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的舊悲劇-2
八
“大嫂!”廉仲在窗外叫:“大嫂!”
“進來,二弟。”廉伯太太從裏間匆忙走出來。“喲,怎麼啦?”
廉仲的臉上滿是汗,臉蛋紅得可怕,進到屋中,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好象要昏過去的樣子。
“二弟,怎啦?不舒服吧?”她想去拿點糖水。廉仲的頭在椅背上搖了搖,好容易喘過氣來。“大嫂!”叫了一聲,他開始抽噎着哭起來,頭捧在手裏。
“二弟!二弟!說話!我是你的老嫂子!”
“我知道,”廉仲掙扎着說出話來,滿眼是淚的看着嫂子:“我只能對你說,除了你,沒人在這裏拿我當作人。大嫂你給我個主意!”他凈下了鼻子。
“慢慢說,二弟!”廉伯太太的淚也在眼圈裏。“父親給我定了婚,你知道?”
她點了點頭。
“他沒跟我提過一個字;我自己無意中所到了,女的,那個女的,大嫂,公開的跟她家裏的汽車夫一塊睡,誰都知道!我不算人,我沒本事,他們只圖她的父親是旅長,媒人是將軍,不管我……王八……”
“父親當然不知道她的……”
“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我不能受。可是,我不是來告訴你這個。你看,大嫂,”廉仲的淚漸漸幹了,紅着眼圈,“我知道我沒本事,我傻,可是我到底是個人。我想跑,窮死,餓死,我認命,不再登陳家的門。這口飯難咽!”“咱們一樣,二弟!”廉伯太太低聲的說。
“我很想玩他們一下,”他見嫂子這樣同情,爽性把心中的話都抖落出來:“我知道他們的劣跡,他們強迫買賣家給送禮——乾禮。他們抄來‘白面’用麵粉頂換上去,他們包辦賑糧……我都知道。我要是揭了他們的蓋兒,槍斃,槍斃!”“嘔,二弟,別說了,怕人!你跑就跑得了,可別這麼辦哪!於你沒好處,於他們沒好處。我呢,你得為我想想吧!我一個婦道人家……”她的眼又向四下里望了,十分害怕的樣子。
“是呀,所以我沒這麼辦。我恨他們,我可不恨你,大嫂;孩子們也與我無仇無怨。我不糊塗。”廉仲笑了,好象覺得為嫂子而沒那樣辦是極近人情的事,心中痛快了些,因為嫂子必定感激他。“我沒那麼辦,可是我另想了主意。我本打算由昨天出去,就不登這個門了,我去賭錢,大嫂你知道我會賭?我是這麼打好了主意:賭一晚上,贏個幾百,我好遠走高飛。”“可是你輸了。”廉伯太太低着頭問。
“我輸了!”廉仲閉上了眼。
“廉仲,你預備輸,還是打算贏?”宋龍雲問。“贏!”廉仲的臉通紅。
“不賭;兩家都想贏還行。我等錢用。”
那兩家都笑了。
“沒你缺一手。”廉仲用手指肚來回摸着一張牌。“來也不打麻將,沒那麼大工夫。”龍雲向黑的屋頂噴了一口煙。
“我什麼也陪着,這二位非打牌不可,專為消磨這一晚上。坐下!”廉仲很急於開牌。
“好吧,八圈,多一圈不來?”
三家勉強的點頭。“坐下!”一齊說。
“先等等,拍出錢來看看,我等錢用!”龍雲不肯坐下。三家掏出票子扔在桌上,龍雲用手撥弄了一下:“這點錢?玩你們的吧!”
“根本無須用錢;籌碼!輸了的,明天早晨把款送到;賭多少的?”廉仲立起來,拉住龍雲的臂。
“我等兩千塊用,假如你一家輸,輸過兩千,我只要兩千,多一個不要;明天早上清賬!”
“坐下!你輸了也是這樣?”廉仲知道自己有把握。“那還用說,打座!”
八圈完了,廉仲只和了個末把,胖手哆嗦着數籌碼,他輸了一千五。
“再來四圈?”他問。
“說明了八圈一散。”龍雲在褲子上擦擦手上的汗:“明天早晨我同你一塊去取錢,等用!”
“你們呢?”廉仲問那二家,眼中帶着乞憐的神氣。“再來就再來,他一家贏,我不輸不贏。”
“我也輸,不多,再來就再來。”
“贏家說話!”廉仲還有勇氣,他知道後半夜能轉敗為勝,必不得已,他可以耍花活;似乎必得耍花活!
“不能再續,只來四圈;打座!”龍雲彷彿也打上癮來。廉仲的運氣轉過點來。
“等會兒!”龍雲遞給廉仲幾個籌碼。“說明白了,不帶花招兒的!”
廉仲擰了下眉毛,沒說什麼。
打下一圈來,廉仲和了三把。都不小。
“抹好了牌,再由大家隨便換幾對兒,心明眼亮;誰也別掏壞,誰也別吃虧!”龍雲用自己門前的好幾對牌換過廉仲的幾對來。
廉仲不敢說什麼,瞪着大家的手。
可是第二圈,他還不錯,雖然只和了一把,可是很大。他對着牌笑了笑。
“脫了你的肥袖小褂!”龍雲指着廉仲的胖臉說。“幹什麼?”廉仲的臉緊得很難看,用嘴唇乾擠出這麼三個字來。
“不帶變戲法兒的,仙人摘豆,隨便的換,哎?”嘩——廉仲把牌推了,“輸錢小事,名譽要緊,太爺不玩啦!”
“你?你要打的;檢起來!”龍雲冷笑着。
“不打犯法呀!”
“好啦,不打也行,這兩圈不能算數,你凈欠我一千五?”“我一個兒子不欠你的?”廉仲立起來。
“什麼?你以為還出得去嗎?”龍雲也立起來。“綁票是怎着?我看見過!”廉仲想嚇噱嚇噱人。牌是不能再打了,抹不了自己的牌,換不了張,自己沒有必贏的把握。憑氣兒,他敵不住龍雲。
“用不着廢話,我輸了還不是一樣拿出錢?”
“我沒錢!”廉仲說了實話。
“嗨,你們二位請吧,我和廉仲談談。”龍雲向那兩家說:“你不輸不贏,你輸不多;都算沒事,明天見。”那兩家穿好長衣服,“再見。”
“坐下,”龍雲積平了一些,“告訴我,怎回事。”“沒什麼,想贏倆錢,作個路費,遠走高飛。”廉仲無聊的,失望的,一笑。
“沒想到輸,即使輸了,可以拿你哥哥唬事,偵探長。”“他不是我哥哥!”廉仲可是想不起別的話來。他心中忽然很亂:回家要錢,絕對不敢。最後一次利用哥哥的勢力,不行,龍雲不是好惹的。再說呢,龍雲是廉伯的對頭,幫助誰也不好;廉伯拿住龍雲至少是十年監禁,龍雲得了手,廉伯也許吃不住。自己怎辦呢?
“你幹嗎這麼急着用錢?等兩天行不行?”
“我有我的事,等錢用就是等錢用;想法拿錢好了,你!”龍雲一點不讓步。
“我告訴你了,沒錢!”廉仲找不着別的話說。“家裏去拿。”
“你知道他們不能給我。”
“跟你嫂子要!”
“她哪有錢?”
“你怎知道她沒錢?”
廉仲不言語了。
“我告訴你怎辦,”龍雲微微一笑,“到家對你嫂子明說,就說你輸了錢,輸給了我。我幹嗎用錢呢,你對嫂子這麼講:龍雲打算弄倆錢,把媽媽姐姐都偷偷的帶了走。你這麼一說,必定有錢。明白不?”
“你真帶她們走嗎?”
“那你不用管。”
“好啦,我走吧?”廉仲立起來。
“等等!”龍雲把廉仲攔住。“那兒不是張大椅子?你睡上一會兒,明天九點我放你走。我不用跟着你,你知道我是怎個人。你乖乖的把款送來,好;你一去不回頭,也好;我不願打死人,連你哥哥的命我都不想要。不過,趕到氣兒上呢,我也許放一兩槍玩!”龍雲拍了拍後邊的褲袋。“大嫂,你知道我不能跟他們要錢?記得那年我為踢球挨那頓打?捆在樹上!我想,他們想打我,現在大概還可以。”“不必跟他們要,”廉伯太太很同情的說,“這麼著吧,我給你湊幾件首飾,你好歹的對付吧。”
“大嫂!我輸了一千五呢!”
“二弟!”她咽了口氣:“不是我說你,你的膽子可也太大了!一千五!”
“他們逼的我!我平常就沒有賭過多大的耍兒。父親和哥哥逼的我!”
“輸給誰了呢?”
“龍雲!他……”廉仲的淚又轉起來。只有嫂子疼他,怎肯瞪着眼騙她呢?
可是,不清這筆賬是不行的,龍雲不好惹。叫父兄知道了也了不得。只有騙嫂子這條路,一條極不光明而必須走的路!
“龍雲,龍雲,”他把辱恥、人情,全咽了下去,“等錢用,我也等錢用,所以越賭越大。”
“宋家都不是好人,就不應當跟他賭!”她說得不十分帶氣,可是露出不滿意廉仲的意思。
“他說,拿到這筆錢就把母親和姐姐偷偷的帶了走!”每一個字都燙着他的喉。
“走不走吧,咱們哪兒弄這麼多錢去呢?”大嫂緩和了些。“我雖然是過着這份日子,可是油鹽醬醋都有定數,手裏有也不過是三頭五塊的。”
“找點值錢的東西呢!”廉仲象坐在針上,只求快快的完結這一場。
“哪樣我也不敢動呀!”大嫂楞了會兒。“我也豁出去了!別的不敢動,私貨還不敢動嗎?就是他跟我鬧,他也不敢嚷嚷。再說呢,鬧我也不怕!看他把我怎樣了!他前兩天交給我兩包‘白面’,橫是值不少錢,我可不知道能清你這筆賬不能?”
“哪兒呢?大嫂,快!”
九
已是初冬時節。廉伯帶着兩盆細瓣的白菊,去看“小鳳”。菊已開足,長長的細瓣托着細鐵絲,還顫顫欲墮。他囑咐開車的不要太慌,那些白長瓣動了他的憐愛,用腳夾住盆邊,唯恐搖動得太厲害了。車走的很穩,花依然顫搖,他獃獃的看着那些玉絲,心中忽然有點難過。太陽已壓山了。
到了“小鳳”門前,他就自搬起一盆花,叫車夫好好的搬着那一盆。門沒關着,一直的進去;把花放在階前,他告訴車夫九點鐘來接。
“怎這麼早?”小鳳已立在階上,“媽,快來看這兩盆花,太好了!”
廉伯立在花前,手插着腰兒端詳端詳小鳳,又看看花:“簾卷西風,人比黃菊瘦!大概有這麼一套吧!”他笑了。“還真虧你記得這麼一套!”小鳳看着花。
“哎,今天怎麼直挑我的毛病?”他笑着問。“一進門就嫌我來得早,這又虧得我……”
“我是想你忙,來不了這麼早,才問。”
“啊,反正你有的說;進來吧。”
桌上放着本展開的書,頁上放着個很秀美的書籤兒。他順手拿起書來:“喝,你還研究偵探學?”
小鳳笑了;他彷彿初次看見她笑似的,似乎沒看見她這麼美過。“無聊,看着玩。你橫是把這個都能背過來?”“我?就沒念過!”還看着她的臉,好似追逐着那點已逝去的笑。
“沒念過?”
“書是書,事是事:事是地位與威權。自要你鎮得住就行。好,要是作事都得拉着圖書館,才是笑話!你看我,作什麼也行,一本書不用念。”
“念念可也不吃虧?”
“誰管;先弄點飯吃吃。喲,忘了,我把車夫打發了。這麼著吧,咱們出去吃?”
“不用,我們有剛包好了的餃子,足夠三個人吃的。我叫媽媽去給你打點酒,什麼酒?”
“嗯——一瓶佛手露。可又得叫媽媽跑一趟?”“出口兒就是。佛手露、青醬肉、醉蟹、白梨果子酒,好不好?”
“小飲賞菊?好!”廉伯非常的高興。
吃過飯,廉伯微微有些酒意,話來得很方便。
“鳳,”他拉住她的手,“我告訴你,我有代理公安局局長的希望,就在這兩天!”
“是嗎,那可好。”
“別對人說!”
“我永遠不出門,對誰去說?跟媽說,媽也不懂。”“龍雲沒來?”
“多少日子了。”
“誰也不知道,我預備好了!”廉伯向鏡子裏看了看自己。“這兩天,”他回過頭來,放低了聲音:“城裏要出點亂子,局長還不知道呢!我知道,可是不管。等事情鬧起來,局長沒了辦法,我出頭,我知底,一伸手事就完。可是我得看準了,他決定辭職,不到他辭職我不露面。我抓着老根;也得先看準了,是不是由我代理;不是我,我還是不下手!”“那麼城裏亂起來呢?”她皺了皺眉。
“亂世造英雄,鳳!”廉伯非常鄭重了。“小孩刺破手指,媽媽就心疼半天,媽媽是婦人。大丈夫拿事當作一件事看,當作一局棋看;歷史是偉人的歷史!你放心,無論怎亂,也亂不到你這兒來。遇必要的時候,我派個暗探來。”他的嚴重勁兒又滅去了許多。“放心了吧?”
她點點頭,沒說出什麼來。
“沒危險,”廉伯點上支煙,煙和話一齊吐出來。“沒人注意我;我還不夠個角兒,”他冷笑了一下,“內行人才能曉得我是他們這群東西的靈魂;沒我,他們這個長那個員的連一天也作不了。所以,事情萬一不好收拾呢,外間不會責備我;若是都順順噹噹照我所計劃的走呢,局裏的人沒有敢向我搖頭的。嗯?”他聽了聽,外面有輛汽車停住了。“我叫他九點來,鐘慢了吧?”他指着桌上的小八音盒。
“不慢,是剛八點。”
院裏有人叫:“陳老爺!”
“誰?”廉伯問。
“局長請!”
“老朱嗎?進來!”廉伯開開門,燈光射在白菊上。“局長說請快過去呢,幾位處長已都到了。”
鳳貞在後面拉了他一下:“去得嗎?”
他退回來:“沒事,也許他們掃聽着點風聲,可是萬不會知底;我去,要是有工夫的話,我還回來;過十一點不用等。”他匆匆的走出去。
汽車剛走,又有人拍門,拍得很急。鳳貞心裏一驚。“媽!叫門!”她開了屋門等着看是誰。
龍雲三步改作一步的走進來。
“媽,姐,穿衣裳,走!”
“上哪兒?”鳳貞問。
媽媽只顧看兒子,沒聽清他說什麼。
“姐,九點的火車還趕得上,你同媽媽走吧。這兒有三百塊錢,姐你拿着;到了上海我再給你寄錢去,直到你找到事作為止;在南方你不會沒事作了。”
“他呢?”鳳貞問。
“誰?”
“陳!”
“管他幹什麼,一半天他不會再上這兒來。”
“沒危險?”
“婦女到底是婦女,你好象很關心他?”龍雲笑了。“他待我不錯!”鳳貞低着頭說。
“他待他自己更不錯!快呀,火車可不等人!”“就空着手走嗎?”媽媽似乎聽明白了點。
“我給看着這些東西,什麼也丟不了,媽!”他顯然是說著玩呢。
“哎,你可好好的看着!”
鳳貞落了淚。
“姐,你會為他落淚,真羞!”龍雲象逗着她玩似的說。“一個女人對一個男的,”她慢慢的說,“一個同居的男的,若是不想殺他,就多少有點愛他!”
“誰管你這一套,你不是根本就沒生在世間過嗎?走啊,快!”
十
陳老先生很得意。二兒子的親事算是定規了,武將軍的秘書王先生給合的婚,上等婚。老先生並不深信這種合婚擇日的把戲,可是既然是上等婚,便更覺出自己對兒輩是何等的盡心。
第二件可喜的事是賑糧由聚元糧店承辦,利益是他與錢會長平分。他自己並不象錢會長那樣愛財,他是為兒孫創下點事業。
第三件事雖然沒有多少實際上的利益,可是精神上使他高興痛快。錢會長約他在國學會講四次經,他的題目是“正心修身”,已經講了兩次。聽講的人不能算少,多數都是坐汽車的。老先生知道自己的相貌、聲音,已足驚人;況且又句句出經入史,即使沒有人來聽,說給自己聽也是痛快的。講過兩次以後,他再在街上閑步的時節,總覺得汽車裏的人對他都特別注意似的。已講過的稿子不但在本地的報紙登出來,並且接到兩份由湖北寄來的報紙,轉載着這兩篇文字。這使老先生特別的高興:自己的話與力氣並沒白費,必定有許多許多人由此而潛心讀經,說不定再加以努力也許成為普遍的一種風氣,而恢復了固有的道德,光大了古代的文化;那麼,老先生可以無愧此生矣!立德立功立言,老先生雖未能效忠廟廊,可是德與言已足不朽;他想像着聽眾眼中看他必如“每為後生談舊事,始知老子是陳人”,那樣的可敬可愛的老儒生、詩客。他開始覺到了生命,肉體的、精神的,形容不出的一點象“西風白髮三千丈”的什麼東西!
“廉仲怎麼老不在家?”老先生在院中看菊,問了廉伯太太——拉着小妞兒正在檐前立着——這麼一句。“他大概晚上去學英文,回來就不早了。”她眼望着遠處,扯了個謊。
“學英文幹嗎?中文還寫不通!小孩子!”看了孫女一眼,“不要把指頭放在嘴裏!”順勢也瞪了兒媳一下。“大嫂!”廉仲忽然跑進來,以為父親沒在家,一直奔了嫂子去。及至看見父親,他立住不敢動了:“爸爸!”老先生上下打量了廉仲一番,慢慢的,細細的,厲害的,把廉仲的心看得亂跳。看夠多時,老先生往前挪了一步,廉仲低下頭去。
“你上哪兒啦?天天連來看看我也不來,好象我不是你的父親!父親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說!事情是我給你找的,憑你也一月拿六十元錢?婚姻是我給說定的,你並不配娶那麼好的媳婦!白天不來省問,也還可以,你得去辦公;晚上怎麼也不來?我還沒死!進門就叫大嫂,眼裏就根本沒有父親!你還不如大成呢,他知道先叫爺爺!你並不是小孩子了;眼看就成婚生子;看看你自己,哪點兒象呢!”老先生髮氣之間,找不到文話與詩句,只用了白話,心中更氣了。“媽,媽!”小女孩輕輕的叫,連扯媽媽的袖子:“咱們上屋裏去!”
廉伯太太輕輕搡了小妞子一下,沒敢動。
“父親,”廉仲還低着頭,“哥哥下了監啦!您看看去!”“什麼?”
“我哥哥昨兒晚上在宋家叫局裏捉了去,下了監!”“沒有的事!”
“他昨天可是一夜沒回來!”廉伯太太着了急。“馮有才呢?一問他就明白了。”老先生還不相信廉仲的話。
“馮有才也拿下去了!”
“你說公安局拿的?”老先生開始有點着急了:“自家拿自家的人?為什麼呢?”
“我說不清,”廉仲大着膽看了老先生一眼:“很複雜!”“都叫你說清了,敢情好了,糊塗!”
“爺爺就去看看吧!”廉伯太太的臉色白了。
“我知道他在哪兒呢?”老先生的聲音很大。他只能向家裏的人發怒,因為心中一時沒有主意。
“您見見局長去吧;您要不去,我去!”廉伯太太是真着急。
“婦道人家上哪兒去?”老先生的火兒逼了上來:“我去!
我去!有事弟子服其勞,廢物!”他指着廉仲罵。“叫輛汽車吧?”廉仲為了嫂子,忍受着罵。
“你叫去呀!”老先生去拿帽子與名片。
車來了,廉仲送父親上去;廉伯太太也跟到門口。叔嫂見車開走,慢慢的往裏走。
“怎回事呢?二弟!”
“我真不知道!”廉仲敢自由的說話了。“是這麼回事,大嫂,自從那天我拿走那兩包東西,始終我沒離開這兒,我捨不得這些朋友,也捨不得這塊地方。我自幼生在這兒!把那兩包東西給了龍雲,他給了我一百塊錢。我就白天還去作事,晚上住在個小旅館裏。每一想起婚事,我就要走;可是過一會兒,又忘了。好在呢,我知道父親睡得早,晚上不會查看我。廉伯呢一向就不注意我,當然也不會問。我倒好幾次要來看你,大嫂,我知道你一定不放心。可是我真懶得再登這個門,一看見這個街門,我就連條狗也不如了,彷彿是。我就這麼對付過這些日子,說不上痛快,也說不上不痛快,馬馬糊糊。昨天晚上我一個人無聊瞎走,走到宋家門口,也就是九點多鐘吧。哥哥的汽車在門口放着呢。門是路北的,車靠南牆放着。院裏可連個燈亮也沒有。車夫在車裏睡著了,我推醒了他,問大爺什麼時候來的。他說早來了,他這是剛把車開回來接偵探長,等了大概有二十分鐘了,不見動靜。所以他打了個盹兒。”
把小女孩交給了劉媽,他們叔嫂坐在了台階上,陽光挺暖和。廉仲接著說:
“我推了推門,推不開。拍了拍,沒人答應。奇怪!又等了會兒,還是沒有動靜。我跟開車的商議,怎麼辦。他說,裏邊一定是睡了覺,或是都出去聽戲去了。我不敢信,可也不敢再打門。車夫決定在那兒等着。”
“你那天不是說,龍雲要偷偷把她們送走嗎?”廉伯太太想起來。
“是呀,我也疑了心;莫非龍雲把她們送走,然後把哥哥誆進去……”廉仲不願說下去,他覺得既不應當這麼關心哥哥,也不應當來驚嚇嫂子。可是這的確是他當時的感情,哥哥到底是哥哥,不管怎樣恨他,“我決定進去,哪怕是跳牆呢!我正在打主意,遠遠的來了幾個人,走在衚衕的電燈底下,我看最先的一個象老朱,公安局的隊長。他們一定是來找哥哥,我想;我可就藏在汽車後面,不願叫他們或哥哥看見我。他們走到車前,就和開車的說開了話。他們問他等誰呢,他笑着說,還能等別人嗎?嘔,他還不知道,老朱說。你大概是把陳送到這兒,找地方吃飯去了,剛才又回來?我沒聽見車夫說什麼,大概他是點了點頭。好了,老朱又說了,就用你的車吧。小鳳也得上局裏去!說著,他們就推門了。推不開。他們似乎急了,老朱上了牆,牆裏邊有棵不大的樹。一會兒他從裏面把門開開,大家都進去。我乘勢就跑出老遠去,躲在黑影里等着。好大半天,他們才出來,並沒有她。汽車開了。我繞着道兒去找龍雲。什麼地方也找不着他,我一直找到夜裏兩點,我知道事情是壞了:‘小鳳也得上局裏去!’也得去!這不是說哥哥已經去了嗎?他要是保護不了小鳳,必定是他已顧不了自己!可是我不敢家來,我到底沒得到確信。今天早晨,我給偵探隊打電,找馮有才,他沒在那兒。剛才我一到家,他也沒在門房,我曉得他也完了。打完電,我更疑心了,可是究竟沒個水落石出。我不敢向公安局去打聽,我又不能不打聽,亂碰吧,我找了聚元的孫掌柜去,他,昨天晚上也被人抓了去,便衣巡警把着門,鋪子可是還開着,大概是為免得叫大家大驚小怪,同時又禁止夥計們出來。我假裝問問米價,大夥計還精明,偷偷告訴了我一句:汽車裝了走,昨晚上!”
“二弟,”廉伯太太臉上已沒一點血色,出了冷汗。“二弟!你哥哥,”她哭起來。
“大嫂。別哭!咱們等爸爸回來就知道了。大概沒多大關係!”
“他活不了,我知道,那兩包白面!”她哭着說。“不至於!大嫂!咱們快快想主意!”
傻小子大成拿着塊點心跑來了:“胖叔!你又欺侮媽哪?回來告訴爺爺,叫爺爺揍你!”
十一
要在平常日子,以陳老先生的服裝氣度,滿可以把汽車開進公安局的裏邊去;這天門前加了崗,都持槍,上着刺刀;車一到就被攔住了。老先生要見局長,掏出片子來,巡警當時說局長今天不見客。老先生才知道事情是非常嚴重了,不敢發作,立刻坐上車去找錢會長。他知道了事情是很嚴重,可是想不齣兒子犯了什麼罪;兒子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大概是在局裏得罪了人,那麼,有人出來調停一下也就完了。設若仍然不行呢,花上點錢,送上些禮,疏通疏通總該一天雲霧散了。這麼一想,他心中寬了些。
見着錢會長,他略把他所知道的說了一遍:“子美翁你知道,廉伯是個孝子;未有孝悌而好犯上者也。他不會作出什麼不體面的事來。我自己,你先生也曉得,在今日象我們這樣的家庭有幾個?恐怕只是廉伯於無意中開罪於人,那麼我想請子美翁給調解一下,大概也就沒什麼了。”“大概沒多大關係,官場中彼此傾軋是常有的事,”錢會長一邊咕嚕着水煙,“我打聽打聽看。”
“會長若是能陪我到趟公安局才好,因為我到底還不知其詳,最好能見見局長,再見見廉伯,然後再詳為計劃。”“我想想看,”會長一勁兒點頭,“事情倒不要這麼急,想想看,總該有辦法的。”
陳老先生心中涼了些。“子美翁看能不能代我設法去見見公安局長,我獨自去,武將軍能不能——”
“是的,武將軍對地面的官員比我還接近,是的,找找他看!”
希望着武將軍能代為出力,陳老先生忽略了錢會長的冷淡。
見着武將軍,他完全用白話講明來意,怕將軍聽不明白。武將軍很痛快的答應與他一同去見局長。
在公安局門口,武將軍遞進自己的片子,馬上被請進去,陳老先生在後面跟着。
局長很親熱的和將軍握手,及至看見了陳老先生,他皺了一下眉,點了點頭。
“剛才老先生來過,局長大概很忙,沒見着,所以我同他來了。”武將軍一氣說完。
“啊,是的,”局長對將軍說,沒看老先生一眼,“對不起,適才有點緊要的公事。”
“廉伯昨晚沒回去,”陳老先生往下用力的壓着氣,“聽說被扣起來,我很不放心。”
“嘔,是的,”局長還對着武將軍說,“不過一種手續,沒多大關係。”
“請問局長,他犯了什麼法呢?”老先生的腰挺起來,語氣也很冷硬。
“不便於說,老先生,”局長冷笑了一下,臉對着老先生:“公事,公事,朋友也有難儘力的地方!”
“局長高見,”陳老先生曉得事情是很難辦了。可是他想不出廉伯能作出什麼不規矩的事。一定這是局長的陰謀,他再也壓不住氣。“局長曉得廉伯是個孝子,老夫是個書生,絕不會辦出不法的事來。局長也有父母,也有兒女,我不敢強迫長官泄露機要,我只以愛子的一片真心來格外求情,請局長告訴我到底是怎回事!士可殺不可辱,這條老命可以不要,不能忍受……”
“哎哎,老先生說遠了!”局長笑得緩和了些。“老先生既不能整天跟着他,他作的事你哪能都知道?”
“我見見廉伯呢?”老先生問。
“真對不起!”局長的頭低下去,馬上抬起來。“局長,”武將軍插了嘴,“告訴老先生一點,一點,他是真急。”
“當然着急,連我都替他着急,”局長微笑了下,“不過愛莫能助!”
“廉伯是不是有極大的危險?”老先生的腦門上見了汗。“大概,或者,不至於;案子正在檢理,一時自然不能完結。我呢,凡是我能儘力幫忙的地方無不儘力,無不儘力!”局長立起來。
“等一等,局長,”陳老先生也立起來,臉上煞白,兩腮咬緊,鬍子根兒立起來。“我最後請求你告訴我個大概,人都有個幸不幸,莫要趕盡殺絕。設若你錯待了個孝子,你知道你將遺臭萬年。我雖老朽,將與君周旋到底!”“那麼老先生一定要知道,好,請等一等!”局長用力按了兩下鈴。
進來一個警士,必恭必敬的立在桌前。
“把告偵探長的呈子取來,全份!”局長的臉也白了,可是還勉強的向武將軍笑。
陳老先生坐下,手在膝上哆嗦。
不大會兒,警士把一堆呈子送在桌上。局長隨便推送在武將軍與老先生面前,將軍沒動手。陳老先生翻了翻最上邊的幾本,很快的翻過,已然得到幾種案由:強迫商家送禮;霸佔良家婦女;假公濟私,借賑私運糧米;竊賣贓貨……老先生不能往下看了,手扶在桌上,只剩了哆嗦。哆嗦了半天,他用儘力量抬起頭來,臉上忽然瘦了一圈,極慢極低的說:“局長,局長!誰沒有錯處呢!他不見得比人家壞,這些狀子也未必都可靠。局長,他的命在你手裏,你積德就完了!你閉一閉眼,我們全家永感大德!”
“能儘力處我無不儘力!武將軍,改天再過去請安!”
武將軍把老先生攙了出來。將軍把他送到家中,他一句話也沒說。那些罪案,他知道,多半都是真的。而且有的是他自己給兒子造成的。可是,他還不肯完全承認這是他們父子的過錯,局長應負多一半責任;局長是可以把那些狀子壓下不問的。他的怨怒多於羞愧,心中和火燒着似的,可是說不出話來。他恨自己的勢力小,不能馬上把局長收拾了。他恨自己的命不好,命給他帶來災殃,不是他自己的毛病,天命!
到了家中,他越想越怕了。事不宜遲,他得去為兒子奔走。幸而他已交結了不少有勢力的朋友。第一個被想到的是孟寶齋,新親自然會幫忙。可是孟寶齋的大煙吃上沒完,雖然答應給設法,而始終不動彈。老先生又去找別人,大家都勸他不要着急,也就是表示他們不願出力。繞到晚上,老先生明白了世態炎涼還不都是街上的青年男女鬧的!與他為道義之交的人們,聽他講經的人們,也絲毫沒有古道。但是他沒心細想這個,他身上疲乏,心中發亂。立在鏡前,他已不認識自己了。他的眼陷下好深,眼下的肉袋成了些鯰皮,象一對很大的癟臭蟲。他憤恨,渺茫,心裏發辣。什麼都可以犧牲,只要保住兒子的命。兒媳婦在屋中放聲的哭呢!她帶着大成去探望廉伯,沒有見到。聽着她哭,老先生的淚止不住了,越想越難過,他也放了聲。
他只想喝水,晚飯沒有吃。早早的躺下,疲乏,可是合不上眼。想起什麼都想到半截便忘了,迷亂,心中象老映着破碎不全的電影片。想得討厭了,心中仍不願休息,還希望在心的深處搜出一半個好主意。沒有主意,他只能低聲的叫,叫着廉伯的乳名。一直到夜中三點,他迷忽過去,不是睡,是象飄在雲里那樣驚心吊膽的閉着眼。時時彷彿看見兒子回來了,又彷彿聽見兒媳婦啼哭,也看見自己死去的老伴兒……可是始終沒有睜開眼,恍惚象風裏的燈苗,似滅不滅,顧不得再為別人照個亮兒。
十二
太陽出來好久,老先生還半睡半醒的忍着,他不願再見這無望的陽光。
忽然,兒媳婦與廉仲都大哭起來,老先生猛孤仃的爬起來。沒顧得穿長衣,急忙的跑過來,兒媳婦己哭背過氣去,他明白了。他咬上了牙,心中突然一熱,咬着牙把撞上來的一口黏的咽回去。扶住門框,他吼了一聲:“廉仲,你嫂子!”他蹲在了地上,顫成一團。廉仲和劉媽,把廉伯太太撅巴起來,她閉着眼只能抽氣。“爸,送信來了,去收屍!”廉仲的胖臉浮腫着,黃蠟似的流着兩條淚。
“好!好!”老先生手把着門框想立起來,手一軟,蹲得更低了些。“你去吧,用我的壽材好了;我還得大辦喪事呢!哈,哈,”他坐在地上狂號起來。
陳老先生真的遍發訃聞,喪事辦得很款式。來弔祭的可是沒有幾個人,連孟宅都沒有人過來。武將軍送來一個鮮花圈,錢會長送來一對輓聯;廉伯的朋友沒來一個。老先生隨着棺材,一直送到墓地。臨入土的時候,老先生拍了拍棺材:“廉伯,廉伯,我還健在,會替你教子成名!”說完他親手燃着自己寫的輓聯:
孝子忠臣,風波於汝莫須有;孤燈白髮,經史傳孫知奈何?
事隔了許久,事情的真象漸漸的透露出來,大家的意見也開始顯出公平。廉伯的罪過是無可置辯的,可是要了他的命的罪名,是竊賣“白面”——搜檢了來,而用麵粉替換上去。然而這究竟是個“罪名”,骨子裏面還是因為他想“頂”公安局長。又正趕上政府剛下了嚴禁白面的命令,於是局長得了手。設若沒有這道命令,或是這道命令已經下了好多時候,不但廉伯的命可以保住,而且局長為使自己的地位穩固,還得至少教廉伯兼一個差事。不能槍斃他,就得給他差事,局長只有這麼兩條路。他不敢撤廉伯的差,廉伯可以幫助局長,也可以隨時倒戈,他手下有人,能擾亂地面。大家所以都這麼說:廉伯與局長是半斤八兩,不過廉伯的運氣差一點,情屈命不屈。
有不少人同情於陳家:無論怎說,他是個孝子,可惜!這個增高了陳老先生的名望。那對輓聯已經膾炙人口。就連公安局長也不敢再趕盡殺絕。聚元的孫掌柜不久就放了出來,陳家的財產也沒受多少損失:“經史傳孫知奈何?”多麼氣勢!局長不敢結世仇,而託人送來五百元的教育費,陳老先生沒有收下。
陳家的財產既沒受多少損失,親友們慢慢的又轉回來。陳老先生在國學會未曾講完的那兩講——正心修身——在廉伯死的六七個月後,又經會中敦聘續講。老先生瘦了許多,腰也彎了一些,可是聲音還很足壯。聽講的人是很多,多數是想看看被槍斃的孝子的老父親是什麼樣兒。老先生上台後,戴上大花鏡,手微顫着摸出講稿,長須已有幾根白的,可是神氣還十分的好看。講着講着,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放在頭上,楞了半天,好象忘記了點什麼。忽然他摘下眼鏡,匆忙的下了台。大家莫名其妙,全立起來。
會中的職員把他攔住。他低聲的,極不安的說:“我回家去看看,不放心!我的大兒子,孝子,死了。廉仲——雖然不肖——可別再跑了!他想跑,我知道!不滿意我給他定下的媳婦;自由結婚,該殺!我回家看看,待一會兒再來講:我不但能講,還以身作則!不用攔我,我也不放心大兒媳婦。她,死了丈夫,心志昏亂;常要自殺,胡鬧!她老說她害了丈夫,什麼拿走兩包東西咧,亂七八糟!無法,無法!幾時能‘買蓑山縣雲藏市,橫笛江城月滿樓’呢?”說完,他彎着點腰,扯開不十分正確的方步走去。
大家都爭着往外跑,先跑出去的還看見了老先生的后影,肩頭上飄着些長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