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終年
——給夏衡。
——我對你的愛已經多到連“我愛你”三個字都不能表達。所以我要寫很多很多話。
——我逃了你整整一個月。不要擁抱不要牽手,甚至請我吃飯都要回絕。一個月裏我只帶着自己的鏡子流浪到沒有草的草原上去放馬。我逃了你整整一個月。不準見面也關了電話,甚至做夢也不許想。流雲下只有我和我的鏡子,還有那匹帶着獨角的美麗的馬。我逃了你整整一個月,我恨為什麼自己臉上那一粒小紅疙瘩還沒有褪,它就是不褪,它再不褪的話我怕你真的會把我忘了,等我騎着我的白馬回來,你把我的臉和小紅疙瘩一起沉到記憶的外牆邊,那裏芳草凄凄,凄涼的凄。
——頭頂天,腳踩地!我便認定這世界是我支撐起的,好象永不會倒的盤古——這樣站定着,這樣趾高氣揚腦門發光。如此一來你就不用對擁擠的空間頻繁說“借過”了,所有的過,我全給你,全部送給你,不提“借”字。
——下雨是不是很好看?即使把我的鞋子全部溺亡,我的書包逃不了字跡被模糊的侵略,我依然覺得下雨那樣好看。在朝南的牆下,誰在深淺不一的划痕里支起畫滿愛心的傘,傘柄這邊是我的名,傘柄那邊是你的名。
——我舉手不是為了讓你看見。我舉手是因為怕你看不見。
——肯德基:那是有你鄙視的垃圾快餐的地方!百事可樂:那是你喜歡瓶裝更勝過罐裝的東西!《體壇周報》:那是你的衛生紙!有線台音樂頻道:那是女主持都很醜男主持都沒你帥的電視!上海影城:那是一個你認為很貴的場所!IBM電腦:那是你憎惡的硬盤的同系同宗!量子力學:那是一門你永遠用作弊過關的科目!我:那是愛你的一個傢伙!
——商場裏的女裝只有兩種,你喜歡我穿的和你不喜歡我穿的。商場裏的男裝只有兩種,適合你穿的和不適合你穿的。商場只有兩種,我們一起來過的和我一個人來的。
——你要被人照顧得好好的。你要吃熱的飯和菜。你要一覺睡下去沒有夢就直接醒來。你要天天手都暖暖的。你要把領口捱緊。你要穿乾淨的羊毛襪子。你要被人照顧得好好的。你要闖紅燈也不會被抓住。我不知道你現在是不是這樣我急得快要哭了。
——我的左手只習慣和你的右手戀愛。正如我的右手只習慣和你的左手親昵。今天我把我的左手右手牽到一起,是很冷漠而僵硬的回憶。他們就更想你。
——儘管是冬天了,已經是冬天,我還是要穿着裙子,走得冬也暖和起來。它們會如你的名字一樣暖,既而熱,最終炙么。我想得很開心,連連“阿嚏”了三聲。
——我只用IE瀏覽器,因為那像你的眼睛。我們可以對視三天三夜。即使我睡了你也會繼續注視我三天三夜。我覺得IE很溫暖。因為那像你的眼睛。
——暑假沒有吃過一點雪糕。自從你說我好象胖了,所有的雪糕都是我的敵人。一場血戰,但唯有我是必勝的。必勝不是必定勝利,而是必須勝利。大家都搞錯了。
——最喜歡的姑娘叫赤名莉香。她在超市裏買了三個包子。對她喜歡的人說“每個包子我們分着吃”。當時我就覺得這個姑娘怎麼這麼靈的啦,她怎麼能有這樣熱呼呼的想法。我在商場前買了兩個飯糰。想買三個的因為錢不夠。我安慰自己說,既然莉香和她的愛情沒有結局,那第三個飯糰我們也不要吃。
——“很投緣的嘛”。投什麼緣?誰投?這緣是我一屁股坐那的,死吭死吭,根本不用投,它就定在我手裏了,它若想跑,我就學臭鼬。你不許笑……你可別笑。我是當真的。
——太空人在電視新聞上把太空中拍攝的照片傳遞迴來,播音員大吃一驚說這“相心”是什麼?我的“想”字寫得太大,連大學畢業的播音員都認不出了,那麼你呢?你會不會看出來?
——做人比做什麼都好,做人才能和你並排站着說話。但有時做床單會跟好,做毛巾會更好,做你的錢包會更好,做你的電腦會更好。在我不能並排站着和你說話時,它們是幸福得可以嘲笑我的東西。
——從理髮店出來,不能相信腦袋上的輕鬆,好象擺脫了大麻煩一樣真正的愜意。我一路笑着從路的這頭走到那頭,然後在電話亭里打你的電話,“嘟嘟嘟”沒有人接,我等到後面的人都責問我怎麼還沒好了可你還是沒有接。我的腦袋上長出了很長很長的惆悵。
——我們一起聽樂曲吧,我們會平分兩隻耳機。你在左邊戴着右機,我在右邊則剛好相反。簡直不敢告訴你我有多麼喜歡這樣的感覺——音樂只因我們兩個才變得完整無缺。失去哪個都只是伴奏。
——你以前告訴我天上的星星是數不過來的,我信了。果然天上的星星是數不過來的。所以你的話我都信。
——我連上廁所的時候也會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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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做撒?!儂想做撒?!”
一側房門突然大開,像帶有嫌惡的情緒般啐出兩個扭打在一起的人。廖廖的背驚得一聳,手裏的鉛筆掉下樓去。她皺着眉從走廊的欄杆外收回自己的腿站直身:“煩死人。有毛病。”對方依然轟隆轟隆地滾在走廊上。樓下的莫曉路喊:“你的筆——”沖她揮揮手示意,廖廖探出欄杆“哦哦”兩聲,跑下去后打了他的手背,“啪”一聲很響。
“幹什麼啊!”男生促不及防手一松,原本握住的鉛筆滾到地上跑出幾米,“吃錯藥啦?”
“我拿來它掘老鼠屎的哎,你攥那麼緊,臟死了。”廖廖追過去用兩根手指夾住它,聽見對方“咦”地似乎要跳腳,她哈哈樂起來。
“你真是腦子壞掉了。這種情況下還能笑出來。”
“為什麼不能。”
莫曉路指指喧騰的二樓外廊:“你父母……”
“習慣了,早就。他們過一會就會累的。”廖廖梗了脖子,把鉛筆使勁往二樓拋上去,指望着能擊中其中某人的腦袋,但它還沒夠到走廊的水泥邊就掉了下來,“失敗……”
莫曉路看看她因為坐在走廊上而壓皺的裙子,先替她在這入冬時打了個哆嗦:“今天來我家吃飯嗎。你家應該不會準備晚飯吧。”他盯着廖廖頭頂心露出的一點白冽冽的頭皮,咽了口唾沫,“好伐?”
“唔……那你家看6點的動畫片嗎?”
“看啊,當然可以看。”
“那就去。”她又想起來什麼,“謝謝哦。”
莫曉路有點懊惱的是,廖廖在吃飯時只往自己臉上看了一眼,是在他夾菜給她的時候,並且隨後無論多少次再遞菜過去,她也依然只盯着電視而沒有扭頭了。
“再夾就顯得過分了……”他只能收手,看見女孩下巴上一粒米飯粘着覺得喉嚨里難受,想說卻不敢,幸得自己的媽媽很溫柔地幫廖廖擦掉了,突然覺得挺懊喪。不過這樣一來有了理由,他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喂喂,你吃飯時用心點好伐?嘴巴都吃漏了。”
“可是這集很關鍵,我明天要去講給夏衡聽的。他這兩天都在忙比賽,看不了電視。”
“……”莫曉路往嘴裏塞了大口飯,那樣子像是梗住了魚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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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廖廖上樓時她鵝黃色的裙子像被漆黑的走道吸納般終於消失,莫曉路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家已經搬遷來一年有餘了。當時他站在煙塵滾滾的卡車前,緊着眉頭質疑它居然能從比罅隙強不了多少的窄道里開出一條生路。父母和搬場工工凌亂的腳步像散佈在周遭的障礙物,錯亂成思維里無法控制的厭惡。
“哎……你……”廖廖坐在二樓走廊上,小腿穿過欄杆晃在風裏,於是莫曉路看不清她的臉,只能聽見她被鵝黃色短裙裝點的聲音。
“啊?”
“你的衣服真好看。”女孩子的聲音愉悅而充實,反是他自己嚇了一跳,含糊着說不出話。互相詢問了名字后廖廖跟着誇了一句:“你和夏衡差不多好看了。”
莫曉路弄不清狀況,心裏疑惑着該不是什麼著名科學家吧,便提了嗓門問:“夏衡?”
“我男朋友啊。夏天的夏,平衡的衡。”
“哦……”莫曉路找不出話來接。
“你應該和他差不多大。你多大了?”
“20……”
“一樣,他也20了。不過比你黑些,頭髮比你的長。在城西的外國語學院裏念德語系。”女孩站起身拍拍身後的裙子,“以後有空介紹你們認識。我進去了。拜拜。”
莫曉路便沒機會詢問:“我就是外國語學院德語系的……但系裏沒這個人吧?”
“那小姑娘太可憐……唉,沒想到居然搬到這種地方。”媽媽走出門拍了拍發愣的兒子的肩,“你還不去住讀么?老是走讀的話,這裏的環境太差了,你才大二,功課很緊啊。”
“不用你管啦。”
第二天早上莫曉路被窗前一陣轟隆巨響從床上電起來,他穿上外套往外跑,發現左鄰右舍的紛紛探出蓬亂的腦袋指指點點着。聽見一對男女粗鄙不堪的叫罵他很快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一轉頭見着廖廖從樓道上及着拖鞋走下樓來,手裏拿着掃帚把地上的化妝鏡碎片撥攏在一起。旁人熟視無睹地各歸各位后,莫曉路找來家裏的大簸箕蹲下身把一塊塊的鏡面扔進去,偶爾從反射的光影里瞥見廖廖。她的胳膊上多了一塊淤青。不大不小,模樣甚至能用可愛來形容。
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想轉移她此刻的無力:“還沒吃早飯哦?”
“是啊。”
“我帶你去吃肯德基早餐好伐?”
“你很喜歡肯德基嗎?”
“……還行吧。怎麼。”
“夏衡不太喜歡那裏的,從沒帶我去。”
“哦,是伐……那是他的事,”莫曉路手一滑,噌地拇指上開出一條紅而深的血線,“該死。”廖廖說你太不小心了,眼神比先前無波折的着急了些,瞬時他的情緒又被吞沒得沒有可乘之機,連連擺手說這點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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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多一層OK綳,明顯地打起字來速度慢了很多,像吞吐不能出口的話,有一個被動的緩衝。莫曉路在機房裏支着胳膊用單手敲字,看了看oicq上沒什麼可聊的人更覺得睏乏。“夏天的夏,平衡的衡……”突然反應出這個名字讓他下意識地咬了咬牙,在網上搜索起“夏衡”的相關資料。本以為肯定竹籃打水,誰料顯示居然有結果。
“給夏衡。”莫曉路急切而慌亂地沿着這個標題點進去:
——“我對你的已經多到連‘我愛你’三個字都不能表達。所以我要寫很多很多話……”
下午不受拘束的陽光帶來更多入冬的乾燥和嗡嗡作響的嘈雜。莫曉路一點點摳着手上的OK綳,直到它重新滲血才突然停頓。他猛然覺得很熱,脫了外套撂上椅被,被鄰座的朋友一拍肩:“怎麼了?臉挺燙的樣子。哈哈,該不會在看18禁網頁吧。”莫曉路爭辯說你放什麼屁啊。對方已經湊過頭往屏幕上瞧了:“‘給夏衡’……你還在找那夏衡啊?不早就幫你查過我們學校根本沒這人么。我可是動用了我媽校務主任的關係幫你兩肋插了刀哦。”
“知道了早知道了……我只是隨便找找的。”莫曉路推開他,“隨便的……”拿拇指在桌面上蹭了蹭,疼了些,又蹭了蹭。
回家時遠遠看見廖廖的鵝黃色短裙在二樓走廊邊被留下模糊的動感,她總惦念着炎熱的季節,其餘什麼都無所謂。莫曉路一時手足無措,給自行車上鎖時划歪幾道也對不準。最後他光火地把車揣了一腳,坐在地上發獃。半年前在學校車棚里被告之“總之我們學校根本沒這個人哪”時,他同樣氣憤地拿坐騎來發泄。被欺騙的嫌惡像管涌的潮水摧毀了原本安全的堤岸線,叫他渾身發麻,他只想回家找女孩質問,一路上反覆溫習着廖廖關於那個“夏衡”的所有說詞。“有模有樣,真他媽的厚臉皮……”他想好了,絕對要把她罵到痛哭懺悔。
可她在那個夏天哭得體力不支並非因為自己當面的戳穿,在臨近家時莫曉路就聽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廝打,他的心像是撲地崴了腳。直到他把車停在樓下才看清是二樓被推打的女兒,扇着胳膊的妻子,發了瘋般的丈夫。混亂不堪的局面里,廖廖兩個眼神掙扎出這恐怖,墜進他的念頭。“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算了……”莫曉路放倒自行車跑上二樓參加阻止的人群里時,他想。
那天晚上他把廖廖接到家裏吃飯,父母很和氣地準備了很多菜。她抽噎才停住不久,眼睛腫得厲害。莫曉路領她去衛生間裏擦臉,注意到她的衣服被扯出了個口子。他指指那裏,廖廖看一眼用手捂了捂:“啊……沒關係……夏衡會買給我新的。”
“嗯,他對你很好。”莫曉路看着她,心無旁騖。
“是啊,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那麼……那麼地喜歡……他么?”莫曉路從回憶里被徹底擊潰的無奈中站直身,那個夏天沒有過多的風雨或日光,平淡的行過自己對廖廖的大起大伏。他拍拍弄髒了的手扶起自行車,走向坐在二樓的廖廖叫她的名字,她“幹什麼”地回問過來時,莫曉路說:“你跟我走好伐。”
“哎?”
“你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吧。”
“啊,什麼?”廖廖爬起身探出欄杆。
“沒什麼,我說我請你去吃肯德基。”
“又是肯德基啊?”
“那就必勝客。”莫曉路喊回去,“你要多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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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衡一直在那兒看着咧。莫曉路和廖廖一樣覺得。他有時真能恍惚以為那個被廖廖虛構出的男生——皮膚黑些,頭髮略長蓋着脖子——眉開眼笑地在四下里看着。他會和廖廖說話,就是她坐在外廊把腳晃在欄杆間的時候。他像是從廖廖臍帶上長出的一小根秧苗,被帶到真實的世界裏營造所有關於愛的幻想,和所有女生期待的王子那樣,在夜晚裏用禮帽捲走月光的窺視。
她若在夢中,曾坐上他的肩膀上飛去看澳洲的袋鼠,最後兩人像掙扎出水面的幸運兒突破雲層看見太陽一覽無餘。那她也終於能幸福起來,拉着手奔跑在天際,興奮地揮動帶着傷口的手臂。
莫曉路知道夏衡許諾給她的都是如事實一般的溫暖,儘管溫暖這東西本就虛無,卻能讓她轉着眼睛漠視自己家裏隨時可能發生的衝突。每當這時夏衡就會站在廖廖身後,他會伸出手去按上那不自顫抖的肩膀么。哪怕他並不曾存在,可他好好地膩膩地長長地眷眷地綿綿地暖暖地細細地甜甜地熠熠地怔怔地和廖廖愛着。
這愛發生在她哭了,她想他的時候。他便來了。他來不用換裝,不用騎車,不用上樓,就這樣出現在她空洞的心裏。他喊她:“寶貝呀。”那樣不容置疑。
莫曉路走在廖廖身後,聽她在初冬時顯得單薄的裙子發出扣人心弦的響聲,動了動鼻子,他哭了。
店裏幽雅的燈光呵在她鼻尖上如畫家最後未乾的墨筆,廖廖埋身下去吃沙拉中的捲心菜葉子時露出肩上兩條抓痕。莫曉路趕忙轉開眼,過一會覺得自己蠢,又轉回來。隨後她抬起臉時顯出下巴上好笑的一抹色拉醬,莫曉路看着又覺得喉嚨癢,卻想不到什麼方法提示她。
“別吃那麼急,等會還有雪糕的。”
“啊,我怕會發胖。”
“你已經吃了很多能發胖的東西了……”莫曉路指指眼前的盤子。
“所以才要節制啊……我可一夏天沒吃雪糕,要不是上次夏衡說我變胖了的話……”
“他這麼說的?”
“嗯。”
“我可不覺得。”莫曉路從餐桌上站起身,越過琳琅的餐點挨過臉去吻走了廖廖下巴上的秘密。他注視着女孩緊張而吃驚的眼神,突然覺得放鬆,“你替我告訴他——明天下午三點若他沒能來找我的話,我就把你搶走了。”
“哎?!”
“他不可能來的吧。”莫曉路笑笑,重又把身探過桌面碰到了她的嘴唇。她手一顫,碰翻了桌上的優惠廣告“冬季特別奉獻”。
冗長迷幻的夏季早已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