪岩答應着,搶步先行,等阿七和芙蓉一出山門口,轎子已經傾倒轎杠在等着了。
但事情起了變化,芙蓉原已默許了的,突然變卦,說她的小兄弟在發燒,甚不放心,一定要回家。阿七自然不肯,無奈芙蓉的主意也很堅決。眾目睽睽之下,不便拖拖拉拉地爭持,於是胡雪岩反幫着她阿七,說不必勉強,改天還有相敘的機會。
“哪裏還有相敘的機會?”等芙蓉坐上轎子回家,阿七這樣埋怨胡雪岩,“我關照你不要叫我,你不聽!好好一頭姻緣,讓你自己攪散了!”
此時此地,不宜細談此事,胡雪岩自己認錯:“都怪我不好。回家去說。”
一回到家,說郁四到沂園“孵混堂”去了。好在通家之好,不避形跡,阿七便留胡雪岩吃午飯,談芙蓉的事。
“我已經露口風給她了,雖然沒有指出人來,不過你一露面,也就很清楚了。”阿七又說:“她跟我的交情很夠,等我慢慢來說,一定可以成功。哪曉得你心這麼急?現在事情弄僵了!”
“也不見得。”胡雪岩說,“也許是她心裏有數,所以不好意思。你不妨去探探她的口氣看!”
“當然!總不能就此算數。不過,很難!”阿七搖搖頭說,“我懂她的脾氣。”
“她的脾氣怎麼樣?”
“她也是很爽快的人,一肯就肯,說不肯就不肯。”
“我倒不相信!”胡雪岩心想,本來也還無所謂,照現在看,非要把芙蓉弄到手不可!不然傳出去便成了一個話柄。不過這一趟是無論如何來不及了!且等年下有空,好好來動一番腦筋。
心裏存了這麼個主意,便暫且拋開了芙蓉,自去知府衙門訪楊、秦兩位老夫子辭行,準備再住一天就帶着黃儀回杭州。
“來一趟不容易,何妨多住幾天。”郁四挽留他說,“你不是要在上海打局面,我有幾個南潯的朋友,不可不文。”
這一說胡雪岩心思活動了。他一直想到南潯去一趟,因為做洋庄的絲商,南潯最多,一則應該聯絡一氣,以便對付洋人,再則洋庄方面還有許多奧妙,非局外人所知,他們也不肯隨便透露,現在有郁四介紹,正好叨教。
於是他欣然答道:“好的!我就多留兩天。”
“兩天?”郁四慢吞吞地答道:“也夠了。不過,我這兩天衙門裏有事,不能陪你,我另外找個人陪你去,就同我去一樣。”
“好的。什麼時候動身?”
“隨便你。明天一早動身好了。晚上我把陪你去的人找來,你們先見一見面。”
那人是郁四手下的一個幫手,沉默寡言,但人頭極熟,交遊極廣。他姓劉,單名一個權字,原是南潯人。南潯劉家是大族,劉權以同族的關係,包收南潯劉家的錢糧。以這樣的關係,陪着胡雪岩同行引路,可說是最適當的人選。
“你哪一天回湖州?”郁四問道,“我們把它說定規!”
“我想兩天工夫總夠了。”
“明天,後天,好!你準定大後天回來,我有事要請個客,你一定要趕到。”
“一定!”胡雪岩毫不遲疑地應承。
“那就拜託你了。”郁四向劉權說,“老劉,你曉得的,胡老闆是王大老爺的好朋友。”
這是指點劉權,要把胡雪岩的這種特殊關係說出去,好增加聲勢,果然,“不怕官,只怕管”,就因為王有齡的關係,胡雪岩在南潯的兩天,極受優禮,到第三天東道主還挽留,胡雪岩因為郁四有事請客,不能失約,堅辭而回。
早晨上船,過午到湖州,陳世龍在碼頭迎接,告訴他說,郁四在沂園等他。
“好,我正要淴個浴。”
“我也曉得胡先生一定要淴浴。”陳世龍把手裏的包裹一揚,“我把胡先生的乾淨小褂褲、襪子都帶來了。”
這雖是一件小事,顯得陳世龍肯在自己身上用心,胡雪岩相當高興。一路談着南潯的情形,走到沂園。跟郁四見面招呼過,隨即解衣磅礴,一洗征塵,頓覺滿身輕快,加以此行極其順利,所以精神抖擻,特別顯得有勁。談了好些在南潯的經過,看看天色將晚,胡雪岩便問:“四哥,你今天請哪個?是啥事?”
“很客氣的一位客人。”郁四說著,便向放在軟榻前面的胡雪岩的那雙鞋子,看了一眼。
胡雪岩是極機警的人,立刻便說:“我這雙鞋子走過長路,不大幹凈,恐怕在生客面前,不大好看吧!”
“自己人說老實話,是不大光鮮。不要緊,”郁四叫過跑堂來說,“你到我那裏去一趟,跟四奶奶說,把我新做的那件寧綢襯絨袍子,直貢呢馬褂拿來。另外再帶一雙新鞋子。”
“何必?”胡雪岩說,“你新做的袍子怎麼拿來我穿?我的這身衣服也還有八成新,叫他們刷刷乾淨,也還可以將就。鞋子也不必去拿,回頭走出去現買一雙好了。”
郁四沒有理他,揮揮手示意跑堂照辦,然後才說:“你也太見外了,套把衣服算得了什麼?還要客氣!”
聽這一說,胡雪岩還能有何表示?丟開此事,談到他預備第二天就回杭州。郁四還要留他,胡雪岩不肯,兩人翻覆爭執,沒有結果,而跑堂的已把衣服取來了。
“走吧!”郁四說,“時間不早了。你到底哪天動身,回頭再說。”
“慢點!”胡雪岩看着那雙雙梁緞鞋和一身新衣服,摸着臉說,“要剃個頭才好,不知道辰光夠不夠?”
“夠,夠!你儘管剃!”
於是喚了個剃頭擔子來,胡雪岩剃頭修臉,重新打過辮子,才穿上新袍新鞋,里裡外外,煥然一新,跑堂的打趣說道:“胡老爺象個新郎官!”
“我呢?”郁四接口問道:“你看我象不象個‘大冰老爺’?”
郁四也是上下簇新,喜氣洋洋,很象個吃喜酒的冰人。
跑堂的還不曾接口,又出現了一個衣帽鮮潔,象個賀客佯的人,那是陳世龍。胡雪岩不覺詫異,“你怎麼又來了?”他問,“是找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