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梅津}
半個多小時后,我們抵達了梅津車站。
一走出車門,便踏進了《東愛》的畫面。
——完全,難忘的,歷歷在目的沒有隨時間更改。
在站台前方的欄杆上,系滿了一排手絹。
有塊醒目的紅色指示牌寫着此處曾是《東京愛情故事》的外景地。
我顧不上與奧田先生介紹,亢奮地拿出照相機拍個不停。直到意識他跟隨在我身後,我每按下一次快門他便說句“啊,這樣不錯”,“很好哎”,或者“挺專業的嘛”。
窘迫起來,勉強停下手對奧田先生建議着:“我可能要在這裏待很久,要不您先去那邊坐一會兒,您不用陪着我的,不然太不好意思了。”
即便用了很多敬語,極力歉意的微笑的口吻。
依舊怎麼說都是冷淡的無禮的意思。
拍照的過程中,想起來的時候,朝奧田先生的方向望去。
他走進十幾米外的座位區。在椅子上按着手機,或是四下張看。我再一次回頭時,奧田先生出現在遠處的車站入口,探着頭和裏面的工作人員聊着什麼。
半個多小時后,我們抵達了梅津車站。
一走出車門,便踏進了《東愛》的畫面。
——完全,難忘的,歷歷在目的沒有隨時間更改。
在站台前方的欄杆上,系滿了一排手絹。
有塊醒目的紅色指示牌寫着此處曾是《東京愛情故事》的外景地。
我顧不上與奧田先生介紹,亢奮地拿出照相機拍個不停。直到意識他跟隨在我身後,我每按下一次快門他便說句“啊,這樣不錯”,“很好哎”,或者“挺專業的嘛”。
窘迫起來,勉強停下手對奧田先生建議着:“我可能要在這裏待很久,要不您先去那邊坐一會兒,您不用陪着我的,不然太不好意思了。”
即便用了很多敬語,極力歉意的微笑的口吻。
依舊怎麼說都是冷淡的無禮的意思。
拍照的過程中,想起來的時候,朝奧田先生的方向望去。
他走進十幾米外的座位區。在椅子上按着手機,或是四下張看。我再一次回頭時,奧田先生出現在遠處的車站入口,探着頭和裏面的工作人員聊着什麼。
{我到了}
鬆了口氣。
緩緩地認為,終於能夠獨自留在站台上的時刻,才可以分配出完全的情緒來作總結:“我到這裏了。很好,終於到了。”
我到了。
{四點四十八分,四點三十三分}
讀初一時第一次看了《東京愛情故事》。日劇這種東西,那時是個完全新鮮的名詞。電視台里一年也許播放一部。除了《東愛》之外,《星星的金幣》和《總有一天等到你》,前者是酒井法子和竹野內豐最具盛名的代表作,後者由淺野溫子與中井貴一出演,他們扮演一對經營殯葬的家族成員,很特殊的背景。雖然在十幾年後,知道淺野溫子的人寥寥無己,而中井貴一是作為日本資深級的演員,更深地被人們以他參演的中國電影所記住。
《東愛》卻依舊特別。以各種“第一”和“最”字為封銜,十幾年過去,仍然有人為了赤名莉香最後選擇提前離開而討論不休。
“我在車站等你。”她擁抱住永尾完治說,“剛剛看過了時刻表,4點48分有班列車。”
“還有一個小時,
“改變主意了的話,就來找我。
“如果還是不行,那我就走了。”
“這是最後的請求。”
“那麼,4點48分。
“我想見你,所以就不說再見了。”
{這裏}
赤名莉香從這裏走向車站。
從這裏。沙地和斜坡道。
赤名莉香走進這個車站。門前有兩棵奇怪的光禿禿的樹。
十七年後依然沒有抽芽,更談不上枝葉。是活着還是死去的樹,難以分辨,也不明白是出於什麼目的保留在這裏。
赤名莉香等在這兒。站台盡頭的地方。欄杆后是海,遠處一小片山。
這片欄杆。海和山。
她抓着提包,微緊的肩膀。
赤名莉香轉頭看了看時刻表。寫滿了數字。4點裏有幾班車。
現在它被更換成新的式樣。但數字沒有變更。
音樂從靜靜的,轉向漸強。越來越強。然後響起新的旋律。
永尾完治跳下石堆,朝車站跑來。
永尾完治從這裏跑過電車踏切。欄杆在他身後放下。
從這裏。隨着警告聲響起,黃黑相間的欄杆在兩側徐徐落下。迎接即將經過的電車。
永尾完治穿過這個車站入口。他朝裏面喊了一聲“抱歉!”。
這個入口。
永尾完治跳上一輛即將出發的黃色電車。總共兩節,最多三節。他沒有發現莉香,又急又困惑地在鳴笛前跑出門外。
黃色電車。橘黃,和米黃。
永尾完治向站長詢問“剛剛這是4點48分的列車嗎”,站長給了他肯定的回答,聽完他頓了一秒,“那……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穿着白色上衣的女孩子呢”,“她去了哪裏?”
“哦,剛剛一直站在那裏呢,”站長抬起手指指,“她坐前一班,4點33分的列車走了。”
走向站長指過的地方。
一排白色的欄杆,上面繫着他的手絹。
展開后,莉香留下用口紅寫成的告別。
這裏,這片欄杆,樣式更換了但顏色沒有變。系了十幾條手絹。有些從布料的乾脆程度上能夠感覺到已經是很久前掛上的了。每條上都用各式各樣的筆寫着,“愛”的各種語言,心形符號,男女雙方的名字,其中包括“莉香”。
靠着欄杆。完治身後的海剛剛退潮。它在日後的十幾年裏升起落下。今天,是我面前一片捲土重來的碧藍的海平面。
“拜拜,完子。”
{神奇拋物線}
十一歲這年看見的電視。對愛情談不上了解,卻從來沒有奇怪過為什麼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明明是最合理的,最真實又傷感的完美結局。
碰到愛情兩個字,年少時把幼稚和無知兩個詞扔得遠遠的,理智又明晰地斷言“當然會是”、“肯定就不”。
像一場神奇而漫長的拋物運動,起點和落點逾越數年。等到過去十多載,骨骼和頭髮都長成足夠分量,再次遭遇愛情,卻突然有東西從天上落下。
拋物線送來幼稚與無知。
狠狠擊中大腦。
成年後的愛情,思維混亂里只能連連追問“為什麼是”、“為什麼不”,死纏爛打哭哭鬧鬧,握着電話反覆呼叫對方,一遍遍聽着“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無法放手。
也很自然吧。
{下一站}
花了數個小時,在梅津車站四周探訪漫步。
顧不上奧田先生,不得不把他暫且無視地放在一邊。
終於我覺得差不多該結束了,隨後還有其他需要前往的地方,得考慮時間分配,我回到車站,奧田先生坐在椅子上。
“都拍完啦?足夠了嗎?”
“嗯,OK了,我們可以走啦,真抱歉讓你久等。”
“那接下來你預備去哪裏?”
我從背包里找出記事本,翻到某一頁,“一個叫‘故土旅行村’的地方,但是具體位置我也不知道在哪兒,您聽說過嗎。”
刻着完治和莉香名字的柱子保存在那裏。
因為出發得很倉促,所以來不及去yahoo上查詢它的確切位置。於是當奧田先生用手機上網,替我迅速找到它的位置以及交通線路圖,內心又湧出一絲竊喜。
竊喜,同時伴隨以“也許今天都要和奧田先生在一起了吧”的低落結論。
仍然希冀着能夠得到一部分,獨自的時間。儘管奧田先生帶着我乘電車返回市區,然後在路邊查看複雜的巴士時刻表,他很慶幸地對我笑着說“好運極了,巴士五分鐘后就到,錯過這一班就要再過一個多小時”。
儘管都是需要致謝的環節。
{言說不能的}
細小的,如同絨毛,無法更強烈一些更清晰一些的不適感。
它們從來源不明的壓力中誕生。
在由市區發往郊外的巴士上,我和奧田先生坐在一起。
與此同時,對這份心情而產生的羞愧,以及在享受着擁有便利旅途后的喜悅。
它們聚集,如同下水道入口。被落髮,污垢,一些不明的泡沫而緩阻,水流遲遲無法排清。
我們在通往市外的巴士上,開了很久很久,兩邊出現山和寂靜的小路。
{奧田先生·三}
在等待去往梅津寺的電車時,曾經打聽過奧田先生家裏的境況。
話題從他問我父母是做什麼的開始。
我說母親是教師,父親眼下的工作與環境工程相關。
於是很順口地回問到:“奧田先生的孩子,(情況是)怎樣呢。”
“沒有哦。”他朝我搖手。
“哎?”最初並沒有理解。
“沒有,孩子我沒有。”
“……這樣啊……”瞬間啞然。
奧田先生解釋:“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
“因為沒有孩子,所以妻子也跟我分開了。
“很多年前就分開了。
“我一個人生活。”
我只會回答“這樣啊”、“是嗎”、“嗯”。
感覺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話。持續着可恥的詞窮。
{happi,y}
確實每次旅行都會遇到好心的,熱情的善良的人。不止一次。
有一年夜晚在東京。11點將近,我從地鐵站出來去往酒店的路上,走了一天後非常疲勞的腿,於是對路旁出現的大排檔充滿感激。
搭着頂棚的小推車,四周垂下透明的厚塑料軟片,老闆坐在其中,身旁掛着一隻紙燈籠。
幾乎可以想像自己是被等待的人一樣。
我掀起帘子坐在凳子上。說著“好晚的客人呀”,老闆一邊與我聊天,一邊從濃湯里撈出關東煮、蘿蔔、魚丸、海帶等等。
然後有位老闆的熟客走來,三十多歲的男子,穿圓領上衣,束在皮帶里。他加入我們的對話。聽我提到想去看看夏天裏的祭祀活動,那位皮帶先生拍着腦袋說“啊,明天晚上,附近的神社裏就有舉辦哎”。隨後又從身後的背包里摸出一張白紙,替我畫了地圖。
排檔老闆對他說:“她一個人來的,從中國上海來的,對咱們這裏傳統的東西感興趣,”轉向我,“是吧。”
“啊?……啊,是。”我吞下一塊蘿蔔,趕緊點頭。
“這樣啊,”皮帶先生接起這個話題問我,“對了,你想不想去看一種服裝,算是這裏獨有的吧。”
他發音說那叫“happi”。
“哎……”我放下筷子,“什麼?”
“我想想,那家店裏應該能看到,”皮帶先生問,“要我帶你去看看嗎,很近的。”
排檔老闆也出聲建議我:“去吧,我在這裏等你。背包就放在這裏好了。”
帶着一絲摸不着頭腦的茫然,我跟隨皮帶先生,穿過兩條小馬路,拐彎,一座電梯,很小的轎廂,他帶我到三樓,門打開,是間料理店。
我聽見皮帶先生朝門邊的侍應問:“哎?你們今天的‘happi’呢?沒來嗎?”
“哦,今天不在啊。”對方回答他。
“啊……”撓了撓頭,“那你知道哪裏還能找到?”
“○○烤肉那裏還有吧。”
“噢,謝謝啦。”
我跟隨他又擠進電梯。當時正值八月最炎熱的時候,近距離時看清他腦門上滲着亮晶晶的汗水。
走出大樓,皮帶先生繼續領着我,快步找到那家烤肉店。
斜挎的背包在他身後一跳一跳。
而原本以為皮帶先生和他們認識,但是他敲敲門,裏面已經打烊,正聚坐在一起閑談的服務生回過頭來。
“那個,打攪了……是這樣的……”我聽見皮帶先生對他們說,“這是位從中國來的朋友,想看看穿happi的人。請問,你們能跟她合個影嗎。”
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那些穿着大大袖子,寬鬆外袍,有些接近“短打”上衣的人,他們身上的那身就是“happi”。包括兩個年輕的男生,兩個年輕的女生,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后說“哦,好啊”。有一人已經脫下happi,把它重新披穿在身上,走出店外門。我來不及道謝,又將相機交給皮帶先生。被服務生包圍在中間。
皮帶先生舉起相機,他喊:“一——二——三——!”
後來放大的照片,女生們微笑比出“V”字手勢,而其中一位顯然性格豪放的男服務生,誇張的動作,高高伸出手臂,還半扎着馬步,“耶——”,歡呼的樣子。
{奧田先生·四}
那所保存着柱子的“故土旅行村”在深山裏。巴士無法直接到達,還得換乘的士。於是奧田先生帶着我在下車後走到一處出租車暫停點。
與大都市不同,行駛在鄉間的出租車更像公交,普通的小道上根本無法期待它們出現,必須走到固定的停車點才能搭乘。
一位胖胖的看來也有六十齣頭的老先生從休息室推門出來。“哦哦,要去哪裏?”他問。
的確是非常遠的目的地。出租車也得開三四十分鐘。
一路上,奧田先生精神很好,他與司機不斷地閑聊着。從我說起,說到我看過的那部日劇,說到今天早上我們去了哪裏,說到松山,說到愛媛特有的口音。
“哦——啊……哈哈”,“真的呢……”,“是哦——”,“原來這樣啊——”,司機先生在前面一點頭一點頭地附聲。
繞着山路。穿過隧道。
奧田先生原來是說話更加滔滔不絕,而且嗓音有些沙啞,並不那麼清晰的人。
他說他五十八歲。
沒有子嗣和家人。一個人在松山開着間教授法語和英語的私塾為生,但是今天都沒有課。
他獨自生活。
{是的}
和所有我曾經遇見過,旅途中短短時間相見的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