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園
有三處地方,在我都是可以懷念的——因為戀愛的緣故。第一是《初戀》裏說過了的杭州,其二是故鄉城外的娛園——
①1923年3、4月問,周作人有一回突然而至的感情的波瀾:除寫作本文外,還寫了三首情詩:《飲酒》(1923年3月12日作,收《過去的生命》)、《高樓》、《她們》(1923年4月5日作,收《過去的生命》)。在《她們》中,他這樣寫道:“我有過三個戀人。雖然她們都不知道。她們無意地卻給了我許多:有的教我愛戀,有的敏我妒忌,我都感謝她們,謝她給我這苦甜的杯。她未嫁而死,她既嫁而死,她不知流落在什麼地方,我無心去再找她了。養活在我的心窩裏,三個戀人的她卻還是健在,她的照相在母親那裏,我不敢去要了來看。她倆的面龐都忘記了,只留下一個朦朧的姿態,但是這朦朧的卻最牽引我的情思。我愈是記不清了,我也就愈不能忘記她了。”詩里所說“未嫁而死”的“她”即《初戀》裏的楊三姑,“既嫁而死”的“她”即本文中的平表姊,“不知流落在什麼地方”的“她”則是周作人留學日本時居住的伏見館主人的妹妹乾榮子。
娛園是“皋社”詩人秦秋漁的別業,但是連在住宅的後面,所以平常只稱作花園。這個園據王眉叔的《娛園記》說,是“在水石庄,枕碧湖,帶平林,廣約頃許。曲構雲綜,疏築花幕。竹高出牆,樹古當戶。離離蔚蔚,號為勝區。”園築於咸豐丁已(一八五七年),我初到那裏是在光緒甲午,已在四十年後,遍地都長了荒草,不能想見當時““秋夜聯吟”的風趣了。園的左偏有一處名叫潭水山房,記中稱它“方池湛然,簾戶靜鏡,花水孕觳,筍石恆藍”的便是。《娛園詩存》卷三中有諸人題詞,樊樊山的《望江南》云:
冰谷凈,山裡釣人居。花覆書床偎瘦鶴,波搖琴幌散文魚:
水竹夜窗虛。
陶子繽的一首云:
橙潭瑩,明瑟敞幽房。茶火瓶座山蠣洞,柳絲泉築水鳧床:
古幀寫秋光。
這些文字的費解雖然不亞於公府所常發表的駢體電文,但因此總可約略想見它的幽雅了。我們所見只是廢墟,但也覺得非常有趣,兒童的感覺原自要比大人新鮮,而且在故鄉少有這樣遊樂之地,也是一個原因。
娛園主人是我的舅父①的丈人,舅父晚年寓居秦氏的西廂,所以我們常有游娛園的機會。秦氏的西鄰是沈姓,大約因為風水的關係,大門是偏向的,近地都稱作“歪擺台門”。據說是明人沈青霞的嫡裔,但是也已很是衰頹,我們曾經去拜訪他的主人,乃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跛着一足,在廳房聚集了七八個學童,教他們讀《千家詩》。娛園主人的兒子那時是秦氏的家主,卻因吸煙終日高卧,我們到傍晚去找他,請他畫家傳的梅花,可惜他現在早已死去了——
①這是周作人的大舅父魯伯堂(?一1902)秀才,終生閑居在家。
忘記了是哪一年,不過總是庚子以前的事吧。那時舅父的獨子娶親(神安他們的魂魄,因為夫婦不久都去世了),中表都聚在一處,凡男的十四人,女的七人。其中有一個人和我是同年同月生的,我稱她為姊①,她也稱我為兄,我本是一隻“醜小鴨”,沒有一個人注意的,所以我隱秘的懷抱着的對於她的情意,當然只是單面的,而且我知道她自小許給人家了,不容再有非分之想,但總感着固執的牽引,此刻想起來,倒似乎頗有中古詩人(Troubadour)的餘風了。當時我們住在留鶴□里,她們住在樓上。白天裏她們不在房裏的時候,我們幾個較為年少的人便“乘虛內犯”走上樓去掠奪東西吃。有一次大家在樓上跳鬧,我彷彿無意似的拿起她的一件雪青紡綢衫穿了跳舞起來,她的一個兄弟也一同鬧着,不曾看出什麼破綻來,是我很得意的一件事。後來讀木下壟太郎的《食后之歇》,看到一首《繹絹里》不禁又引起我的感觸——
①周作人二姨父酈拜卿的女兒酈水平,周作人稱“平表姊”,曾過繼給周作人母親做女兒,后嫁給車耕南,夫妻感情下和,因流產出血過多,終成痼疾,卻拒絕就醫,鬱郁而死。
到龕上去取筆去,
鑽過晾着的冬衣底下,
觸着了女衫的袖子。
說不出的心裏的擾亂,
“呀”的縮頭下來:
南無,神佛也未必見罪罷,
因為這已是故人的遺協了。
在南京的時代,雖然在日記上寫了許多感傷的話(隨後又都剪去,所以現在記不起它的內容了),但是始終沒有想及婚嫁的關係。在外邊飄流了十二年之後,回到故鄉,我們有了兒女,她也早已出嫁,而且抱着痼疾,已經與死當面立着了,以後相見了幾回,我又復出門,她不久就平安過去。至今她只有一張早年的照相在母親那裏,因她後來自己說是母親的義女,雖然沒有正式的儀節。
自從舅父全家亡故之後,二十年沒有再到娛園的機會,想比以前必更荒廢了。但是她的影象總是隱約的留在我腦底,為我心中的火焰(Fiammetta)的餘光所映照着。
十二年三月
《1923年3月作,選自《雨天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