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二
到新城先到富陽,走錢塘江這條水路。等送行的王有齡一走,嵇鶴齡把胡雪岩留了下來,說還有幾句話要談。
到船艙中坐定,他從拜匣里取出一張梅紅單帖,放在胡雪岩面前,上面寫的是“嵇鶴齡,以字行。湖北羅田人,嘉慶二十一年十月初四午時生。”“喔!”胡雪岩笑道:“你倒真巴結,應該我先去討瑞雲的八字來給你。其實,這也可以不必。”
“不是,不是!”嵇鶴齡搖着手說,“這張帖子是交給你的。雪岩兄,我想高攀,我們拜個把子。”
“這”胡雪岩愣了一下,接着喜逐顏開地說:“那是我高攀了!不過,此刻來不及備帖子,但是也要磕個頭。”
“這都好辦,等我新城回來再行禮。”嵇鶴齡說:“相知貴相知心。如果你不嫌棄,此刻我們就改稱呼。你今年貴庚?”
“我小得多。”胡雪岩改了稱呼,叫一聲:“大哥!”接着便給“大哥”磕頭。
嵇鶴齡急忙也跪下還禮,自然稱他“二弟”。兩人對拜了一拜,連“撮土為香”都用不着,就結成了異姓手足。
拜罷起身,彼此肩上的感覺便都不同了,嵇鶴齡是減輕而胡雪岩是加重,“大哥!”他說,“你儘管放心到新城去,專心一致辦事,家裏一點都不用記掛,一切都有我!”
“那自然要托你。”嵇鶴齡又說,“不過眼前有瑞雲在,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我走了,你也趕緊動身到上海去吧!早去早回,我們換帖子請客。”
“好的,我曉得,一路順風。”
胡雪岩離船登岸,坐轎進城,等王有齡到家,他接着也到了他那裏,臉上是掩抑不住的笑容,王有齡夫婦都覺得奇怪,問他什麼事這麼高興。
“你們兩位再也想下到的,就雪公上了岸那一刻工夫,我跟鶴齡拜成把弟兄了。”
“太好了!恭喜,恭喜!”王有齡對他妻子說:“太太,這一來我們跟鶴齡的情分也不同了。”
“真成了一家人,至親好友,原是越多越好。”
“說到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胡雪岩從馬褂口袋裏摸出個紅封套遞向王太太。
她不肯接,“這是什麼?”
“瑞雲的聘金”
話沒有完,王有齡先就亂喊:“不行,不行!這怎麼好收他的?你還給他。”
“慢慢,你不要吵!”玉太太揮揮手說:“我先要問問清楚,瑞雲怎麼樣?她自己答應了沒有?”
“看樣子是千肯萬肯的了。”
“哪有這麼快?”王太太不信,“她到底怎麼說的?”
“這也用不着明說。”胡雪岩把昨晚上的情形講了一遍。這些眉目傳情,靈犀暗通的事,本來就是最好的話題,胡雪岩又有意刻畫入微,所以把王有齡夫婦聽得津津有味,都是微張着嘴,聳起兩面唇角,隨時準備放聲大笑的神態。
“差也差不多了。”等他講完,王有齡點點頭說。
“到底不是什麼‘千肯萬肯’,總還要我來說兩句,她才會鬆口。”
“拜託,拜託!”胡雪岩拱一拱手,趁勢又把紅封套遞了過去。
王太太已經接到手裏,王有齡一把奪了回來,塞回胡雪岩:“這不能收的。”
“沒有什麼不能收。”王太太接口,“我們瑞雲是人家聘了去的,不是不值錢白送的。兄弟,你把聘金交給我,我另有用處。”
“你有什麼用處?”王有齡大為不悅,幾乎要跟太太吵架了。
“我說給你聽!”王太太的聲音也很大,“瑞雲一份嫁妝歸我們預備。這一千兩銀了,我另外交給她,是她的私房錢。請問王大老爺,可以不可以?”
王有齡的表情立刻改變了,歉意地笑着,卻用埋怨的語氣回答:“太太,你何不早說?”
“現在說也不晚。”王太太拿着紅封套,得意地走了。
“雪岩!”王有齡略有憂色,“我們先商量一下,萬一嵇鶴齡此去無功,下一步該如何?”
“先撫后剿”的宗旨是早已定好了的,撫既不成,自然是派兵進剿,何需問得?但胡雪岩了解他的內心,便不肯這麼回答,只說:“你不必過慮!鶴齡跟我說過,無論如何,自保之策,總是有的,可見得他極有把握。而且,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此去沒有後顧之慮,專心一致對付公事,當然無往不利。”聽他侃侃而談,聲音中極具自信,王有齡不知不覺受了鼓舞,愁懷一放,連連點頭。
“還有,雪公,”胡雪岩又說,“你正鴻運當頭,瑞雲也要托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來必有幫夫運,所以鶴齡一定馬到成功。瑞雲遲早是個‘掌印夫人’!”
這一說,王有齡越發高興,“不錯,不錯!我也覺得,這無論如何不是倒霉的時候。”他又說:“等鶴齡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歸安縣。這個缺,一年起碼有五萬銀子進帳。”
胡雪岩心想,歸安縣現在由王有齡兼署,保了嵇鶴齡,就等於從他自己荷包里挖五萬銀子出來。一時慷慨,終必失悔,卻又是說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終,倒要勸一勸他。
“歸安是一等大縣,只怕上頭不肯。如果碰個釘子,彼此不好,我倒有個想法。”
“噢!你說,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說,“海運局的差使,你又兼顧不到,何不保鶴齡接替?”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對了!這才是一舉數得。”
胡雪岩懂他這句話的意思,這一舉數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內,嵇鶴齡接替海運局的差使,他經手的幾筆墊款、借款,料理起來就順利了。
“準定這麼辦,”王有齡又問,“你哪天走?”
“至遲後天一走要走了。”
“那好,你辦完了事就回來。”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我托你帶筆錢去。”
帶給誰?心照不宣,胡雪岩只問:“帶多少?”
“給她二三百兩銀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墊付二百兩,回來再算。”
於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裝。第二天抽出工夫來,親自上街買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鶴齡的子女,只見瑞雲把那六個孩子料理得乾乾淨淨,心裏大為寬慰。他跟嵇鶴齡拜把子的事,沒有跟他的兒女說,卻跟瑞雲說了。正在談着,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來意,胡雪岩明白,他沒有理由妨礙她們談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舊在出四鰓鱸的秀野橋上岸,胡雪岩沒有帶跟班,卻有許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產,但他不怕照應不了。叫船家找了轎子和挑伕來,關照到通裕米行,那就連價錢都不用講。因為“車、船、店、腳、牙”雖然難惹,卻也十分開竅,通裕米行的後台是誰?碼頭上沒有一個人不曉得,也沒有一個人不買帳。
到了通裕,卻好遇見陳世龍在門口,一見面就說,“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為啥到今天才到?”
“說來話長。”胡雪岩問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剛從上海回來。”
“好,進去再說。”
通裕的人聽見聲音也迎了出來,代為開發轎子挑伕,把他奉為上賓,同時趕緊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明雪岩攔着他們說,“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爺那裏請安。”說著,便檢點土儀,叫陳世龍拿着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遠,不必再用轎馬。陳世龍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後的情形。扼要地報告,人是分開來往,陳世龍住在通裕,老張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裏明白,尤五仍舊當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禮遇,這且不去管她,他關心的是貨色。
“貨色進上海絲棧了。”陳世龍說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徑橋北大街的裕記絲棧,棧單在尤五叔那裏,他要交給我,我不肯收。不過一張記數的單子,還在我手裏。”
陳世龍算是機警的,棧單在人家那裏,他自己留着一張計數的單子,多少算個字佯。其實無用!粑棧單收了下來,原是正辦,否則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張記數單子算是啥名堂?這是陳世龍做事不夠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導他的地方,但此時此地,不便多說,點點頭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裏,只見高朋滿座,胡雪岩方在躊躇,尤五已迎了出來,神情顯得異常親熱。兩個人拱拱手打過招呼,尤五拉着他的手問道:“我以為你還有幾天才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了頭緒沒有?”
他怎麼知道王有齡的公事?看一看陳世龍,神態自如,顯然不是他告訴尤五的。然則消息何以如此靈通?胡雪岩飛快地在心裏轉念頭,同時口中答道:“有頭緒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本。”
“好的!回頭我們細談。”尤五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廳里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見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簽了一個字:“懂!”
“那好。你先請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門,馬上就來。”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在老太爺那裏碰頭好了。”
“老太爺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領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陳世龍的肩膀說:“這位小老弟也見過老太爺,蠻喜歡他的。”
聽得這句話,陳世龍臉上象飛了金一樣:“那還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他一半謙虛,一半說的也是實話。
於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看到他老頭子那裏。“老太爺”已經退隱,除了有關一般的大計以外,別的事都已不問,每天空下來的工夫,都在徒子徒孫陪侍閑談中打發。最近興緻不佳,但見了胡雪岩卻是十分高興,這有許多原因,最主要的一點是,他覺得胡雪岩頂對勁。
問過安,獻上土儀,老太爺叫都打了開來,大部分是茶食之類的東西,他每佯都嘗了些,不斷說好。這樣亂過一陣,算是坐定了,老太爺吩咐:“你們都到外頭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話說。”
摒人密談的事。除非是對尤五,現在對一位遠來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詫異。不過也沒有入敢問。一屋中十來個人,都靜悄悄地退了出去。“雪岩!”老太爺扶着他說道,“最近我興緻很不好。兵荒馬亂,着實有些擔心,老五呢,能幹倒能幹,運氣不好,輪着他挑這副擔子,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我做老頭子的,覺得對不起他。”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太爺,你實在可以想開些,船到橋門自會直,憑五哥在外頭的面子,無往不利,老太爺何必替小輩擔心?”
“江湖上總還好說,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聖旨,叫他有啥法子?雪岩,你倒想想我們的處境!”
胡雪岩明白,這是指漕米改為海運,漕幫有解體之危。這件事,他當初也想過,打算盡點心,部為接二連三地有所發展,忙得連想這件事的工夫都沒有。所以這時一聽老太爺的話,內心立即泛起濃重的歉仄。
“現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說句看不起他們的話,‘江西人補碗,自顧自’,妻財子祿最要緊!不然,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的局面”
老太爺大發了一頓牢騷,說的卻是實話。這胡雪岩心裏也很明白,是對漕米海運有所不滿,或者說,不替漕幫謀善後之策有所不滿。不過他覺得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這話此時不便說,說也無益,所以保持着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現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辦事的人,不是我恭維你,實在只有象你老弟這樣的人!”老太爺又說,“王大老爺的官聲,我也有點曉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為此,我有句話想跟老弟你說!”
“是的,老太爺儘管吩咐,漕幫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勞的地方,我當我自己的事一樣。”
“所以我要跟你談,除了你夠朋友、重義氣以外,還有一層,你見得事明,決不會弄錯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爺湊過頭來,低聲說道:“一個人總要放他條路走,狗急跳牆,人急懸樑,何況我們漕幫的情形,你是曉得的,好說話很好說話,不好說話也着實難弄。事情總要預先鋪排,等抓破了臉,再想來擺平,交關吃力,雪岩,王大老爺還兼着海運局差使,請你勸勸他,不要顧前不顧後,替我們漕幫弟兄也要想一想。”
這番話聽得胡雪岩暗暗心驚,看樣子漕幫內部怨氣衝天,一旦紙包不住火,燒開來會成燎原之勢。局勢已經夠亂了,聽說太平天國跟洪門有關,如果再加上“安慶”一起起事,越發不得了。
做生意總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需大家同心協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聽了老太爺的話,細想一想其中的利害關係,自覺義不容辭,有替漕幫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於是他很鄭重地說道:“你老人家的話,也不光是顧自己,是為地方着想。一條運河,從南到北,沒有什麼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勞。”
“對呀!”老太爺拍拍他的背說,“所以我說你‘見得事明’,曉得休戚相關,不分彼此,事情就好辦了。”
“那麼,老太爺,你請吩咐,要我回去怎麼說?”
老太爺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時世不同了,海運當然也有好處,不過河運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請你跟王大老爺說,河運能維持還要維持。”這意思是漕米不必盡改海運,要求也不算過分。胡雪岩點點頭說:“這應該辦得到的。”
“第二,”老太爺又說,“漕幫的運丁,總該有個安置的辦法。王大老爺也該替我們說說話。”
這更是義不容辭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岩滿口答應,“一定會說。”
“我曉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爺拱拱手說,“做官的不大曉得底下的苦楚,難得有你老弟承上啟下,可以替我們通條路子,拜託,拜託!我替我們一幫磕頭。”
“老太爺這後言重了!”胡雪岩又說,“不過,我倒有句話,怕不中聽。”
“你儘管說。”
“我在想,漕幫自己也該尋條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頓整頓。”
“老弟這話,自然在道理上。不過,說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難盡,多少年下來,‘私賣’、‘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獨多‘掛戶田’,所以成了‘疲幫’。”
“掛戶田”這個名目,胡雪岩還是初次聽到,因而老太爺替他作了一番解釋。“屯田”原是官產,“屯丁”領來耕種。算是皇家的佃戶,因此“屯丁”便有雙重負擔,一是向公家完納正賦,再是論畝出銀、津貼運了,名為“津銀”,每畝銀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所以名為“屯田”,其實比民田的負擔還要重。
這一來就有許多弊病出現,一種是“丁逃地荒”,一種是為土豪劣紳,或者衛所衙門的書辦等類的人霸佔,再有一種是私賣或者私典屯田——照律法講,以“私典軍田例”,買賣雙方均須治罪,因此有了“掛戶田”這個名目,就是買或典的人,仍舊在屯丁或運丁名下掛戶,完糧納稅,成了有名無實。
“從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過七次,其中什麼毛病,上頭都曉得,始終整頓不出一個名堂來。老弟,”老太爺雙手一攤,“請你想想,朝廷都沒法辦的事,叫我們自己如何整頓?”
“我懂了!”胡雪岩說,“屯田既成為漕幫一家,這事情反倒好辦。”這話聽來費解,還需胡雪岩補充說明。他認為田地是樣“絆手絆腳的東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遷,只為家鄉有塊田地捨不得丟下,不肯挺起胸來,去闖市面。松江漕幫的屯田如果有好處,屯丁、運丁或者會在本鄉本土,你爭我奪,事情就麻煩了。既然是個累,丟掉就丟掉,只要公家籌得了辦法,改行就行,無所瞻顧爭執,豈非反而省事?”
“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爺大為感嘆,“英雄出少年,你的見解,實在高人一等。”
說到這裏,尤五闖了進來。老太爺便把剛才與胡雪岩的談話,扼要地告訴了他。尤五很仔細地聽着,但這只是表示“孝順”,心裏覺得這件事雖然重要,但有力無處使,只有聽其自然,至少在眼前來說是不急之務。因而答了句:“我跟小爺叔慢慢商量。”就把話扯開去了。
扯的是閑話,說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內眷如何投緣。胡雪岩自然要客氣幾句。他從話鋒中聽出來,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頭子談,說閑話便有礙着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內,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來,說先回通裕休息,等尤五來一起吃飯,商量生意。
話還沒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說:“小爺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爺稍為說兩句話,一起走。”
“好的,那麼我在外面坐一坐。”
“不必!”老太爺對尤五說,“你小爺叔不是外人,有話不必避他。”
“不是我避小爺叔。我們是無法,人家找到頭上,不能把耳朵遮起來。小爺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讓他也曉得?眼不見,心不煩,多好呢!”
“這話也是。那麼,雪岩,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爺提高了聲音說:“來個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蘭花。”
老太爺養了好幾百盆“建蘭”,有專人替他照料,就由這個人陪着胡雪岩去看蘭花。一花一葉,都能談出好些名堂來。胡雪岩沒有那麼雅,敷衍着混辰光,心裏只在想,是什麼機密而又麻煩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鄭重?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說的“送鬼出門”這句話,胡雪岩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會”的,不然亦必與劉麗川有關。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頭子不要被牽
涉了進去,喜的是小刀會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趨吉,對自己的生意,大有益處。
只要益處,不要壞處!他在心裏說,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爺談完話出來,於是招呼了陳世龍一起出門。“小爺叔,”他問,“你是到我那裏,還是到通裕?通裕比較靜,談天方便。”話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見面。在這時來說,無此必要,所以毫不遲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話要跟你一個人談。”因為有這樣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們兩個人把杯密談。
“你的貨色,我代為作主進絲棧。棧單交了給你!”尤五首先交代這件事。
棧單在胡雪岩手裏有許多花佯好耍,起碼也可以作為表示實力和信用的憑證,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氣,接過來放在一邊。
“這家絲棧跟我也熟。棧租特別克己。不過你能早脫手,還是早脫手的好,絲擺下去會變黃,價錢上就要吃虧了。”
“五哥說得不錯。不過,”胡雪岩停了一下說:“我現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講出來再說。”
“五哥跟洋行里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紹洋商?”
“還不止這一層。另外。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如果不該問,五哥老實不客氣告訴我。自己弟兄,千萬不要存絲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曉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時候,我不能不顧忌。不過對你不同。”尤五這時對胡雪岩的看法,跟剛才又不同了,“老頭子跟我說,說你的見解,着實高明,有許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見不到的。”
多謝他老人家的誇獎,說句實話,我別的長處沒有,第一自覺從未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輕重出入,我極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許不該問的話,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這是一再表示不會泄密,尤五“光棍玲瓏心”,自然會意,心想何必等你問出來?我先告訴你,不顯得漂亮些嗎?
於是他說:“你要問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裏看見的那班‘神道’?”
“對了。”胡雪岩很嚴肅地點着頭,“你是為我好,叫我‘眼不見,心不煩’。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夾了一塊魚乾在嘴裏嚼了半天,然後吐掉了渣滓說話。
“我不曉得你在生意上有什麼打算。這件事,我老實告訴你好了,小刀會就這幾天要起事,他們來請我‘入伙’,我決定隨他們自己去搞。”果然是這麼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這個主意捏得好!跟他們一起渾水,實在犯不着。”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來不容易,渾水要潑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蠻難的。”這表示尤五雖未“入伙”,但也不便反對他們。胡雪岩了解他的難處,不了解的是小刀會的作為,“那麼,五哥,我還有句話請問。”他說,你看那班會不會成氣候?”
“這很難說。有外國人夾在裏頭,事情就難弄了。”
“怎麼?”胡雪岩一驚,“還有外國人插手?”
“那是劉麗川的關係。”
“照這樣說,夷場裏是一定不會亂的?”
“外國人跟劉麗川打交道,就是為了保夷場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為什麼要把你的絲送進夷場的絲棧?”
胡雪岩不作聲,默默地把他的話細想了一遍,覺得又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到了。
這個好機會自然要與尤五分享,而且事實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這佯說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會一起事,不是三、五個月可以了事的,絲的來路會斷,洋庄價錢看好,我們可以趁此賺它一票。”
“我倒真想賺它一票。”尤五答說,“幫里越來越窮,我肩上這副擔子,越來越吃力。就不知道怎麼賺怯?你說買絲囤在那裏,等洋庄價錢好了再賣,這我也懂。不過,你倒說說看,本錢呢?”
最大的困難,就是本錢。胡雪岩已經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聽一下尤五這方面的情形,“你能調多少?”他問,“先說個有把握的數目,代們再來商量。”
“‘三大’的十萬銀子,我已經轉了一期,不能再轉了!眼前我先要湊這筆款子,哪裏還談得到別的?”
“那麼,這筆借款上,你已經湊到了多少?”
“還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萬。”胡雪岩問:“三天之內你還能調多少?”
“最多再調兩萬。”
“那就是七萬。好了,你只管去調,‘三大’轉期,歸我來想辦法。”胡雪岩接着又問:“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里可能做押款?”
“這倒沒有聽說過。”
“那麼請五哥去打聽一下。”胡雪岩說,“我們本錢雖少,生意還是可以做得很熱鬧,這有兩個辦法。”
他的兩個辦法是這樣:第一,他預備把存在裕記絲棧的貨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棧革”化成現銀,在上海就地收貨。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錢莊去接頭。
“慢慢!”尤五打斷他的話說,“你的服筋倒動得不錯,不過我就不明白,為啥不直接向錢莊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五哥,我要拿那張棧單變個戲法。”
他低聲說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轉期,要有個說法,就說我有筆款子划給你,不過要等我的絲脫手,才能料理清楚。棧單給他們瞧一瞧,貨色又在絲棧里不曾動,他們自然放心。哪曉得我的棧單已經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厲害!做生意哪個都弄不過你。”他說,“我懂了!反正棧單不能流入錢莊,戲法才不會揭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東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再說第二個辦法。”
第二辦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絲商聯合起來跟洋行打交道,然後可以制人而非制於人,這個理想當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試辦,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關係和他自己的口才,說服在上海的同行——預備銷洋庄的“絲客人”,彼此台作。
“這又有兩個辦法,第一個,我們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貨色就歸我們,等半年以後付款提貨。價錢上通扯起來,當然要比他現在就脫手來得划算,人家才會點頭。”
第二個辦法是聯絡所有的絲客人,相約不賣,由他們去向洋人接頭講價,成交以後,抽取傭金。
胡雪岩講得很仔細,尤五也聽得很用心。耳中在聽,心裏在算,照胡雪岩的辦法,十萬銀子就可以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賺來的錢對分,每人有五萬銀子,加上已經在手裏的五萬,恰好可以還“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動心。
“小爺叔!”他說,“你的算盤真精明,我準定跟你搭夥。我們啥時候動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為定。”
談完正事談閑天。尤五提到阿珠,笑着問他何時納寵,預備送禮。
“你弄錯了!”胡雪岩答了這一句,又覺得話沒有說對,“也不是你弄錯。實在是哪個也不曉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問你一句話,你看阿珠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說客氣話。”
“人是好的,脾氣好象很剛。說句實話,這種小姐要嫁給肯闖市面的小夥子,倒是好幫手,嫁了給你,”尤五忽然問道:“嫂夫人的脾氣怎麼樣?”
“內人的脾氣,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爺叔,你這話奇怪了!”尤五詫異地,“聽你的口氣,不預備把她討回去。可是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說你已經答應她在湖州另立門戶。這不是兩面的話對不上榫頭嗎?”
“是的。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呢?我說出來,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於是他把準備移花接木,有勸阿珠嫁陳世龍的打算,細細說了給尤五聽。
“原來如此!”尤五笑道,“小爺叔,你不但銀錢上算盤精明,做人的算盤也精明。不錯!陳世龍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贊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起想找個人談談,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廂情願’?既然你贊成,那就準定這麼做了。”
尤五一時高興,隨即自告奮勇:“這件事雖好,做起來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拋掉,難得很。要不要我來幫忙?”
這是好意,胡雪岩沒有拒絕的道理,“當然要的。”他問,“就不知道怎麼想法?”
“我不是跟你說過,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要不要內人來做個媒呢?”
“這再好都沒有。不過”胡雪岩說,“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聽懂了,這是變相的辭謝,所以點點頭說:“好的!那麼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着,隨時效勞。”
“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請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氣,一路上覺得陳世龍怎麼樣?如果她認為他不錯,那就請嫂夫人進一步勸一勸。看她是何話說?”
“不是這樣說法!”尤五搖搖頭。
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帖了,難道以自己對阿珠的了解,還會不知道該如何着手?於是他問:“那麼,該怎麼說呢?”
“第一步就要讓她曉得,她給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讓她曉得,給你做小,將來未見得舒服。”
想想不錯,胡雪岩服帖了,“我是當局者迷。”他拱拱手說,“完全拜託,這件事我就要丟開了。”
丟開了這件事,他才能專心一意去做他的絲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辦成不可,不然會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關係。
於是當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話剛說完,看見阿珠從窗外經過,便喊住她說:“張小姐,我有句話告訴你。”
阿珠自以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樣的稱呼,叫一聲“五哥!”接着便走了進來,挨着“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卻不叫胡雪岩為“小爺叔”,他說:“雪岩托我告訴你一聲,他今天不來看你了,因為晚上還有一件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過心裏在想:他事情多,應該原諒他。所以點點頭,“我曉得了。”
“他明天動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惶也沒有工夫跟你見面。”這話就奇怪了:“我們不是一起到上海嗎?”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讓你住在我這裏。”
“你就住在我們這裏。”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着她丈夫的話說,“過幾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們去玩我們的。”
阿珠一泡淚,忍住在眼眶裏。越是居停情重,越覺得胡雪岩可惡。看起來他有些變心了!
“張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頭,你有什麼話要跟他說?我替你轉到。”
“沒有!”阿珠因為負氣,語氣很硬,說出口來,自己覺得很不應該這樣子對尤五,因而趕緊又用很漫柔的聲音說:“謝謝你,五哥!我沒有什麼話想跟他說。”
“好!我就把你這句話說給他聽。”
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負氣,甚至於見着胡雪岩的面,想罵他幾句,但不願旁人把她的氣話傳來傳去。不過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問:“我爹和陳世龍呢?他們是不是一起走。”
“當然。上海有許多事情在那裏,人手不夠,他們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總可以遇見胡雪岩,一定要拿點顏色給他看,是怎樣的顏色,她卻還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說。
“天氣真熱!”尤太太拉着她的手站了起來,“我們到亭子裏乘涼去。”尤家後園,小有花木之勝,還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題名甚怪,叫做“不買亭”,大概是取“清鳳明月不費一文錢買”的意思,但題名雖怪,亭子倒構築得相當古樸,而且地勢極好,登高遠眺,綠野遙山,頗能賞心悅目。園子的圍牆不高,假山上望得見行人,行人只望得見亭子裏的鬢絲麗影。在謹飭的人家,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臨的,但尤五家與眾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訂尤家女眷什麼主意,所以從阿珠來了以後,幾乎每天晚上都隨着尤太太在“不買亭”納涼。
經常在一起的,還有尤五的一個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站奶奶早年居孀,與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歲左右,長得極艷,但坐在那裏不講話,是個絕色美人,一開口出來,會把膽小的男人嚇走,因為她伉爽有鬚眉氣概,而且江湖氣極重,不獨言詞犀利,表情豐富,橫眉瞪眼,殺氣騰騰,最讓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沒遮攔,罵人也是如此,什麼“蠢話”都說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張飛”。
“女張飛”心腸熱,跟阿珠尤其投緣,一看她眉宇之間,隱現幽怨,忍不住要問:“怎麼了,有啥心事,跟我說!”
這心事如何肯與人說?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顧慮。“沒有,沒有!”她竭力裝得很輕鬆的,“住在你們這裏,再‘篤定’不過,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說話不大考慮後果,“你們那位胡老爺,既然來了,怎不來看你呢?”
這一問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為著急,趕緊攔着她說:“你又來了!真正是莽張飛。”
“咦!這話有啥問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厲害的角色,一看這樣子,靈機一動,索性要利用“女張飛”,“唉!”她故意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總要相勸張家妹子體諒胡老闆。”
一說“體諒”,再說“相勸”,這就見得錯在胡雪岩。阿珠還在玩味她這兩句后,七姑奶奶忍不住了,拉住她的手,逼視着說道:“你明明有心事,有委屈嘛!不管再忙,說來見個面都抽不出工夫,這話除非騙鬼!男人都是犯賤的,想你的時候,你就是皇後娘娘,一變了心,你給他磕頭,他給你拳頭。這種人我見得多了。”
“姑奶奶,姑奶奶!”尤太太彷彿告饒似地說,“你饒了我好不好?你這麼大聲小叫,算怎麼回事?”
“好!”七姑奶奶把聲音低了下來,但說得更快更急,一隻手把着阿珠,一隻手指着她嫂了:“張家妹子說得再清楚都沒有了,既然答應好兩處立門戶,早就應該辦好了,為啥到現在不辦?索性到了松江都不肯見一面,這算是啥?”說到這裏,她轉過臉來,對阿珠說:“我老早就覺得這件事不大對,替你不平,先還怕是我想錯了,照現在看,果不其然是‘痴心女子負心漢’!”“莽張飛啊莽張飛!你真正是”尤太太不說下去了。
阿珠在旁邊聽得心裏好不舒服!但是這不舒服是由七姑奶奶,還是由胡雪岩而來。一時之間,她卻弄不明白。反正義羞又氣,覺得忸怩得很,只有悄悄將身子挪一挪,把自己的臉避到暗處,不為她們姑嫂所見。
她們姑嫂卻偏不容她如此,雙雙轉過臉來看着她,“張家妹子”,尤太太握住她另一隻手,安慰她說:“你不要聽她的話!脾氣生就,開出口來就得罪人。”
這一來,阿珠倒不能不說客氣話了,“七姐也是為我。”她點點頭,“我不會怪她的。”
“你說話有良心!”七姑奶奶越發義形於色,“這是你終身大事,既然說破了,我們索性替你好好想一想。”她問她嫂子。“胡老闆這樣子,到底存着什麼心思?”
尤太太笑道,“你問的話,十句有九句叫人沒法回答。不過她故意不說下去,很謹慎地看着阿珠的臉色,想知道她心裏的感覺。這當然不容易看出來,因為阿珠覺得她們的關切,事屬多餘,所以極力保持平靜,作為一種拒絕“好意”的表示。
七姑奶奶不甚明白她的意思,就明白也攔不住她自己的嘴,“張家妹子”,她換了比較文靜的態度,“不是我說,你一表人才,何苦委屈自己?”
尤太太一聽她的話,與她哥哥的意思一佯,正好借她的口來為自己表達,所以看阿珠不答,便似唱戲對口一般,有意接一句:“怎麼叫委屈自己?”
“做低服小,難道不是委屈自己!”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這句話正觸着阿珠的“隱痛”,要想保持平靜也不可能了。
“再說,如果太太脾氣好,也還罷了,不然做低服小,就是熱面孔貼人的冷屁股。”
“蠢話”又來了!尤太太已經一再告誡過這位姑奶奶,人家是“大小姐”身份,不登大雅的話要少說,誰知到底還是本性難移。不過這時候要用她來做“配角”,也顧不得指責,只嘆口氣說:“唉!正就是為此,人家胡老闆為難。”
話裏有話,阿珠必得問個究竟,不過用不着她費心,自有人代勞,“怎麼?”七姑奶奶問:“胡家那個是雌老虎?”
“聽胡老闆的意思,厲害得很!”
“那就是他不對了!既然家裏有個醋罈,為啥來騙我們張家妹子?”
“這我倒要為胡老闆說句公平話,”尤太太很認真地說,“原來是想跟他太太商量好了,再辦喜事,商量不通,只好打退堂鼓。這也不算騙人。”
“什麼?”阿珠失聲問道,“五嫂,你怎麼知道?”
“她五哥,”尤太太指着七姑奶奶說,“都告訴我了。胡老闆實在有難處,話又跟你說不出口,悶在心裏不是回事,只好跟好朋友談談。張家妹子,你不要着急,我們慢慢想辦法。”
想什麼辦法?語意不明,而阿珠心亂如麻,也無法細想,此時她唯一的意願是要跟胡雪岩當面談一談。
“辦法總有的。對付沒良心的男人,不必客氣。不過,“七姑奶奶低聲向阿珠問道:“你要說句實話,你們船上來來去去,在湖州又住在一起,你到底跟他”
不等她說完,阿珠便又羞又急地叫了起來,“沒有!”她的語氣異常決絕,唯恐他人不信:“絕對沒有!我不是那種人。”
“我曉得,我曉得。”七姑奶奶很欣慰地說,“沒有吃他的虧,就更加好辦了。”
“對!”尤太太附和,“這件事還不算麻煩。全在你自己身上。”這話又有深意了,阿珠得好好想一想,可是七姑奶奶的話實在多,不容她有細想的工夫。
“幸虧發覺得早!”她說,“你想想,男人十個有十一個好新鮮,還沒有上手,對你已經這個樣子,等一上了手,嘗過甜頭,還不是一丟了事。那時候,你就朝他哭都沒有用。”
她已經算是措詞是含蓄了,但已把男女間事似解非解的阿珠聽得紅暈忸怩得不知如何是好。低着頭想想,“女張飛”的話雖粗魯,卻說中了她從未了解過的一面,男人喜新厭舊,這話聽人說過,只不如她來得透徹。轉念到此,想起胡雪岩幾次“不規矩”,得寸進尺地到了緊要關頭,總算自己還守得住,真正是做對了!
慶幸之念一生,就不覺得那麼羞窘了,同時也不是那麼一顆心繫在胡雪岩身上,絲毫不能動彈了,她抬起臉來,掠一掠鬢髮,喝了口敗毒消火的“金銀花茶”,平靜地問道:“五嫂,七姐,你們說替我想辦法,想什麼辦法?”
尤太太是等着她來問這句話的,這到了關係出入的地方,言語必須謹慎,所以一面按着七姑奶奶的手,示意她不要插嘴,一面反問了一句,“這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大主意要你自己拿!你說往東,替你想東的路子,你說往西,我們來看看,往西走不走得通?”
這話阿珠明白,兩條路,一條是仍舊跟胡雪岩,一條是過去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一筆勾銷。但明白歸明白,一時間要她作個抉擇,卻是辦不到的事。
“照我來想,這種事,總要兩廂情願。人家既然有了這樣的話,一定要勉強人家也不大好。不說別的,起碼自己的身分要顧到。”
“真的!”七姑奶奶終於忍不住了,“五嫂這話說得真正有道理。我們嬌滴滴一朵鮮花,又不是落市的魚鮮,怕擺不起,要硬掗給他!”
聽這句話就象吃了芥末,阿珠一股怨氣直衝到鼻子裏,差點掉眼淚了。
自己是嬌滴滴的一朵鮮花,胡雪岩卻當做落市的魚鮮,陰陽怪氣,愛理不理,想想真有點傷心,不由得咬着牙說:“哪個有那麼賤,一定要硬掗給他!”
“好了,你想明白了。”七姑奶奶說,“老實說一句,‘兩頭大’已經委屈得不得了,他還說有什麼難處。這種男人,真是‘謝謝一家門’了。”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罵胡雪岩,徒結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釋:“七妹,你的話也太過分了。胡老闆人是再好沒有,他也是力不從心,不肯耽誤張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樣好處,勇於認錯。聽了她嫂子的話,心裏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機會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現在她還是“原封未動”,同時他給張家的好處,也真不少。這樣的人,說起來也很難得了。
於是她笑着說道:“想想也是,費心費力,忙了半天一場空不說,還要挨罵,實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顆心,一直動蕩不定,只隨着她們姑嫂倆的話,浮沉擺動。這時候聽了七姑奶奶的話,使又想起胡雪岩的許多好處,心裏實在割捨不下,但硬話已經說出去了,落下來的逢,再要撐起來,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卻又是說不出的苦,因而滾落兩滴淚珠。
“咦!”七姑奶奶驚詫地說,“你哭點啥?”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尤太太也勸她,“路差點走錯,及早回頭,你應該高興。”
阿珠心想,怎麼高興得起來?七姑奶奶說胡雪岩費心費力一場空,自己何嘗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願意的,自己的落空是無奈其何!夜靜更深,想起從前的光景,將來的打算,一起都變了鏡花水月,這日子怎麼過法?她一個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使趁此機會給她小姑拋了個眼色過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說了。但七姑奶奶卻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時,跟了過去,悄悄問道:“你有話要跟我說?”
本來無話,不過她既問到,倒也不妨跟她談一談,“話是有兩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說,“事情成功了一半,不過還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統統不成功。”
“怎麼呢?”
“胡老闆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聲說道:“還要替我們這位張家妹子做媒。”
“做給哪個?”
“做給姓陳的那個後生。”
“他!”七姑奶奶驚喜地喊了起來。
“輕點,輕點!”尤太太埋怨她說,“真正是莽張飛!一點都不曉得顧忌。”
“這個人倒不錯!”七姑奶奶把聲音放得極低。她的心腸熱,為了阿珠,喜不自勝,“對路了!真正對路了!”
“你不要高興!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來勸她,一定要勸得她點頭。”七姑奶奶說,“我聽她說過,她對姓陳的蠻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問,“她跟你怎麼說呢?”
“說起來還真有趣!她跟我說過,姓陳的能幹、心好,將來要好好替他做頭媒。哪知道‘養媳婦做媒,自身難保’。”說到這裏,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彎腰頓足,笑得傻裏傻氣。這一下,連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說了這一句,又放開了剛止往的笑聲。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卻也忍不住笑了。
這詭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懷疑,盡自追問着,她有什麼事值得她們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長於機變,便編了一套話,支吾了過去。
於是扯了些閑話,吃罷夜點心,時間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務,相當勞累,倒不是親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閑飯”的人也不少,每天要開四、五桌飯,光是指揮底下人接待賓客,就夠忙的,這時支撐不住要上床了。
“你們呢?”她說,“天涼快了,也去睡吧!”
“我還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這樣回答,其實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夢。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說,“天氣涼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這兩個人在一起,一定還要談到胡雪岩和陳世龍,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夠沉着,操之過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遲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說:“我們稍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話,明天再說。”尤太太特意再點她一句:“事緩則圓,我常常跟你說這句話,你總不大肯聽。”
“曉得,曉得!你放心。”
她們姑嫂這一番對答,明顯着還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話,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隨即問道:“五嫂說什麼‘事緩則圓’?”
“還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問道:“剛才談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這樣的人才,怕沒人要?不過胡老闆是到口的饅頭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裏。”
這段話的前一半倒還動聽,說到最後,阿珠又有些皺眉了,“七姐,”她說,“你的比方,總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沒法接口。”
“怎麼呢?我說的是實話。心裏這麼想,嘴上這麼說,一點不會有虛偽。”
“我曉得你待人誠懇。不過”這該怎麼說呢?世間有許多事是只能在心裏想,不能在口中說的,這番道理阿珠懂,但講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過怎麼樣?”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說話不中聽?”
這有些說對了,可是不會承認,“不是,不是!決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連你七姐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象自己人一樣,原要實話真說。”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別人的事就當我自己的事一佯,尤其是對你。我們現在長話短說,胡老闆這方面,你到底怎樣?”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辦不到,想了一下,只好這樣推託:“七姐,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將來總也還要問她。”
“這話就奇怪了!你自己沒有主張?”
“父母的活,不能不聽。”
“唷!唷!你例真是孝順女兒!”
語涉諷刺.阿珠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七姐!”阿珠用一種情商的口吻說:“你讓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談。”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對鑒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這神色,再要多說,就是不知趣了。於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當了,要怎麼樣做,我一定幫你的忙。”
“謝謝七姐!”阿珠拉着她的手說,“虧得是在你們這裏,如果是在別地方,我連可以訴訴吉的人,都沒有。”
說這話,一大半是為了拉攏交清。其實在這時候,她就已有了無可與言之苦,七姑奶奶的心熱,熱得令人燙手,尤太太人很圓滑,看樣子是為了利害關係,站在胡雪岩這邊。此外就只有一個陳世龍了,這個人也差不多到無話不談的地步,但這件事跟他去談,是不是合適,卻成疑問。就算跟他談了,他幫着胡雪岩做事,要靠他提拔,能不能幫着自己對付胡雪岩,又成疑問。千迴百折的心事,繞來繞去,又落到胡雪岩身上。她覺得以後變化如何,猶在其次,眼前橫亘胸中,怎麼樣也無法自我消除,而必得問一問的是:胡雪岩的變心,到底為了什麼?
因此,這夜工夫,她的心思集中在第二天如何去找胡雪岩,同時如何開口問他?這樣設想着,便如跟那“沒良心的人”面對面在吵架,心裏又氣憤,又痛快。氣憤的是“他”說不出個道理,痛快的是把“他”罵了狗血噴頭。等“罵”過了,她卻又有警惕,不管如何,胡雪岩對她父母來說,是個無比重要的人物!世界上哪裏去找這樣慷慨的人?就算他自己能忍受這頓罵,旁人也要批評她恩將仇報。這樣一想,阿珠氣餒了,同時也更覺得委屈了,真正吃的是有冤無處訴的啞巴虧!
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早晨又無法再睡。天氣熱,都要趁早風涼好做事,她身在客邊,不能一個人睡着不起來。尤家倒不拿她當客人看,等她漱洗出房,廳里已擺好早飯,尤太太和七姑奶奶已端起碗在吃了。
道過一聲“早”,七姑奶奶看着她的臉說:“你的眼睛都凹下去了。一定一夜沒有睡着,來,吃了早飯再去睡。”
阿珠不作聲,只看着早飯發愁。松江出米,一早就吃炒飯,她的胃口不開,只想喝碗湯,吃不下飯。
“你們吃吧,”他說,“我不餓!”
尤太太一聽這話,便放下筷子,伸手到她額上摸了一下,又試試自己的額頭,皺眉說道,“你有點發燒,請個郎中來看一看吧!”
“不要,不要!”阿珠自覺無病,“好好的,看什麼郎中?五嫂也真想得出。”
“那麼先弄點葯來吃。”
尤家成藥最多。都是漕船南來北往,從京里有名的“同仁堂”、“西鶴年堂”等等有名的大藥鋪中,買了帶回來。當時便用老薑、紅棗煎了一塊“神曲”,濃濃地服了下去。出了些汗。覺得舒服得多,但神思倦怠、雙眼澀重,只想好好睡一覺。
但她心裏還有事放不下,想去看看她父親,卻又怕遇見胡雪岩,夜裏所想的那一套,此刻整個兒推翻了,她自己都不明白,怕的是什麼呢?是怕跟胡雪岩翻臉,以至於為她家父母帶來糾紛,還是怕自己受不住刺激?甚至是怕胡雪岩面對面為難受窘?
精神不好,偏偏心境又不能寧境,煩得不知如何是好呢。想想真懊悔有此一行!不管怎麼樣,在自己娘身邊,就算髮頓脾氣,哭一場,也是一種發泄。現在不但沒有人可為她遣愁解悶,還得強打精神,保侍一個做客人的樣子,其苦不堪!
想想又要恨胡雪岩了!是他自己跟她父親說的,讓她到上海來玩一趟。帶了出來,卻又這樣一丟了事,這算是哪一出?別的都不必說,光問他這一點好了。如果他說不出個究竟,便借這個題目,狠狠挖苦他幾句,也出出從昨天悶到此刻的一口氣。
這樣想着,精神不自覺地亢奮了,於是趁七姑奶奶不在場,向尤太太說道:“五嫂,我想去看看我爹。請你派個人陪了我去。”
“那現在。不過你身體不大好,不去也不要緊,反正我們過幾天就要到上海,那時候再碰頭好了。”
“還是去一趟的好,不然我爹會記掛我。”
說到這個理由,尤太太不便再勸阻,正在找人要陪她到老張船上,恰好陳世龍來了。
“來得巧!”尤太太一本正經地向他說:“你好好陪了她去看她爹,揀蔭涼地方走!她在發燒。”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尤家,揀人家檐下,陽光曬不到的地方走。陳世龍照顧得很周到,三步一回首地探視,口中不斷在說:“走好走好!”那樣子既不象兄妹,又不象夫婦,引得許多人注目。阿珠有些發窘,心裏嗔怪:又不是黑夜,路也很好走,何苦這樣一路喊過去,倒象是有意要引人來看似的。走出巷子,豁然開朗,臨河是一條靜悄悄的路。阿珠遙望着泊在柳蔭下的船,忽然停住了腳,喊一聲:“喂!”
陳世龍聞聲回頭,奇怪地問道:“你在跟哪個招呼?”
“這裏又沒有第三個人,你的話問得可要發噱?”
“原來是叫我。有話說?”
“自然有話說,不然叫住你做啥。”阿珠想了想問道:“你有沒有聽見什麼話?”
“什麼話?聽哪個說?”
“你是裝糊塗,還是怎麼?”阿珠有些生氣了。
“喔!”陳世龍才明白,“你是說胡先生。他的話很多,不知道你問的哪一方面?”
“自然是說到我的!”
“這倒沒有!只說要趕到上海去接頭生意,過幾天再來接你,這當然不大對!”
聽得這句批評,阿珠心裏舒服了些,“連你都曉得他不對!”她冷笑道,“說好了讓我到上海夫玩一趟,結果半路里放人家的生,這不是有意欺侮人!”說到“欺侮”,又想起胡雪岩的無端變心,頓覺百脈僨張,眼眶發熱,一下忍不注,便頓着足,且哭且說:“他是存心好了的,有意欺侮我!有意把我丟在半路上!他死沒良心!”
陳世龍有些發慌,也有些傷心。從湖州一路來,他下了許多功夫,誰知她一寸芳心,仍舊在胡雪岩身上。不過轉念一想,他把已餒之氣又鼓了起來,女人的委屈,最伯鬱積在心裏,朝思暮想,深刻入骨,那就不容把她的一顆心扳轉來,象這樣大哭大鬧,發泄過了,心裏空蕩蕩的,反倒易於乘虛而入。
因此,他默不作聲,只把雪白的一方大手帕,遞過去讓她擦眼淚。這個小小的動作,不知怎麼,在阿珠的心裏居然留下了一個印象,同時也喚起了回憶,想起在湖州一起上街,他總是拿這樣一方手帕,供她拭汗。
心無二用,一想到別的地方,便不知不覺地收住了眼淚,自己覺得有些窘,也有些可憐。拿手帕擦一擦眼淚,醒一醒鼻子,往前又走。
“慢慢!”這回是陳世龍叫住了她。等她回過身來,他又問道;“到了船上,你爹問起來,你為什麼哭,該怎麼說呢?”
阿珠想了想答道:“我不說,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不說可以,你爹來問我,我不能裝啞巴。”
“你”阿珠這樣叮囑,“你只說我想家。”
“好了。走吧!”
到了船上,老張果然詫異地問起,阿珠不作聲,陳世龍便照她的話回答。
“那總是受了什麼委屈,在別人家作客”
“跟人家有什麼相干呢?”阿珠搶着說道:“尤家是再好都沒有了,爹不要冤枉人家。”
“那麼是什麼委屈呢?不然不會好端端地想家。”
“我想,”陳世龍說,“大概是胡先生不讓張小姐到上海去的緣故。”
“這你不要怪他。他跟我說過了,一到上海,碌亂三千忙生意,照顧你沒工夫,不照顧你又不放心。等事情弄得略有些頭緒了,再來接你,好好去玩兩天。這話沒有啥不在道理上,你很明白的人都想不通?”
阿珠一面聽着,一面在心裏冷笑,聽完,憤憤地說道:“他這張嘴真會說!騙死人,不償命。現在也只有你相信他了。”
“怎麼?”老張大為驚詫,看她不答,便又轉臉來問陳世龍:“阿珠的話,什麼意思?”
陳世龍自不便實說,但光是用“不知道”來推託,也不是辦法,想了想,覺得最好避開,讓他們父女私下去談。
於是他說:“你問張小姐自己!”接着,走出船艙,上了跳板,在柳蔭下納涼。
“阿珠!”船里的老張神色嚴重地問:“到底怎麼回事,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怎麼說?說人家不要我了?這話似乎自己作踐自己,她不肯出口。如說胡雪岩變心了,話不夠清楚,打破沙鍋問到底,依然難以回答。因而阿珠覺得很為難。
“說呀!”老張催問着。
想了半天,她答了這佯一句:“我懊悔來這一趟的!”
老張聽不懂她的話,着急的說,“你爽爽快快的說好不好?到底為了啥?”
“你不要來問我!你不會去問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胡雪岩。老張有些不安,“怎麼?”他皺眉問道:“你們吵了架了?”
“人影子都沒有看見,哪裏去吵架?哼,”阿珠冷笑道:“見了面,倒真的有場架好吵!”
“為啥呢?他對你有啥不對?”老張埋怨他女兒,“你的脾氣也要改改,動不動生氣,自己身子吃虧!”
先聽她爹的兩句話,阿珠忍不住又要發火,但最後一句讓她心軟了,到底還是親人!自己有這一雙爹娘,總算“八字”不錯。這佯一轉念,心境不由得變為豁達,提不起,放不下的事,此時也提得起,放得下了!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不知不覺的受了七姑奶奶的感染,挺起胸來,擺出鬚眉氣概,高聲說道,“從此以後,他是他,我是我!我也不同他吵,吵不出名堂來的,他同我說話,我朝他笑笑,看他到晚來睡在床上,自己摸摸良心,難過不難過?”
怎麼一下子決裂得如此?老張相當詫異,卻還鎮靜,女兒許給胡雪岩,他原來就不大讚成,所以出現了這樣的局面,他覺得也並不壞。
不過,事情要弄清楚,看阿珠的神氣,可以想見胡雪岩有了很明確的表示。然而阿珠又說連“他的人影子都沒有看見”,那麼,“是不是他託人帶了什麼話給你?”他問。
“自然羅!不然我怎麼曉得他的鬼心思?”
“不要開口罵人!”老張訓了她一句,“不管怎麼樣,人家人是好的。”
“你跟娘當然都當他好人,沒有他,哪裏會有今天?”
這話對自己的父親來說,是太沒有禮貌了,老張又是帶些狷介的性格,無法忍受說他貪圖財勢的指責,所以臉色大變。
阿珠是順口說得痛快,未計後果,抬頭髮現她父親的臉,大吃一驚!再想一想,才發覺自己闖了禍,趕緊想陪笑解釋,但已晚了一步。
“你當我賣女兒?”老張的聲音,又冷又硬象塊鐵,“我不想做啥絲行老闆!上海也用不着去了,我們今天就回湖州。”
阿珠沒有想到她爹生這麼大的氣,也曉得他性子倔,說得到,做得到。一時慌了手腳,又悔又急,又恨自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這一哭,使得老張好生心疼,但繃著的臉一下子放不松,依然氣虎虎地呵斥:“你哭什麼?要哭回家去哭!”
於是阿珠心裏又加了一分挨了罵的委屈,越發哭,哭聲隨風飄到岸上,陳世龍聽見了,不能不去看到究竟。
看到阿珠用衣袖在拭淚,他又把他的手帕遞了過去,一面開玩笑他說:“今天哭了兩場了。”
阿珠正找不到一句話可以開口,心裏說不出的不對勁,恰好在陳世龍身上發泄,使勁把手帕往他身上一擲,白眼說道:“你管我?哭十場也不與你相干!”
看她拿陳世龍出氣的語調、神氣,完全是個嬌憨的小女孩,老張不由得好笑,同時心裏也動搖了,跟她生氣,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見識了?然而拿眼前來說,就算陳世龍熟得一家人一樣,到底是外人,應該客氣,女兒失禮,他做父親的應該有表示,所以趕緊向陳世龍說好話。
“世龍,你不要理她,瘋瘋癲癲,越大越不懂事了。”
“張老闆,你這話多說了的。”陳世龍笑道,“不是我這一來,張小姐的眼淚怎麼止得住?”
聽這一說,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說:“多謝你!”
“好,閑話少說了。”老張臉色一緊,又談到必須要談的正事,“世龍,”他用遲緩而認真的語氣說:“我們阿珠的事,你也曉得的,如今聽說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問她她不說,只會哭。你想來總清楚,倒說給我聽聽看。”
“我實在不大清楚。”陳世龍很謹慎地答道,“不過在杭州的時候,我聽胡先生說起,好象為了這件事,胡先生跟胡師母吵得很厲害。”
“那”阿珠突然轉臉,看着陳世龍大聲質問:“這話你為什麼早不告訴我?你早告訴我,我老早就好問他了,何至於弄到今天,要剛認識幾天的陌生朋友來傳話?不是有意出我們家的丑!”
問倒問得理直氣壯,但卻是片面之詞,陳世龍並沒有一定要把聽來的話告訴她的責任。但情勢是只好她發脾氣,別人不能反駁,否則就變成吵架了。而且陳世龍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講理,反倒點點頭表示歉意:“你要體諒我,這話在我不好亂說。”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經是他的學生子了,自然要幫師父。”
“好了!”老張不耐煩地阻止,“咭咭呱呱,就會吵架!這樣子談到天黑,也談不出一個結果。”
受了一頓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開口,但臉上又有些掛不住,那就只好避了開去,“你們去談,不管我事!”說完,扭頭就走,到后艙去坐着靜聽。
老張不理她,對陳世龍說:“我現在很為難。世龍,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帶阿珠回湖州”
話還沒有完,陳世龍吃驚地問:“這為啥?張老闆,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氣?”
“不是,不是,決不是!”老張極力否認,“我剛才還在阿珠面前幫他說話。不過,一個人窮雖窮,志氣是要緊的。說實話,阿珠的娘有點痴心妄想,我是從來也不覺得我做了絲行的者板。以前說要結親戚,彼此還無所謂,現在事情有了變化,他不必再照應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應。你說,我的話是不是?”
“不是!”陳世龍簡截了當地答說,“張老闆,你的想法,完全不對!”
“完全不對?”老張倒有些不服氣,“你倒說說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種人,不管事情有沒有變化,他喜歡照應人家的性子是不會改的,第二,開絲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應,是你照應胡先生。”
“你的話是說得好聽,可惜不實在。他那麼大本事的人,何用我來照應?”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應。皇帝要太監,老爺要跟班。只有叫化子不要人照應,這個比方也不大恰當,不過做生意一定要夥計。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曉得的,他將來的市面,要撐得其大無比,沒有人照應,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無用,就拿這次買絲來說,湖州不是你們老夫妻兩位,還有珠小姐的照應,哪裏會這樣子順當?所以,”陳世龍加強語氣說:“張老闆,你千萬不要存了什麼受人好處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緣分,胡先生靠大家照應,他也不會虧待大家。再說句實請,我們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憑本事,憑力氣掙家當,用不着見哪個的情。”
老張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話所說的“獨門心思”,鑽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雖覺得陳世龍的話有道理,卻總丟不開恥於受人恩惠的念頭,因而只是搖着頭,重複地表示:“話不是這麼說!”
在後艙的阿珠,有些發急了!陳世龍的話不但句句動聽,同時他另有一種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鬧翻”了,生意不妨照做。這樣橋歸橋、路歸路,才不會惹人說閑話。不然,一定會有人說,張某人的女兒嫁不成胡雪岩,連絲行老闆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難聽?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丟掉那條船,在岸上立起個門戶,好不容易有了如陳世龍所說的“緣分”得以如願,誰知弄到頭來是“竹籃子撈月一場空”,那有多傷心?
為了這兩個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艙她就氣虎虎地質問:“你是不是跟我彆氣?”
老張一愣,不高興他說:“哪個來跟你一般見識?”
“既然不是彆氣,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話,”她指着陳世龍說,“說得再明白都沒有了,你一定不肯聽,是啥道理。”
老張不作聲,心裏盤算了一會,如果硬作主張,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這一面,吵不過她們,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聽!”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裏對父親不無歉然,只是嬌縱慣了的,不但不跟老張說兩句好話,反而“沒大沒小”地笑道:“一定要我來凶兩句,才會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張苦笑,“你們說的話,自覺有道理,到底怎麼回事,我自己心裏有數。”
“你是‘獨門心思’,想法總跟人家不同。”
“一個人要自己曉得自己!”老張正色說道,“憑力氣吃飯,這話好說,說憑本事掙家當,我沒有那種本事!”
“那怕什麼?”陳世龍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聽見沒有?”阿珠很欣慰地說:“人家都要幫你的忙,你就是不願意。怪不得娘常常說你說你牛脾氣!真正是對牛彈琴!”說著,她掩着嘴笑了。
陳世龍看在眼裏,大為動心,覺得她笑有笑的妙處,哭也有哭的味道,實在比那些獃獃板板、老老實實的姑娘們有趣得多。
這時的阿珠,已走入后艙,取只木盆,盛了她父親換下來一身白竹布小褂褲,預備到“河埠頭”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虧以外,她總算是個孝順女兒,但老張卻不領她這份孝心,大聲喊住她說:“放在那裏,我自己會洗。太陽越來越厲害了,你快回尤家。”說著,又向陳世龍努努嘴,意思是快領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親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執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細想一想,在臨別之際,有什麼話交代?“走了嘛”老張說道,“有話過幾天到上海再說。”
“爹!”阿珠終於想到了一句話,“娘要買的東西,你有沒有忘記?”
“忘記也不要緊,等你到了上海再說。”
於是阿珠仍舊由陳世龍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說話,阿珠把她心裏的疑問提了出來,陳世龍明白,老張急着催她走,是因為胡雪岩快要來了,怕他們見了面會吵架。這話他本來是不想說的,但為了試探,他還是說了出來。
阿珠不響,只沿着靜僻的河邊,低着頭走。這使得陳世龍感到意外,照他的預計,她聽了他的話,一定會有所表示,或者說她父親過慮,她不會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說胡雪岩如何不對。這樣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熱!”阿珠忽然站往腳,迴轉頭來跟陳世龍說。
“那就在這裏息一息!”他順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綠蔭濃密的大樹下,極大的一塊石頭,光滑平凈,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腳之處。石頭上足可容兩入並坐。但男女有別,陳世龍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兩個人,眼睛都望着河裏,有五六個十歲上下的頑童,脫得精赤條條地在戲水。但兩人卻都是視而不見,都在心裏找話,好跟對方開口。
“噯!”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話得問,“你剛才怎麼叫我‘朱’小姐?”
陳世龍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變成珠小姐,有啥不對?”
阿珠很滿意這個稱呼,“我還當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說。那嫵媚的笑容,對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勵,多少天來積在心裏的情愫,到了必須表達的時候,就算操之過急,他也顧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會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驟聽不覺,細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裏在想:這個人好壞!他那“胡先生”剛一打退堂鼓,他就來動腦筋了。於是把臉一沉,但是她馬上發覺,要想生他的氣也生不起來。以至剛綳起的臉,不自覺地立刻又放鬆。
這忽陰忽明,比黃梅天變得還快的臉色,讓陳世龍有些莫名其妙。不過由陰變晴,無論如何是個好徵兆,所以膽又大了。
“阿珠!”他這樣喊了一聲,同時注意她的神態。
她的神態是一驚,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過很快地轉為平靜,用聊閑天的語氣說道:“先叫我張小姐,剛才叫我珠小姐,現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來越沒有規矩!”
“從前,你是候補胡師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阿珠就槍着問道:“現在呢?”
“現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輩,我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不過阿珠心裏還有些不舒服,也不響,也不笑,撿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拋向水裏,看着漣漪一個個出現、擴大、消失,忽然覺得世間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煩惱,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記了。
“平輩就平輩,”她說,“我也不想做你什麼長輩。”
她這句話是有感而發,但在陳世龍聽來,寬心大放,第一步的試探,已經成功,不妨再接再厲,從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顆心放在自己身上。於是他說:“阿珠,我要問你一句話,這句話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開口,我就曉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聽這話就覺得有趣,但也不無戒心。因為聽得出來,他要問的那句話,一定很難答覆。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樣,又想下手,又有些躊躇。不知如何處置?
這樣拖延了一會兒,陳世龍認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話問了出來:“阿珠,你憑良心說,你到底喜歡不喜歡我?”
竟是這樣一句話!阿珠大吃一驚,只覺頭上“轟”地一下,滿臉發燙,一身的汗,不但無法回答,最好能夠往河裏一跳,躲開了他的視線。他的視線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頭轉了開去,心裏在想、這個人臉皮真厚!而且有些憊賴,如果不開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歡他。但是要說不喜歡他,又覺得有些不願。左右為難之下,不由得發恨,“你這個人,”她站起身來說,“我不高興跟你說!”
“不高興說,就是‘不開口’,我曉得了!”
“你曉得啥?”阿珠放下臉來說,“你不要亂猜!”
“我一點不會亂猜。你心裏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無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隨他亂猜也不要緊。無奈她怎麼樣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裏的意思,你怎麼會明白?”她說:“你一定不會明白!”
“那麼,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你說!一定不對!”
“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會說:“你喜歡我。”誰知不是!這話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裏,無從置答。
“怎麼樣?我說得不對?”
“也不能說不對!”
“那麼,”陳世龍緊接着問,“你是喜歡我的?”
阿珠讓他把話纏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心裏雖恨他促狹,卻無論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歡你!
“我再也不跟你說了!”她大發嬌嗔,“你比你‘先生’還要難惹!”
“不會。”陳世龍的語氣極堅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難惹的人。”
阿珠聽人說話,有時不聽意思,只聽語氣,由於陳世龍的聲音堅定有力,令人有種可信賴的感覺,她也就忘記掉自己的話,真的認為他並不難惹。
“我問你,”陳世龍又說,“你預備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裏曉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們家天天高朋滿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裏抽得出空來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過”
“不過你不大願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為過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搖頭,“真
有些吃她不消。”
陳世龍頗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說起來也是好意,總拿他當兄弟看,但大庭廣眾之間,過於親熱,看起來彷彿情有所鍾似地。陳世龍雖有些浪子的氣質,因為身在客邊,輩分又矮,怕惹出許多話,所以總避着她,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現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說不定會引起阿珠的誤會,這倒是個難題。
看他不說話,她覺得再坐下去也沒有意思,便站起身來,把衣襟和下擺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髮鬢說道,“該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還有話說。”
阿珠不即回答,心裏在想,這一坐下來再談,就決不是談什麼可有可無的閑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當然有些緊要的話要說。目己跟胡雪岩就是這樣好起來的,前車不遠,應當警惕,如果自己根據不容他打什麼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開。
然而心裏想得很明,那雙腳卻似釘住在地上,動彈不得。最後,終於糊裏糊塗坐回原處。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過兩天,我來接你。你看,好不好?”
這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無趣,那得先問一問清楚。
“到了上海以後怎麼樣呢?”
“玩嘛!”陳世龍說:“夷場上很開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攙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聲打斷他的話說,“哪個要跟你手攙手上街?”
“我沒有這樣說。”陳世龍覺得好笑,“不過拿洋人作個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話倒說得輕鬆,實際上決不會這麼簡單,“偶爾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說:“成什麼樣子?”
“人家不曉得我們是怎麼回事?說是兄妹,難道不可以?”
“這哪裏好冒充?親兄妹到底親兄妹,一看就看出來了。”
“不見得。”陳世龍說,“這也可以裝得象的。”
“怎麼裝法?”
“第一,要親熱”
“啐!”阿珠臉紅了,“哪個要跟你親熱?”動輒是“哪個要跟你”怎麼樣,“哪個要跟你”怎麼樣,陳世龍注意到了這種語氣,蓬門碧玉他見多了,了解這種語氣後面的真意,完全是“對人不對事”,意思是“手攙手上街”也可以,“親熱”也可以,只不過不願“跟你”如此而已。當然,這也算是句反話,有點故意“搭架子”的意味,彷彿暗示着,只要情分夠了,無事不可商量。
這就是無意間流露的真情,陳世龍越覺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鬆,“你不肯跟我親熱也不要緊,”他說,“好在我裝得象,叫人家看起來,一定當我是你的親哥哥。那一來,你還怕什麼?”
阿珠想了一會,決定依他的話,但還要約法三章:“我話先說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臉,第二,不准你嚕哩嚕囌,第三,”她略頓一頓,板著臉說:“不准你動手動腳!你答應了,我跟你去。”
陳世龍笑道:“還有第四沒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剛剛說過,不准你嬉皮笑臉,你馬上就現形了。”
這是真的有點生氣,陳成龍起了戒心,正一正臉色答道:“好,你不喜歡這樣子,我懂了。我決不討你的厭!”
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對陳世龍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現在“找”到了:這個人不討厭,而且應該說是蠻討人喜歡的,這樣恩着,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卻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迴避。越是如此,越使陳世龍動心,幾乎當時就想違反她的約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軟軟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個在戲水的頑重大喊:“你們來看,一男一女弔膀子!”這一下把阿珠羞得臉如紅布,顧不得陳世龍,拔腳就走,走得象逃。河裏的頑童,還在嘩笑大喊:“弔膀子!弔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小鬼!”陳世龍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頓,只是顧阿珠要緊,便也拔腳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對面檐下去走。
陳世龍很機警,知道她這時的心境,不敢再跟過去。
尤家快到了,只見她忽然站住腳,微微回頭望着,這自然是有話要說。陳世龍加快幾步,到了她身邊。不忙開口,先看臉色、紅暈尚未消退,怒氣更其明顯。他心裏有些着慌,不知道該怎麼說?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遷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勸:“那些淘氣的小鬼,犯不着為他們生氣!”
“你臉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難聽的話”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紅,要掉眼淚。
“不要哭!”陳世龍輕聲說道,“七姑奶奶喜歡管閑事,當心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誡他,不準把剛才這件事當笑話去講,所以此時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說就好了!”
說完,阿珠轉身就走。陳世龍心裏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幾個“小鬼”搞得糟不可言,這是從何說起?細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夠謹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來人往的河邊,大訴衷曲,豈不是就不會有這樣掃興的事了?
徒悔無益,為今之計,必須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陳世龍經過仔細考慮之後,還是跟了進去。他在尤家沒有象阿珠那樣熟,而且尤家雖說江湖上人,比較開通,男女之防,還是很着重的,儘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卻不便穿房入戶,闖入后廳。到尤家,只是存下個見機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見着阿珠,無論如何要讓她知道,為了她戀戀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對他已“另眼相看”,所以當他正在廳上與尤五手底下的人閑談時,尤太太打發一個丫頭來請,說有話跟他談。
這真是“寵召”了!陳世龍精神抖擻地到了后廳,恭敬而親熱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這樣客氣的稱呼了。”七姑奶奶說道:“你跟我們張家妹子一樣,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陳世龍越有受寵若驚之感,而且福至心靈,想起一句很“文”的話:“恭敬不如從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風順便掃過阿珠,她把臉轉了過去,不知是有意不理,還是別有緣故?”
“世龍!”陳太太開口了,語氣平靜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點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麼說這話?有事儘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買點東西。”尤太太接下來解釋,“不要看我這裏,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關照他們買點東西,總是不稱心,不是樣子不對,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氣人!我曉得你能幹,這一趟特為托你。”
“五嫂說得好。”陳世龍笑道,“只怕我買回來,一樣也要挨罵。”
“不會的。”尤太太問道:“東西很多,要開個單子,你會不會寫字?”
陳世龍學過刻字生意,字認得不多,卻寫得很好,便即答道:“會!”
他一說會,七姑奶奶已把筆硯捧了過來,在紅木方桌上放下,拉開凳子,還拿手拍了一下:“來!坐下寫。”
他坐在東首順光的那一邊,七姑奶奶坐在他對面,左手方是尤太太。還空着上首一個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來坐下,三雙眼睛灼然地看着陳世龍手中的那支筆。
他忽然意會了,“這哪裏是開買東西的單子?簡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裏不安而又興奮,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真如“說書先生”常用來表白那句話:“磨得墨濃,舐得筆飽”,陳世龍執筆在手,看着尤太太,靜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兩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詞地盤算了一會,抬頭看着陳世龍,“哆羅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着難題。哆羅呢這種衣料聽說過,是外國來的呢子,卻不知怎麼寫法?不過陳世龍的腦筋也很快,他想,外國名字大多加個“口”字旁,譬如“■咭唎”之類,那就不妨如法炮製。
這一下倒是寫對了。他也很細心,寫完又問:“什麼顏色?”
“玄色。”
“玄”字不會寫,卻也不算錯,他在“哆羅呢”三字下,注了個“黑”字。
就這樣尤太太口述,陳世龍筆錄,許多洋貨的名字,他“以意為之”,只譯寫聲首,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們也不來管他,實在是不知道他寫對了沒有?不過阿珠看他那筆字,寫得端端正正,心裏也不知是安慰:還是得意,只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辦這些瑣碎事最麻煩,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議、又爭辯,阿珠也不時參加些意見,越發耗費辰光。陳世龍很耐心地等着。等那單子寫完,已經誤了中飯時間,一桌子的菜都擺得涼了。
“吃飯,吃飯!”七姑奶奶對陳世龍的稱呼,也眾不同,比較親昵:“阿龍,你不必到外頭吃,同我們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陳世龍一定會辭謝她的好意,而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來就吃。一面吃,一面閑談,不過“手揮五弦,目送飛鴻”,視線不斷繚繞在阿珠臉上,她除掉偶爾低下頭來,很快地眨着眼,彷彿有些事在想以外,臉色大致是恬靜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飯,尤太太進去取出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陳世龍。這就該走了!他卻還不肯告辭,總覺得沒有機會跟阿珠再說兩句話,於心不甘。誰知有個意想不到的機會,“我還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說道,“有兩句要緊話,剛才忘了跟我爹說了。”
用不着陳世龍自告奮勇,有意為他們撮合的七姑奶奶,當然會順理成章地建議,仍舊由陳世龍陪着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條路了。”一出尤家後門,阿珠就嘟着嘴說。
“總歸要到河邊。”陳世龍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氣,我一定捉牢他們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實,阿珠並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陳世龍說,所以當先領路,走到僻靜之處站住了腳。
“我請你辦點事。”她說,“在尤家叨擾了他們許多日子,應該有點意思,我想送他們一份禮,請你在上海辦一辦。”說著,她從手巾里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盡二十兩銀子辦,要辦兩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兒用的東西就可以了。”
“我曉得了。等我辦好了,回來再跟你算。”
“那樣我就不要。”阿珠把銀票塞到他手裏。
不接不行,陳世龍也就不再多說什麼,只另外問了一句要緊話:“我先前說來接你的話,怎麼樣?”
阿珠知道,這象走路一樣,又到了一處三叉路口,一條路渺渺茫茫,走到哪裏算哪裏,路雖平坦不會摔跟斗,但沒有什麼景緻,也不知走到頭來是何光景?
另一條路已可以看得出來,崎嶇難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連,而走到頭來,若有歸宿必是個很好的歸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陳世龍見她久無回答,心急催問:“怎麼樣呢?你倒是說一句呀!”
“讓我想一想也不要緊”
“好,好!”陳世龍是怕她聽而不聞,在轉別的念頭,只要是想這件事,時間再長,他也能等待,所以這樣搶着說:“你儘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心裏是願意走第二條路,卻又有些膽怯。她這時候才感覺到,一個人不能沒有一個可以商量心事的親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邊就好了。
這樣一轉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覆,不過這一來,反倒有話可說了:“到時候再看!”
這句話,如果他一開口她就這麼回答,必是敷衍,經過好一陣考慮才說,那是打不定主意。陳世龍雖有些掃興,不過因為一時得不到一句準話,細想一想,正見得她重視此行,不僅僅是為了玩一趟。至於她為何打不定主意?這倒該設法在她心裏查一查。
於是他問:“你是不是還顧忌着胡先生?”
“顧忌他點啥?”阿珠把臉綳得極緊,才好說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我跟他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有啥好顧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拋開,而且在表明心跡了,其中的意味,着實深厚。
陳世龍心滿意足,“自說自話”地放下諾言:“我五天以後來接你。”
阿珠差一點又要說:“哪個要你來接?我又沒有答應你一起走。”只是畢竟未曾出口,而且心裏覺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還要不講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揮揮手說。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說,“你也該早點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經事也要緊,不要盡轉不相干的念頭。”
陳世龍笑笑走了,走了幾步,轉臉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視線一觸便離,扭轉身去,沿着路邊很快地走了。
這一個望着苗條的背影,回想她臨別之際的那兩句叮嚀,覺得有咀嚼不盡的餘味,心裏是說不出的好過。
阿珠卻跟他不同,心裏亂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卻又無法靜下來想一想,因為一回去就讓七姑奶奶纏住了。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這第一句話就讓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讓人,其實說不來假話,自己算一算,到船上來回一趟,這點辰光是不夠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發覺她根本沒有去見她父親,只是借故溜出去跟陳世龍“講私話”。於是象被人捉住了短處似地,她一張臉漲得退紅,半晌說不出話來。七姑奶奶等於一個女光棍,那雙眼睛看阿珠這樣的人,表裏俱澈。恍然大悟之餘,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賊心虛。但她雖口沿遮攔,對這句後到底還有顧忌,怕阿珠臉皮薄,一個掛不住,會傷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響。這一笑在心思也極靈敏的阿珠,當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飾不可,只有解釋,索性把話說明了,倒也無所謂。
“老實告訴你,”她的臉色反轉為平靜,“我也要托陳世龍買點東西,不好當著你們的面說。”
“為啥?”
“在府上打擾了好些日子,哪怕送點不值錢的東兩,也是我一點心。我如果當了你們的面說,你們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開你們托他。”
“原來這佯。你何必又破費。”
“是不是?”阿珠理直氣壯似地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會攔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氣了。自己姐妹,老說客氣話也沒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要到書場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歡聽書。一部書聽上了癮,天天要聽。阿珠總覺得女人拋頭露面上書場,不象樣子。而且有些“先生”,說到男女間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較含蓄,有些就毫無顧忌了,繪聲繪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卻窘不可言。她“上過一回當”,頗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強,只是每天去總要問她一聲。她有時去,有時不去,要看那天說的是哪一回書。阿珠知道,她聽上癮的那部書是《玉晴蜓》,隨即問道:“今天說到哪裏?”
“快要‘庵堂產子’了。”
“庵堂產子”只有懷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貞,沒有造孽緣的申貴升,聽這回書不會受窘,阿珠便答應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興緻格外好,一面塗脂抹粉,細細打扮,一面把“庵堂產子”的情節和昨天的“關子”說到什麼地方,都講了給阿珠聽。“到底是‘申大爺’,還是‘金大爺’?”
“應該是‘申大爺’,說書先生都稱‘金大爺’,因為蘇州申家勢力大,不敢得罪他們,這部書,從前是禁的。”
“這樣說來,真的有這回事了?”
“那就不曉得了。不過,”七姑奶奶說:“申家上代出過狀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蘇州,走過一家人家,門口下馬石、旗杆,有塊匾‘狀元及第’,氣派大得很,別人說是申狀元家。”
“這個狀元,就是小尼姑志貞的兒子?”
“照《玉蜻蜓》說,志貞的兒子叫申元宰,後來中了狀元,‘庵堂認母’,把她接回家裏。”
“那麼,”阿珠問道:“‘申大娘娘’呢?怎麼說?”
“這還有啥話說?兒子雖不是她生的、誥封總要先歸她,再說申大爺老早癆病死在庵里,為死人吃醋也沒有這個道理。”
“這一下,志貞總算苦出頭了。”阿珠感嘆着說,“大概她做夢也不曾想到,兒子會中了狀元。”
“照我想想犯不着。”七姑奶奶很平靜的說:“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兒子出了頭,頭髮白了,眼睛花了,牙齒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覓個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過幾天寫意日子。”
這話不知是不是有意諷勸?反正阿珠的印象極深。等聽了“庵堂產子”回來,感觸越深,而且由志貞的伶仃無告,勾起她想家的念頭,渴望着回到湖州,覺得只有在自己娘身邊,這顆心才能定下來。
鄉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還不曾睡着。七姑奶奶跟她住東西兩廂房、一覺睡醒,發覺對面還有燈光,心裏有些不放心,便起床來敲她的房門。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於是開門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我已經睡過一大覺了,看見你這裏燈光亮着,過來看看。”她走進門來,發覺阿珠的兩面帳門都未放下,便奇怪的問:“你一直都不曾睡嗎?在做什麼?”
“什麼都沒有做,就是睡不着。”
“在想哪個?”
阿珠臉一紅,“會想哪個?”她說,“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着她的手臂問:“冷不冷?”
“還好。”阿珠見她只穿着一件對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鈕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塊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兩大塊。心裏便想,七姑奶奶象花開到盛時,卻形單影隻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憐。
這樣想着,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豐腴的手臂,“七姐,”她說,“這裏來坐!”
她拉着她並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有些迷惘和優郁,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問道,“怎麼回事?你有話說嘛!”
“我在想,”阿珠緩慢而低沉地說,“俗語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話還不對,實在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譬如七姐你,別人看起來,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象沒啥心事,仔細想一想,你一個人的日子也難過。”
這兩句話聽來平淡無奇,誰知恰好觸着了七姑奶奶的隱痛,連她兄嫂在內,從來沒有人說過這話。午夜夢回,凄涼萬狀,那時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總算還有個人了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頓有知遇之感,那麼剛強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紅,快要掉眼淚了。
但是剛強的人總是剛強的,就在這時候,也不願讓人覺得她可憐,“你說得不對!”所以她裝得很豁達地,“我倒不覺得日子難過。”
“叫我,”阿珠搖搖頭,“這種日子就過不下去。”
“所以羅!”七姑奶奶為人的心又熱了,接口勸她,“你過不慣這種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闆斷了,這着棋走得一點不錯,他是個做大生意的人,一會兒湖州,一會兒上海,說走就走,丟下你獨守空房,這味道不大好受的。”
“噯!”阿珠皺眉搖手,“不要去講他了。講講別人吧!”
她是無心的一句話,七姑奶奶卻大為興奮,“來!”她拉着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們姐妹也說說私話。”
阿珠也是精神亢奮,毫無睡意,剛過了立秋的天氣,後半夜非常舒服,她也願意作個長夜之談。不過七姑奶奶如不羈的野馬,她買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話“言明在先”。
“說私話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傻妹子!”七姑奶奶捧着她的紅馥馥的臉香了一下,“說到私話,怎麼會哇啦、哇啦?自然只有你我兩個人才聽得見。”
“這樣才好,”阿珠問道,“你餓不餓?我有杭州帶來的‘紹興香糕’,要不要吃?”
“‘紹興香糕’哪有你們‘湖州酥糖’好吃。有沒有‘沙核桃糖’?”
“有,有!我倒忘記掉了。”
阿珠從置放茶食用的可以收燥的石灰壇里,摸出一大包沙核桃糖,帶到床上,兩個人並頭共枕,蓋着一條薄薄的紫羅被,一面吃糖,一面談私話。
“七姐,你守寡守了幾年了?”
“四年。”
這四年的味道如何呢?阿珠很想問,又覺得礙口,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話,“想來你那婆婆很兇。”
“憑良心說,倒也還好。就是脾氣合不來,一天到晚羅嗦,實在也是好意,譬如說,天氣熱胃口總有不好的時候,只要一頓不吃,她老人家就問長問短,一刻不停了。一會兒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醫生?一會兒又說受涼了,晚上睡覺要小心。如果我不理她,她就哭兒子,我都想哭在那裏,聽見她哭,你想煩不煩?”
“那麼,回娘家來住,是哪個的意思呢?”
“自然是我自己的意思,”七姑奶奶說,“哪個都做不得我的主。”
“難道,”阿珠很謹慎地問:“在娘家住一輩子?”
“住一輩子也不要緊。我五哥、五嫂,跟別家的兄嫂不同。”
“這我看得出來的,說句良心話,五哥、五嫂待你是再也沒話可說了。”
“當然,自己同胞手足嘛!不過,”七姑奶奶又說,“其中還有個道理,說給你聽聽也不要緊。”
原來尤五在十幾年前,是倔強到底,寧折不彎的脾氣,有一次跟松江府知府的大少爺,在妓院裏打架,被抓到了“班房”里。那知府倒也還明理,預備訓斥一頓,放他走路。但尤五自覺道理上站得住,所以言語頂撞,不受責備,這一下知府動了真氣,非辦他個“目無官長”的罪名不可。“老太爺”托出許多人來求情,那知府是個書獃子,說什麼也不行。
“這時漕糧要起運了,船上不是我五哥,就吃不住,老太爺十分着急。後來是我出面去見知府。”七姑奶奶回憶着得意的往事,那雙眼睛格外亮,格外顯得一汪水似的,“我說:大老爺,我哥得罪了大少爺,又得罪大老爺,理當吃三年六個月的官司。不過現在他有公事,好不好我來做押頭?把我關起來,放我哥哥出去當差,等漕船回空,他進監牢,我再出去。”
“你倒想得出。”阿珠聽得津津有味的笑道:“那知府大老爺,怎麼說法?”
“大家都說知府大老爺是書獃子,其實不呆。”七姑奶奶答道:“當時他跟我說:‘你哥哥不講道理。世界上只有老百姓怕官,照他這樣子,莫非官要怕他?那不是沒有王法了嗎?我本來不但要重辦,而且還要申詳到上頭,革他尖丁的差使。現在看你倒還講道理,不過你也不要看得太容易,監獄裏的罪不是好受的。’我說:‘我曉得。不過不是這樣子,大老爺不能消氣,說不得只好我咬咬牙關來受罪。’大老爺聽我這一說,搖搖手:‘罷了,罷了!看你這樣子,我也不氣了。你具個結,把你哥哥領了回去。’”
“這真正是新聞。”阿珠笑道:“還要你具結?”
“是啊!硬是我蓋手模具結。具了結,知府大老爺把五哥叫了去說‘你要改過自新!再是這樣子橫行霸道,我不辦你,辦具結的人。你要想想,倘或你連累你妹子吃官司,對不對得起你父母?’”
“啊!這一着厲害。”阿珠倒懂得那知府的用意,“就算五哥自己天不怕,地怕,總要顧到你。這一來,脾氣無論如何要改改了。”
“就是這話羅!所以我說知府大老爺一點不呆。”
七姑奶奶又說,“等堂上下來,老太爺親自來接我,接到他家,擺開了十桌酒席,幫里弟兄都到了,老太爺叫我坐首座。他說:阿七可惜是女的,如果是男的,我要收了‘他’才‘關山門’。”
“七姐!”阿珠聽得出了神,“我倒沒有想到,你出過這麼大的風頭?”
“唉!”七姑奶奶長嘆一聲:“就是那次風頭出壞了。”
“怎麼呢?”阿珠詫異地問。
是老於世故的,就不會覺得詫異。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出了這樣一迴風頭,自不免得意非凡,從此以後,也象男子漢一樣,伸手管事,“吃講茶”常有她一份。豪情勝概,自然會把女孩兒家的溫柔、消折殆盡。
“女人總是女人。”七姑奶奶不勝悔怨地說:“女人不象女人,要女人做啥?象我這樣子,弄到頭來,吃虧的是自己。”
這句話說得極深。七姑奶奶以過來人的資格,才有此“見道之言”。阿珠既警惕,又感動。警惕的是女人爭強好勝,使得男人敬神而遠之,實在欠聰明。感動的是七姑奶奶的這些話,真正是肺腑之言,對旁人是決不肯說的。
“七姐!”阿珠也還報以真情,“你不說,我不敢說,你既然說了,我倒要勸你。你不開口坐在那裏,真正是一尊觀音菩薩,一開口就比申大娘娘還要厲害。如果申大娘娘不是雌老虎,申大爺不會迷上那幾個‘師太’,一條命也不會送掉。我勸你,也要象五哥一樣,把脾氣好好改一改。”
“我何嘗不想改?”七姑奶奶搖搖頭,不說下去了。
這是說改不掉?阿珠在想,改不掉就不會有男人敢要她。真的守一輩子寡?想守出一座貞節牌坊來?
她疑心七姑奶奶守不住。但這話說出來會得罪人,所以幾次想開口,終於還是忍住了。
“我問你,”七姑奶奶突如其來地說:“你看阿龍這個人怎麼樣?”
“又要提到他了。”阿珠想攔住她,因而持意裝出不悅的神情,“你為啥這麼關心他?”
七姑奶奶笑了,略帶些忸怩的神色,這樣的神色,阿珠幾乎還是第一次看見,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從不知什麼難為情,因而這一絲忸怩之色,便特別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對陳世龍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這句話,可能在七姑奶奶聽來刺耳。
正想有所彌補時,七姑奶奶說出一番令人大吃一驚的話來:“不錯,我關心他。老實跟你說了吧,我也想過好幾回,要麼不嫁,要嫁,現成有在那裏!”
“現成有在那裏”的,自然是陳世龍。話說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憶一遍,並未聽錯。這一來,心裏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臉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強笑着問了聲:“你是說哪個?陳世龍?”
“是啊,陳世龍。”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臉色,又問,“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臉皮厚,居然問得出來!阿珠心想:你不怕難為情,我就胡胡你的調。因而點點頭說:“配!怎麼不配?”
“你倒說說看,我跟他怎麼樣的相配?”
“這話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強的笑容,“怎麼樣的相配,你自己總想過,何用來問我?”
“我跟你開開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我怎麼會跟他相配?第一,年紀不對,第二,身分不配,他沒討過親,要娶自然娶個黃花閨女,第三,脾氣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勝的,兩個人在一起,他不讓我,我不讓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麼,頗有如釋重負之感,但因為她言語閃爍,一會兒象熬有介事,一會兒又說“開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輕易答話,只微笑着作出不甚關心的樣子,同時很仔細地觀察她的臉色。
“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也不見得對!”阿珠很謹慎地回答,反過來試探她:“七姐,陳世龍娶了你,也有很多好處。象你這樣的人才,打了燈籠都沒處去尋的,又漂亮,又能幹,而且還有五哥的照應。再好都沒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問。
語氣中聽得出來,有說她作違心之論的意味在內。阿珠有些發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着頭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隨後又說:“話再拉回來,你看阿龍這個人怎麼樣?”
第二次再問,如果依舊避而不答,便顯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說:“我跟他認識的日子也不久,只曉得他人很能幹的。”
“心呢?”七姑奶奶問,“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來。”阿珠說:“有道人心難測。”
“別人的心思難測,阿龍的心,你總曉得的。”
“又來說瘋話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賭氣,翻個身臉朝里,以背向人。
過了一會,沒有動靜,她當七姑奶奶有些動氣了,想回過身來敷衍兩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經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聲音喊,“你到哪裏去?”
“哪裏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聲,吹滅了燈,仍舊上床,上床卻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這是異樣的滋味。自懂人事以來,阿珠就沒有這樣子為人緊抱過,而況是面對面在黑頭裏,雖明知道跟自己一樣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鬆手!鬆手!”阿珠輕喊:“抱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
七姐奶奶略微鬆了些,“現在你用不着怕難為情了。”她說,“有話儘管講。”
“我沒有什麼話好講。”
“那麼你就想,”七姑奶奶說,“想我就是阿龍。”
阿珠被她說得臉上火辣辣發燒,一面掙扎,一面喘氣:“噯!真不得了,從沒有遇見過你這樣的人!”
“這怕什麼?嘴饞沒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頭。想得流口水!”
“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緊了,不但如此,還這樣要求:“你也抱緊我。”
“我不來!”
“來嘛!心肝。”七姑奶奶膩聲說道,“我抱的是你,心裏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個。”
阿珠大出意外,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順從,抱緊了她,同時跟她開玩笑,“我是你的‘老爺’,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腳!”
“你正好說反了,從前是我們那口子,服侍我洗腳。”
“我不相信!男子漢大丈夫,做這種齷里齷齪的事,真正氣數!”
“你不懂。”七姑奶奶聞着她的臉說,“夫婦淘里,有許多異出異樣的花樣,將來等你嫁了阿龍就知道了。”
又是阿龍!阿珠不作聲,爭辯也無用,而且覺得越爭辯似乎越認真,不如隨她說去。她心裏倒是在想,夫妻淘里有些什麼古怪花樣?但這話問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說下去。
七姑奶奶哪裏猜得她是這樣的心思?看她不響,看她不響,她也不開口,抱着阿珠,別有綺想,就這樣神思昏昏地,一覺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驚醒,只聽見有人叫門:“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聲音:“張家妹子!你醒醒!”
“來了!”阿珠聽得尤嫂的聲音有異,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聽,五嫂在叫你,好象出了什麼事似地。”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開門閂,只見尤五嫂的臉色有些驚惶。“怎麼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腳跨進門來,拉住七姑奶奶的手,連搖撼:“小刀會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嚇一跳!到我房裏去說。”這句話反而說壞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急急趕過來問道:“七姐,出了什麼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着地指着她嫂子說:“我也是剛聽她說,說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會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無所聞,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親便要陷在裏面,還有陳世龍,還有胡雪岩,都是有關係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險,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麼想不穿!”這些時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來了,說出話來,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難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錯,尤五嫂似乎也不怎麼著急,可見得事情不要緊,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發心寬。當然,關切還是關切,不過看她們姑嫂有正事要談,只得暫時忍耐,回頭再來打聽。
尤五嫂沒有工夫來管她,拉着七姑奶奶的手說:“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來了,你去跟他見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