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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我不願再提這回事了,不過為圓上場面,我總得把問題提出來;提出來放在這裏,比我聰明的人有的是,讓他們自己去細咂摸吧!

怎麼會“政治作用”里有兵變?

若是有意教兵來搶,當初幹嗎要巡警?

巡警到底是幹嗎的?是只管在街上小便的,而不管搶鋪子的嗎?

安善良民要是會打搶,巡警幹嗎去專拿小偷?

人們到底願意要巡警不願意?不願意吧!為什麼剛要打架就喊巡警,而且月月往外拿“警捐”?願意吧!為什麼又喜歡巡警不管事:要搶的好去搶,被搶的也一聲不言語?

好吧,我只提出這麼幾個“樣子”來吧!問題還多得很呢!我既不能去解決,也就不便再瞎叨叨了。這幾個“樣子”就真夠教我糊塗的了,怎想怎不對,怎摸不清哪裏是哪裏,一會兒它有頭有尾,一會兒又沒頭沒尾,我這點聰明不夠想這麼大的事的。

我只能說這麼一句老話,這個人民,連官兒,兵丁,巡警,帶安善的良民,都“不夠本”!所以,我心中的空兒就更大了呀!在這群“不夠本”的人們里活着,就是個對付勁兒,別講究什麼“真”事兒,我算是看明白了。

還有個好字眼兒,別忘下:“湯兒事”。誰要是跟我一樣,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頂好用這個話,又現成,又恰當,而且可以不至把自己繞糊塗了。“湯兒事”,完了;如若還嫌稍微禿一點呢,再補上“真他媽的”,就挺合適。

不須再發什麼議論,大概誰也能看清楚咱們國的人是怎回事了。由這個再談到警察,稀鬆二五眼正是理之當然,一點也不出奇。就拿抓賭來說吧:早年間的賭局都是由頂有字號的人物作後台老板;不但官面上不能夠抄拿,就是出了人命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賭局裏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趕到有了巡警之後,賭局還照舊開着,敢去抄嗎?這誰也能明白,不必我說。可是,不抄吧,又太不象話;怎麼辦呢?有主意,檢着那老實的辦几案,拿幾個老頭兒老太太,抄去幾打兒紙牌,罰上十頭八塊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會上呢,大小也有個風聲,行了。拿這一件事比方十件事,警察自從一開頭就是抹稀泥。它養着一群混飯吃的人,作些個混飯吃的事。社會上既不需要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為六塊錢賣命。這很清楚。

這次兵變過後,我們的困難增多了老些。年輕的小夥子們,搶着了不少的東西,總算髮了邪財。有的穿着兩件馬褂,有的十個手指頭戴着十個戒指,都揚揚得意的在街上扭,斜眼看着巡警,鼻子裏哽哽的哼白氣。我只好低下頭去,本來嗎,那麼大的陣式,我們巡警都一聲沒出,事後還能怨人家小看我們嗎?賭局到處都是,白搶來的錢,輸光了也不折本兒呀!我們不敢去抄,想抄也抄不過來,太多了。我們在牆兒外聽見人家裏面喊“人九”,“對子”,只作為沒聽見,輕輕的走過去。反正人們在院兒裏頭耍,不到街上來就行。哼!人們連這點面子也不給咱們留呀!那穿兩件馬褂的小夥子們偏要顯出一點也不怕巡警——他們的祖父,爸爸,就沒怕過巡警,也沒見過巡警,他們為什麼這輩子應當受巡警的氣呢?——單要來到街上賭一場。有骰子就能開寶,蹲在地上就玩起活來。有一對石球就能踢,兩人也行,五個人也行,“一毛錢一腳,踢不踢?好啦!‘倒回來!’”拍,球碰了球,一毛。耍兒真不小呢,一點鐘里也過手好幾塊。這都在我們鼻子底下,我們管不管呢?管吧!一個人,只佩着連豆腐也切不齊的刀,而賭家老是一幫年輕的小夥子。明人不吃眼前虧,巡警得繞着道兒走過去,不管的為是。可是,不幸,遇見了稽察,“你難道瞎了眼,看不見他們聚賭?”回去,至輕是記一過。這份兒委屈上哪兒訴去呢?

這樣的事還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說,我要不是佩着那麼把破刀,而是拿着把手槍,跟誰我也敢碰碰,六塊錢的餉銀自然合不着賣命,可是泥人也有個土性,架不住碰在氣頭兒上。可是,我摸不着手槍,槍在土匪和大兵手裏呢。明明看見了大兵坐了車不給錢,而且用皮帶抽洋車夫,我不敢不笑着把他勸了走。他有槍,他敢放,打死個巡警算得了什麼呢!有一年,在三等窯子裏,大兵們打死了我們三位弟兄,我們連凶首也沒要出來。三位弟兄白白的死了,沒有一個抵償的,連一個挨幾十軍棍的也沒有!他們的槍隨便放,我們赤手空拳,我們這是文明事兒呀!

總而言之吧,在這麼個以蠻橫不講理為榮,以破壞秩序為增光耀祖的社會裏,巡警簡直是多餘。明白了這個,再加上我們前面所說過的食不飽力不足那一套,大概誰也能明白個八九成了。我們不抹稀泥,怎麼辦呢?我——我是個巡警——並不求誰原諒,我只是願意這麼說出來,心明眼亮,好教大家心裏有個譜兒。

爽性我把最泄氣的也說了吧:當過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們中間已經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遇見官事,長官們總教我去擋頭一陣。弟兄們並不因此而忌妒我,因為對大家的私事我也不走在後邊。這樣,每逢出個排長的缺,大家總對我咕唧:“這回一定是你補缺了!”彷彿他們非常希望要我這麼個排長似的。雖然排長並沒落在我身上,可是我的才幹是大家知道的。

我的辦事訣竅,就是從前面那一大堆話中抽出來的。比方說吧,有人來報被竊,巡長和我就去察看。糙糙的把門窗戶院看一過兒,順口搭音就把我們在哪兒有崗位,夜裏有幾趟巡邏,都說得詳詳細細,有滋有味,彷彿我們比誰都精細,都賣力氣。然後,找門窗不甚嚴密的地方,話軟而意思硬的開始反攻:“這扇門可不大保險,得安把洋鎖吧?告訴你,安鎖要往下安,門坎那溜兒就很好,不容易教賊摸到。屋裏養着條小狗也是辦法,狗圈在屋裏,不管是多麼小,有動靜就會汪汪,比院裏放着三條大狗還有用。先生你看,我們多留點神,你自己也得注點意,兩下一湊合,準保丟不了東西了。好吧,我們回去,多派幾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着吧!”這一套,把我們的責任卸了,他就趕緊得安鎖養小狗;遇見和氣的主兒呢,還許給我們泡壺茶喝。這就是我的本事。怎麼不負責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來,我就怎辦。話要說得好聽,甜嘴蜜舌的把責任全推到一邊去,準保不招災不惹禍。弟兄們都會這一套,可是他們的嘴與神氣差着點勁兒。一句話有多少種說法,把神氣弄對了地方,話就能說出去又拉回來,象有彈簧似的。這點,我比他們強,而且他們還是學不了去,這是天生來的才分!

趕到我獨自下夜,遇見賊,你猜我怎麼辦?我呀!把佩刀攥在手裏,省得有響聲;他爬他的牆,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擾。好嗎,真要教他記恨上我,藏在黑影兒里給我一磚,我受得了嗎?那誰,傻王九,不是瞎了一隻眼嗎?他還不是為拿賊呢!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強迫給人們剪髮,一人手裏一把剪刀,見着帶小辮的,拉過來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記上了。等傻王九走單了的時候,人家照準了他的眼就是一把石灰:“讓你剪我的發,×你媽媽的!”他的眼就那麼瞎了一隻。你說,這差事要不象我那麼去當,還活着不活着呢?凡是巡警們以為該干涉的,人們都以為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有什麼法子呢?

我不能象傻王九似的,平白無故的丟去一隻眼睛,我還留着眼睛看這個世界呢!輕手躡腳的躲開賊,我的心裏並沒閑着,我想我那倆沒娘的孩子,我算計這一個月的嚼穀。也許有人一五一十的算計,而用洋錢作單位吧?我呀,得一個銅子一個銅子的算。多幾個銅子,我心裏就寬綽;少幾個,我就得發愁。還拿賊,誰不窮呢?窮到無路可走,誰也會去偷,肚子才不管什麼叫作體面呢!

十一

這次兵變過後,又有一次大的變動:大清國改為中華民國了。改朝換代是不容易遇上的,我可是並沒覺得這有什麼意思。說真的,這百年不遇的事情,還不如兵變熱鬧呢。據說,一改民國,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可是我沒看見。我還是巡警,餉銀沒有增加,天天出來進去還是那一套。原先我受別人的氣,現在我還是受氣;原先大官兒們的車夫僕人欺負我們,現在新官兒手底下的人也並不和氣。“湯兒事”還是“湯兒事”,倒不因為改朝換代有什麼改變。可也別說,街上剪髮的人比從前多了一些,總得算作一點進步吧。牌九押寶慢慢的也少起來,貧富人家都玩“麻將”了,我們還是照樣的不敢去抄賭,可是賭具不能不算改了良,文明了一些。

民國的民倒不怎樣,民國的官和兵可了不得!象雨後的蘑菇似的,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麼些官和兵。官和兵本不當放在一塊兒說,可是他們的確有些相象的地方。昨天還一腳黃土泥,今天作了官或當了兵,立刻就瞪眼;越糊塗,眼越瞪得大,好象是糊塗燈,糊塗得透亮兒。這群糊塗玩藝兒聽不懂哪叫好話,哪叫歹話,無論你說什麼;他們總是橫着來。他們糊塗得教人替他們難過,可是他們很得意。有時候他們教我都這麼想了:我這輩大概作不了文官或是武官啦!因為我糊塗的不夠程度!

幾乎是個官兒就可以要幾名巡警來給看門護院,我們成了一種保鏢的,掙着公家的錢,可為私人作事。我便被派到宅門裏去。從道理上說,為官員看守私宅簡直不能算作差事;從實利上講,巡警們可都願意這麼被派出來。我一被派出來,就拔升為“三等警”;“招募警”還沒有被派出來的資格呢!我到這時候才算入了“等”。再說呢,宅門的事情清閑,除了站門,守夜,沒有別的事可作;至少一年可以省出一雙皮鞋來。事情少,而且外帶着沒有危險;宅里的老爺與太太若打起架來,用不着我們去勸,自然也就不會把我們打在底下而受點誤傷。巡夜呢,不過是繞着宅子走兩圈,準保遇不上賊;牆高狗厲害,小賊不能來,大賊不便於來——大賊找退職的官兒去偷,既有油水,又不至於引起官面嚴拿;他們不惹有勢力的現任官。在這裏,不但用不着去抄賭,我們反倒保護着老爺太太們打麻將。遇到宅里請客玩牌,我們就更清閑自在:宅門外放着一片車馬,宅里到處亮如白晝,僕人來往如梭,兩三桌麻將,四五盞煙燈,徹夜的鬧哄,絕不會鬧賊,我們就睡大覺,等天亮散局的時候,我們再出來站門行禮,給老爺們助威。要趕上宅里有紅白事,我們就更合適:喜事唱戲,我們跟着白聽戲,準保都是有名的角色,在戲園子裏絕聽不到這麼齊全。喪事呢,雖然沒戲可聽,可是死人不能一半天就抬出去,至少也得停三四十天,念好幾棚經;好了,我們就跟着吃吧;他們死人,咱們就吃犒勞。怕就怕死小孩,既不能開弔,又得聽着大家嘔嘔的真哭。其次是怕小姐偷偷跑了,或姨太太有了什麼大錯而被休出去,我們撈不着吃喝看戲,還得替老爺太太們怪不得勁兒的!

教我特別高興的,是當這路差事,出入也隨便了許多,我可以常常回家看看孩子們。在“區”里或“段”上,請會兒浮假都好不容易,因為無論是在“內勤”或“外勤”,工作是刻板兒排好了的,不易調換更動。在宅門裏,我站完門便沒了我的事,只須對弟兄們說一聲就可以走半天。這點好處常常教我害怕,怕再調回“區”里去;我的孩子們沒有娘,還不多教他們看看父親嗎?

就是我不出去,也還有好處。我的身上既永遠不疲乏,心裏又沒多少事兒,閑着幹什麼呢?我呀,宅上有的是報紙,閑着就打頭到底的念。大報小報,新聞社論,明白吧不明白吧,我全念,老念。這個,幫助我不少,我多知道了許多的事,多識了許多的字。有許多字到如今我還念不出來,可是看慣了,我會猜出它們的意思來,就好象街面上常見着的人,雖然叫不上姓名來,可是彼此怪面善。除了報紙,我還滿世界去借閑書看。不過,比較起來,還是念報紙的益處大,事情多,字眼兒雜,看着開心。唯其事多字多,所以才費勁;念到我不能明白的地方,我只好再拿起閑書來了。閑書老是那一套,看了上回,猜也會猜到下回是什麼事;正因為它這樣,所以才不必費力,看着玩玩就算了。報紙開心,閑書散心,這是我的一點經驗。

在門兒里可也有壞處:吃飯就第一成了問題。在“區”里或“段”上,我們的伙食錢是由餉銀里坐地兒扣,好歹不拘,天天到時候就有飯吃。派到宅門裏來呢,一共三五個人,絕不能找廚子包辦伙食,沒有廚子肯包這麼小的買賣的。宅里的廚房呢,又不許我們用;人家老爺們要巡警,因為知道可以白使喚幾個穿制服的人,並不大管這群人有肚子沒有。我們怎辦呢?自己起灶,作不到,買一堆盆碗鍋勺,知道哪時就又被調了走呢?再說,人家門頭上要巡警原為體面好看,好,我們若是給人家弄得盆朝天碗朝地,刀勺亂響,成何體統呢?沒法子,只好買着吃。

這可夠彆扭的。手裏若是有錢,不用說,買着吃是頂自由了,愛吃什麼就叫什麼,弄兩盅酒兒伍的,叫倆可口的菜,豈不是個樂子?請別忘了,我可是一月才共總進六塊錢!吃的苦還不算什麼,一頓一頓想主意可真教人難過,想着想着我就要落淚。我要省錢,還得變個樣兒,不能老啃干饃饃辣餅子,象填鴨子似的。省錢與可口簡直永遠不能碰到一塊,想想錢,我認命吧,還是弄幾個干燒餅,和一塊老腌蘿蔔,對付一下吧;想到身子,似乎又不該如此。想,越想越難過,越不能決定;一直餓到太陽平西還沒吃上午飯呢!我家裏還有孩子呢!我少吃一口,他們就可以多吃一口,誰不心疼孩子呢?吃着包飯,我無法少交錢;現在我可以自由的吃飯了,為什麼不多給孩子們省出一點來呢?好吧,我有八個燒餅才夠,就硬吃六個,多喝兩碗開水,來個“水飽”!我怎能不落淚呢!

看看人家宅門裏吧,老爺掙錢沒數兒!是呀,只要一打聽就能打聽出來他拿多少薪俸,可是人家絕不指着那點固定的進項,就這麼說吧,一月掙八百塊的,若是干掙八百塊,他怎能那麼闊氣呢?這裏必定有文章。這個文章是這樣的,你要是一月掙六塊錢,你就死掙那個數兒,你兜兒里忽然多出一塊錢來,都會有人斜眼看你,給你造些謠言。你要是能掙五百塊,就絕不會死掙這個數兒,而且你的錢越多,人們越佩服你。這個文章似乎一點也不合理,可是它就是這麼作出來的,你愛信不信!

報紙與宣講所里常常提倡自由;事情要是等着提倡,當然是原來沒有。我原沒有自由;人家提倡了會子,自由還沒來到我身上,可是我在宅門裏看見它了。民國到底是有好處的,自己有自由沒有吧,反正看見了也就得算開了眼。

你瞧,在大清國的時候,凡事都有個準譜兒;該穿藍布大褂的就得穿藍布大褂,有錢也不行。這個,大概就應叫作專制吧!一到民國來,宅門裏可有了自由,只要有錢,你愛穿什麼,吃什麼,戴什麼,都可以,沒人敢管你。所以,為爭自由,得拚命的去摟錢;摟錢也自由,因為民國沒有御史。你要是沒在大宅門待過,大概你還不信我的話呢,你去看看好了。現在的一個小官都比老年間的頭品大員多享着點福:講吃的,現在交通方便,山珍海味隨便的吃,只要有錢。吃膩了這些還可以拿西餐洋酒換換口味;哪一朝的皇上大概也沒吃過洋飯吧?講穿的,講戴的;講看的聽的,使的用的,都是如此;坐在屋裏你可以享受全世界最好的東西。如今享福的人才真叫作享福,自然如今摟錢也比從前自由的多。別的我不敢說,我准知道宅門裏的姨太太擦五十塊錢一小盒的香粉,是由什麼巴黎來的;巴黎在哪兒?我不知道,反正那裏來的粉是很貴。我的鄰居李四,把個胖小子賣了,才得到四十塊錢,足見這香粉貴到什麼地步了,一定是又細又香呀,一定!

好了,我不再說這個了;緊自貧嘴惡舌,倒好象我不贊成自由似的,那我哪敢呢!

我再從另一方面說幾句,雖然還是話里套話,可是多少有點變化,好教人聽着不俗氣厭煩。剛才我說人家宅門裏怎樣自由,怎樣闊氣,誰可也別誤會了人家作老爺的就整天的大把往外扔洋錢,老爺們才不這麼傻呢!是呀,姨太太擦比一個小孩還貴的香粉,但是姨太太是姨太太,姨太太有姨太太的造化與本事。人家作老爺的給姨太太買那麼貴的粉,正因為人家有地方可以摳出來。你就這麼說吧,好比你作了老爺,我就能按着宅門的規矩告訴你許多訣竅:你的電燈,自來水,煤,電話,手紙,車馬,天棚,傢具,信封信紙,花草,都不用花錢;最後,你還可以白使喚幾名巡警。這是規矩,你要不明白這個,你簡直不配作老爺。告訴你一句到底的話吧,作老爺的要空着手兒來,滿膛滿餡的去,就好象剛驚蟄后的臭蟲,來的時候是兩張皮,一會兒就變成肚大腰圓,滿兜兒血。這個比喻稍粗一點,意思可是不錯。自由的摟錢,專制的省錢,兩下里一合,你的姨太太就可以擦巴黎的香粉了。這句話也許說得太深奧了一些,隨便吧!你愛懂不懂。

這可就該說到我自己了。按說,宅門裏白使喚了咱們一年半載,到節了年了的,總該有個人心,給咱們哪怕是頓犒勞飯呢,也大小是個意思。哼!休想!人家作老爺的錢都留着給姨太太花呢,巡警算哪道貨?等咱被調走的時候,求老爺給“區”里替我說句好話,咱都得感激不盡。

你看,命令下來,我被調到別處。我把鋪蓋卷打好,然後恭而敬之的去見宅上的老爺。看吧,人家那股子勁兒大了去啦!帶理不理的,倒彷彿我偷了他點東西似的。我托咐了幾句:求老爺順便和“區”里說一聲,我的差事當得不錯。人家微微的一抬眼皮,連個屁都懶得放。我只好退出來了,人家連個拉鋪蓋的車錢也不給;我得自己把它扛了走。這就是他媽的差事,這就是他媽的人情!

十二

機關和宅門裏的要人越來越多了。我們另成立了警衛隊,一共有五百人,專作那義務保鏢的事。為是顯出我們真能保衛老爺們,我們每人有一桿洋槍,和幾排子彈。對於洋槍——這些洋槍——我一點也不感覺興趣:它又沉,又老,又破,我摸不清這是由哪裏找來的一些專為壓人肩膀,而一點別的用處沒有的玩藝兒。我的子彈老在腰間圍着,永遠不準往槍里擱;到了什麼大難臨頭,老爺們都逃走了的時候,我們才安上刺刀。

這可並非是說,我可以完全不管那枝破傢伙;它雖然是那麼破,我可得給它支使着。槍身裡外,連刺刀,都得天天擦;即使永遠擦不亮,我的手可不能閑着。心到神知!再說,有了槍,身上也就多了些玩藝兒,皮帶,刺刀鞘,子彈袋子,全得弄得利落抹膩,不能象豬八戒挎腰刀那麼懈懈鬆松的,還得打裹腿呢!

多出這麼些事來,肩膀上添了七八斤的分量,我多掙了一塊錢;現在我是一個月掙七塊大洋了,感謝天地!

七塊錢,扛槍,打裹腿,站門,我幹了三年多。由這個宅門串到那個宅門,由這個衙門調到那個衙門;老爺們出來,我行禮;老爺進去,我行禮。這就是我的差事。這種差事才毀人呢:你說沒事作吧,又有事;說有事作吧,又沒事。還不如上街站崗去呢。在街上,至少得管點事,用用心思。在宅門或衙門,簡直永遠不用費什麼一點腦子。趕到在閑散的衙門或湯兒事的宅子裏,連站門的時候都滿可以隨便,拄着槍立着也行,抱着槍打盹也行。這樣的差事教人不起一點兒勁,它生生的把人耗疲了。一個當僕人的可以有個盼望,哪兒的事情甜就想往哪兒去,我們當這份兒差事,明知一點好來頭沒有,可是就那麼一天天的窮耗,耗得連自己都看不起了自己。按說,這麼空閑無事,就應當吃得白白胖胖,也總算個體面呀。哼!我們並蹲不出膘兒來。我們一天老繞着那七塊錢打算盤,窮得揪心。心要是揪上,還怎麼會發胖呢?以我自己說吧,我的孩子已到上學的年歲了,我能不教他去嗎?上學就得花錢,古今一理,不算出奇,可是我上哪裏找這份錢去呢?作官的可以白占許多許多便宜,當巡警的連孩子白念書的地方也沒有。上私塾吧,學費節禮,書籍筆墨,都是錢。上學校吧,制服,手工材料,種種本子,比上私塾還費的多。再說,孩子們在家裏,餓了可以掰一塊窩窩頭吃;一上學,就得給點心錢,即使咱們肯教他揣着塊窩窩頭去,他自己肯嗎?小孩的臉是更容易紅起來的。

我簡直沒辦法。這麼大個活人,就會幹瞪着眼睛看自己的兒女在家裏荒荒着!我這輩無望了,難道我的兒女應當更不濟嗎?看着人家宅門的小姐少爺去上學,喝!車接車送,到門口還有老媽子丫環來接書包,抱進去,手裏拿着橘子蘋果,和新鮮的玩具。人家的孩子這樣,咱的孩子那樣;孩子不都是將來的國民嗎?我真想辭差不幹了。我楞當僕人去,弄倆零錢,好教我的孩子上學。

可是人就是別入了轍,入到哪條轍上便一輩子拔不出腿來。當了幾年的差事——雖然是這樣的差事——我事事入了轍,這裏有朋友,有說有笑,有經驗,它不教我起勁,可是我也彷彿不大能狠心的離開它。再說,一個人的虛榮心每每比金錢還有力量,當慣了差,總以為去當僕人是往下走一步,雖然可以多掙些錢。這可笑,很可笑,可是人就是這麼個玩藝兒。我一跟朋友們說這個,大家都搖頭。有的說,大家混的都很好的,幹嗎去改行?有的說,這山望着那山高,咱們這些苦人幹什麼也發不了財,先忍着吧!有的說,人家中學畢業生還有當“招募警”的呢,咱們有這個差事當,就算不錯;何必呢?連巡官都對我說了:好歹混着吧,這是差事;憑你的本事,日後總有升騰!大家這麼一說,我的心更活了,彷彿我要是固執起來,倒不大對得住朋友似的。好吧,還往下混吧。小孩念書的事呢?沒有下文!

不久,我可有了個好機會。有位馮大人哪,官職大得很,一要就要十二名警衛;四名看門,四名送信跑道,四名作跟隨。這四名跟隨得會騎馬。那時候,汽車還沒出世,大官們都講究坐大馬車。在前清的時候,大官坐轎或坐車,不是前有頂馬,後有跟班嗎?這位馮大人願意恢復這點官威,馬車后得有四名帶槍的警衛。敢情會騎馬的人不好找,找遍了全警衛隊,才找到了三個;三條腿不大象話,連巡官都急得直抓腦袋。我看出便宜來了:騎馬,自然得有糧錢哪!為我的小孩念書起見,我得冒下子險,假如從馬糧錢里能弄出塊兒八毛的來,孩子至少也可以去私塾了。按說,這個心眼不甚好,可是我這是賣着命,我並不會騎馬呀!我告訴了巡官,我願意去。他問我會騎馬不會?我沒說我會,也沒說我不會;他呢,反正找不到別人,也就沒究根兒。

有膽子,天下便沒難事。當我頭一次和馬見面的時候,我就合計好了:摔死呢,孩子們入孤兒院,不見得比在家裏壞;摔不死呢,好,孩子們可以念書去了。這麼一來,我就先不怕馬了。我不怕它,它就得怕我,天下的事不都是如此嗎?再說呢,我的腿腳利落,心裏又靈,跟那三位會騎馬的瞎扯巴了一會兒,我已經把騎馬的招數知道了不少。找了匹老實的,我試了試,我手心裏攥着把汗,可是硬說我有了把握。頭幾天,我的罪過真不小,渾身象散了一般,屁股上見了血。我咬了牙。等到傷好了,我的膽子更大起來,而且覺出來騎馬的快樂。跑,跑,車多快,我多快,我算是治服了一種動物!我把馬治服了,可是沒把糧草錢拿過來,我白冒了險。馮大人家中有十幾匹馬呢,另有看馬的專人,沒有我什麼事。我幾乎氣病了。可是,不久我又高興了:馮大人的官職是這麼大,這麼多,他簡直沒有回家吃飯的工夫。我們跟着他出去,一跑就是一天。他當然嘍,到處都有飯吃,我們呢?我們四個人商議了一下,決定跟他交涉,他在哪裏吃飯,也得有我們的。馮大人這個人心眼還不錯,他很愛馬,愛面子,愛手下的人。我們一對他說,他馬上答應了。這個,可是個便宜。不用往多里說。我們要是一個月准能在外邊白吃半個月的飯,我們不就省下半個月的飯錢嗎?我高了興!

馮大人,我說,很愛面子。當我們去見他交涉飯食的時候,他細細看了看我們。看了半天,他搖了搖頭,自言自語的說:“這可不行!”我以為他是說我們四個人不行呢,敢情不是。他登時要筆墨,寫了個條子:“拿這個見總隊長去,教他三天內都辦好!”把條子拿下來,我們看了看,原來是教隊長給我們換制服:我們平常的制服是斜紋布的,馮大人現在教換呢子的;袖口,褲縫,和帽箍,一律要安金絛子。靴子也換,要過膝的馬靴。槍要換上馬槍,還另外給一人一把手槍。看完這個條子,連我們自己都覺得不合適:長官們才能穿呢衣,鑲金絛,我們四個是巡警,怎能平白無故的穿上這一套呢?自然,我們不能去教馮大人收回條子去,可是我們也怪不好意思去見總隊長。總隊長要是不敢違抗馮大人,他滿可以對我們四個人發發脾氣呀!

你猜怎麼著?總隊長看了條子,連大氣沒出,照話而行,都給辦了。你就說馮大人有多麼大的勢力吧!喝!我們四個人可抖起來了,真正細黑呢制服,鑲着黃登登的金絛,過膝的黑皮長靴,靴后帶着白亮亮的馬刺,馬槍背在背後,手槍挎在身旁,槍匣外搭拉着長杏黃穗子。簡直可以這麼說吧,全城的巡警的威風都教我們四個人給奪過來了。我們在街上走,站崗的巡警全都給我們行禮,以為我們是大官兒呢!

當我作裱糊匠的時候,稍微講究一點的燒活,總得糊上匹菊花青的大馬。現在我穿上這麼抖的制服,我到馬棚去挑了匹菊花青的馬,這匹馬非常的鬧手,見了人是連啃帶踢;我挑了它,因為我原先糊過這樣的馬,現在我得騎上匹活的;菊花青,多麼好看呢!這匹馬鬧手,可是跑起來真作臉,頭一低,嘴角吐着點白沫,長鬃象風吹着一壟春麥,小耳朵立着象倆小瓢兒;我只須一認鐙,它就要飛起來。這一輩子,我沒有過什麼真正得意的事;騎上這匹菊花青大馬,我必得說,我覺到了驕傲與得意!

按說,這回的差事總算過得去了,憑那一身衣裳與那匹馬還不值得高高興興的混嗎?哼!新制服還沒穿過三個月,馮大人吹了台,警衛隊也被解散;我又回去當三等警了。

十三

警衛隊解散了。為什麼?我不知道。我被調到總局裏去當差,並且得了一面銅片的獎章,彷彿是說我在宅門裏立下了什麼功勞似的。在總局裏,我有時候管戶口冊子,有時候管鋪捐的賬簿,有時候值班守大門,有時候看管軍裝庫。這麼二三年的工夫,我又把局子裏的事情全明白了個大概。加上我以前在街面上,衙門口和宅門裏的那些經驗,我可以算作個百事通了,里裡外外的事,沒有我不曉得的。要提起警務,我是地;道內行。可是一直到這個時候,當了十年的差,我才升到頭等警,每月掙大洋九元。

大傢伙或者以為巡警都是站街的,年輕輕的好管閑事。其實,我們還有一大群人在區里局裏藏着呢。假若有一天舉行總檢閱,你就可以看見些稀奇古怪的巡警:羅鍋腰的,近視眼的,掉了牙的,瘸着腿的,無奇不有。這些怪物才真是巡警中的鹽,他們都有資格有經驗,識文斷字,一切公文案件,一切辦事的訣竅,都在他們手裏呢。要是沒有他們,街上的巡警就非亂了營不可。這些人,可是永遠不會升騰起來;老給大家辦事,一點起色也沒有,平生連出頭露面的體面一次都沒有過。他們任勞任怨的辦事,一直到他們老得動不了窩,老是頭等警,掙九塊大洋。多喒你在街上看見:穿着洗得很乾凈的灰色大褂,腳底下可還穿着巡警的皮鞋,用腳後跟慢慢的走,彷彿支使不動那雙鞋似的,那就準是這路巡警。他們有時候也到大“酒缸”上,喝一個“碗酒”,就着十幾個花生豆兒,挺有規矩,一邊往下咽那點辣水,一邊嘆着氣。頭髮已經有些白的了,嘴巴兒可還颳得很光,猛看很象個太監。他們很規則,和藹,會作事,他們連休息的時候還得穿着那雙不得人心的鞋!

跟這群人在一處辦事,我長了不少的知識。可是,我也有點害怕:莫非我也就這樣下去了嗎?他們夠多麼可愛,又多麼可憐呢!看着他們,我心中時常忽然涼那麼一下,教我半天說不上話來。不錯,我比他們都年歲小,也不見得比他們不精明,可是我有希望沒有呢?年歲小?我也三十六了!

這幾年在局子裏可也有一樣好處,我沒受什麼驚險。這幾年,正是年年春秋准打仗的時期,旁人受的罪我先不說,單說巡警們就真夠瞧的。一打仗,兵們就成了閻王爺,而巡警頭朝了下!要糧,要車,要馬,要人,要錢,全交派給巡警,慢一點送上去都不行。一說要烙餅一萬斤,得,巡警就得挨着家去到切面鋪和烙燒餅的地方給要大餅;餅烙得,還得押着清道夫給送到營里去;說不定還挨幾個嘴巴回來!

要單是這麼伺候着兵老爺們,也還好;不,兵老爺們還橫反呢。凡是有巡警的地方,他們非搗亂不可,巡警們管吧不好,不管吧也不好,活受氣。世上有糊塗人,我曉得;但是兵們的糊塗令我不解。他們只為逞一時的字號,完全不講情理;不講情理也罷,反正得自己別吃虧呀;不,他們連自己吃虧不吃虧都看不出來,你說天下哪裏再找這麼糊塗的人呢。就說我的表弟吧,他已當過十多年的兵,後來幾年還老是排長,按說總該明白點事兒了。哼!那年打仗,他押着十幾名俘虜往營里送。喝!他得意非常的在前面領着,彷彿是個皇上似的。他手下的弟兄都看出來,為什麼不先解除了俘虜的武裝呢?他可就是不這麼辦,拍着胸膛說一點錯兒沒有。走到半路上,後面響了槍,他登時就死在了街上。他是我的表弟,我還能盼着他死嗎?可是這股子糊塗勁兒,教我也沒法抱怨開槍打他的人。有這樣一個例子,你也就能明白一點兵們是怎樣的難對付了。你要是告訴他,汽車別往牆上開,好啦,他就非去碰碰不可,把他自己碰死倒可以,他就是不能聽你的話。

在總局裏幾年,沒別的好處,我算是躲開了戰時的危險與受氣。自然羅!一打仗,煤米柴炭都漲價兒,巡警們也隨着大家一同受罪,不過我可以安坐在公事房裏,不必出去對付大兵們,我就得知足。

可是,在局裏我又怕一輩子就窩在那裏,永沒有出頭之日,有人情,可以升騰起來;沒人情而能在外邊拿賊辦案,也是個路子,我既沒人情,又不到街面上去,打哪兒升高一步呢?我越想越發愁。

十四

到我四十歲那年,大運亨通,我補了巡長!我顧不得想已經當了多少年的差,賣了多少力氣,和巡長才掙多少錢;都顧不得想了。我只覺得我的運氣來了!

小孩子拾個破東西,就能高興的玩耍半天,所以小孩子能夠快樂。大人們也得這樣,或者才能對付着活下去。細細一想,事情就全糟。我升了巡長,說真的,巡長比巡警才多掙幾塊錢呢?掙錢不多,責任可有多麼大呢!往上說,對上司們事事得說出個譜兒來;往下說,對弟兄們得及精明又熱誠;對內說,差事得交得過去;對外說,得能不軟不硬的辦了事。這,比作知縣難多了。縣長就是一個地方的皇上,巡長沒那個身分,他得認真辦事,又得敷衍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哪一點沒想到就出蘑菇。出了蘑菇還是真糟,往上升騰不易呀,往下降可不難呢。當過了巡長再降下來,派到哪裏去也不吃香:弟兄們咬吃,喝!你這作過巡長的,……這個那個的扯一堆。長官呢,看你是刺兒頭,故意的給你小鞋穿,你怎麼忍也忍不下去。怎辦呢?哼!由巡長而降為巡警,頂好乾脆捲鋪蓋家去,這碗飯不必再吃了。可是,以我說吧,四十歲才升上巡長,真要是卷了鋪蓋,我幹嗎去呢?

真要是這麼一想,我登時就得白了頭髮。幸而我當時沒這麼想,只顧了高興,把壞事兒全放在了一旁。我當時倒這麼想:四十作上巡長,五十——哪怕是五十呢!——再作上巡官,也就算不白當了差。咱們非學校出身,又沒有大人情,能作到巡官還算小嗎?這麼一想,我簡直的拚了命,精神百倍的看着我的事,好象看着顆夜明珠似的!

作了二年的巡長,我的頭上真見了白頭髮。我並沒細想過一切,可是天天揪着心,唯恐哪件事辦錯了,擔了處分。白天,我老喜笑顏開的打着精神辦公;夜間,我睡不實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就受了一驚似的,翻來覆去的思索;未必能想出辦法來,我的困意可也就不再回來了。

公事而外,我為我的兒女發愁:兒子已經二十了,姑娘十八。福海——我的兒子——上過幾天私塾,幾天貧兒學校,幾天公立小學。字嗎,湊在一塊兒他大概能念下來第二冊國文;壞招兒,他可學會了不少,私塾的,貧兒學校的,公立小學的,他都學來了,到處准能考一百分,假若學校里考壞招數的話。本來嗎,自幼失了娘,我又終年在外邊瞎混,他可不是愛怎麼反就怎麼反啵。我不恨鐵不成鋼去責備他,也不抱怨任何人,我只恨我的時運低,發不了財,不能好好的教育他。我不算對不起他們,我一輩子沒給他們弄個後娘,給他們氣受。至於我的時運不濟,只能當巡警,那並非是我的錯兒,人還能大過天去嗎?

福海的個子可不小,所以很能吃呀!一頓胡摟三大碗芝麻醬拌面,有時候還說不很飽呢!就憑他這個吃法,他再有我這麼兩份兒爸爸也不中用!我供給不起他上中學,他那點“秀氣”也沒法考上。我得給他找事作。哼!他會作什麼呢?從老早,我心裏就這麼嘀咕:我的兒子楞可去拉洋車,也不去當巡警;我這輩子當夠了巡警,不必世襲這份差事了!在福海十二三歲的時候,我教他去學手藝,他哭着喊着的一百個不去。不去就不去吧,等他長兩歲再說;對個沒娘的孩子不就得格外心疼嗎?到了十五歲,我給他找好了地方去學徒,他不說不去,可是我一轉臉,他就會跑回家來。幾次我送他走,幾次他偷跑回來。於是只好等他再大一點吧,等他心眼轉變過來也許就行了。哼!從十五到二十,他就愣荒荒過來,能吃能喝,就是不愛幹活兒。趕到教我給逼急了:“你到底願意幹什麼呢?你說!”他低着腦袋,說他願意挑巡警!他覺得穿上制服,在街上走,既能掙錢,又能就手兒散心,不象學徒那樣永遠圈在屋裏。我沒說什麼,心裏可刺着痛。我給打了個招呼,他挑上了巡警。我心裏痛不痛的,反正他有事作,總比死吃我一口強啊。父是英雄兒好漢,爸爸巡警兒子還是巡警,而且他這個巡警還必定跟不上我。我到四十歲才熬上巡長,他到四十歲,哼!不教人家開革出來就是好事!沒盼望!我沒續娶過,因為我咬得住牙。他呢,趕明兒個難道不給他成家嗎?拿什麼養着呢?

是的,兒子當了差,我心中反倒堵上個大疙疸!再看女兒呀,也十八九了,緊自擱在家裏算怎回事呢?當然,早早撮出去的為是,越早越好。給誰呢?巡警,巡警,還得是巡警?一個人當巡警,子孫萬代全得當巡警,彷彿掉在了巡警陣里似的。可是,不給巡警還真不行呢:論模樣,她沒什麼模樣;論教育,她自幼沒娘,只認識幾個大字;論賠送,我至多能給她作兩件洋布大衫;論本事,她只能受苦,沒別的好處。巡警的女兒天生來的得嫁給巡警,八字造定,誰也改不了!

唉!給了就給了啵!撮出她去,我無論怎說也可以心凈一會兒。並非是我心狠哪,想想看,把她撂到二十多歲,還許就剩在家裏呢。我對誰都想對得起,可是誰又對得起我來着!我並不想嘮里嘮叨的發牢騷,不過我願把事情都撂平了,誰是誰非,讓大家看。

當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真想坐在那裏痛哭一場。我可是沒有哭;這也不是一半天的事了,我的眼淚只會在眼裏轉兩轉,簡直的不會往下流!

十五

兒子有了事作,姑娘出了閣,我心裏說:這我可能遠走高飛了!假若外邊有個機會,我楞把巡長擱下,也出去見識見識。什麼發財不發財的,我不能就窩囊這麼一輩子。

機會還真來了。記得那位馮大人呀,他放了外任官。我不是愛看報嗎?得到這個消息,就找他去了,求他帶我出去。他還記得我,而且願意這麼辦。他教我去再約上三個好手,一共四個人隨他上任。我留了個心眼,請他自己向局裏要四名,作為是撥遣。我是這麼想:假若日後事情不見佳呢,既省得朋友們抱怨我,而且還可以回來交差,有個退身步。他看我的辦法不錯,就指名向局裏調了四個人。

這一喜可非同小喜。就憑我這點經驗知識,管保說,到哪兒我也可以作個很好的警察局局長,一點不是瞎吹!一條狗還有得意的那一天呢,何況是個人?我也該抖兩天了,四十多歲還沒露過一回臉呢!

果然,命令下來,我是衛隊長;我樂得要跳起來。

哼!也不是咱的命不好,還是馮大人的運不濟;還沒到任呢,又撤了差。貓咬尿泡,瞎歡喜一場!幸而我們四個人是調用,不是辭差;馮大人又把我們送回局裏去了。我的心裏既為這件事難過,又為回局裏能否還當巡長發愁,我臉上瘦了一圈。

幸而還好,我被派到防疫處作守衛,一共有六位弟兄,由我帶領。這是個不錯的差事,事情不多,而由防疫處開我們的飯錢。我不確實的知道,大概這是馮大人給我說了句好話。

在這裏,飯錢既不必由自己出,我開始攢錢,為是給福海娶親——只剩了這麼一檔子該辦的事了,爽性早些辦了吧!

在我四十五歲上,我娶了兒媳婦——她的娘家父親與哥哥都是巡警。可倒好,我這一家子,老少裡外,全是巡警,湊吧湊吧,就可以成立個警察分所!

人的行動有時候莫名其妙。娶了兒媳婦以後,也不知怎麼我以為應當留下鬍子,才夠作公公的樣子。我沒細想自己是幹什麼的,直入公堂的就留下鬍子了。小黑鬍子在我嘴上,我捻上一袋關東煙,覺得挺夠味兒。本來嗎,姑娘聘出去了,兒子成了家,我自己的事又挺順當,怎能覺得不是味兒呢?

哼!我的鬍子惹下了禍。總局局長忽然換了人,新局長到任就檢閱全城的巡警。這位老爺是軍人出身,只懂得立正看齊,不懂得別的。在前面我已經說過,局裏區里都有許多老人們,長相不體面,可是辦事多年,最有經驗。我就是和局裏這群老手兒排在一處的,因為防疫處的守衛不屬於任何警區,所以檢閱的時候便隨着局裏的人立在一塊兒。

當我們站好了隊,等着檢閱的時候,我和那群老人們還有說有笑,自自然然的。我們心裏都覺得,重要的事情都歸我們辦,提哪一項事情我們都知道,我們沒升騰起來已經算很委屈了,誰還能把我們踢出去嗎?上了幾歲年紀,誠然,可是我們並沒少作事兒呀!即使說老朽不中用了,反正我們都至少當過十五六年的差,我們年輕力壯的時候是把精神血汗耗費在公家的差事上,衝著這點,難道還不留個情面嗎?誰能夠看狗老了就一腳踢出去呢?我們心中都這麼想,所以滿沒把這回事放在心裏,以為新局長從遠處瞭我們一眼也就算了。

局長到了,大個子胸前掛滿了徽章,又是喊,又是蹦,活象個機械人。我心裏打開了鼓。他不按着次序看,一眼看到我們這一排,他猛虎撲食似的就跑過來了。岔開腳,手握在背後,他向我們點了點頭。然後忽然他一個箭步跳到我們跟前,抓起一個老書記生的腰帶,象摔跤似的往前一拉,幾乎把老書記生拉倒;抓着腰帶,他前後搖晃了老書記生幾把,然後猛一撒手,老書記生摔了個屁股墩。局長對準了他就是兩口唾沫,“你也當巡警!連腰帶都系不緊?來!拉出去斃了!”

我們都知道,憑他是誰,也不能槍斃人。可是我們的臉都白了,不是怕,是氣的。那個老書記生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團。

局長又看了看我們,然後用手指劃了條長線,“你們全滾出去,別再教我看見你們!你們這群東西也配當巡警!”說完這個,彷彿還不解氣,又跑到前面,扯着脖子喊:“是有鬍子的全脫了制服,馬上走!”

有鬍子的不止我一個,還都是巡長巡官,要不然我也不敢留下這幾根惹禍的毛。

二十年來的服務,我就是這麼被刷下來了。其實呢,我雖四十多歲,我可是一點也不顯着老蒼,誰教我留下了鬍子呢!這就是說,當你年輕力壯的時候,你把命賣上,一月就是那六七塊錢。你的兒子,因為你當巡警,不能讀書受教育;你的女兒,因為你當巡警,也嫁個窮漢去吃窩窩頭。你自己呢,一長鬍子,就算完事,一個銅子的恤金養老金也沒有,服務二十年後,你教人家一腳踢出來,象踢開一塊礙事的磚頭似的。五十以前,你沒掙下什麼,有三頓飯吃就算不錯;五十以後,你該想主意了,是投河呢,還是上吊呢?這就是當巡警的下場頭。

二十年來的差事,沒作過什麼錯事,但我就這樣卷了鋪蓋。

弟兄們有含着淚把我送出來的,我還是笑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可多了,我還留着我的淚呢!

十六

窮人的命——並不象那些施捨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幾碗粥所能救活了的;有粥吃,不過多受幾天罪罷了,早晚還是死。我的履歷就跟這樣的粥差不多,它只能幫助我找上個小事,教我多受幾天罪;我還得去當巡警。除了說我當巡警,我還真沒法介紹自己呢!它就象顆不體面的痣或瘤子,永遠跟着我。我懶得說當過巡警,懶得再去當巡警,可是不說不當,還真連碗飯也吃不上,多麼可惡呢!

歇了沒有好久,我由馮大人的介紹,到一座煤礦上去作衛生處主任,後來又升為礦村的警察分所所長;這總算運氣不壞。在這裏我很施展了些我的才幹與學問:對村裏的工人,我以二十年服務的經驗,管理得真叫不錯。他們聚賭,鬥毆,罷工,鬧事,醉酒,就憑我的一張嘴,就事論事,乾脆了當,我能把他們說得心服口服。對弟兄們呢,我得親自去訓練。他們之中有的是由別處調來的,有的是由我約來幫忙的,都當過巡警;這可就不容易訓練,因為他們懂得一些警察的事兒,而想看我一手兒。我不怕,我當過各樣的巡警,里裡外外我全曉得;憑着這點經驗,我算是沒被他們給撅了。對內對外,我全有辦法,這一點也不瞎吹。

假若我能在這裏混上幾年,我敢保說至少我可以積攢下個棺材本兒,因為我的餉銀差不多等於一個巡官的,而到年底還可以拿一筆獎金。可是,我剛作到半年,把一切都佈置得有個大概了,哼!我被人家頂下來了。我的罪過是年老與過於認真辦事。弟兄們滿可以拿些私錢,假若我肯睜着一隻閉着一隻眼的話。我的兩眼都睜着,種下了毒。對外也是如此,我明白警察的一切,所以我要本着良心把此地的警務辦得完完全全,真象個樣兒。還是那句話,人民要不是真正的人民,辦警察是多此一舉,越辦得好越招人怨恨。自然,容我辦上幾年,大家也許能看出它的好處來。可是,人家不等辦好,已經把我踢開了。

在這個社會中辦事,現在才明白過來,就得象發給巡警們皮鞋似的。大點,活該!小點,擠腳?活該!什麼事都能辦通了,你打算合大家的適,他們要不把鞋打在你臉上才怪。這次的失敗,因為我忘了那三個寶貝字——“湯兒事”,因此我又卷了鋪蓋。

這回,一閑就是半年多。從我學徒時候起,我無事也忙,永不懂得偷閑。現在,雖然是奔五十的人了,我的精神氣力並不比那個年輕小夥子差多少。生讓我閑着,我怎麼受呢?由早晨起來到日落,我沒有正經事作,沒有希望,跟太陽一樣,就那麼由東而西的轉過去;不過,太陽能照亮了世界,我呢,心中老是黑糊糊的。閑得起急,閑得要躁,閑得討厭自己,可就是摸不着點兒事作。想起過去的勞力與經驗,並不能自慰,因為勞力與經驗沒給我積攢下養老的錢,而我眼看着就是挨餓。我不願人家養着我,我有自己的精神與本事,願意自食其力的去掙飯吃。我的耳目好象作賊的那麼尖,只要有個消息,便趕上前去,可是老空着手回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真想一跤摔死,倒也爽快!還沒到死的時候,社會象要把我活埋了!晴天大日頭的,我覺得身子慢慢往土裏陷;什麼缺德的事也沒作過,可是受這麼大的罪。一天到晚我叼着那根煙袋,裏邊並沒有煙,只是那麼叼着,算個“意思”而已。我活着也不過是那麼個“意思”,好象專為給大家當笑話看呢!好容易,我弄到個事:到河南去當鹽務緝私隊的隊兵。隊兵就隊兵吧,有飯吃就行呀!借了錢,打點行李,我把鬍子剃得光光的上了“任”。

半年的工夫,我把債還清,而且升為排長。別人花倆,我花一個,好還債。別人走一步,我走兩步,所以升了排長。委屈並擋不住我的努力,我怕失業。一次失業,就多老上三年,不餓死,也憋悶死了。至於努力擋得住失業擋不住,那就難說了。

我想——哼!我又想了!——我既能當上排長,就能當上隊長,不又是個希望嗎?這回我留了神,看人家怎作,我也怎作。人家要私錢,我也要,我別再為良心而壞了事;良心在這年月並不值錢。假若我在隊上混個隊長,連公帶私,有幾年的工夫,我不是又可以剩下個棺材本兒嗎?我簡直的沒了大志向,只求腿腳能動便去勞動;多咱動不了窩,好,能有個棺材把我裝上,不至於教野狗們把我嚼了。我一眼看着天,一眼看着地。我對得起天,再求我能靜靜的躺在地下。並非我倚老賣老,我才五十來歲;不過,過去的努力既是那麼白乾一場,我怎能不把眼睛放低一些,只看着我將來的墳頭呢!我心裏是這麼想,我的志願既這麼小,難道老天爺還不睜開點眼嗎?

來家信,說我得了孫子。我要說我不喜歡,那簡直不近人情。可是,我也必得說出來:喜歡完了,我心裏涼了那麼一下,不由的自言自語的嘀咕:“哼!又來個小巡警吧!”一個作祖父的,按說,哪有給孫子說喪氣話的,可是誰要是看過我前邊所說的一大片,大概誰也會原諒我吧?有錢人家的兒女是希望,沒錢人家的兒女是累贅;自己的肚中空虛,還能顧得子孫萬代,和什麼“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嗎?

我的小煙袋鍋兒里又有了煙葉,叼着煙袋,我咂摸着將來的事兒。有了孫子,我的責任還不止於剩個棺材本兒了;兒子還是三等警,怎能養家呢?我不管他們夫婦,還不管孫子嗎?這教我心中忽然非常的亂,自己一年比一年的老,而家中的嘴越來越多,哪個嘴不得用窩窩頭填上呢!我深深的打了幾個嗝兒,胸中彷彿橫着一口氣。算了吧,我還是少思索吧,沒頭兒,說不盡!個人的壽數是有限的,困難可是世襲的呢!子子孫孫,萬年永實用,窩窩頭!

風雨要是都按着天氣預測那麼來,就無所謂狂風暴雨了。困難若是都按着咱們心中所思慮的一步一步慢慢的來,也就沒有把人急瘋了這一說了。我正盤算着孫子的事兒,我的兒子死了!

他還並沒死在家裏呀!我還得去運靈。

福海,自從成家以後,很知道要強。雖然他的本事有限,可是他懂得了怎樣盡自己的力量去作事。我到鹽務緝私隊上來的時候,他很願意和我一同來,相信在外邊可以多一些發展的機會。我攔住了他,因為怕事情不穩,一下子再教父子同時失業,如何得了。可是,我前腳離開了家,他緊隨着也上了威海衛。他在那裏多掙兩塊錢。獨自在外,多掙兩塊就和不多掙一樣,可是窮人想要強,就往往只看見了錢,而不多合計合計。到那裏,他就病了;捨不得吃藥。及至他躺下了,葯可也就沒了用。

把靈運回來,我手中連一個錢也沒有了。兒媳婦成了年輕的寡婦,帶着個吃奶的小孩,我怎麼辦呢?我沒法再出外去作事,在家鄉我又連個三等巡警也當不上,我才五十歲,已走到了絕路。我羨慕福海,早早的死了,一閉眼三不知;假若他活到我這個歲數,至好也不過和我一樣,多一半還許不如我呢!兒媳婦哭,哭得死去活來,我沒有淚,哭不出來,我只能滿屋裏打轉,偶爾的冷笑一聲。

以前的力氣都白賣了。現在我還得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給小孩子找點粥吃。我去看守空房;我去幫着人家賣菜;我去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我去給人家搬家……除了拉洋車,我什麼都作過了。無論作什麼,我還都賣着最大的力氣,留着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歲的小夥子的力氣,肚子裏可是只有點稀粥與窩窩頭,身上到冬天沒有一件厚實的棉襖,我不求人白給點什麼,還講仗着力氣與本事掙飯吃,豪橫了一輩子,到死我還不能輸這口氣。時常我挨一天的餓,時常我沒有煤上火,時常我找不到一撮兒煙葉,可是我決不說什麼;我給公家賣過力氣了,我對得住一切的人,我心裏沒毛病,還說什麼呢?我等着餓死,死後必定沒有棺材,兒媳婦和孫子也得跟着餓死,那隻好就這樣吧!誰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時常發黑,我彷彿已摸到了死,哼!我還笑,笑我這一輩的聰明本事,笑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聲,這世界就換個樣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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