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手,G

殺手,G

一雙巨大的眼珠子,正貼着地,瞪着地上的骨牌。

老人小心翼翼將一張張骨牌往後迭好,生怕一個不小心,此番心血便要重頭再來。

如果有人能吸黏在天花板上,便會發現骨牌的形狀是一個太極圖。

果然像老頭子會堆的東西。

「還剩下十三張黑色骨牌啊。」老人心底數着。

不吉利的數字,糟糕的顏色。

所以死神降臨。

老人身後的影子,不知何時站立着一個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

黑色的西裝里是件黑色的襯衫,黑色的襪子,墨鏡。

活脫像是,從老人影子裏浮出的延伸物。

「不好意思。」

男人的手裏有槍,毫無猶豫抵着老人的腰際。

老人還沒反應過來,滅音槍管里的子彈快速從后腰,貫叉進老人的肝臟,然後破出前面的肚皮。

灼熱的彈頭在地上鏗鏗打轉。

男人很清楚,子彈破壞這些部位后、蠶食鯨吞老人生命所需的時間。

那是他的優異天賦。

「請您忍耐十七分鐘。」男人雙手合掌,一臉的不好意思。

男人將瀕死的老人輕輕往旁邊擺好,接過他手中的骨牌。

「骨牌啊……我還以為上次那張拼圖已經夠扯的了。」

男人吐舌,然後深呼吸,屏氣凝神。

雙膝跪下,雙肘靠地,像只匍匐溫柔的貓,男人謹慎地將剩餘的十三張骨牌擺好,位置精確無誤。

一千張黑色,一千張白色。

完美的太極。

「還行?」男人看着老人。

老人嘴巴開開,神智迷離,但仍點頭。

男人牽起老人右手,用老人的食指輕輕推倒第一張骨牌。

太極在接下來的四十五秒內飛快倒下。

由黑變白,自白而黑。陰陽共濟。

老人點點頭,困頓不已。

地上都是血。

老人很疑惑。為什麼這個一身黑的男人,能夠無聲無息來到自己背後?

這是某知名建設業董事長辦公室,位於某知名大樓的十七樓,樓面是連貓都上不來的玻璃帷幕。

辦公室外面,除了三十個員工辦公的地方,走廊上還有四個保安,兩個私人保鏢。

這個男人不是不簡單,根本就是太可怕。

但老人還有個更重要的不明白。

「是誰雇你?」

「你知道我不能說的,法則二。」

男人看著錶,十七分鐘了。

老人闔上眼睛。

男人離開房間前又回頭,再看了一眼那染血的太極,突然開口。

「g……我的名字貼在佈告欄也無妨。」——

雖然沒有人能證實,但g可能是最強的殺手。

很多殺手都這麼認為,那些躺在墳墓里的人也會同意。

夜下着雨,氣象局說會這雨會連續下上三天。

路邊攤,一間簡陋到不配擁有名字的居酒屋。

一桌小菜,一瓶酒,塑料簾帳延伸至路邊。

兩個中年男子對坐。一個動作拘謹,神色緊繃;一個則不停夾菜,穿着誇張的花襯衫。

雨水沿着簾帳,輕輕滴落在桌腳,在夜的濃重下,有種廉價的詩意。

「這麼狠?」拘謹的中年男子有些局促。

「狠?如果以他從沒失手過這一點,他是很狠。女人、植物人、流氓、上校、甚至是小孩子,不需要理由,只要給他一張照片,一筆錢,他連自己的國中老師都殺。」花襯衫男子大笑,舉起酒杯,自行撞擊拘謹男子的玻璃杯。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g這麼便宜?」拘謹的中年男子有些狐疑。

「做生意嘛老闆,有的便宜有的貴,不是每個目標那麼難殺的!」花襯衫男笑得很鄙俗,露出一口被檳榔液漬紅的牙齒。

「喝!」花襯衫男為拘謹的中年男子斟酒,臉上猥瑣的笑已經持續一個小時。

他有份不知道稱不稱得上高雅的工作……g的經紀人。

酒瓶底下,壓着張昨天的報紙,酒水將上面的字暈開。

連續一個禮拜的報紙頭版都長得很像,職棒某隊的打擊好手「又」遭到暗殺,橫死街頭。

「這也是g的傑作。」

經紀人哈哈一笑,挪開酒瓶。

拘謹男子瞪大眼睛,這可是今年最離奇的大案子啊!

「唉,g的老毛病犯了,也管不着新聞會搞得多大。」經紀人。

「嗯?」拘謹男子不解。

「g是個啰哩八唆的殺手。他每殺一個人,一定想辦法替他完成生平最後一個願望。」經紀人大笑。——一個禮拜前,也是在這間居酒屋。

「不給我假放啊?」g戴着墨鏡,夾起不知道衛不衛生的生魚片就吃。

「哈,想停就停啊,又沒人逼你。」經紀人開了瓶金牌啤酒,笑得很皮條。

也是。

g邊嚼着,打開牛皮紙袋。

照例,裏頭是一張目標照片,跟一張彰化銀行的匯款證明。

g是個相當「在地」的殺手,什麼把錢存在瑞士這種事對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所以經紀人不只幫他接單,還幫他收款,然後把錢轉存到彰銀。

這次的目標很奇特,是中華職棒目前表現最佳的全壘打王,彭。

截至目前為止,彭的全壘打數遙遙領先群雄,打擊率更飆到0。43,有四割男的霸號,是每個投手最不想遇到的一號打者。

「有誰會想殺他?全壘打數排行第二的傢伙?還是快要跟他對決的投手?」g是個多嘴又貪嘴的殺手,又夾了兩塊炒螺肉塞在嘴裏。

「誰知道?總是有人看不慣愛出風頭的人啊。」經紀人打量着g,故意問道:「還是你是彭的迷,所以乾脆放過他吧?」

g沒再說話,眼睛已經被隔壁桌露大腿的女人給吸引住。

他剛剛只是隨口問問,他連國中導師都殺過了,何況素昧平生的全壘打王?

「什麼時候下手?」經紀人愉快地喝酒。

「減肥吧胖子,管我這麼多?」g。——腳步輕盈是殺手久經訓練后的職業慣性。

對g來說,就算快步奔跑,也像貓一樣的安靜。

所謂的天才,其實就是願意比其它人付出倍數努力的耐力之王。全壘打王,彭,就是這個法則的苦行者。

比賽結束,所有人離去,彭獨自在重量訓練室待了一小時半,才滿身大汗去洗澡。

「真令人感動。」

g鬼魅般穿過球員休息室,無聲無息走到淋浴間外。

剛洗好澡,走出淋浴間的彭驚覺,全身黑衣的g坐在幾乎赤裸的自己身後,正在擤鼻涕。

「不好意思,我鼻子不好。」g搔搔頭,鼻子都擤紅了。

「你是誰,怎麼會在……」彭傻住,趕緊用毛巾遮住生殖器。

g掏出一把槍,一手用力擤鼻涕,一手扣下板機。

子彈咻一聲穿進肝臟,彭身軀一震,黑色的液體從腹下緩緩流出。

彭瞪着g。

g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趕緊將衛生紙收進口袋。

「是誰要殺我?」彭慢慢坐下,按住傷口。

鐵打的漢子。

「不知道。」g聳聳肩。

「一定是張……我的全壘打數超過他,一定是他!」彭忿忿不平,額頭已經冒出死亡氣息的冷汗。

g露出無辜的表情,跟他無關。

「說吧,我可以替你完成最後一個心愿。」g說,這是他的行事風格。

「沒用了。」彭看着黑色的液體,不斷從手指縫中滲了出來。

他看過許多黑幫電影,知道這是血液和着肝臟汁液的血色。

至多,只能再活二十五分鐘。

「張出多少?我……我出兩倍價錢,你幹掉他。」彭很表情痛苦。

「別把臨終心愿浪費在殺另一個人身上。」g誠懇建議。

「哼,我想當這球季的全壘打王,你……你又能替我辦到?」彭冷笑,笑得很辛苦。

他的腳已經發冷,嘴唇也白了。仗着運動員的體魄與意志力,彭才能勉強不使自己昏倒。

g點點頭,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球,一枝黑色簽字筆。

「別忘了簽上日期,全壘打王最後的簽名球一定很值錢。」g笑——

彭死了,留下二十七隻暫時領先的全壘打數。

第二天晚上,記錄緊追在後的張也死了。

死因是肝臟破裂。

第三天晚上,排行第三的洋將好大力也死了。

死因是肝臟破裂。

第四天晚上,頗富經驗的左打老將也倒地不起。

死因是肝臟破裂。

第五天早上,連續一周的報紙頭條都在追蹤「全壘打死亡魔咒」的靈異報導。

有警方含糊其詞,說已鎖定幾個特定的嫌疑犯,調查期間不便透露。

有球員繪聲繪影,這肯定是韓國隊下的手,好削弱下一屆亞洲杯台灣隊的實力。

更有讀者投書爆料,他們在半夜裏、某個小月台看見死去的全壘打王……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g兌現了他的承諾。

g很清楚,雖然球季只進行到一半,但在這個球季結束之前,不會再有強棒膽敢接近二十七隻全壘打。

莫名的戰慄感會緊緊纏繞在每個強打者,每一次的揮棒中——

雨開始變大。

水滴打在塑料棚頂上,提供了震耳欲聾的背景音樂。

拘謹男子戰戰兢兢地看着經紀人。

「這麼啰唆?那他到底行不行?」拘謹男子不安。

「這年頭誰沒有職業病?當殺手的職業病千奇百怪,g啊,就是愛蘑菇。話說回來,只有最厲害的殺手才有工夫婆媽啊,要是我想殺人,也一定找他。」經紀人的眼睛透過酒杯,彎彎曲曲。

面對似是而非的說法,拘謹男子顯得有些不以為然。

經紀人世故地笑着,他太喜歡說g的故事了。

「記得有一次,香港有個造型師搞砸了一個大歌手的頭髮,毀了他的演唱會不說,還跳槽到大歌手的死對頭前女友那邊,我操,大歌手當然不高興啦,於是雇了g幹了他。」經紀人喝了一口酒,露出「這就是人生」的愉快表情——

兩年前,香港旺角。

某電視大樓第七層,一個綜藝節目專屬的化妝間。

距離錄像還有兩個小時,愛漂亮的女明星先一步坐在個人化妝室,翻着時尚雜誌,任由造型師為她打理頭髮。

等一下她要在節目裏假裝被「突如其來的爭吵」嚇到哭,然後工作人員會推出一個大蛋糕為她慶生,再然後她必須感動到又哭又笑,最後獻唱一首最新專輯的單曲做為回報。

「琦姐,說真格的,我做過這麼多女明星的頭髮,就屬妳最天生麗質了。」造型師嘴很甜,逗得女明星眉開眼笑。

「真有你說的了。」女明星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的確是美呆了。

唉,人美聲音甜,腿長胸部大,難怪陪富商睡覺的價碼一直居高不下啊,天生麗質這成語不就是為自己發明出來的?女明星幽幽嘆了口氣。

造型師拿起小剪刀,仔細地修飾女明星的發尾,不禁想起一個月前,他收了女明星六十萬港幣,在她死對頭的演唱會前夕,將那位大歌手的頭髮咻咻剪壞,迫使那位性格歌手戴了整晚的帽子。不禁笑了起來。

「琦姐,妳看我將妳剪得多美?」造型師抬起頭,看看鏡子前的作品。

女明星與造型師同時嚇了一大跳,偌大的鏡子裏,竟多出一個全身被黑包覆住的謎樣男人。

黑衣客站在兩人的身後,左邊鼻孔塞了一團衛生紙,手裏拿着一把黑色的槍。

「咻。」

造型師捧着腹部的創口斜斜蹲倒,臉色死灰。

女明星震驚不已,害怕得無法動彈。

「我叫g,雖然不是造型師,不過還是請多多指教。」黑衣客g神色歉然地收起槍,彎腰拿起造型師手中的剪刀,說著不太正確的廣東話。

女明星臉色慘白。

「有打算怎麼剪嗎?」g煞有介事地看了看蹲坐在地上的造型師。

造型師張大嘴巴,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喘着氣。

g只好快速回想這幾天看過的四十六個漂亮美眉,一邊將鼻孔里的衛生紙噴出,丟到垃圾桶里。過敏性鼻炎老是糾纏着他。

「有了,我昨天在銅鑼灣街上看到一個正妹,我幫妳剪她的髮型好不好?」

g端詳鏡中害怕得發抖的女明星。

女明星當然不敢反對,戰戰兢兢點了頭。

g鬆了口氣,手上的剪刀開始跳舞,落髮翩翩。

女明星全身僵硬,雙腳在發抖。

「對了,妳跟那個小天王的緋聞是不是真的啊?」g一邊剪着,漫不經心地問起前兩期壹周刊的報導。

女明星卻突然哭了出來,哭得花容失色。

「哭什麼?當藝人被狗仔跟拍是常有的事,習慣就好啦。」g安慰。

女明星哭着搖搖頭,崩潰哀求:「求求你別殺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不,你什麼時候想做什麼時候都可以,只要你……」

越說越離譜了,實在是亂七八糟。

g輕鬆自在地剪髮,莞爾道:「又沒有人付錢殺妳,我殺妳做什麼?子彈不用錢嗎?肩膀放輕鬆不要亂動,我才比較好剪。」

女明星抽抽咽咽,妝都花了。

五分鐘后,g耳根子發燙。

「剪得不大像,大概是我記性不大好吧。」g有些困窘。

豈止不太像,簡直差很多。

幾乎是個不會再引領流行的復古西瓜頭。

「還行嗎?」g厚着臉皮,看着奄奄一息的造型師。

造型師神色迷離地點點頭。

「還行嗎?」g看着鏡子裏的女明星。

女明星點頭如搗蒜,忙說:「我很滿意」。

g很高興,放下剪刀,拿出黑色的sonyt630手機,將自己靠在女明星旁。

「可以跟妳拍一張留念么?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幫人剪頭。」g很期待。

女明星點頭點得更快了,還趕緊親密地拉着g的手,擠出一個招牌笑容。

啪擦。

「謝啦!」g很樂,拍拍女明星的肩膀。

女明星獃獃地看着g瀟洒離開化妝間的背影。

無法形容的,大夢初醒的解脫感——

拘謹的中年男子將牛皮紙袋放在桌上。

從這一刻起,正式成為委託人。第一次委託殺人。

「這年頭要找個有原則的人,不管在哪個行業都很困難啊!」經紀人感嘆,點收裏頭的鈔票,只留下其中幾張。

雨小了,店也快打烊了。

「能貫徹原則的人,都值得信賴。」經紀人眉毛揚起,看着遠處一把黑色雨傘。

雨傘下,一個削瘦的黑衣客慢慢走近居酒屋。

g。

委託人打了個冷顫。

黑色的雨傘停在塑料斗篷下,一隻大小剛剛好合適握槍的手伸出傘。

露出黑色皮衣袖口的,是只沾滿各種顏料的手。

這個男人的動作,彷佛是一連串藍色調鏡頭的切換所組成。

經紀人將牛皮紙袋交給g時,忍不住看着g沾滿顏料的手,嘆了口氣。

「明明知道,可你還是接了。」經紀人不置可否。

「婊子無情,殺手無義。」g接過牛皮紙袋,看都不看委託人一眼,說:「你該不會以為,自己做的是慈善事業吧?」

委託人大氣不敢透一下,更不敢近距離凝視g藏在墨鏡底下的眼睛。

「其餘的我會匯進彰銀的戶頭,別亂花啊。」經紀人失笑,看着g夾了一塊生魚片沾着芥末就吃。

g轉身走人,黑色雨傘隱沒在飄着細雨的暗街。

很有殺手輓歌的詩意。

應該放在電影結局的一幕,卻只是故事的開端——

「約翰!」

尖叫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大畫室里。

原本拎在手上的購物袋,失神似掉落在木質地板上,裏頭的水果與書本散落一地。

顫抖的手,一對噙着眼淚的美麗眸子,無法置信地看着一個坐倒在椅子上的男人。

女人緊緊抱住男人冰冷的身軀,痛哭失聲。

「是誰殺了你……是誰殺了你殺了你…為什麼要殺了你……」女人幾乎要暈厥,頹然跪在地上。

椅子上,男人的右下腹還是濕濡一片的赭。

但男人像是在笑,一臉蒼白的滿足。

女人勉強鎮定下來,用她的專業審視起她的畫家男友。

男友沾了膠的頭髮後方,凌亂地散扁開。

女人深呼吸。

不知名的殺手一槍貫穿男人肝臟時,男人顯然坐在椅子上往後墜倒,但旋即被殺手扶起。

為什麼呢?

殺手想問男友什麼?是衝著自己來的嗎?為什麼男友在笑?

順着男友死前的餘光,女人轉頭,看向掛在牆上巨大的油彩畫。

那是幅極其矛盾的畫,她已看過無數次,男友終日面對它,塗塗抹抹整整半年,視它為靈魂澆鑄的生平代表作。

畫中,全身散發白光的天使與手持火叉魔鬼的交戰,典型的善惡對立,充滿了宗教的神聖。光與闇,白與黑,雲端與地獄。

但一直未完成的左下角卻被塗滿了,以完全迥異於整幅畫莊嚴風格的筆法。

「混蛋……」女人緊緊握住拳,咬牙切齒。

不,一點都沒有所謂「筆法」的可能……任何人都無法承認。

那根本是小孩子隨興的塗鴉,毫無技巧可言。一團幼稚的鬼臉就這麼突兀地強塞在畫的角落,亂七八糟不說,還完全搶奪了觀注這幅善惡對戰之畫的焦點!

只有一個人會這麼無聊。

女人站了起來,擦去淚水,輕輕吻了男人上揚的嘴角,轉身走向牆壁,一腳踩扁丟棄在巨畫下方的兩團衛生紙。

她回想起最後那把槍藏在位置。

於是她走到畫室后的卧房,打開衣櫃,換上經典的紅色短皮衣,一腳踢破衣櫃后的薄木夾板,從裏頭掏出一柄沉甸甸的散彈槍,與十七盒彈夾。

那是為了防範仇家尋上門報復而存在的後路,現在有了差不多的理由。

當初女人退出殺手行列,恢復平常人的身分,換了新的名字,是因為她達成了找到生命伴侶的願望。她應得的。

而現在……女人想起了她以前的代號。

霜。

「g,你一定要付出代價。」——

g也不曉得,他幹嘛老是要這樣。

其實他並不是個勤勞的人,連困擾多時的過敏性鼻炎他都懶得去醫院挂號,卻老為即將死在自己槍下的人做完最後一件事。

是一種自我救贖的儀式?

不,g不需要。

即使真有地獄那種有害健康的機構存在,只要g的手中有一把槍,就算被牛頭馬面再殺死一次,他也覺得很公平。那是自己技不如人。

或許,g陷入了「殺手要有自己的風格」的迷思里。

或許,這是g的殺手本能。

或許,這跟g當初許諾自己「退出殺手行列的條件」有關。

這點連他的經紀人也不知道,更管不着。

「哈啾!」

坐在最後一班的公車上,g將擤完鼻涕用衛生紙包好,偷偷放在身邊呼呼大睡的高中生書包里,然後打開牛皮紙袋,將幾張鈔票胡亂塞在褲袋,看着裏頭唯一一張的照片。

「還蠻漂亮的,可惜子彈不知道。」g嘖嘖。

照片里的女孩真美,扎着g最喜歡的馬尾,左邊臉頰有個小酒渦。

「年約二十歲,喜歡吃薄荷巧克力,不喝咖啡,打籃球是三分線射手。」g胡言亂語,自己笑了起來。看目標的照片亂分析,是g的樂趣之一。

翻到照片背面,上頭依慣例寫着名字、地點、與時間。

黃微真,聖心醫院632病房,時間未定——

一個星期後,晚上。

出租車停在台北復興南路二段,g的經紀人醉醺醺地摔出車,一手扶着路邊貼着「不可崇拜偶像」的電線杆,一手抱着鼓起的肚子嘔吐。

正當經紀人吐得不可開交時,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個。

背脊一涼,經紀人立刻知趣地乾笑兩聲。

「是霜吧?」經紀人沒有回頭,他早就在等這一刻了。

霜用刀子指着經紀人的背脊,第六節椎骨,那是最有效率癱瘓一個人的位置。

「g呢?」霜冰冷的聲音。

「殺手的職業道德之二啊,霜。」經紀人用袖子擦掉嘴角的嘔吐物殘餘。

「去他的職業道德。」霜的刀子微微前傾。

經紀人哎呦喂呀地叫了一聲。

「妳跟g也在一起過,妳該知道他沒這麼無聊。委託人另有其人。」經紀人苦口婆心,語氣還是笑笑。

「我知道,所以我自己查出了委託人,殺了他全家。」霜丟下一份晚報。

頭條:知名畫家一家五口葬身火窟,疑似電線走火。

「真了不起。」經紀人嘖嘖,霜這傢伙一下子就找回了殺手的靈魂。

「再問你一次,g呢?」霜的聲音,比刺進經紀人背脊的刀子還要冰冷。

這說明了她的堅決,不會因為任何阻礙退卻。

誰輕忽了女人的恨意,就要倒大霉。

但經紀人突然笑了出來,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小紙片。

「早就寫好了,等妳來問我要呢。」經紀人說,手指夾晃着紙片。

霜接了過去。

她明白,g的經紀人對g的信心,已經到了盲目的地步。

「你覺得我殺不了他?」霜瞇起眼睛,握住皮革刀柄的手握來握緊繃。

「只有領悟槍神奧義的人才殺得了g。但除了g,誰也領悟不了槍神奧義。」經紀人拉開褲子拉煉,索性在路邊小解起來。

霜冷笑,將刀子收進紅皮衣的袖子底,踏步離去。

聖心醫院,六樓的電梯門打開。

g拿着一束波斯菊走出。

沒有別的原因,只是他路過樓下花店時,覺得盛開的波斯菊的香氣很有「感覺」,而且賣花的女孩很漂亮。

g最受不了女孩子漂亮了。

「632病房啊……原來在另一棟…標示不清。」

g走在a棟與b棟之間的天橋上,那是醫院建築物里除了庭院跟天台外,唯一能讓陽光跟風直接撫慰人們的地方。

這讓g的鼻子也好多了,心情也格外暢快。

「是什麼原因,那個臭大伯要殺一個小女生?怕婚外情爆發?純情少女不想墮胎?」g隨便亂想時,已走到病房前,無聲無息推開門。

單人房。

一個長發女孩站在窗邊,金黃陽光灑在她的身上,好像落入凡間的天使。

g本已掏出槍,皺了皺眉頭,然後將槍收了起來。

這絕非因為女孩真的很美。

因為g在倫敦殺過一個比女孩更美十倍的金髮模特兒,也在巴黎轟爆一個白爛的絕美女殺手。

而是因為,浸浴在窗前陽光的女孩,眼睛矇著一塊白布。

「從我住院起,沒有人送過我花。」女孩靜靜地說,手摸着淡黃色的窗帘。

g坐在訪客的塑料皮椅上,將花插在一隻空瓶子裏,想了想,g起身到病房裏的洗手間倒了些水。

「波斯菊?」女孩還是站在窗邊,聲音很平靜。

「嗯啊,妳的鼻子比我靈一百倍,了不起。」g抽起桌上的衛生紙,擤了擤她的爛鼻子。

女孩緩緩側身,面對着正把擤過的衛生紙團當作籃球的g。

隔了一層厚厚的紗布,女孩卻彷佛透視了g一樣。

g被「瞧」得挺不自在。

「你是來殺我的吧。」女孩淡淡地說。用了句號,而不是問號。

g一愣,衛生紙團投出,只碰到了垃圾桶的邊角。

「照片里妳綁着馬尾,那樣比較好看。」g拐了個彎承認。

這真是難以置信。

「我叫微真。」女孩說,語氣彷佛是在說上一輩子的名字……

「我叫g。」g蹲在地上,打開冰箱,裏頭只有幾瓶法國礦泉水。

自己拿了一瓶,也幫微真倒了一些在桌上的馬克杯里。

「為什麼還不動手。」微真摸索着,捧起了馬克杯。

「……」g想了想,想不出有趣的句子回答這個問題。

糟糕,陷入窘境了。

真難想像自己會變成不有趣的殺手。

「其實平常我很厲害的。」g用手指比出槍的模樣,發出咻咻的聲效。

「喔?」微真也坐下,捧着馬克杯小心翼翼喝着。

不算認真的回應。

「更精確地說,我超***的。」g只好補充,氣氛有些尷尬。

「卻不敢殺一個眼睛看不見的女孩子。」微真微笑。

語氣不像是諷刺,倒像在安慰g。

「別自以為是了,我連植物人都敢殺。」g反駁,卻覺得其實沒什麼好得意的。

微真點點頭,但g無法確認微真是否真正同意了。

「干我們這行的都知道,厲害的殺手才有時間蘑菇,才能婆婆媽媽的搞出自己的一套。我呢,就是習慣為目標……嗯,目標就是像妳這樣的人,我習慣為目標達成最後一個願望才掛了他,或是先觀察目標想做什麼,放給他一槍,然後再幫他達成願望。」g說,越說越不明白自己在解釋個什麼勁。

「如果弄不清楚對方想做什麼呢?」微真的頭斜斜,傾聽的姿勢。

「問啊,如果他死也不肯說,我能有什麼辦法?就自做主張啰。像植物人那次啊,我看那個照顧他的護士老是暗中作弄他,所以我就他床前先斃了那白爛護士,然後再斃了他。」g不厭其煩。

或許是因為這次的目標太不具威脅性了,所以g特別放鬆。

話也特別多。

「……原來如此,我全懂了。」微真點點頭。

g鬆了口氣,翹腿大口喝起礦泉水。現在就等待微真許願了。

「我不喜歡空調。」微真。

「嗯?這樣啊……」g開始思索醫院的電源總開關在哪,一槍爆了線路吧。

但想想不對,全面斷電茲事體大,醫院可能要陪葬好幾百人。

「不難的。你可以幫我把上鎖的窗戶打開么?」微真手摀着嘴,好像在笑。

「這是妳死前的最後一個願望么?」g有些難堪。

「不。」微真搖搖頭:「你不想做就算了。」

g抓着腦袋,又糟糕了。這樣就變成「順手之勞」而已。

「好啊。」g乾脆拿出槍,咻一聲精準地破壞窗鎖,整個玻璃震動了一下。

微真站起,手伸出,試探性感覺窗戶的位置,然後輕輕推開。

一陣風吹了進來,將淡黃窗帘與微真的長發揚了起來。

微真笑了。

慢慢找到椅子,將它推到窗戶旁,坐下。

「不大對啊,照片里的妳,左邊臉頰明明有個酒窩的?」g蹲在微真旁邊,手指刺着微真的左臉。

刺刺。

鑽鑽。

「那個酒渦,在我快樂的時候才會出現。」微真幽幽地說。

伸出手,慢慢在空氣間梳刷着什麼,好像風是有形的撫慰似的。

g搔搔頭,站起來:「我去買一點有味道的飲料,回來時妳就要告訴我妳想做什麼后再被我殺掉,當然啦,妳也可以趁這個時候叫醫院警衛過來,我是不會覺得怎樣,別介意。」

微真點點頭。

已走到門邊的g轉過頭,隨口問:「要不要喝點別的什麼?汽水?牛奶?珍珠奶茶?還是吃個布丁?」

「吃了會死嗎?」微真莞爾。

「舉手之勞而已。」g聳聳肩。

「越多越好。」微真頗有深意的表情——

g從醫院樓下便利商店回來時,兩手各提了滿滿的大膠袋,裏頭有各式各樣他喜歡的零食跟飲料。腦子,依舊在胡思亂想。

他幻想,那女孩臨死前會不會想做愛?如果是自己的話,臨死前的確會想這麼做的。一想到這種可能,g就覺得精神抖擻。

但也回憶起很不好的往事。

打開病房,裏頭並沒有荷槍實彈的警察,微真坐在病床上聽廣播。

「買很多呢。」g打開冰箱,將飲料胡亂塞了進去。

微真撫摸着手上的戒指,廣播正放着披頭四的yesterday。

「接住。」g朝床上丟了罐仙草蜜。

微真伸手一抓,卻抓了個空,飲料罐正中她的鼻子。

「痛死了。」微真皺眉,

「阿甘他媽不是說了,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妳永遠不知道會吃到什麼口味。對瞎子來說,飲料也是一樣的道理。」g說,自己開了一罐咖啡。

g不想主動提死前願望的事。

對這樣人人都殺得死的目標來說,一罐飲料的時間實在沒什麼好小氣的。

微真打開飲料,喝了一口,露出很好喝的表情。

g很愉快。

「對了,像妳這樣一個普通女孩子,怎麼會猜到有殺人要殺妳?」g翹起腿,好奇問:「有什麼徵兆嗎?還是妳有超能力?我這個人其實是相信超能力的。」

微真沒有說話,這個問題的答案像強力膠一樣,將嘴巴整個黏住。

久久。

「做你們這行的,會告訴被害人你們的僱主是誰嗎?」微真終於開口。

「不會,這是法則。」g想了想,又說:「不過我想說也沒用,因為我根本不關心,我都將僱主的部份交給經紀人。我只是喜歡私下亂猜,但答案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吸引之處啊。嚴格來說,我的僱主是鈔票,但目標通常不會這麼認同。」

g打開一包乖乖,吃了起來。

「僱主,是我未婚夫的爸爸。」微真說——

深夜,北台灣。

一輛在高速公路上快速行駛的租賃汽車上,一對逃家多日的小情侶,一隻陪伴他們流浪的小黑貓。

男孩莫約二十初歲,一手握着方向盤,一手旋轉廣播鈕慢慢尋找,最後停在西洋懷念老歌的頻道上。

女孩抱着小貓,看着車窗外的細雨,雨珠在玻璃上緩緩彙集、一束束流落,一臉的幸福。

「微真,對不起。」男孩嘆了口氣,語氣中充滿了悔恨。

「志,不要這麼說。不管以後會不會在一起,這次私奔都是我們之間最浪漫的事。」女孩甜甜一笑,小貓撒嬌似舔着她的下巴。

她回想起兩人一起的甜蜜時光,他們從大二起就是班對,交往了兩年,中間諸多歡笑淚水,畢業后男孩帶女孩回家,希望能共結連理。

本以為男孩的父母會給予祝福,但身為某企業董事長的父親卻大發雷霆,因為他已經作好藉兒子進行一場商業聯姻,擴大集團體的準備。

女孩的出現,完全打亂他的計劃。

「如果妳執意跟我兒子在一起,妳就要付出代價。」那嚴酷的父親說。

正當女孩傷心欲離時,兩個月前某夜,男孩喜孜孜地為她戴上一枚戒指。

「走吧,等我們躲到全世界人都着急的時候,爸就會祝福我們了。」男孩保證,緊緊摟住她。

一個半月了。

這對情侶的旅費因男孩父親凍結銀行存款,使得他們過得很清苦,吃不好,睡不好,就連這台租來的車子也已超過契約兩個禮拜。

但女孩無怨無悔,只要摸着手中的戒指,她就感覺無限滿足。

後照鏡里,一輛不斷閃着大燈的黑色奔馳。

「有人在跟蹤我們。」男孩皺眉,踩下油門。

豐田汽車衝出,但跟在後頭的奔馳輕易就咬住了尾巴,無法拉開距離。

車子的時速已經高達一百四十公里,風切聲隆隆作響,十分可怕。

「志,回家吧。」女孩低下頭,眼淚不斷流下。

「不。」男孩咬牙,油門已經探底。

那輛奔馳,一定是男孩父親請的徵信社之類的,目的可不是單單跟蹤而已,不斷閃爍的大燈正示意着必須帶他回家這事實。

兩車就這麼疾駛,在奔馳刻意保持緊咬豐田的情況下,二十分鐘過去了。

廣播的老歌節目裏,正播放披頭四的yesterday,慵懶的唱音與兩車間的肅殺成了強烈的對比。

雨大了起來。

小貓感受到車內瀰漫著悲傷的氣息,全身在女孩懷中縮成一團。

女孩擦去眼淚,抬頭看着男孩,笑了。

「可以了,志,你已經證明了對我的愛,我不會怪你的。」女孩溫柔的聲音。

握緊方向盤的手突然顫抖了起來,男孩大哭。

就在此刻,車子輪胎突然打滑——

聖心醫院,632單人病房。

一個殺手,一個盲女。

「所以,車子打滑出了事,男孩死了妳卻活下來,於是男孩的企業家爸爸聘僱了我來殺妳?」g坐在塑料皮椅上,又旋開一罐柳橙汁。

微真點點頭,第一次露出哀傷的表情。

黃昏的餘暉落進了病房,吹暈開房間裏的波斯菊香。

「說了這麼多還是得死啊,妳的願望是什麼?」g笑笑,打了個嗝。

微真舉起手,摸着手指上的銀色戒指。

「我想再看它一眼。」——

廢棄的舊公寓裏,閃晃着一個撟捷倏忽的紅影。

忽明忽滅的日光燈管下,十八個房間,二十一個吊在半空中、或擺在桌上、或放在樓梯間的綠色玻璃瓶,滴滴答答的秒針晃動聲。

紅影手中拿着一把散彈槍,寂靜地穿梭在傾頹的窄小空間,瞄準,發射,閃躲,快速切換彈夾,然後又是瞄準,發射,閃躲。

二十一個玻璃瓶在散彈槍的威力下一一應聲而破,無一闕漏。

紅影走出舊公寓,來到公寓下的老鞦韆。

美麗的霜。

「及格了,二十一槍,四分二十七秒。妳恢復得真快,比許多現役殺手用的時間都還要短。」一個長發男子看着手中的碼錶,嚼着口香糖。

西門,知名的殺手訓練師,鞋子踩着一隻塑料箱子,箱子裏都是空玻璃瓶。

「你幫我。」霜。

「實在是不好意思,雖然我也蠻喜歡妳的,但還沒有喜歡到要跟g手上那把槍拼生死的地步。」西門吹大泡泡。

啵。

霜很清楚自己不是g的對手,至少目前還不是。

所以霜僱用西門,請他訓練自己、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殺手的本能,在這棟舊公寓裏佈置設施,放置打靶用的玻璃瓶。

這只是第一階段。

在與g短暫交往的三個月裏,一起吃飯,洗澡,做愛,睡覺,霜從g的身上看見一個殺手需要的所有特質,但都不突出。霜甚至沒看過g練過槍、做過特殊的體能訓練,非常散漫。g只對做愛的姿勢有點自己的想法。

但越是這樣,越是可怕。

「你開價,我聘僱你。」霜看着西門。

「不,除非妳通過考試。」西門一口拒絕,將碼錶歸零。

「?」霜。

「其實我總共放了二十二個玻璃瓶在裏頭,但妳只擊破了約定里的二十一個。霜,要面對g,就不能自我設限,任何規則都必須放諸腦後,才有一絲機會。」西門雙手插進寬大的褲子口袋,那模樣就像一個教小孩花式溜冰的教練。

「這個測驗,g曾經擊破第二十二個玻璃瓶么?」霜瞇起眼睛。

「恰恰相反。」西門挑高眉毛,說:「他只花了一分鐘就從裏面走出來,沒有開槍,卻摔碎了十四個玻璃瓶。他不高興地說,只是玻璃開什麼槍,也沒有耐性找出所有的玻璃。」

很像霜認識的g。

「我測驗過二十七個殺手,只有一個人在第一次,就將第二十二個玻璃瓶找出來打破。要說有人能殺死g的話,大概就是他了吧。」西門回憶。

霜不置可否,她曉得西門說的是誰。

但她絕不會想跟那個人連手。

「想要殺死g,就不能成為跟g同類型的殺手,那一點用處都沒有。g是那類型的最頂尖,我想妳比我更清楚吧。」西門站了起來,扛起那箱玻璃瓶。

他要重新回舊公寓裏擺放新的玻璃瓶,這次還要多點花樣。

「我明白。」霜。

「對了,霜。」西門朝地上吐出已沒味道的口香糖渣。

「?」霜。

「g摔碎的十四個玻璃里,其中一個是我藏得最隱密的,第二十二個玻璃瓶。」西門走進舊公寓——

距離拆掉眼睛上的紗布,還有三天。

在微真的一番說詞下,g索性跟護理站要了張臨時的折迭伴床,睡在病房裏。

當時g要離開病房時,微真是這麼說的。

「殺手是這麼乾的嗎?」微真一貫淡淡的語氣。

「怎麼?」g。

「陪我到拆紗布為止吧。」微真靜靜地說。

「不會吧,我是殺手,不是保鏢。」g想起了聽見微真的願望時,自己那份失望的窘迫。

「如果我被別人殺了怎麼辦?如果我走樓梯跌死了怎麼辦?自己想不開跳樓了怎麼辦?」微真的語氣越來越急促。

真是個寂寞的女孩。

「是有些麻煩。」g想了想,看着小冰箱說:「所以妳要我買越多零食越好,原來是要給我自己吃的。」

微真不再說話,只是下床,慢慢摸索到打開的窗邊。

g躺在伴床上翻着色情雜誌。

牆上的時鐘,十一點。

自答應陪微真直到她的肝臟被自己打穿為止后,面對只是一直聽廣播的微真,g一直相當無聊。除了看電視發獃外就是睡覺,最後只好打電話叫了色情雜誌外賣,一口氣叫了三天份。

「妳確定死前沒有別的事想做?我這個人很隨和的。」g撫摸着照片中大浦安娜的豪乳,喉嚨鼓動。

「醫院的伙食不大好吃。」微真摸着肚子:「以前我有吃宵夜的習慣。」

「……」g。

突然,g的手機響了,那是他設的提示鬧鐘。

g勉強爬起,打開冰箱拿了瓶可樂就要出門。

有個人,在某個地方,等着挨槍。

「宵夜想吃什麼?」g——

一個半小時后,g左邊鼻孔塞着一管衛生紙,拎了袋東山鴨頭滷味回來。

微真還沒睡。

「剛剛有人送東西來給你。」微真拿着份公文袋。

「喔?追到這裏來了。」g將滷味放在桌上,接過公文袋:「有看到是誰嗎?」

「你說呢?」微真下床,用笨拙的觸感將餐盒打開,拆好筷子,坐在桌子旁的塑料椅。

g坐下,頗有興緻地翻着公文袋裏的新小說,這次總共有八頁。

「是什麼?」微真吃着,雖然看不見最能表達神情的眼睛,但還是可以感覺到她的津津有味。

「殺手專用的小說,亂七八糟寫。」g說,一頁頁翻着,拿起筷子跟着吃。

「殺手專用?」微真很有興趣。

於是g逐字念給她聽,並大略解釋一下典故。

這份殺手專用的連載小說,跳脫闕漏,順序顛三倒四,就是沒有人見過最後一章。蟬堡。

每個殺手在出任務后,都會收到其中一份沒看過的章節。

不管他願不願意。

不管他躲到哪個自以為沒人知道的地方。

不管他有沒有信箱。

「寫得很有意思。」微真。

「可惜妳三天後就要死了。我會在這裏開個洞,子彈會停在這裏久一些,然後再從這裏鑽出來。」g笑道,手指在微真的右下腹碰了碰,解釋一番。

「好傷心啊。」微真幽幽地說,卻沒有傷心的語氣。

g將小說收進公文袋后,大口吃起滷味。

「在收到因我死掉,而讀到了的最新章節后,你會到我的墳前念上一段么?」微真停下筷子。

「太麻煩了。」g承認。

「要不是我死掉,你也讀不到那一段。」微真的口吻有些生氣。

「太麻煩了,又不熟。」g很抱歉,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個性。

微真放下筷子。

這次真的生氣了——

雖然說自己還是沒辦法給那個勤勞的承諾,但g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愧疚。

g跟護理站要了台輪椅,推着微真走出病房,呼吸一些真正的空氣。但這中間不可否認的,是g自己也在病房裏待膩了。

這真是份,無可救藥的婆媽工作。

「我想去投籃。」微真說。

於是兩人來到醫院附近公園的籃球場。

午後,學校還沒放學,只有幾個中年男子穿着汗衫氣喘吁吁在場子裏練球。

「借個球吧大叔。」g一身黑色西裝在球場上顯得突兀。

幾個中年男子不屑地看着g,不大理會。

「大叔,借一下就好啦!」g帶着鼻音大聲呼叫。

一個上籃失敗的禿頭人朝g比了個中指。

「真麻煩。」g抓抓頭,神色痛苦。

「你身上有帶槍吧,這種事對你來說應該很好解決吧。」微真諷刺。

卻見g拿出手機,蹲在地上。

「喂,籃球外帶一份,謝謝,我在聖心醫院旁邊公園的籃球場。」g對着手機另一頭說道,一邊擤鼻涕。

幾分鐘后,一個穿着快遞工人服的傢伙匆匆跑來,交給g一顆黑色的籃球,收了錢,又匆匆消失。

「丟吧,丟到妳開心為止。」g將球輕輕一拋。

球落地,彈起,來到微真的手中。

微真單手捧着球,一手扶着輪椅慢慢站起,生疏地運着球。

「籃框離我多遠?」微真開口。

「用妳的腳來說,六又三分之二步。」g想都沒想。

微真小心翼翼地舉起球,出手。

球碰到籃框又彈了出來,被g撿起,又丟還給微真。

「左手只是輔助。」g說著灌籃高手裏,櫻木花道領悟的名言。

微真拍着球,停住,屏氣,想像,出手。

球碰到籃框,轉了幾下又旋了出來。

「行不行啊?」g隨手抓住,又丟回。

就這樣,微真反覆地丟,g反覆地撿,偶而出現「唰」的一聲,微真也不笑,g也不會誇獎,只是嘖嘖。

聽着運球聲,微真想起了以前大學時,常在籃球架下看着志跟好友組隊挑球的模樣。

志流着汗,甩脫包夾,上籃得分。

然後對着她笑。

志作假動作被識破,卻還是勉強出手,被蓋了大火鍋。

然後對着她笑。

志被對手抄球,急得打手犯規。

然後對着她笑。

志接到妙傳,在三分線外出手進算。

然後對着她笑。

這就是他們的愛情。

無論如何,志都會這麼對她笑。

唰。

微真又進了一球。

蒙住眼睛的紗布濕濕的。

「回去吧。」微真仰起頸子。

第二天。

第二十二個玻璃瓶終於破了,就在第三次的測驗中。

「把瓶子藏在天花板縫裏,算什麼英雄好漢?有人會躲在那種地方嗎?」

霜瞪着西門。

西門沒有回答,從袋子裏抓起一把玻璃彈珠。

「雖然大家都說g是全能型的殺手,但依?看呢?」西門。

「g是近身戰的行家。」霜。

霜也是。所以這是場痛快交鋒的近身對轟。

「散彈槍對近距離來說殺傷力很大,範圍廣,可以彌補?與g之間的差距。」西門分析:「但散彈槍的扣發時距較長,絕對跟不上g扣板機的速度,這些?也很清楚。」

霜冷冷拿着散彈槍,丟給西門。

西門仔細觀看,快速拆卸又裝好。

原來霜早想到這點,她將部份機件改裝,板機彈簧、膛線、散彈內小鋼珠的量,雖令破壞力減少一半,卻也使得板機的反應速度比先前快上兩倍。

「雖然g很少這麼做,但他的確是雙槍。」西門遺憾坦白:「他的機具擊彈速度仍會是?的兩倍,但?的人卻沒有他兩倍厲害。」

霜不發一語。

「所以,?打算怎麼做?」西門看着霜。

標準答案是:既然知道g會在哪裏出現,就找個高處,架起十字瞄準鏡。

但西門很清楚殺手之間的對決模式。

每個人都有慣用的武器,不是說改就可以改的,這不僅牽涉到對新槍具熟悉程度的問題,還牽涉到運氣。

有人說,一個殺手天生就有他的型。為了「最適當的戰鬥方式」而背離自己最擅長的兵器,可能要冒着失去之前積攢下來的好運氣的風險。

殺手是專業,也是充滿迷信的儀式組合。

「我打算殺死g。」霜。

「很好。」西門肯定地拍手:「這才是最重要的關鍵。」——

第三天。

g推着坐在輪椅上的微真,穿過醫院一樓的長廊。

長廊兩旁是綠色的草皮,自動洒水器噴洒出水,空氣里的青草氣息帶着類似大雨過後的泥土味。

風一吹,擁有爛鼻子的g打了個噴嚏,流了一身汗的微真也哆嗦了一下。

他們剛剛去了公園籃球場投了一百球,又去死神餐廳吃了頓飯。

再過半小時,醫生就會到病房,拆開微真眼睛的紗布,因車禍受傷失明的雙眼大約有六成的機率可以重見天日。

「剛剛的手感不錯。」微真說,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嗯,一百進三十二。」g隨口說。

咪嗚。

一隻黑色小貓不知為何叫了一聲。

微真愣住,示意g別繼續往前推,伸手招呼了小貓。

小貓一溜煙跳到微真伸出的手旁,溫柔地舔舐,貓舌粗糙的觸感逗得微真笑了出來。

g注意到,照片里左邊臉頰上的酒渦終於出現。

長廊的另一端,貓的主人遠遠站着。

一個杵着拐杖的大男孩,神色激動不已,卻又強自忍住什麼。

兩個穿着黑色西裝、保鏢般的人物站在大男孩身旁,散發出一股兇悍的威嚴。

「好想你喔。」微真摸撫小貓的頸子。

小貓一跳,跳到微真的懷裏撒嬌,眼睛?成了一條慵懶的細線。

微真低頭,跟小貓說了幾句悄悄話后,將手指上的戒指摘下,別在小貓頸子上的金屬扣環。

小貓咪嗚一聲,依依不捨跳下,跑到大男孩的腳邊磨蹭。

大男孩早已淚流滿面,卻沒有哭出聲。

「走吧。」微真恢復了平靜。

g墨鏡里的眼睛安靜地看着這一切,但若無其事地繼續推着輪椅。

「親愛的,今天天氣實在很好。」g經過大男孩與保鏢的時候,淡淡地說。

「嗯。」微真笑着,粉紅色的酒渦。

輪椅與大男孩錯身而過——

病房裏,醫生小心翼翼拿着鑷子,與護士慢慢拆卸微真臉上的紗布。

冰箱裏最後一瓶的飲料,g慢條斯理坐在椅子上喝着,二郎腿亂晃。

紗布已經完全拆下。

「我想靜一靜。」微真說。

於是醫生與護士在拉下窗帘后便走出房,留下g,跟他的槍。

「現在看得見看不見,對?來說有差別嗎?」g掏出槍,指着微真。

微真不說話,還沾黏着藥液的眼睛還在適應室內的光線,沒能睜開。

天橋上。

一束鬱金香以堅定的步伐靠近醫院,伴隨着輕盈的節奏。

紅色的皮衣,高佻的身段,閃耀在鬱金香花束里的金屬光澤。「可以,綁馬尾么?」g問,槍上膛。

微真莞爾,熟練地反手將頭髮紮起,用紅繩束綁起馬尾。

g?起眼睛,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馬尾控。

一陣風吹起窗帘,撩亂微真的瀏海。

「鬱金香。」微真說。

醫生在一樓長廊旁的自動販賣機底下,拿出一杯即沖的熱咖啡。

太燙了。

坐在長椅上,醫生等待咖啡變得溫些,一邊回想跟護士之間的打賭。

女孩的眼睛看得見,或看不見。

以及那位企業家的交代。

突然,醫生聽見轟然巨響,然後是一群女人們的尖叫。

「發生什麼事了!」醫生趕緊衝進大樓。

塑木板門中間整個脆開。

密密麻麻的小彈孔散射在門板邊緣,呈不規則輻射狀,瀰漫著若有似無的焦氣。

喀,巨大的特殊彈殼噹噹落地。

霜沒有踹開門,只是在五步之外用散彈槍遙遙對着病房。

然後再開一槍。

門板一震,發出結構徹底粉碎斷開的聲音。

木屑紛飛中,門自行啞啞打開。

霜聚精會神,手指緊貼板機。

空無一人。

只有地上一團用過的衛生紙。

「這混蛋。」霜恨恨道,身後的護士與病人家屬早已尖叫一片,紛紛抱頭蹲下。

微真坐在輪椅上,從病房外的護理站自行划動輪子,來到霜的背後。

「g走了,他要我跟?說一句話。」微真依舊緊閉雙眼,眼皮快速顫動。

霜絲毫沒有鬆懈對四周風吹草動的注意力,散彈槍架在左手臂上一動不動,眼睛卻快速瞟動。

「g說,他不是針對?。」微真覆述。

霜冷笑。

g走不成的——

陽光裏帶着黑色的味道。

g輕輕鬆鬆地走在一樓長廊,手中拿着他慣用的黑槍,似乎不打算介意可能的狐疑眼光。

走到長椅旁,突然,g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恰啦。

「不可試探上帝。」

g腳步不停,飛快揚起手,毫無瞄準動作,朝右邊上方遠遠扣下板機!

醫院c棟樓頂,十字瞄準鏡后,一隻銳利的眼睛。

一根願意與最最強傳說比快的手指。

「傳說就到今天為止了。」

西門蹲卧在天台上,朝長廊高高扣下板機。

兩顆子彈在空中交錯,擦出高速金屬火花。西門的臉頰被劃破時,那杯放在長椅上還沒冷掉的咖啡,幾乎同時炸開!

g站在長廊的石柱后,吹着急促的口哨。

西門一動也不動,除了那根驕傲的手指。

扣發,扣發,扣發。

石柱的邊緣不斷爆起石屑,可怕的破碎聲毫無間斷在g的耳邊響起。

十字瞄準鏡后的西門,完全壓制住g的行動。

「你的好耳朵救了你,但先站在高處的人贏得比賽。」西門自言自語,不斷修正子彈行進的軌跡。

墨鏡后的g思考着什麼,在石屑紛飛中傾聽着什麼,垂下的手裏搖晃着黑槍,等待着什麼。

等待長廊的盡頭出現紅色的美麗殺影。

「g!」

霜低吼,手中的散彈槍口衝出數十粒滾燙的小鋼珠。

g低回身,頭頂的石柱上方大塊轟落,一顆子彈自黑槍槍口噴出,咻地穿過長廊。

霜撟捷撲到石柱后,g的子彈只約略擦到霜的大腿。

「情況很險峻呢。」g打了個噴嚏,石屑又在頭頂上爆開。

西門的居高臨下,加上霜五個石柱外的近距離角度,使得g躲在石柱後面的空間越來越小,挪動身子都嫌辛苦,更遑論反擊。

鮮血自霜的大腿上慢慢滴落,像是計算某種時間似的。

「我剛剛那槍是手下留情了!」g大叫。

雖然並非如此。

「那你肯定後悔。」霜冷笑。

霜的散彈槍觀察着g映在地上的影子。

影子一有些許晃動,散彈槍便轟出數十高速燃行的鋼珠,有些崩壞石柱,有些刻意朝g對面的地上,子彈撞擊地面后,殘餘的能量復又令子彈以凌亂的角度繼續折行,噴得g全身刺痛。

剛剛g的子彈只擦過霜的大腿,而不是命中她的肝臟。這「失誤」給了霜非常大的信心。傳說在那一槍中幻滅。

有些狼狽地遮擋反彈的鋼珠,g不得不承認,自己正在跟死神對話。

墨鏡龜裂了一片,臉上數條紅線。

石柱的結構越來越單薄,雖然距離完全崩毀還有一大段誇張的落差,但距離將g逼出石柱,已是眨眼可期。

蹲在石柱后的g嘆氣,只好拿出手機——

天台頂,一陣清脆的手機鈴響。

「喂,我是g。」

「……。」西門按下藍芽耳機的通話鈕。

「可能的話,我實在不想殺你,也不想殺霜。」

「我收了錢。」西門說,臉頰上的灼熱感持續燒燙着,又扣下板機。

但這不是主要的理由。

每個殺手都想知道:「自己有沒有能耐殺掉g」,這危險問題的答案。

尤其是這位傳奇殺手,才剛剛露了一手極其漂亮的聽音辨位,只要在往左偏一毫,蹲踞天台上的自己已垂下雙手。

「收了錢……西門啊,你不當殺手的條件是什麼?我幫你解除吧。」

西門莞爾,但子彈依舊將g隱身的石柱一片片削開。

g這傢伙,先不說他在槍戰過程中猜到在高處狙擊他的人是誰這樣恐怖的本領,他居然打了通電話給對手聊天。

簡直是,瞧不起人。

「g啊,你是着急了,還是太悠閑了?我注意到你今天忘了帶第二把槍,所以說,即使身為最強的傳說,還是一點都大意不得呢。」西門持續射擊,子彈像鑽孔機般往石柱猛力釘、釘、釘、釘、釘。

快要沒子彈了。

「是啊,誰料得到。」g也知道。

等待西門更換狙擊槍彈夾,重新微調誤差,那便是g衝出、與霜決勝負的時刻。

珍貴的兩秒。從遠方慢慢靠近的警笛聲。

「西門,有時候你真的蠻無趣的。」

g看着地上破碎的墨鏡片,關掉手機。霜深呼吸,散彈槍壓制型的轟擊節奏悄悄改變。

霜全神貫注,準備衝出。

她不求完全由自己殺死g,即使同歸於盡也無所謂。

只要與西門約定的子彈,能夠狠狠將拋棄她、又殺死她新戀人的g釘落地獄。

與霜約定的子彈。

十字瞄準鏡后的西門可是有備而來,狙擊槍里的彈夾經過特殊改造,比一般的彈夾多了兩顆子彈。

西門可以感覺到,一向沈靜的自己,心跳越來越急促。

那是興奮。

草地上的自動洒水器啟動,

午後的風,捎來青草的苦澀氣味。

倒數第三顆子彈,子彈將石柱釘得石灰碎揚。

倒數第二顆子彈,彈道削裂石柱。

倒數最後一顆子彈……黑色的身影從石柱左邊衝出,比預期的還要早!

西門倉促扣下板機,卻見子彈穿透飄在半空中的黑色西裝,黑衣隨即被無數鋼珠轟碎成翩翩黑蝶。西門愣住了。

驕傲的手指也愣住了。完整無暇的石柱。

穿着黑色襯衫的g站在霜的後面,黑槍對準腰際。西門可以確定自己完全沒有眨眼。

但在自己注意力被拋出的黑衣引開之際,有道模糊的什麼,比自己扣板機的速度還要快。

倏忽之間,就從石柱右端晃出黑色十字的死亡陰影外,反抄到霜的身後。

要重新架動狙擊槍嗎?

西門額上的冷汗洌下。咻。

霜錯愕倒下。

已意識到、卻只僅僅迴轉到一半的散彈槍,從霜的手中斜斜摔落在石柱下。

g蹲下,持槍的右手放在左膝上,看着奄奄一息的霜。

霜艱辛喘着氣,卻?自強硬地瞪着g。天台上,已空無一人。破碎的墨鏡后,g細長的眼睛彷佛在嘆息,左手捏了捏霜的俏臉。

「約翰……約翰死前說了什麼話?有沒有…留口信給我。」霜用力壓着中槍的下腹。

「他說,紅色的部份就用我的血吧。然後我說,真的假的?他點點頭,我就照辦了。」g回憶起那個忙碌的夜。

「他沒有說,他很愛我?」霜咬牙,壓住下腹的手在顫抖。

「……畫家都是這樣的。」g將手槍收起。

霜閉上眼睛,壓抑着悲傷的激動。

「看開點吧,霜,不是所有人都跟我們殺手一樣,死前愛念浪漫的對白。」g嘆氣,又捏捏霜的俏臉。

霜還是不說話。

「說到這個,能不能念句對白送給我?例如提醒我鼻子不好要看醫生之類的,畢竟在一起過,以後我難免會想?的。」g拿出黑色手機,放在霜的嘴唇邊,按下錄音鍵。

霜面無表情,在手機旁低聲咕噥了幾句,聲音越來越細。

「馬的,?在講三小啦?」g苦笑,伸手蓋住霜的眼睛。

自動洒水器旁,在陽光下譜出一道淡淡的彩虹——

門板被毀的632病房,

醫生與護士看着輪椅上的微真。

「……看得見嗎?」護士。

「有個人說,我還是看不見得好。」微真慢慢地將紗布一層層裹上。

醫生與護士面面相覷。

「不然,他只好把我殺掉呢。」微真笑着,左邊臉頰的酒渦也附和着。

床頭的收音機,披頭四慵懶的yesterday——

大批警車圍住醫院,g坐在醫院對面的星巴克三樓,捧着杯巧克力脆片。

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

「喂。」g拿起。

「……你會變魔術嗎?」

「不會。」g看着醫院天橋上,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孩。

「那你是怎麼知道狙擊槍的彈夾里多了兩顆子彈?」

「我不知道啊,這也太陰險了吧西門!」g皺眉。

天橋另一端,一個抱着黑貓,流着淚,羞愧不已的男孩。

「……」

「當時你的心跳太大聲了,想不趁機衝出去都很難呢。」g掛掉手機。

護士推着輪椅慢慢前行。

女孩微笑,再度與男孩交錯而過時,男孩終於開口。

輪椅停住,女孩笑笑回應。

g豎起耳朵。

兩人各自說了兩句話,揮揮手,輪椅女孩隱沒在天橋連接的另一棟樓。

男孩獃獃站在原地,眼淚與鼻涕爬滿了他的臉。

「隔着玻璃,果然還是不行。」g苦笑——

藝廊,盛大的專題展覽。

數百人流連忘返,學校機關團體甚至包車北上,主辦單位也考慮巡迴展出。每一幅畫前都有導覽介紹的解說員。

三個月前自殺的天才畫家,生前淋漓盡致的二十七幅油彩畫吸引了無數收藏家與各方人士的矚目,報紙與雜誌的藝文板都用最醒目的標題刊出,這位年輕畫家死前最後的畫作以創紀錄的超高金額拍賣出的新聞。

善與惡。

那是幅一個牆壁大的巨作,天使高高在雲端睥睨,惡魔在地獄火焰里憤怒,角落則突兀地鑲嵌進一個幼稚又潦草的的卡通人物。

報紙說,畫家採用的自殺方式極其特殊,竟用手槍朝肝臟開了一槍,痛苦又漫長,極盡自我煎熬地死去。

評論家卻不認同。

畫家死前反璞歸真的筆觸,是無數人追求的至高藝術境界。那裏不再有善,不再有惡,不再有強行命題的藝術法則,一切回到原點的幼稚。只有死前的迴光返照,才能令畫家放肆地破壞自己的畫面結構,找出瘋狂的解答。

有人說,畫家是刻意用緩慢又痛苦的死亡過程,刺激精神意識,去領悟世間人無法突破的窠臼。

也有人說,畫家用靈魂跟魔鬼交換了靈感,遺作最引人爭議的角落所用的顏料中驗出畫家的dna,就是最好的證明。

更有人說,這幅畫是畫家在自殺后,悟出原點境界的靈魂重新回到軀體,再補綴出畫角落最後的未竟。

不管答案為何,畫家死時臉上所帶着的笑容,已說明了一切。

世人給予畫家這幅善與惡最後的評價,也說明了一切:「登峰造極的傑作」——

在台北展出的最後一夜,晚上九點四十七分。

只剩十三分鐘藝廊便休息,人群在費玉清的歌聲中逐漸散去,解說員也收拾下班了,許多展區的燈光已經熄滅。

「善與惡」前,稀稀落落兩三人。

一個矮矮胖胖,穿着花襯衫的中年男子頗有興緻地站在畫前,叉腰三七步,歪斜着頭,一臉似笑非笑。

一個穿着素凈連身裙的女孩,站在花襯衫男子旁,靜靜地凝視巨大的畫作。

「一出手,便是登峰造極呢。」花襯衫男子嘲諷的語氣,瞥眼瞧瞧女孩的反應。

女孩綁着尾尾,臉頰漾着美麗的酒渦。

畫的角落,瘋狂幼稚的塗鴉,凌亂的線條完全表達不出該有的張力與意義。

大頭小身,穿着黑衣、戴着墨鏡、手裏拿着一把黑色手槍的卡通男子。

「請代我謝謝他。」女孩看着畫。

「謝謝?誰啊?」花襯衫男子轉頭,顢頇地踏步離去。

「那麼,請告訴他,我已經想好願望了……」女孩頓了頓,說:「他隨時可以來殺我。」

「殺?我們家的g,可是例不虛發的冷血殺手咧,已經死掉的人不要再爬起來啦!」花襯衫男子大笑,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女孩莞爾。

燈熄了,女孩也離去了。

只剩下,黑暗中孤零零的登峰造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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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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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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