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者先生和我
方紀生先生從東京寄信來,經了三星期才到,信里說起前日見到武者小路先生,他對於我送他的晉磚硯很是喜歡,要給我一幅鐵齋的畫,托宮崎丈二先生帶來,並且說道,那幅畫雖然自己很愛,但不知道周君是否也喜歡。我在給紀生的回信里說,洋畫是不懂,卻也愛東洋風的畫,富岡鐵齋可以說是純東洋的畫家,我想他的畫我也一定喜歡的。在東西六大畫家中有鐵齋的插畫三幅,我都覺得很好,如獻新谷圖,如榮啟期帶索圖,就是縮小影印的,也百看不厭,現在使我可以得到一張真跡,這實在是意外的幸事了。
我與武者小路先生初次相見是在民國八年秋天,己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那時武者先生(平常大家這樣叫他,現在也且沿用,)在日本日向地方辦新村,我往村裡去看他,在萬山之中的村中停了四天,就住在武者先生家的小樓上,後來又順路歷訪大阪京都濱松東京各新村支部,前後共化了十天的工夫。第二次是民國二十三年,我利用暑假去到東京閑住了兩個月,與武者先生會見,又同往新村支部去談話一次。第三次在民國三十年春間,我往京都東京赴東亞文化協會之會,承日本筆會的幾位先生在星岡茶寮招待,武者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人。今年四月武者先生往南京出席中日文化協會,轉至北京,又得相見,這是第四次了。其時我因事往南京蘇州去走了一趟,及至回來,武者先生快要走了,只有中間一天的停留,所以我們會見也就只在那一天裏,上午在北京飯店的庸報社座談會上,下午來到我這裏,匆匆的談了一忽兒而已。這樣計算起來,除了第一次的四天以外,我同武者先生聚談的時候並不很多,可是往來的關係卻已很久,所以兩者間的友誼的確是極舊的了。承武者先生不棄,在他的文章里時時提及,又說當初相識彼此都在還沒有名的時代,覺得這一點很有意思。其實這乃是客氣的話,在二十四五年前,白樺派在日本文學上正很有名,武者先生是其領袖,我的胡亂寫些文章,則確在這以後,卻是至今也還不成氣候,不過我們的交際不含有一點勢利的分子,這是實在的事情。事變之後,武者先生常對我表示關心,大約是二十六年的冬天吧,在一篇隨筆里說,不知現在周君的心情如何,很想一聽他的真心話。當時我曾覆一信,大意說如有機緣願得面談,唯不想用文字有所陳說,蓋如倪雲林所言,說便容易俗,日本所謂野暮也。近來聽到又復說起,雲覺得與周君當無不可談者,看了很是感動,卻也覺得慚愧。兩國的人相談,甲有甲的立場,乙有乙殉立場,因此不大容易說得攏,此是平常的情形,但這卻又不難互相體察諒解,那時候就可以說得成一起了,唯天下事愈與情理近者便愈遠幹事實,故往往亦終以慨嘆。我近來未曾與武者先生長談深談過,似乎有點可惜,但是我感覺滿足,蓋談到最相契合時恐怕亦只是一嘆唱,現在即使不談而我也一樣的相信,與武者先生當無不可談,且可談得契合,這是一種愉快同時也是幸福的事,最初聽說武者先生要到中國來漫遊,我以為是個人旅行,便寫信給東京的友人,托其轉帶口信,請他暫時不必出來,因為在此亂世,人心不安,中國文化正在停頓,殊無可觀,旅途辛苦,恐所得不償所失。嗣知其來蓋屬於團體,自是別一回事了,武者先生以其固有的朴誠的態度,在中國留下極深的好印象,可謂不虛此行,私人方面又得一見面,則在我亦為有幸矣。唯願和平告成后,中國的學問藝術少少就緒,其時再請武者先生在駕光來,即使別無成績可以表示,而民生安定,彼此得以開懷暢聚,將互舉歷來所未談及者痛快陳之,且試印證以為必定契合者是否真是如此,亦是很有意思的事也。
至於我送給武者先生的那磚硯,與其說是硯,還不如說是磚為的當,那是一小方西晉時的墓磚,有元康九年字樣,時為基督紀元二百九十九年,即距今一千六百四十四年前也。我當初搜集古磚,取其是在紹興出土的,但是到了北京以後,就不能再如此了,也只取其古,又是工藝品,是一種有趣味的小古董而已。有人喜歡把它琢成硯,或是水仙花盆之類,我並不喜歡,不過既已做成了,也只好隨它去。我想送給武者先生一塊古磚,作為來苦雨齋的紀念,但是面積大,分量重的不大好攜帶,便挑取了這塊元康斷磚,而它恰巧是琢成硯形的,因此被稱為硯。其實我是當作磚送他的,假如當硯用一定很不合適,好的硯有端溪種種正多着哩。古語云,拋磚引玉。我所拋的正是一塊磚,不意卻引了一張名人的畫來,這正與成語相符,可謂巧合也矣。民國癸未秋分節。
上邊這篇文章是九月下旬寫的。因為那時報上記載,武者先生來華時我奉贈一硯,將以一幅畫回贈,以為是中日文人交際的佳話。我便想說明,我所送的是一塊磚,送他的緣固是多年舊識,非為文人之故,不覺詞費,寫了三張稿紙。秋分節是二十四日,過了兩天,宮崎先生來訪,給我送來鐵齋的那幅畫。這是一個摺扇面,襪作立軸,上畫作四人,一綠衣以爪杖搔背,一紅衣以紙捻刺鼻,一綠衣藍褂挑耳,一紅衣脫中兩手抓發,座前置香爐一,茶碗三,紙二枚。上端題曰:
經月得樓颶,頭懶垢不□,樹間一梳理,道與精神會。癢處搔不及,賴有童子手,精微不可傳,桂齒一轉首。吱口眼尾垂,欲噴將未發,竟以紙用事,快等船出閘。耳癢欲拈去,猛省須用*(左耳右月),注目深探之,疏快滿鬚髮。右李成德畫理髮搔背刺噴*耳四暢圖贊,覺范所作,鐵齋寫並錄。贊一末句會字,贊四次句省用字,均脫,今照石門文字禪卷十四原本補入。案南唐王齊翰有挑耳圖,似此種圖畫古己有之,列為四暢,或始於李成德乎。據清河書畫舫雲,工畫法學吳道子,李不知如何,唯飄逸之致則或者為鐵齋所獨有,但自己不懂畫更甚於詩,亦不敢多作妄言也。鐵齋生於天保七年(清道光十六年),大正十三年(民國十三年)除夕卒,壽八十九歲,唯榮啟期帶索圖為其絕筆,則已署年九十矣。十月一日再記。
(作於1943年9月24日,10月1日再記,選自《苦口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