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冰冷之地與溫暖之花
任何時間段里的任何班級上,總會有一個或幾個很古怪,會受欺負,不受欺負的話就是被人在背後議論排擠着,永遠獨來獨往的人。而之於我,他們是分別出現在小學時的同桌男生,初中時隔了幾排的黃頭髮女生,以及高中時只讀了一年便轉走,戴牙套,長得像不太好看的男孩的女孩。
就像人總會迴避着小時候曾經將蜻蜓溺死在水裏的過去一樣,或者僅僅用哈哈一笑來這麼解釋着"當時不懂事嘛"。似乎只要如此的借口,便能緩和了過去所有應當不應當的行為舉止。
小學時的同桌男生,黑黑的,虎頭虎腦,和那個年齡段中所有男生一樣不知道"個人衛生"為何物,總是看見他把摳完鼻子的手往桌肚下一擦,讓我當時只能拚命在下面踢他的腿。而這並不是他被人欺負的主要原因。
是為了什麼,到現在也不清楚。班裏有另三個男生,像是挑了隨意的一天突然開始,把我同桌的書包扔進垃圾筒,撕掉他的書,打掉他吃到一半的冷飲。他們在課後的教室角落鬧成一團,如果沒有上課鈴聲前來阻止的話,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皮膚黑黑的,虎頭虎腦的同桌,就算被人問到"你幹嘛不去告訴老師啊",也只是呵呵地傻笑着。
然後某個剛剛入夏的日子,看見他的衣領突然被拉開后倒進一杯熱水。
這一幕,是伴隨着小學時爬在教學樓外的爬山虎,升國旗儀式上擺得過於僵硬的右手,午睡后能分到的一支冰棍等等柔軟而平和的事物一起存在的。
世界在幾億幾億個日子后早就學會了如何將矛盾的萬物安穩地處置在一起。有灰綠色的粘滑台蘚,植物腐朽后的味道,也有碧藍色的海鳥瞳孔,望見最遠最遠處的山線。
它們完美地吻合著邊緣互嵌。好象從來都是一體。
或許小學時欺負我那同桌的幾個男生,還能算單純的淘氣和是非不分(儘管我並不這麼認同)。那麼隨着時間增加,進初中后遇見單名一個"華"字的同班女孩,每次都被男生排在寫得大喇喇的醜女名單之首——這種事情,該去怎麼定義。
時至多年後的今天,我對着畢業照相上的面孔,能夠喊得出名字的,已經不會超過1/10。甚至連曾經關係不錯的人,也會在努力搜索他們的姓什名甚后宣告失敗。留下來的那些,從當年原封不動地遺留至今,甚至只是稍稍抖動時間的外衣,便會立刻掉下來的名字裏——永遠被老師罵成廢物的人,父親因為股票失敗而自殺的人,班裏最早談起戀愛的人……他們的存在總比曾經和我分享過同一支棉花糖的人更久遠。
過去許多年後才發現,看似在一段距離之外的面孔,原來在某種意義上糾纏得更深。
在畢業照上,站在我左手的左手的左手的左手邊的,就是那個女孩。
"華"和連上姓后更是平凡普通的名字,怎樣怎樣也不會格外注意到。而她有天生偏黃褐的頭髮,那時染髮還沒有興起,所以大家都覺得是先天性營養不良。面容同樣普通,如同聲音舉止一樣。但幾乎任何一個部分都平淡無奇的人,卻會成為許多人言語間攻擊嘲笑的對象。又因為無論怎麼挖苦,對方都不會反駁,只是把頭更低地埋進課本,於是聲音便在沒有界定的地方愈加膨脹反覆。
說她丑,說她笨,想說別的又找不出更加鮮銳的話題,於是便重複回前兩個。由她的男生同桌開始,慢慢擴散的娛樂氛圍,最後成為似乎誰都應當參與的集體活動。這是個潮流,誰不附和反而奇怪。
當然是沒有朋友了,騎着女款自行車獨個上學或放學,也沒有見她哭過,只是長久地默不作聲。
而先前一樣。關於她的那部分記憶所保存的地方,整個初中年代,依然是整體一片暖熱的金黃。被打造在腦海里的乾燥空氣,和砸到籃框上的聲響。和人一起趴在欄杆上看對面體育場上空放出的風箏,一隻兩隻三隻。
會描述到風箏這樣的物體,往往是為了塑造整體的溫馨氣氛。
可就是在落着風箏的暮色下,依舊會有被長久長久排擠着的,問不出原因卻只是被排擠的人影,一個人騎着自行車回家。
高中第一年,還沒有文理分班。在最短時間裏突出起來的面孔,不僅有長得特別漂亮的,講笑特別利索的,風格特別外向的,也有一眼接觸就覺得古怪的新同學。
最初曾經以為她是男孩。因為理着很短的頭髮,身材幹干小小的,然後一說話便露出戴牙箍的嘴。
雖然"帶牙箍"這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女生在十六歲的時候被扣分不少,但這並非她"古怪"的主要因素。說話總是會帶着一點意義不明的笑,上課時用莫名的怪聲接老師話茬,接着,印象里最深的一次,某天晚自習時我回過頭,發現她拿着美工刀,在課桌上切開自己的一寸照。
確實那麼一瞬,從內心湧起的不僅是恐懼更有厭惡感。在半小時前,女生們紛紛從宿舍里洗完澡,借這個機會趕緊脫下校服換上私人的行頭,衣服上留着柔軟劑的香味,經過男生面前時有意無意笑得更大聲一些。
我眼裏的高中三年,應當就是這樣的輪廓。成熟的天真與傻氣的驕傲,自負攪拌着適量的自得,然後儘管什麼都還蠢蠢欲動,可蠢蠢欲動里的不應該有那樣的東西。
被切得一小格,一小格,照片上的面孔。
如果我們是帶着自己的身體長大,它的線條在日復一日地成長中接觸到越來越多的地域,總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東西,突兀地硌住我們身體的某個部分,讓人像碰到滾燙的金屬那樣突然縮回來手。然而繼續摸索的旅途,依舊不知會否依然有類似的經歷。
因為大家都是十六、七,總比先前要明理很多,即便還有倉促的稚嫩,可已經不會有太過明顯的惡行圍繞着她。雖然大家都覺得她很奇怪又很可怕,沒有人想和她同桌到一起,但都選擇了盡量迴避的態度,老師也不喜歡,也從不見她父母來開家長會的時候,我們都像所有人一樣,把自己放到了安全的普通人的地區,而把她遠遠地劃開在無法定義的危險里。
如果說一萬次"溫暖世界",那世界就會真的溫暖起來,那麼就去這樣相信也並非未嘗不可。大多數人都有內心積極向上的小力量,雖然平日裏會羞於表達,而寧願用入俗的玩笑話大大哈哈地說"他媽的你混蛋呀"。可這些都不矛盾。
想要看見美好的結局,想要聽到柔軟的歌曲,想要自己身上的每件發生都是正義,而別遇上太多難題——全是大眾而自然的心思。
然而——第一個然而是,我們說一萬次"溫暖",也不會改變那些從古老時便已經和世界共生的黑暗。其中牽涉的問題已經並非此生可以想像明白,但能夠親眼看見並認證的,吵架的人,毆鬥的人,撒謊的人,欺詐的人,誹謗的人,聽信了誹謗的人……任何時間都會存在,決不會由於一萬聲"溫暖"這樣的字眼就煙消雲散。
活着的地方並非童話,誰都明白。
然而——第二個然而是,即便我們身體的輪廓是被動地吞噬着無數燙硬的石子而成長,可還是長成了會在內心期望一些簡單美好的人。用力地將那所有帶着不美好印記的面孔,揉散在記憶的溫暖潮汐中。宇宙或許沒有準備足夠的溫度與光亮給予花朵的種子,但風還是會把它送到儘可能存活的地方。這不是親手反抗般的強硬舉止,而是暗中倔強地堅持。
成為一個反覆后,再反覆的圓圈,走遠了再回來,發現出生時睡過的痕迹還保持着先前的弧線——最初嬰孩時的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