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冬天的火車
開往冬天的火車(上)
式舞和久野出發去往名叫長泉的小鎮。得先坐火車,接着再步行。
深山裏的火車站台,加上不是旅遊旺季,幾乎沒有人。年事已高的站長沿着邊線掃地。一個孩子模樣的調皮野鬼跟在他身後把聚成堆的垃圾一次次吹散着。老站長沖式舞無奈地搖搖頭,“好麻煩的風呀”,只能再次返工。
能看見鬼的人畢竟太少。
上車時,大概想起了自家孫女的緣故,老人對式舞的道別有些絮絮叨叨。以至於最後那句“一個人出門,要注意安全哪”留下兩個尾音被關在了車門外。
久野在式舞身邊,看她還顯稚嫩的臉上露出“謝謝關心”的謙恭,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被日光沖得溫暖起來。
到長泉,火車得開四個小時。
其實除了旅行以外。式舞也和久野也一起參加過遊園會,總能遇見不少來湊熱鬧的亡靈,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會場變成兩倍的熱鬧。其他的,式舞去年暑假裏去海灘,久野也跟着。式舞前年過寒假時在院子裏堆雪人,久野也在一邊。那天他們找不到煤球做眼睛,就用了剛烤好的鬆餅。
有着牛奶甜香的眼睛的雪人。
白天式舞上學的時候,久野就四處逛悠。晚上式舞趕作業的時候,久野就在庭院裏和化身蝴蝶的野鬼聊天。
赤腳坐在木地板上。天已經入秋,自己卻不會覺得冷熱的變化。就像在這個季節,明明不可能出現蝴蝶一樣。
久野知道,那是因為時間已經在自己身上停止了。往後的日子即使它們想再帶着自己跑,卻只能徑直穿過沖向遠方。他在這個世界失去了真實的觸感,即便什麼都在以震耳欲聾的聲音飛速前行,自己卻停在原地。
他朝式舞在的窗口看去。比起第一次見面時,她已經從一個十歲的孩子成長為了十五歲。一種逐漸的青澀開始慢慢成形。那是擁有無限未來的人才具備的光彩。在久野身上凝固的時間,又將式舞溶解出鮮明外殼。
十一歲后,十二歲。十二歲后,十三歲。十三歲后,十四歲。十四歲后,十五歲。十五歲后……它們流動向前、不可抗拒。
久野夏樹,則是靜止的十八歲。在此截止、不可抗拒。
火車停了兩個小站,繼續往長泉進發。節奏的響聲穿過森林,路途在機械的呼吸中慢慢延長出去。
等式舞吃完便當,久野已經睡著了。式舞想去洗手,卻因為久野坐在靠走道的位置,有點阻着路。式舞不想喊醒他,干坐一會,偷偷蹭着桌布把手擦了擦。還是粘得很,但她決心等久野醒來以後再說。
其實用不着這麼麻煩。其實根本不用顧忌。
久野無論坐在哪裏,都沒有區別。人們可以把他輕鬆穿越。就像穿越空氣。穿越某片陽光。或是穿越一陣香味。對此,久野有時會露出很學術的淡漠神情朝那位剛剛走過自己的波霸辣妹說一聲“你矽膠墊得太多了”。還好別人聽不見他的聲音,也看不見他。
而羽山式舞是通靈世家羽山一族的小女兒,所以她做得到。
如果旁人能夠像式舞一樣看見久野是這樣一個少年的話。他們瞳孔里的那個小人,因為打瞌睡,頭一點一點,最終一個幅度地掉下去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借過一下啦,我去洗洗手。”式舞站起身。
“哦。”久野想起什麼,“幾時能到呢?”
“列車員說到長泉……嗯,還有四站。”
長泉是久野的故鄉。
雖然式舞第一次見到久野時是在東京。當時式舞已經可以看見所有流魂野鬼,只是還區分不了。能夠明白這個是地縛靈而那個是正常人的,全是隨後幾年的事了。
那天式舞被父母帶去交遊。他們來到新開的主題公園,拍了大頭貼,又玩了滑軌車。相對危險的大轉盤,羽山先生沒有讓女兒乘坐。中午的時候一家人在草坪上吃便當,羽山先生喝了點啤酒,興緻漸漸變好起來。他把照相機扔給式舞,催促着她“去玩玩,去拍你喜歡的東西”。
女生抓過照相機在父母視線所及的範圍內跑起來。還不能順利地操作,但沒有減弱小姑娘的高昂熱情。她拍完賣雪糕的小亭,拍完米老鼠先生大屁股,拍完賣氣球的叔叔,最後對着路邊的一條長椅端起相機。扶着機身,擺正鏡頭。
久野突然綳直了脊背。
隨後他又笑自己還沒有適應,僵硬的身線鬆弛下來。
普通人怎麼可能看得見自己呢。那女孩只是拍自己坐着的這條黃色椅子,不可能是拍他吧。呃,雖然看不出這椅子有什麼值得被捕捉的。不過沒必要對孩子的審美產生疑問不是么。
但是式舞抓着相機,朝他走近了兩步。
久野幾乎能明明白白感覺到,透過那個小小鏡頭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不是穿過,不是停留在身下的椅子和背後的綠草上。是在看着自己。
有一個小框,把自己框在了中間。
那些已經凝固在自己身上的時間,因為這個鏡頭瞬間地極速流動了起來。耳邊風聲呼嘯,隆隆作響。過於迅猛的湍急扯得呼吸也變得困難。
少年咬住了嘴唇。直到他聽見抓着照相機的女孩出聲:“大哥哥你笑一笑好嗎?”
過了巡草站,下一站就是長泉了。四周的景色因為地域的不斷改變而顯出相當的差異。有一種陌生的安逸氣息覆蓋了地表。式舞感覺新鮮,她貼着窗玻璃朝外瞧,一邊問久野:
“那就是你的家鄉了嗎?”
“嗯?嗯。”那就是了。
一直沒有回過家。
或許是這樣一個原因,久野在下車后甚至恍惚了一下。腦海中與這裏有關的那部分記憶顯然還沒有準備好,以至於身體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倒是式舞很歡快地抓着行李跑向了出口,半路踢中一隻易拉罐,咕轆轆地滾出很遠。有個站台的工作人員比畫著“這樣可不行哦”一邊把這個聲源撿起來扔進垃圾箱。
久野對着那個男人發了一小會呆。
好象是,自己以前的同班同學吧。
想不起對方的名字,又還記得那人一直是看起來很沉默並內向的男生啊。現在呢,成了火車站的工作人員么。穿着很嚴肅的制服,可神情卻明顯要明朗起來了。還有十六、七歲時的影子嗎。
久野覺得自己走在非常奇怪的路上。在這條路上,他遇見了當初豆腐店老闆娘的孫女,現在她是穿着象鼻襪的女高中生。是不是除了自己以外,沒有人再記得她從前總是把手指插進豆腐里搗亂的過去?他還遇見了以前打過架的前輩,可以捏碎一塊磚的“高手”,此刻把自己的兒子舉在脖子上喊着“看爸爸飛哦”。反倒是郵局的老業務員只是看起來更老了一些,沒有特別大的變化。
奇怪的路。什麼都改變的世界裏。沒有改變的只是自己。
“……久野的父母還在這麼?”
“啊?不在了。”
式舞流露出難過的神色,男生明白過來她問題中的另一個意思,連忙解釋誤會:“他們只是搬到外地去了。”
“哈?是嗎?”很明顯地微笑起來,“我還怕……”
“怕什麼?”
“怕你會難過什麼的。”
“會難過就不會來了。”
式舞原先只把久野的提議理解成是思鄉。加上久野又追加說明道長泉有着雖然不著名卻十分出色的溫泉。如果等冬天的話,那時可沒有火車班次了,所以趕在深秋去是最好的……這是一套很具說服力的言辭,讓式舞在家人趕去參加通靈大賽的時候偷偷溜了出來踏上火車。
很久沒有離開東京,式舞心裏滿是對這個小鎮的喜歡。於是很快的,他們找了下榻的旅館。是久野建議的客棧。因為它家的溫泉最一流。女生興奮地抱着東西就要去泡澡,又沖久野晃了晃手指:“不要因為別人看不見你就亂闖女浴室哦”。
“我偶爾也想看看胸部有起伏的女生啊。糾正一下你給女性帶來的偏差值——”
對面扔來一隻拖鞋。久野側身避開。砸在窗棱上的聲音引來了走道里的媽媽桑,她不解地看向久野這邊,又問式舞:“客人,出什麼事了?”
“嗯?……沒什麼,呃、那裏有隻蟑螂……”
女生去泡溫泉的時候。久野在旅館裏稍稍走了走。明明是非常老舊的客棧了,踩下去的每一步卻都沒有吱吱的聲音。有兩個喝得爛醉的男人直衝自己而來,久野想讓開,還是與他們稍微地交錯了一下。雖然沒有感覺,他依然皺了皺眉頭。
外面風很大。但是旅館的燈光全在氤氳的水汽中顯得溫柔。他想起以前和朋友一起來這裏泡溫泉的日子。那時候是和自己一樣的頑皮的男生,現在全部地變成了成年人。他們的世界與自己的世界產生了不可聯繫的鴻溝。是想要把自己的身體觸碰上去,會如同雪片很快融化那樣的不可交集。
久野在暗色的天空下望向不斷冒出熱氣的那個地方。可以隱約聽到式舞和人攀談聊天的喜悅聲音。她還是很簡單地接受了“因為有溫泉”的解釋,並因此非常開心和享受。
久野也希望如果這次旅行只是以“溫泉”的目的該有多好。
前一陣式舞迷上看漫畫,想拖久野下水,卻因為多半是少女向,這讓男生很難跟從,只有看一部名叫《通靈王》的漫畫時,他才一改以往態度地投入起來。反倒是式舞對這套書不以為然,連說“沒有反映出我們通靈人的真實生活呀”。久野沒接茬,他想着別的東西。
好象,比起那些能作法施術抵擋千軍的強大幽靈來說,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他太普通了。如果幽魂世界是放眼望去千奇百怪的畫卷,那久野只是角落裏一個毫不起眼的少年。
“可你比那些傢伙都要好看!”式舞是從少女漫畫裏成長起來的小女生。有着理直氣壯的美學正義感。
久野笑着朝她的額頭吹氣:“不要把我跟李小龍的亡魂比。”
只是久野夏樹那“長得比他們好看”的理由在式舞的父母看來卻不是一個可以輕易通過的說詞。羽山世家怎麼說也是通靈界中的貴族。羽山式舞雖然拜兩位兄長所賜,不必肩負家族的未來。可如果伴隨在她身邊的只是一個“高中生”,總是不具說服力的。幸運的是,羽山先生和羽山太太終究太忙,想要找個機會好好說教也沒有時間。事情變得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方向走去。
“算了。起碼還是個善良的小鬼。”像是不甘地放棄般的口吻。
“所以,我說嘛,沒有問題。”式舞開心地比了個“V”字。
但是式舞並不知道情況還有後續。在她和母親去拜會班主任時,久野被羽山家的長子找去談了一會話。下午三點的時光。跪坐在木地板上,彼此間是一條界限分明的日光帶。
“雖然父親大人不再說什麼,可我還是要問問你。”
久野淡淡地望着式舞的長兄。
“想必你也知道式舞的二哥在上一次的通靈會裏受了重傷。”
“……”知道。意料之外的敗北,讓羽山家雞飛狗跳了半個月。
“式舞是我們這一輩中靈力最高的。只因為是女孩子,所以才……”
“您想對我說什麼就直說吧。”久野微笑着回看過去。
“我想問的是,你明不明白自己的情況,和式舞之間的差別?”
“我明白。”
“不要嘴硬。”
“……”
“如果你認定可以做到從此以後一直陪伴着她。無論她16歲、26歲、36歲,那我會和父親一樣不再說什麼。你認為你可以么?”
“我……”
“好象記得你是長泉人吧?”威嚴的兄長突然變換出一種很簡單地在思索的神情。
“嗯?……是,怎麼?”
“一直沒回去過么?”
“……嗯……”
“我建議你回去一次看看。再來考慮我的問題吧。”
那是上個星期發生的對話。過了幾天後,久野問式舞:“想不想和我一起去長泉呢?”
回旅館途中久野遇到一個亡魂。看他的劍客裝扮,顯然比自己遊盪了更長時間。兩人稍微聊了幾句話。最後久野按捺不住地問了一聲“你生前也是長泉的人么?”對方先一愣,跟着哈哈笑了起來。
“怎麼可能!我的家鄉可遠着呢,在南邊。”
“哦……回去過么?”
“很早以前回去過一次,別提啦。逃一樣逃了出來。”
“為什麼?”
“……因為,”男人把手放在劍上按了按,“看見了我母親……”
不需要再問下去了。
式舞回來的時候臉燙紅得直逼青森特產的大蘋果。連聲喊着“真是舒服,不過好象有點頭暈咧”。久野想問她“有沒有因為身材的緣故被誤會成男人”,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呀呀呀呀……這種時候就想快點成年哪。可以喝酒了……溫泉離了酒,好象總是會打折扣啊。”女生揉着眼睛蹭過來,“久野以前泡的時候喝過嗎?”
“有偷喝過。”能感覺到式舞周圍的空氣里泛濫的熱度。
“嚇!為什麼我今天就被道德約束得這麼辛苦!”
“你比沒喝酒看起來還要胡說八道。”
“再過三年!”式舞握緊拳頭,“等我成年了!再來這裏泡溫泉!喝酒!”
久野站起來:“行了。不早啦。”
三年後,羽山式舞十八歲。那久野夏樹呢?
他在哪個時間的凹陷里?
久野想,沒什麼,自己並不怕那位總是很森嚴很森嚴跟四大金剛一樣的兄長。所以對他說出“我可以的”,也不是什麼難事。對將來,不需要被強迫着去考慮太多。
“我可以的。”
第二天式舞跟着久野逛起街。原本想再去以前就讀的高中看一看,走到半途卻因為鎮子的市政建設而找不到方向了。式舞自發找人問路,剛巧看見有個抱着嬰兒的女子走出商店。兩人稍微談了一下,式舞很驚喜地笑起來,久野心裏打了個問號,隨後便看到式舞跟在那人身後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一邊大聲嚷嚷着給久野聽:“沒想到能遇見從那裏畢業的人啊,真是太好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但當久野把視線轉向那個微笑着的女子時,一瞬咬緊了下頜。
三個人繞了點路,走到還基本維持原樣的高中校舍時,那位自稱“山口涼子”的年輕母親不由地流露出懷念的神色來。她很親切地對式舞解說到“那裏是我以前的教室哦”,“啊,那裏就是會堂”,“女生們常常躲在這裏逃課咧”,“教師辦公室在後面,現在好象改成音樂教室了。”
式舞想到這是久野曾經就讀過的學校,心情變得溫柔起來。漫漫地散着步子跟着這位“山口媽媽”的腳步。有時身後的久野看去一眼。他完全、依然是這個學校里的普通男生的樣子。神色在橙紅的光線里泡得好似有點哀傷。
那麼普通得像個平常男生的樣子。
最後在夕陽下分別。式舞對那位好心的母親鞠了多次躬。看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視線里之後,式舞才轉過頭說話:
“久野的學校很有氣氛啊。”
“什麼氣氛?”
“就是一進來就能讓人感覺很懷念的氣氛。”
“不要用老太太的口吻講話。”
“……切,我本以為你們高中盡培養些毒舌的可惡傢伙呢,見到山口太太后,發現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嘛。”
久野望着遠處山坡上的雲,動了動嘴唇,沒有說出聲。
……她以前也不是現在這樣。
她以前甚至不姓山口。結婚、改姓前,叫藤田涼子。是女生里的小小領導。舉止威風凜凜,甚至會和男生打架。久野夏樹被男生推選出去和她一比高下,結果女生不小心崴了腳。沒有打成的架,變成了他背她回家。路上他聽見她終於一鼓作氣的告白。
當時他們都是再簡單不過的十六歲。
可等這個“當時”過去,時間帶給了彼此怎樣的未來?
久野突然覺得暗紅的陽光在自己無形的血管里橫衝直撞。它們很輕易地過濾出一種單純的情緒,讓自己停住腳步動彈不得。那一刻他突兀地懷疑,是不是因為自己目前的狀況,使壓抑的絕望輕易就侵入他的靈魂,幸福又因為找不到他的本體而無法棲身。
——如果你認定可以做到從此以後一直跟隨式舞。無論她16歲、26歲、36歲,那我會和父親一樣不再說什麼。你認為你可以么。
——你可以么。
左等右等不見式舞泡完溫泉回房間。久野有點擔心,找到樓下,經過乒乓室的時候,被裏面歡樂的聲音吸引住了。他探頭朝里看看。式舞果然在裏面和人打乒乓。
她一直是個很喜歡體育活動的小傢伙。雖然因為久野沒法和她比試,家裏兩個哥哥總是忙碌而漸漸放棄了這個愛好。但還是一有機會就要與人對戰一番的。不僅是乒乓,還有羽毛球,毽球,性格里有相當不願意服輸的成分。
打得滿頭大汗的樣子。
對手是個與式舞看似同齡的男生。淺色頭髮,看起來就很陽光。一招一式都像模像樣。和式舞不分上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幾張乒乓桌里這一對的年紀最小的緣故,漸漸人們開始站到他們周圍。有中年男子在一邊鼓動着氣氛直說“那位小夥子,別輸給女人哦”。式舞就“哼”地扣殺了一回。人群順理成章地沸騰了起來。
越戰越激烈。或許是女生氣力漸損,最後發威般抽出狠力的一板。力量和速度,讓乒乓球直接沿外線高高飛了出去,越過人群頭頂。
久野看着那顆黃色小球向眉心飛來,下意識地舉手要抓住它。
球卻從手心間穿了過去。
像從一陣空氣,一片陽光,或一抹香氣里,那麼輕易地就穿過去了。
一直撞到外面的牆彈回來,在地上蹦了好幾下。
圍觀的人們為這結束的一擊吹起口哨。式舞和那男生一起笑着說“謝謝”。她抬頭看見久野,很驚訝地跑了過來。不便說話的緣故,式舞一邊擦汗一邊向回房休息的大叔大嬸告別。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久野剛要開口“你真是蠻力女”,聽見背後有人喊着“羽山小姐”,就咽下話,和式舞一起看向那個淺色頭髮的少年。
“啊,有事嗎?”
“……今天很愉快。謝謝羽山小姐,辛苦了……”
“哈,我也是。”式舞拍了拍他的肩,“你也很強呀。”
“在學校里……有參加活動訓練的。”
“是嗎,怪不得呀。”
兩人奇特地沉默了一會。久野在邊上忍不住笑了起來,為避免尷尬,先離開上樓了。踏上台階時,聽見男生囁嚅着問:
“……羽山小姐是來這裏旅遊的吧?馬上就要走嗎?”
“他本來還建議說要給我做嚮導哈。”
“你是把‘我是路痴’寫在臉上的那號人么?”
“切。”式舞爬出窗,和久野並坐在瓦沿上。
“……我說,你跟我不一樣,質量大得很哪……萬一這裏塌了怎麼辦?”久野撐着發疼的太陽穴。
“沒什麼啦,結實的。”女生依然蹭近過來,只是左腳的拖鞋被突起的磚瓦絆了一下,骨碌骨碌地在屋檐上翻了幾圈后,掉了下去。
“你看看你。”
“嘿,不要緊的啦。”
“……那,你答應他了么?”
“什麼?”
“要做嚮導的那個。”
“當然沒啊……久野你不已經是嚮導了么?”
“哦。”
“久野夏樹就很稱職了嘛!very棒!”
“你英語口語已經差到這種地步了?”
女生晃着一隻光光的腳朝他笑。
久野不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是有點點冷漠的。可在式舞的心裏,沒有半點對父母叛逆地、真心實意地認為,比起兄長那些面目兇狠把骷髏成串系在腰上的持有靈們,清秀溫柔的久野實在是好太多了。
他在前幾年一直像個哥哥。常常在耍貧嘴上勝過自己一籌。冷着臉說笑話的愛好也很頑劣。可每次笑容收到最後慢慢消失時,都會轉變成一個溫暖的刻度,牽扯在五官四周,讓他成為看起來非常平靜而柔和的少年。因此,當時間不斷進展,式舞從十歲慢慢地長大,久野那部分讓她認為像“哥哥”的感覺,開始了悄然的異變。
“能來長泉,真的太好了。”式舞突然出神地開口說。
回程的火車在傍晚。於是還有整個白天可以消閑。久野是對式舞建議了不少去處,式舞最後選擇了離火車站最近的山坡。久野說你還真是撿了最沒特色的地方挑啊。式舞怨恨地回嘴道,明明是你講自己小時候常常在那裏捉天牛的。
“可現在都快冬天了,哪來的天牛啊,草也枯了吧。”
“隨便看一看啦。”
出乎久野預料的是居然那裏也還有人,攤着桌布像在聚餐的樣子。式舞露出一臉“看吧,別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沒情趣”的驕傲。經過聚餐的那伙人時彼此微笑着示意。裏面有個男子忽然喊着“乒乓小姑娘!”,讓式舞和久野同時停下了腳步。
“啊呀,是您呀。”式舞也認出了昨天的觀戰者。
居然索性加入了這個成年人們的聚會。久野雖然明知道式舞是個很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女生,卻還是忍不住驚奇了一下。他挑着幾步外的地方坐下來。金黃色,略有些蕭條的山坡。
可以陸續聽到那邊的對話。
先是互相詢問着姓名。然後久野聽出來這是一支聚在此的同學會。不過,為什麼同學會選了這樣的地方?很快裏面有個男聲解釋着說“以前老來這裏捉天牛啊,逃課在這裏睡覺啊,所以對這裏很有感情呢”。久野挑了挑眉笑起來:大概每個長泉的男生都有過類似的過去吧。
式舞年輕的聲音夾在裏面是很柔軟的。久野聽她很有些故意說給自己聽的話“我朋友老吹噓他在這裏捉天牛是一流高手呢”。反倒被他人取笑着問“男朋友吧”。直到有人正經接過話題:
“小妹妹你是不知道,捉天牛也有講究的,你可不能瞧不起哦。”
“是啊是啊。記得上一屆吧,有個誰一口氣捉了十幾隻天牛,把我們都震懾壞了。”另一位插嘴,“哈哈,當時捉天牛啊、打架啊、誰可以潛水時間最長啊,是比什麼都重要的衡量指標啊。”
“沒錯,那男生是可強了。打架也厲害,游泳也厲害。嘖嘖……”
“不過大概是太拉風了吧,後來不是在一場事故里去世了么。”
“喂喂,不要褻瀆死者呀。哈。”有人笑着提醒他,“不過你記性真好咧。”
“呵呵,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也只記得這些。別的早忘啦。”
“那男生叫什麼名字?”式舞好象覺察了什麼。
“不記得了,那都是很早前的事了呀。”
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久野夏樹感覺到,身下的土地咯咯開裂作響,無數種子抽芽拔葉,綠色的茜草瘋狂竄升,空氣里回蕩着風聲的波浪。十隻、二十隻、三十隻、一百隻天牛震動了翅膀,穿過草蔭,傲慢地飛翔。孩童的腳步踏過崎嶇的小路,歡呼着滑向下方。
他的視線在回憶的綠色中逐漸暗淡模糊。
終於明白了羽山家長兄提出的建議里有怎樣的目的。離開長泉的時間太久太久,以至於幾乎忘記了自己被停擺的時間,或者說是雖然知道,卻體察不了裏面的真實。
直到他回到故鄉。
少年成年,少女婚嫁,奔跑在山坡上的孩子換了幾代,他們早都過了可以喝酒的年紀。而他,久野夏樹,靜止在原地,自人們的記憶里,慢慢地喪失所有樣子。
已經下了站的客人,怎麼和列車上的他人共享同一個旅途?
等式舞和久野回到東京后,因為旅行的暴露令羽山先生和太太非常惱火,反倒是式舞的長兄出來勸解了一番,加上式舞畢竟安然無恙,事情也就作罷。式舞被她母親塞進浴室前滿臉失落地抱怨着“家裏的澡堂根本沒法和溫泉比”。讓久野很欣慰地笑了。他回過身,和幾步之遙的那位兄長對視了一下。對方神色嚴謹,像在等待某個回答。
久野微笑着欠了欠身,朝他身後走去。
走廊盡頭吹來初冬的一些冷意。茫茫地撒進空氣里。
“即便你很有熱情,在這個時節開放也未免太出格了。”
突兀在蕭瑟庭院中的花朵卻沖少年的質疑搖了搖葉瓣。
“因為我知道你是幽魂的化身嘛,但外面的人一定接受不了這樣違背自然規律的現象吧?嗯,什麼?”久野朝那艷麗的色彩靠近了一點,接着挑了挑眉笑起來,“當然,我也算不得什麼自然規律以內的人。”
花朵做出好象肯定般的輕微擺動。
“……而我們都不是哪。”少年又重複了一遍。
春天開放,冬天枯萎,這是花朵們的自然。
隨時間前行,被日夜輪換,這是所有人的自然。
但他們都不是。
“那麼……”,久野夏樹靜靜地開口,“我離開以後,請你多多關心一下她吧。”
開往冬天的火車(下)
兩年長高六厘米。
已經可以夠到廚櫃的第三層。離最高的第四層,只差一點點了。
如果是兩年前,導致蛀牙或營養失衡的零食還會被父母壞心眼地擺在高處。可眼下這些對付式舞的招數已經逐一無效。廚櫃的海拔也失去了阻礙小丫頭的功用,空落落地積着一層灰。現在,它只是用來具象時間和成長的測量工具。
——過去兩年,長高六厘米,可以夠到第三層隔板。
女生穿着淺色襪子站在地板上,抬頭看向第四層上望不到的地方,撇了撇嘴。
急什麼,總有一天能伸手夠到。
現在,羽山式舞十七歲了。變成高中生。變成漂亮的少女。變成又強大又精怪的通靈人,整個圈內都小有名氣——像羽山這樣的通靈世家,居然出現了沒有持有靈的後代,實在是聞所未聞。不過式舞的想法很自我:“哪個高中女生會帶一個大妖怪去上課呀!你們找不到女朋友的厄運還想波及到我身上嗎?”
於是接替父親成為新一代當家的兄長也不再說話,反而微笑着摸了摸調皮妹妹的額頭。
多好啊,她照着幸福的路成長起來。
做兄長的不會提那個關鍵的名字。而完整的句子應該是,多好啊,久野夏樹離開后,她照着幸福的路成長起來。
這麼聽着,簡直就像是種因果關係。
式舞接觸的高中男生也有各種各樣——除了那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幽魂,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好看的難看的優秀的叛逆的,為和她比試乒乓結果拉傷了肌肉的,想說鬼故事嚇她往自己懷裏撲結果卻被式舞的鬼故事嚇跑了的,守在路上想等她回家卻被身邊的幽魂提前向女孩報信導致作戰流產的。總之,花樣繁出。
也有男生因此心生怨恨,滿肚子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小氣想要教訓式舞一頓。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這個女孩的特殊身份,會鬼哭狼嚎着在式舞的小露身手中敗下陣來也是理所當然。女生擺擺手,向被召喚來幫忙的幽魂們道別後,又一跳一蹦地去了新的服裝店。
會說到上面這些“日常雜記”,是想表明“美少女羽山式舞的日子充滿新鮮與活力”。不是維他命飲料的廣告詞,就是這麼一回事。
好似在論證着哥哥的看法。她照着幸福的路,一路走過去。
久野離開也有兩年了。
兩年裏,只有親戚家的小女孩曾向式舞打聽過“一直和姐姐在一起的大哥哥去哪裏了”。見過久野的人在通靈界怎麼也有幾十個,但只有一人提起他。看來,對於通靈師而言,能吸引他們的果然不會是“好看”的少年,那些強大的式魂或妖獸才是倍受關注的對象。
沒什麼人會去記得總是站在一隅的普通男生,哪怕他笑得很清俊,又怎麼樣。
而對那個惦記着久野的女孩,式舞轉了轉眼睛告訴她說:“他呀,正好出門了。得明天才回來。”對方便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隨後又替換作“這次沒見到好可惜啊”的哀傷。式舞起初有點詫異,“十一歲的小丫頭哀傷個什麼勁?!”但隨後想想,自己第一次見到久野時,也不過才十歲么。然後一直到十五歲。接着又空白了兩年。
——“明天才回來。”
那,如果不照電視或小說里寫的俗套橋段,式舞假設再次見到久野時會怎麼樣。那個邊緣已經漸漸融化在記憶里的形象開始在她的視線里不斷銳化,直到他的輪廓邊角再次清晰——久野夏樹應該還是維持着原來的模樣吧,穿着他的深色校服,挑着眉毛似笑非笑地話,語氣偏又很溫和。他也許會說“你長高了”。那式舞自己呢,自然要竭盡全力地流露出最多的成熟質感,用所有高中女生那樣驕傲的態度說“是有一點”。最後兩人心平氣和地對話:
“你總算回來了。”
“是啊。”
如果是這樣一副場景的話。
可惜的是甚至沒有久野的照片。也沒有畫像。
前者是因為不可抗拒的技術問題,久野這類“人”啊,怎麼也沒法在底片上成像。後者是因為不可抗拒的能力問題,羽山式舞的美術成績從沒有高過40分,以“誰讓我是通靈師嘛”作為借口,讓她筆下的所有兔子和貓咪就一概像遊動的鬼魂。久野夏樹拒絕當式舞的模特兒也就不僅僅因為他有所害羞,對,雖然說他本身早已是遊魂,卻也不希望別人指着畫上的自己說“哇,這玩意是人是鬼?!”
於是,久野這樣的人,沒有留下什麼真真實實存在的痕迹。這算是個小小的遺憾。
其實幾年前,式舞熱衷於某個遊戲——久野把手放在紙上,她握着筆臨描手的形狀。如果哪怕有碰到久野一點點,就算失敗,要重來。
因此當羽山先生經過小女兒的房間時,忍不住被裏面撒了一地的簡筆畫嚇一跳。一度以為是新發明的咒符,可怎麼看起來都只是一條彎曲起伏過度的線條。就這樣,家裏曾經出現許多半只或四分之一只手的輪廓畫。長長的手指,中間突出的骨節。
這完全是小姑娘遊戲心態下的幼稚產物,可奇怪的是久野一直沒怎麼排斥,按理說他應該擺着手說“別玩了”,但每次都很聽之任之地由着式舞把鉛筆靠近自己的五指,線條延長,彎曲,回折,有一個圓滑的轉彎,那是手指間連接的地方。
他看見自己身體一部分的真實輪廓。
扁扁地壓在紙上。
這種感覺既奇怪又倉皇。
後來這些圖畫不知道被收拾去了哪裏。式舞也發現着新的遊戲,但是,雖然放風箏也很好玩,填字遊戲也很好玩,久野還是只記得當時的“手繪”遊戲。因為他在那個平面里,看見了可以和式舞直接接觸的地方。
灰黑色的,彎曲的細長線條。
又奇怪。又倉皇。
前幾天,班裏從伊豆旅遊回來的學生開始給大家看她拍攝的照片。
伊豆是以溫泉著名的地方。天天都有許多遊客興沖沖地往那裏趕。每個有特殊功用的溫泉都被希望肌膚年輕、解除疲勞的人們所享受着。
旅館裏鋪着非常高雅的暗色地板。
照片上的女生和親人擠在鏡頭前,露出又快樂又興奮的表情。是因為在溫泉邊拍攝的關係吧,畫面看起來有點模模糊糊的。反而更像是藝術照了。
有羨慕的人聲一直喊着“真想去一次啊”,式舞把手裏分發到的照片遞還回去。還在對旅行念念有詞的女生接過照片時問了一句“羽山應該常去伊豆吧”。
“哎?我?只在很小的時候去過。”
“伊豆的溫泉真的很棒呢!”
“也還好……”
“呃?”
“啊?”式舞笑起來,“我的意思是,很不錯。”
“是啊是啊。”女生又得到了輿論的支持,非常開心。
其實,也只是還好的程度。
長泉有比伊豆更美麗更舒心的溫泉,只是還沒有被人發現。知道這些的,只有那個小鎮上的居民,雖然過於理想主義,可不得不說他們的日子是很幸福的。那裏沒有慕名而來的客人,有沒有裝潢豪華的賓館,長泉的客棧雖然乾淨卻總是老舊些,屋檐上會有東翹西凸的瓦片把人的拖鞋勾絆掉,也許從此要腐朽在院子的角落裏。
夏天和冬天分別消耗在捉天牛和泡溫泉上,然後一代一代的人,就這樣成長起來。
久野夏樹也應該是這樣。
這樣一個人,又是因為什麼離開了。
長泉這個小鎮,它的溫泉,它的客棧,它的彎曲小道,它的暮色校園,它的在冬天取消的火車……對於式舞來說,那是又愜意又溫暖,又着柔軟邊角的東西。但我們只能說那時她還太小,完全體會不到久野的感受。美好的東西,在久野的世界裏是緩慢行進的刀,嘶嘶地把原本就微弱的連線切斷了。
十五歲的時候還不明白。
班裏的女生還沒有從“伊豆熱”里退出來,放學路上還在計劃着該怎樣實現這一目標。式舞很想把長泉推薦給她們,可動了個小心眼,還是決定留給自己好。聽她們聊得開心,一直到拐角處才分別。
家在城郊,走了幾分鐘后,周圍變得偏僻起來,式舞感覺到一點狀況。
她的靈力頗強,很快就發現跟在身後的東西已經流露出凶機。這麼判斷下來,來者不善。為什麼會盯上她,式舞不知道,如果除去“尾行”之類的成人理由,那就是對於惡靈來說,一個沒有持有靈的通靈師,多多少少就像是軟柿子一樣,是很容易先被挑出來捏壓一把的。
這不是常常會出現的情況。可一旦出現,還是要較量。
念咒,除靈,施法。按步就班地來。可看起來不是個強敵的對方,卻在變形后一下子擁有了強大的攻擊力。式舞的藍色靈光被壓迫到一角。她還沒來得及追補咒語,抬頭就看見面前亮出的巨齒,濃烈的鼻息已經吹到臉上。
心臟像要被恐懼震碎般不顧一切地跳動着。
因此,如果不是有人在這個時候幫了她一把的話,真的發生什麼危險也不是沒可能的。
趕來的男生有和式舞相當的靈力,但更擅長近身戰,加上有式舞作支援,終於把不速之客收拾走了。兩人都鬆了口氣。
這個“救命恩人”式舞也認識,記得是和羽山並稱名門的通靈世家的少爺,在鄰校讀書的樣子。
他扶着式舞站起來。輕輕一架,就接過了她的大半重量。
但女生還是腿軟,走一會又坐了下去。即便很沒種,可恐懼是比喜悅更難以掩飾的東西,它們會反應在身體的每個關節,讓無數微弱的利針扎在心臟最軟弱的地方,而跟着的,許多深處的心理也跟着被曝光出來。
男生感覺到了式舞的顫抖,體貼地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又輕聲地說:“沒事的,已經沒事了,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
很適時機的安慰,配合著衣料的溫度,一下子就讓式舞抓着外套“嗚”地哭起來。頭埋在衣服里,啜泣一陣比一陣強烈。
這個狀況顯然強烈刺激到了男生的呵護之心,他險些壯大了膽子想把女孩攬抱起來,卻在接近時聽見對方嗚咽里的單詞,一個個地,好象要湊成什麼句子:
“可惡可惡可惡啊……”
男生一楞。(是在說那惡靈嗎。)
“別讓我見到你!……”
(那大概,就是了吧。)
“……我又不需要你來保護……”
男生的臉一下子垮了下去。(難道自己多管閑事了嗎?)
“……又不需要你幫忙……”
(真、真的多管閑事了?冤啊……)
“可惡、可惡啊……”
(到底哪裏做錯了,拜託誰來指點一下無辜的自己吧。)
“久野夏樹你這個混蛋!……什麼都不需要你做……你為什麼要走呢。”
(啊?……啊?)
“……混蛋久野夏樹……你不知道我快怕死了……”
(啊?……啊?……啊?)
“……混蛋……別讓我見到你啊混蛋……”
可憐的男生滿腦弄不明的情況,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可是,羽山小姐,我,我姓秋井,不,不姓久野啊……”
原來在非常非常害怕的時候,被明明白白看穿內心的無助恐懼和怯懦的時候,會清晰地感覺到,有多麼需要他。
即便他普通得無法在危機中保護自己。
即便他平凡得什麼忙也幫不到。
但是,男生帶有熱度的外套,覆在自己肩上的手,以及所有可以感覺到溫暖和實體的東西,都讓獨自落單在害怕中的式舞想起一個人。
只想一個人。
式舞知道,無論怎麼把一切消化得平平靜靜,等她再見到久野的時候,絕對做不到若無其事心平氣和地說“你終於回來了”。她只會毫無氣質地大哭,抓着他的衣領涕淚橫流,像個無聊言情劇中的女主角那樣不成體統。
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了式舞。
不是害怕,是在害怕里體會到的其他感覺,他們被這種害怕點燃爆發,突然轟炸,隆隆作響地滾動在心裏。
久野在式舞很小的時候還會幫她趨趕那些不太和善的幽魂。當然夠得上惡靈級別的,他絕對對付不了,可他會從被幽魂們圍觀的人群里把式舞帶出來,喊着她的名字“該回家了”,像個普通的哥哥那樣冷靜而可靠。他還會在式舞睡覺前和她說話,一些有來歷沒來歷的故事,好聽的不好聽的,把式舞送進夢裏去。
她在他停止的時間裏長大。
有一年冬天,罕見地下了大雪,比起天氣學家們對這異常氣候的緊張,式舞第一次看見那麼大的雪花,只會非常激動地跑去郊野。久野跟着。一紅一黑兩個小點走在白色的絨毯上,除了有些冷外,更多的是歡欣鼓舞的幸福感。
女生捏着雪球往久野砸過去。雖然即便是站着不動也不會有傷害——雪球一定會穿越過他的身體,但久野還是配合地變換着動作避讓起來,更何況比起身高超過178厘米,發育健全的長腿男生而言,還停留在小丫頭體質的羽山式舞幾乎沒有擊中他的機會。
兩個人玩得很開心。
一直女孩累到氣喘吁吁地躺倒在雪地里。久野站在旁邊看式舞。像個被嵌進白奶油的糖娃娃——紅着臉,呵出的每一口,都是柔軟的白色霧氣。
男生蹲了下來:
“這樣會感冒的,起來吧。”
式舞不肯動,雖然冷,可快樂是竄流在全身的發燙的血液:“就一會。”
“真是小孩子。”
“久野啊。”
“什麼?”
女生笑着:“從我這樣看上去,好象雪花是從你身上掉下來的一樣。”
“嗯?……哦。”
後來,幾年後的夢裏,式舞還是會夢見這樣的場景。躺在雪地里,雪卻沒有滲人的冰冷,而是單單純純軟白的樣子。她望向天空,雪花從某個地方,惟一的地方不斷地撒落下來。然後從那個地方、那個人,朝她伸出手去。
夢得太真實的緣故,差點要分不清這個場景究竟是真還是假。但如果仔細搜索記憶,確實在當時,久野夏樹伸出手,非常輕非常輕地觸碰了她的臉。
有雪花同時掉在臉上。
一瞬融化的冰涼。
羽山式舞想,啊,被久野碰到,原來就像是這樣,好象雪花落在臉上的感覺。
根本不用去分到底是不是雪花。
它們一樣。
今年冬天依然沒有雪。家人建議着北上渡假,挑選的地方是伊豆。聽說去伊豆或許有直達的新幹線,總之不用坐着舊式的火車往山間茫茫地展轉。二哥找到式舞告之這一消息時,有些詫異妹妹反而一臉失落。
“幹什麼,不想去么?”
“也不是。”
“那怎麼?”
“我想坐那種老式火車……”
“電影看多了吧,有先進的技術不享受,倒退思維。”
“切。”
旅行的計劃沒有因為受到“倒退思維的妹妹”影響,還在穩穩噹噹地進行。出發的前一天,式舞收拾自己的行李,把相機、換洗衣物、口袋書、護膚品、遊戲機逐一打點好之後,想起似乎還應該帶些浴帽。
記得是被放在廚房的架子上。
下面三層都看得到,沒有發現目標。那或許,就是在第四層上了。
式舞想去搬凳子,又嫌麻煩,踮着腳就伸手去摸。
也許還是差一點點的關係,姿勢吃力。最後,以至於平衡沒掌握好,她腳下一歪,下意識地抓住隔板,結果把它抽落了,一起掉下來。
灰塵撲滿在空氣里,嗆出了兩個噴嚏。加上磕着的手肘和屁股,女生忍不住叫起疼。因而過了幾分鐘,式舞才看清隨着隔板被抽開,一起掉在地上的是些什麼東西。那些除了袋裝浴帽,被遺忘了的調味料罐頭外,還有三四張泛黃的簡筆畫。蹭擠在身邊的一小方空間。
上面是,羽山式舞在近百張遊戲作品中,唯數不多成功的,畫全了一整個手掌的成品。
線條延長、迴轉、在手指與手指連接的地方柔和轉動……最後完成的,久野夏樹的手印。
已經褪卻模糊的灰黑色線條,但還能看清五指形狀。
石磨擦過的這個地方,纖細的鉛筆線,是久野夏樹存在的痕迹。
他把它們藏在這裏。
羽山先生和羽山太太、羽山家的次子——長子還需操持家業,得過兩天才能趕去伊豆與大部隊匯合——以及羽山式舞和兩名家佣一起聚集在車站。前面的電子屏不斷地播放着班次的信息,熙熙攘攘的人流來身邊交錯來回。在這裏,是可以好好體會一下什麼叫作“繁華城市的脈動”的機會。式舞翻來覆去看着手裏的車票,他們的車次將在十分鐘后出發。
兩為家佣已經開始搬行李上車,父母和哥哥也前後進入了車廂。式舞在站台上喊住他們:
“爸爸、媽媽……”
“誒?”羽山先生回過頭來,和太太一起注視着陽光下自己的小女兒。
“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做……”
“什麼?”做母親的有些奇怪,“先上來再說啊。”
“不了,其實我一直想,試試看像那些電影裏的女主角一樣,提着婚紗逃跑哈。”
“亂說什麼啊。”做父親的先皺起了眉,“快上來,別鬧了。”
“是真的!”式舞回頭看了看電子屏,“就像,我現在要去坐另一輛車了。祝你們玩得愉快!”
她趕在兩老沒有明白過來的時候,穿過人群,快速地跑向了另一邊的站台。撐着扶手跳過欄杆,翻過兩條矮牆。在招惹來的一路抱怨聲中,拚命地奔跑着。背上的小包隨節奏拍打在身上。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先坐車去中轉站,然後在那裏換乘開往長泉的火車。
時間回到兩年前。其實久野不是招呼也沒有就離開的。似乎這樣做更明智徹底些,也符合一貫此類命運中男主角的作風。可久野沒有。等式舞洗完澡走出來,久野靠着檐柱坐在角落。式舞也老樣子地挨在他身邊。男生側過頭看着她:
“你每次洗澡,都像蒸饅頭一樣……”
“洗澡嘛……”式舞伸了個愜意的懶腰,“果然家裏的澡堂跟溫泉就是沒法比啊。”
“這是廢話。”
“以後住到長泉去算了。”
“不定時的異想天開又發作了?”
“不是亂說,是真的,長泉很棒,也許等我長大了,會去那裏定居吧。”
“那裏是永遠買不到你最喜歡的電子遊戲的小鎮,也沒有新款的服裝,甚至連甜麥圈的連鎖店也沒有哦,”久野一一分析着利害,叫他好氣又好笑的卻是,女生真的流露出了艱難抉擇的表情,“……所以說,你還是個孩子嘛。”
“你也沒大到哪裏去吧。”
“總比你大三歲。”
“哼,前年大五歲,去年大四歲,今年不就大三歲了嗎?等到我哪裏天追上你,久野夏樹,你就有得瞧了。”
“哪天呢。”男生突然問。
“呃?”式舞轉了轉眼睛,“也不就是三年以後嘛。”
“……三年……”久野漠漠地看着不知哪個角落,“三年以後呢?”
“那我就大你一歲了呀哈哈!”式舞很興奮地擺出“叫我大姐頭”的神色。
“你這個小傻瓜……”
“照你現在這矮個頭啊,即便真的大我一歲,還是小蘿蔔丁吧。”久野丟掉原來的話題。
“胡說!”
“現在還只能摸到廚房架第一層不是么。偷最上面的零食還得搬凳子。”男生擺出窮追猛打的勢頭。
“……誰讓你不幫我。”
“我可沒義務對你牙里的蛀蟲過度示好。不過……”久野看着式舞的眼睛,“等你可以夠到最上面那一層的時候,也許就真的表示你已經十八歲了吧。”
“肯定啊,看我每天吃多少!長個兒,還不簡單。”
“那你十八歲的時候,記得試一試。”
“好啊!”
“……不要忘記啊。”
“知道知道。”
不用三年,不用到十八歲。現在就可以了。
他想把選擇權交給十八歲的她。這個看似成熟勇敢冷靜而智慧的人,還是很輕易地在無法考察的未來面前選擇了迴避。而將重啟的開關交給了她。
下了轉乘線,走到偏僻的小站就可以購票去長泉。先坐火車,接着再步行一段。
買票的時候,窗口裏的歐巴桑用很振奮的口吻告訴她“小姑娘,你買到的是今年去長泉的最後一班列車哦。”
對了,長泉是個小地方,於是在冬季,會被取消所有開往那裏的車次。
式舞搖了搖手裏的票,露出“托你的福”的笑容,走進檢票口。
兩年前那位老站長不見了。取代他的是清瘦的中年男子。但酷愛搗蛋的野鬼卻依舊不變。新站長也沒有之前的好脾氣,衝著好象永遠打理不整齊的落葉堆一個勁的生悶氣。式舞不敢在這個時候與他說話,沒想到對方卻在火車進站時回頭對式舞說了一句“一個人旅行嗎,注意安全啊。”
有什麼改變的東西里,還有什麼是不曾改變的。
去往長泉的列車依然那麼空蕩蕩。只是凳子似乎又陳舊了一些,皮套摩得發亮,邊緣破開又露出些海棉的填塞。
只是兩年而已。
兩年前,他們還坐着同一輛列車,男生的頭因為瞌睡可愛地一點一點,等他醒來睜開眼睛則是清亮一片。那時候她是小而單純的笨蛋,無法去體會旅行里會產生怎樣的意義。久野夏樹什麼也不說,他挑着眉毛笑她天真,不發一語看她上竄下跳,一直到最後建議說“那你十八歲的時候,試一試”。
這個傻瓜,根本不用等到十八歲。
羽山式舞現在就可以回答久野夏樹,哪怕再前一年,十六歲時也可以:
“什麼十六、十七、十八的?我希望你能永遠陪伴着我!”
還有大哥這一關?大哥是笨蛋。只要告訴他,“正因為以後會相差得越來越遠,所以現在才更要在一起”。
一定要在一起。
想和他在一起。
前方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下了雪。火車轉彎時能看見鉛灰色的雲壓在車頭上。火車好象鑽進雪裏。然後沿着鐵軌推進,直到窗外飛揚起白色的雪片。外面的世界慢慢融成白茫茫的一片。無邊無際地伸展。
給人的錯覺是,天和地中間,只有這列火車,要載着她,去他那裏。
只是偏偏不巧,在臨近長泉的時候,由於大雪導致車頭脫軌,整列車不得不停下來。溫柔而充滿歉意的聲音在喇叭里廣播個不停:“請乘客們耐心等候,不久我們就將重新出發”。車廂里沒什麼人,也就聽不到抱怨聲。
反正,馬上就要抵達了。
式舞把帶着簡筆畫的紙張攤在列車的小桌板上。看來看去,滿心都是“久野的手指很長”的驚嘆號,又不自量力地拿自己的手去比試,很快就在“又短!又圓!”里敗下陣來,心裏跟着忿忿。
其實一直都沒能和久野有過接觸。沒有辦法的事。
所以像這樣,他的手終於被具象到一根長長的線上,在那麼小的範圍里,好象彼此貼近在一起,好象真的可以觸碰到。
女生站起來走到這節車廂的盡頭,車門不知怎麼開着。也許是列車員疏忽,總之式舞左右張望了一下,走了出去。
外面的雪很大。
充斥在空氣的每個角落。
好像要把自己完全掩埋一樣。
冰涼的觸點,遍佈在臉上。須臾消逝,卻又在不斷地重複中,變成了一種固定的感覺。反覆着唯一的情緒,在視野里無盡的白皙中肆無忌憚地膨脹着。沿着一條鉛灰的線條,漸漸變化扭曲,直到充盈成世界裏寂靜而鋪天的吶喊——
以前就認為,雪融化在臉上的感覺,像是被久野觸碰到。
現在它們沾染了眼睛、睫毛、臉、鼻尖、嘴角、頭髮和肩。
像要把自己整個地擁抱覆蓋掉。
他伸出手。像要把自己整個地擁抱覆蓋掉。
火車到達長泉。鎮子在雪制的外殼下像個軟毛的小生物,懶懶地蟄伏着一動不動。即便到了總站,下車的人也不多。最後一班列車,拉了個長長的笛聲后就結束了又一年的奔馳。
式舞行李簡單,一蹦一跳地就出了站。
四周的路都不陌生。在那頭的小店拐彎再朝南走,應該就是當初投宿的客棧。風急雪大的緣故,一段路走得有點辛苦,耳朵凍紅了就最明顯,而相對突出的鼻子也沒能倖免。於是式舞幾乎是一頭扎進店門裏。
裏面熱氣騰騰。
“……好狼狽哪。”櫃枱里傳來了聲音。
“啊啊,是啊。”式舞喊着,“老闆!快給我一間單人房!哦,再來一瓶清酒!”
“你還沒滿十八歲吧。”
女生抬起頭。
“不要冒充店長先生好不好。”
久野夏樹彎起嘴角,邊說邊往外走:“我可沒說自己是店長。”
“這樣到處亂跑,嚇壞別人怎麼辦。”
“誰看得見?……”頓了頓,“怎麼提前來了。”
女生搖着腦袋:“我等不及了嘛。”
“呵……”男生抱起手臂,“其實我後來有點懊悔,應該讓你挑戰第三層就好,不用定在最高那一層。”
“啊?為什麼。”
英俊的微笑,雖然多日不見,它卻依然氣勢不減:“因為啊……我也怕自己等不及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