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故事

蜜月故事

在憂傷和死亡之間我選擇憂傷——題記

他們曾在這兒住過,作為情人,當汽車接近目的地時,他心底升起這樣的想法。

路上一直沒有看到海,他知道海濱離眼下汽車駛進的鎮子兩公里左右。車在鎮中心一家旅館門口停下。車上的大部分人住進了這家旅館。旅館fJ口有個矮個兒男人不停地喊着相同的一句話:

"有車去海濱。有車去海濱。"

"我們的那個旅館離這兒還有一段路。"夏季對他說。他沒有告訴夏季他從前也來過這地方。

"怎麼去?"他徵求夏季的意見。

"走,行嗎?"

"行。"他背上大部分行李。

"等一下。"夏季說,"跟我並肩站好。"他照着做了。

"我們的蜜月現在正式開始。"夏季小聲地宣佈。"開步走!"突然她又大聲喊。

他們離開鎮子拐上一條山邊的小路,又拐另一個彎兒時,聞到了海的氣息。

"這樣走,很浪漫。可你拿的東西比我的重。"夏季說。

"沒關係。我是你丈夫,應該的。"

還是這兩幢乳白色的建築,前後排列在這個小山坳中。他覺得房子比從前破舊些,但這裏卻不如從前那樣安靜。

他們住在一樓。夏季整理着東西,她說,她覺得房間比從前破;日,也比從前臟。

"你們上次來也是住這間嗎?"他問她。

"是樓上最裏面那間,左邊。"夏季看着他,她的眼睛好像在問,為什麼想起這個。

他沒說什麼,心裏覺得很自然。如果妻子說從前和別的男人一起來過這裏,而他作為現在的男人自然要想想。

"你先去洗澡,怎麼樣?"他對夏季說。

他鎖上房門,繞過兩座小山,便看見了黑色的海和海的盡頭同樣黑色的天空。有人在游泳。海水的聲音有力量地傳過來,非常誇張。有一隻海鷗鳴叫一聲,從他的近旁飛遠了。

他撿起一些碎石,朝沒有人的大海甩去。他覺得心中突然泛濫起一種溫情,已經好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這讓他慌亂。

路過房間窗戶時,窗帘已經放下了。他用鑰匙打開房門。夏季的聲音馬上傳過來。

"你別看。"

他看着夏季只穿着短褲的身體。他頭腦暫時出現了空白。他還不能馬上把眼前的身體和昨天晚上黑暗中的妻子聯繫起來。

"我很難看嗎?"她的聲音膽怯。或許是他太久沒有作出反應。

"不。"他走近她,脫去她身上的短褲。他用力把她的身體擁進懷裏。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看見她的身體。她很好看,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說她不好看。當她的身體充滿他的手掌時,他腦袋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問自己,我是不是太快,就這樣結婚了。

"對不起,昨天晚上我不讓你開燈,是,是我太緊張。"

黑暗淹沒了他們的新婚之夜。他開始狂亂地親吻。他的唇從她的眼睛艱難地向下滑落。他的唇在她的雙乳間久久地滯留,直到他覺到雙唇有些疼。他的記憶開始蘇醒,黑暗中這雙乳也是明亮的。

她的身體緩緩地舒展,柔軟地蠕動。這令人溫暖的蠕動,在他心裏畫出起伏優美的線痕,宛如哼唱。

他抱起她,將她放到床上。她閉着眼睛,長長的眼眉下有一片濃蔭。她的一條腿好看地彎曲着。

他脫那些該死的衣服。他覺得他用了太長的時間對付那些小小的紐扣,當他再一次看她時,她已經睜開眼睛,正微笑着看着他。她的微笑平靜甜美。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的這種微笑絕不該屬於這一時刻。

"你去洗澡吧,路上塵土太多。"她依舊那樣微笑着。

"你真的要我去?"

"我等你回來。"

他去淋浴,已經沒有熱水了。他站在淋浴下,心裏有些沮喪。涼水讓他慢慢地安靜下來。他用雙手接水,然後把掬在手心裏的水摔到水磨石地面上,濺起的水又落到他的腳面上。

他回到房間,夏季穿着那件過膝長的背心,正坐在床上擺弄撲克。不知為什麼,他不那麼想現在馬上走近她,他站在桌子前,用一條毛巾努力地擦乾頭髮。

她從後面抱住了他。他伸手拍拍她的大腿。

"真對不起。"她小聲說。

"對不起什麼?"

"我來月經了。"他覺得身心一下子鬆弛許多。

"挺好。"他說,"我們還有時間。"

"你真覺得這挺好?"

"真的。"

"這我沒想到。"

他不想接下去再說什麼。他站在那兒認真地把落在毛巾上的頭髮找到,然後扔掉。

這裏的海灘並不理想,到處是碎石,走不多遠,海水便驟然加深許多。對於會游泳的人來說,沒什麼大問題,可是許多不太會游或者乾脆不會游泳的人都滯留在灘涂上抱怨着,也許下次他們要選擇別的海濱。

夏季因為身體的原因,一直沒有下水,大多數時間她留在房間裏等他回來。她不喜歡曬太陽。他每天上下午各游一次,並總是鼓動夏季去海邊玩玩,夏季熱情不高,他們只好偶爾吉鎮上,作為兩個人的消遣。

在鎮上他們吃了很多海物,夏季更喜歡買一些貝殼做的工藝品回來擺弄。晚上,他看夏季一邊聽電視裏播放的流行歌曲,一邊擺弄那些小玩意兒,不留神就會想起一年前的那些日子:吵架分居鬧離婚。然後是幾個月以前的日子:加班加點約會,又一次結婚了。他看着自己的過去,好像在看着一個沿圓圈走路的人,只是走來走去。

接下來的電視節目是小品,夏季說她累了,便躺到他的腋下,臉貼着他裸露的身體,星息細微地滑過他的皮膚。

那個黑洞洞的酒吧總是出現在他的記憶中。他看見夏季坐在遠處的燭光中,可是腳前的走廊卻是那麼黑暗。黑暗能給人帶來什麼,為什麼人總是在利用這黑暗。他還是在快接近夏季時跌倒了。

他不太喜歡夏季那麼干,把他扶了起來。如果她只是坐在那兒微笑着看着他的醜態,他會自己爬起來,然後和她談另外的話題。比如,她為什麼叫夏季這樣彆扭的名字。如果夏季馬上告訴他(就像他後來知道的那樣),這是她父母的姓。他會直接說她父母很自私。

她把他扶起來了,他覺得她就這樣走進了他的範圍。

"我老了,你還能考慮和我這樣年紀的人結婚嗎?"他說。

"你沒有孩子吧?"

"沒有。"

"我願意和你結婚。"她答應得這麼爽快,使他覺得這爽快的態度背後藏着一個陰謀。

"你為什麼願意和我結婚?"

"因為我們合適吧。"

夏季已經睡著了。他伸手抓過一個立在床頭的竹竿,去捅電視機的開關。這時有人敲門。夏季馬上醒了。

是隔壁的那個男人邀他打牌。他拒絕了。

"你為什麼不去打牌,我不會不高興的。"

"我不想玩。"

"少見。

"他玩牌嗎?"他沒有具體說,但他覺得夏季應該聽得懂。

"不,他不玩牌。"

"是嗎,那不錯。我們睡吧。"

"他只是下棋。"

"好,下棋比打牌好得多。我們睡吧。"

她用舌尖撩撥他的睫毛,她親吻他的眼睛。他覺得她唇的濕潤由他的眼睛進入了他的身體。他盡量不動。她躍上他的身體。他承受着她身體的重量。他想,人的重量非常美好。

他把妻子抱下來。

"做個好孩子。"他說。

"我只是想讓蜜月變成真的。"

"蜜月不是假的。"

"可等它走了,我們也該走了。"

"那我們多住幾天,像籃球比賽那樣把你月經這段時間刨出去。"

"你喜歡這兒?"

"還行。"

"你不嫉妒嗎?我告訴你了,我和他也來過這兒。"

"但是你和他住在樓上左邊最裏面一間。"

"我明白了,你並不嫉妒。"

"嫉妒是男人的缺陷。"

'稱並不愛我,所以你也不在乎。"

"你怎麼了,我不愛你怎麼會娶你。"

'飛也不知道我們怎麼會結婚。我們只不過是登記的那天晚上才第一次在一起。"

"連這個你也懷疑,你到底怎麼了?我告訴你,我可以和那些我剛認識半個小時的女人上床,但不能是你。"

"你是說我很守舊。"

他長噓一口氣,不接她的話。過一會兒,他扶着她的雙肩,輕聲問:

"是不是這時候都心煩?我陪你干點什麼,我們玩牌好嗎?好姑娘,別跟我吵架,行嗎?我害怕吵架。"

夏季哭了。她哭着說,她希望他能真正地了解她。他把她摟進懷裏。他說,會的。兩個人只要有時間,就會彼此了解的。他懇切的聲音止住了夏季的哭聲。她像一隻歸巢的小鳥,棲息在他的懷裏。

什麼是真正的了解,他常想這樣的一句話。第二天早上,夏季和一個剛認識的女遊客去了鎮上。夏季說這個女人住樓上205房間。他只好一個人去游泳。天氣晴朗,海水碧藍。

午飯時,夏季沒有回來。他一個人吃過午飯,回到房間。他估計天黑之前夏季不會回來,陽光烤人。

他下午也不想去游泳了。他找出筆記本。他試圖把最近經常出現的一些感覺用一些具體的句子固定下來,他無法清晰地表述它們,但他覺得有些句子能讓他回憶這種感覺。

"當海水在黑夜裏沉着地涌動時,我的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慌亂。

"她的好朋友還在這個旅館工作,兩天後她的好朋友就會出差歸來。她從前和情人住在這兒的宿費,被這位好朋友免了,她不會再一次這樣做。這是我的預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哭聲總是由低處傳到高處,哭聲似乎不能由高處落下來。他們住在二樓左面最裏面那間,還有另外一間,他們是分開住的,還有別的什麼?"

他寫到這裏的時候,一絲睡意爬過他的腦際。他扔下筆,睡了。當他重新醒來時,夕陽已經在屋子的一角留下暗紅色的調子。他出於習慣看錶,可表找不到了。在這兒,他只看太陽。他覺得餓,也因此知道該是晚上了。

夏季興緻高昂地進門來,然後馬上動手給他從一個口袋裏往外掏吃的東西,她說,她想他一定餓了,還說,今天她真高興。

他抓起兩片肉塞進嘴裏,他說那他也高興。

"你看過《戰地春夢》嗎?"

"幹嗎問這個?"他的職業習慣讓他馬上有些小心。

"你不可能沒看過。你不也是作家嗎。作家怎麼能沒看過海明威的代表作呢?!"

"你怎麼突然跟文學親密起來了?"

"我不配?"

"胡說什麼呀,《戰地春夢》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永別了,武器》。"他一邊吃一邊說。

"《戰地春夢》好聽。"

"是嗎?"

"《戰地春夢》浪漫。"

"《永別了,武器》也浪漫。"

"你知道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當你們公司的副總?"

"不,是在戰場上當一個護土。"她停一下又說,"可惜我這輩子趕不上戰爭了,現在還一點跡象都沒有。"

"那我這片肉為和平而吃。"

夏季彷彿沉浸在戰火硝煙的浪漫情調中。她順手抓起他的筆記本抱在胸前,眼神飄忽。

"你跟誰出去的?"

"她是個劇作家,叫任義。"

"她用做地春夢唬你,她不是同性戀吧?"

"你別報人。那個卡薩玲死得真慘,都是為了男人。"

"不是為了男人,是為了愛情。"

"有區別嗎?"

他打住了,想了一下,在心裏做了回答:應該有區別。

"任義說她還想把這個小說改成電影。"夏季又說起來,"背景可以改成抗日戰爭或者別的什麼戰爭。"

"改成電影非氣死海明威不可。"

"海明威已經死了。"夏季不等地插話馬上又說,"任義說愛情的最終結局只有死亡和分離是真實可信的,別的都是虛假和靠不住的,我覺得她說得對。"

他覺得吃飽了,但並沒有吃完全部。夏季靠到床欄上,開始懶洋洋地翻着他的筆記。他說要換個話題接着聊下去。可她並不回答,從她專註的閱讀表情上,他知道她讀了他並不願意讓她讀的地方,這就是妻子,他不能多說。他扔了吃剩的東西。

"你要寫關於我的故事嗎?"夏季高興地詢問。

"不知道。"

"你寫過你前奏鳴?"

"沒有。"

"可我願意你寫我。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故事都講給你聽。"

"真實的?"

"全是真的,我願意你通過寫我而了解我。"

"你很自信。"

"什麼意思?"

"願意讓別人了解的人都是自信的。"

"自信沒什麼不好。"

"自信很好。"但他在心裏說了另外的一句話:自信的女人也可怕。

他站在旅館門口,看着天上的薄雲,是一個很完美的陰天——沒有陽光也不讓人覺得壓抑。他想夏季這樣白凈的女孩兒也許會喜歡陰天去海邊,至少可以不被晒黑。

夏季說她更願意躺在床上看瓊瑤。

他小心地任水往海的深處走,水比往日稍涼些,但很舒服。偶爾他抬頭,發現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也有一個女人在游水。他注意了這個女人,她的皮膚呈褐色,很好看,水沒過腰部以後,她便遊走了。他隨了上去。

他一直跟在這個女人後面,漸漸接近了一座困在海水中央的小山。他游得比平時遠,覺得體力有些不支。這時,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他的視線中。他游回岸,心裏有一種嶄新的惆悵,年齡不饒人。

當他躺在岸邊平坦的地方舒展自己的身體時,他有重壓之後被釋放的感覺,所有的肌肉都在慢慢地恢復,讓人舒服得忘記了世界。

"你好。"

他睜開眼睛以後便想努力地坐起來。可是身體好像在這個瞬間又增加了許多重量,他只好半卧着,把目光放到姑娘身後的遠處。姑娘坐在他的旁邊,她飽滿的身體讓他有些緊張。

"你不是一直跟着我游嗎?後來怎麼不見了?"她說話時大大方方。

"我不想游得太遠。"他說。

"是嘛,我總是游到最遠。"

他看着她悠哉的樣子,絲毫沒有疲勞的跡象。她的皮膚光滑,好像不停地往外分泌油脂,使她身上掛滿了水珠,亮晶晶的,她的皮膚閃着一種好汽車才會有的那種金屬的烏光。

"你體力真好,運動員?"他問。

"我常游。"

"所以曬得這麼黑?"

"不是,我生下來就黑。"

"漢族?"

"你以為我是烏干達八?"

"我不能那麼以為,其實你有特點。

"這話我愛聽。"

"可我不愛多說。"

"多可惜。要開飯了,你回去嗎?"

"你住這兒?"

"對,一起回去吧。"

他們就這樣一邊說著一些外人聽起來無關緊要的話,一邊朝旅館走回去。當他們走到門前花壇甫路時,他鬼使神差地朝他房間的窗戶瞥了一眼,夏季正在窗旁看着他們。他艱難地朝妻子微笑一下,便快走幾步,步出了夏季的視野。那姑娘好像沒發現這一切,與他親熱地道別。

"晚上你還來游嗎?"她的眼睛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她似乎很認真,並不希望一個含糊的回答。

"不一定,到時再說吧。"他說完便走進了大門,把姑娘一個人留在大門前的廊柱旁。

午飯時,夏季吃得很慢。他主動跟她說話,她與平時一樣應答着。但他還是能感到夏季低落的情緒。他有些無可奈何,決定不再理睬她的這種情緒,便一個人先回房間了。

"我要去鎮上。"夏季回來后便這樣宣佈了。

"鎮上有情人嗎?"他從後面抱住夏季。夏季笑了。他們親吻。當他把唇輕輕挪開時,他看到午飯時的那種神情又回到了夏季的眼睛裏。他心裏突然很煩,女人為什麼都這樣。

"藍玲回來了。"

"你們一起去?"

"她在鎮上等我。"

'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不再去游泳了?"

"還沒想好。"

屋子裏斜拉着的一根鐵絲上,晾着他的泳褲和夏季的內衣。他躺在床上,昨天晚上的事情因為另一個當事人不在,又清楚地回到他的面前。

他想了想以後認定,這又一次不愉快的爭吵完全是因為他不肯認真地糾纏一些過去的事情。這些過去的事情多數是屬於他的過去。夏季因此懷疑什麼,也許是很正常的。

但的確沒什麼可值得想像的,關於他的過去,只是比夏季簡單些的過去多些事件而已。他不喜歡過去,也不喜歡未來。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這樣。有時他想也許是特定的年齡要他明白,人只能活在現在。

他點着一支煙,猛吸一口,接着煙霧好看地瀰漫起來。他透過霧,好像又看見了那個姓趙的男人,他有一雙外凸的眼睛。

他決定寫這個故事。

我們(是夏季和她從前的情人)那時只是訂婚了,沒有結婚。(這不重要。)

我們(同上)住二樓左邊最裏面的兩間。俄已經知道這個了。)可你要是寫小說,我應該從頭講。

在我對面房間住着一個姓趙的男人。我們到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他們在走廊里說話。我問他怎麼認識這個人,他說這個人也喜歡下棋。他沒說他什麼時候認識這個姓趙的人?沒有。(你也沒問?)沒有,沒必要什麼都問吧?

(那以後他們天天下棋?)你怎麼知道?(猜的)對,他們天天下棋。附么棋?)圍棋。那個姓趙的男人每次看見我只是略微點一下頭,從未對我說過話。我不喜歡這個人,眼睛特別嚇人,往外凸着。

那時快入冬了,這兒很荒,有時他陪我去海邊散步,更多的時候是我和藍玲一起聊天,織毛衣,他和那個男的下棋。

(你們沒有在一起睡覺?)沒有。(為什麼?)我不太想,他也沒這樣要求。(天吶!)

不過,後來有一天晚上,他下棋回來時進了我的房間。我一定是忘了鎖門。(你無天晚上鎖門?)對。我害怕。(怕什麼?)不知道我們都有點緊張,他問我行不行。我沒說什麼,這是第一次。

這是一輩子的第一次,太…(太什麼?)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你想的是什麼樣?)我想的跟什麼一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第一次跟我想的不一樣。

他身體有煙味,很濃。和你的不一樣。我想你的煙味兒有點奇怪。後來他走了,他回他自己房間去睡。我有些難受,心裏不舒服。他說還沒正式結婚,還是應該注意些。

(他回自己房間了?)他說他回去。他不回自己房間,還能去哪兒?

後來我才發現,他每隔一天陪我出去玩一次,或者散步,或者去鎮上。當時我還沒覺得這麼有規律。其餘時間他就和姓趙的一起下棋。(你也去?)我只去過一次,他們抽煙太厲害,屋子裏都看不清人。

(她每天都跟你睡覺嗎?)沒有。他後來有一次使勁敲牆。(你過去了?)對。我並不是很想過去。其實他不敲牆你也可以過去。我真的不那麼盼着過去。(為什麼?)沒什麼意思。我覺得更讓我激動的是他敲牆時我的緊張。過後,我總是覺得自己很可笑。我那麼緊張。走在走廊時,我的嗓子裏有堵住的感覺。我怕撞見姓趙的,又怕走錯房間,一直到他身邊,我渾身不停地抖。(你告訴他了嗎?)沒有。

(你又回自己房間睡覺了?)沒有。我睡在他那兒了。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時,他沒在。我起床到處找他,沒有找到。吃早飯時,他說他去海邊走走。(你沒多想什麼?)有什麼值得多想的?(那個姓趙的還在嗎?)那天上午他一直跟我在一起,我問他為什麼不去下棋,他說,那個人走了。藍玲告訴我說這個人比我們早一天到的,是一個大學的老師。

(他天天跟你在一起,但有些心不在焉?)你怎麼知道?他是個奇怪的傢伙。這兒食堂一個管理員,外號叫圍棋傻子,下上棋就忘了一切,可他不跟這個人玩。他說這個人是臭棋。

(後來你們怎麼分開了?)

分開的過程也是糊塗的。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房裏看電視,有人敲門,是那個姓趙的聲音,他去了那個人的房間。去了很長時間。我看電視時,心裏有種不安的感覺。(你過去了?)對,我進那個人的房間,只有他一個人躺在地上。他的臉上有許多血,我嚇壞了,但他眨着眼睛看我,什麼也不說。

(姓趙的人已經走了?)對。什麼東西都沒留下。我問是不是姓趙的打了他,為什麼打他。他爬起來冷笑。他用手絹擦臉上的血,我要他別用手絹擦,因為手絹不幹凈。他……

(他對你發火了?)他對我大叫,讓我滾開。我氣瘋了。我回到自己房間大哭一場。第二天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藍玲來告訴我,他頭天晚上也離開了。那以後,我沒再見到他。

我想他是個瘋子。我想他也許是個同性戀者。)你說什麼?這不可能。他跟我在一起的。(我只是說也許。)這不可能。你們這些人為什麼總是願意往糟處想別人。我只不過是根據事實推斷了一下。)不是根據事實推斷,是根據你的想當然。

(好,他不是同性戀。但我高興你最終沒跟他結婚。)為什麼(因為這給了我機會。你跟我結婚了。)跟他結婚,也得離婚。(為什麼?)不知道,我有感覺。

現在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以前你總是輕描淡寫。(你這麼說話讓我腦袋一下子變得無限大。)你過去有見不得人的事情?

你怎麼不說話了?(我懶得談過去。)你們到底為什麼分開,你和你從前的老婆?(吵架。)這個我知道,沒有別的原因?(你是不是以為所有人分開都得有和你一樣的原因。淋怎麼了,一提過去,你就這樣,真讓我懷疑,(你懷疑吧。)男人總是不能與女人做心與心的交換。但男人又總是令人討厭地要了解女人。(你的事可是你自己說的。)你什麼意思?男人真可笑。(你有過多少男人?口氣太大了。)你用不着這樣跟我說話,我只不過是碰到你短處了。(天,我的短處是什麼?)是你的過去。(別太自信了。)你幹嗎挖苦我?(這不是挖苦。我只是想提醒你,成千上萬的女人都是從你這樣的念頭開始走向了失敗,把自己變成一個小丑。對男人,這樣不行。)

你已經是個小丑了。誰在乎你。失敗,見鬼去吧。你別碰我!(我沒碰你!)你的腳指頭碰到我的腿了!(好,我挪開。我壓根兒就不該長這倒霉的腳指頭,你還要吵嗎?)是你先吵的!

晚飯時,夏季還沒有回來,他一個人吃飯時,一個服務員告訴他,藍玲來電話,說夏季在鎮上吃晚飯。

離開飯廳時,他碰見了那個褐色姑娘。他們淡淡地打了個招呼。他想她也許忘了晚上游泳的事。

一片橘黃色的黃昏雍容華貴地垂落下來。他站在窗前看着傍晚的景色,他想,黃昏永遠是這樣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安靜地直至永恆。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人是最善變的。人無法改變的東西太多,便拚命改變自己。

他換上泳褲,拎了一條浴巾,朝海邊走去。

黃昏的海面有一種他從前未曾留意過的波光。海濱的人很少,海面平靜,海風若有若無,他覺得心中在滋生着一種溫情,他開始下水,他不喜歡溫情在他不經意的時候悄悄跑出來。

他奮力向前游,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的那種煩躁的心情消失了。他把頭仰在水面上,他游泳時,總有很實在的感覺。

他朝那座海水中央的小山游過去。然後在那兒上岸。岸邊有許多碎石,他小心走路,有一對情人躺在遠處。他繞到山的背後,朝着落日躺下。

"你還是守約的。"

他睜開眼睛看見褐色姑娘站在他旁邊,一條黑色浴巾被在她豐滿的肩膀上。

"鬼才知道你在這兒。"他不喜歡女人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

"你沒讓自己來,但你來了。"

"我只想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跟我走。"她不由分說扯起他。

在一塊突兀的山呷後面,他們突然停住。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看着他。他沒有動。他已經不止一次面對過這樣的時刻,往往是經驗讓他沉着。他知道沉着的男人讓女人着迷,但女人不知道男人只是運用這沉着掩飾同樣也慌亂的內心。

"除了現在我們在一起,不會再有別的什麼。"她輕聲地說。

"為什麼是我?"她那樣的表白讓他喜歡。

"男人太多。"

他在心裏罵了一句,攬過她渾厚的雙肩,雙手用力,她肌膚堅韌的彈力在他的掌下收縮。他看着她發光的臉,他想起印度、古巴之類的女人。他承認他從未見過身體這麼結實的女性。她看着他的臉。他把目光挪到遠處,一望無際的海水。

他吻她淡紫色的唇,她一定吸煙,他想。他用雙手攏住她的頭,吻得令人窒息。他扳倒她,在他的身體朝另一個身體俯下去時,甚至擔心會被反彈起來。

"你像一頭豹子。"

她沒有回答。在他的親吻和愛撫中伸展着,她的呻吟讓他更加瘋狂。他的唇開始有些麻木,彷彿他正在親吻的是浩瀚無際的沙漠。但他無法停止,他的心在不停地縮緊縮緊,他擔心他會在隨時可能來臨的瞬間裏死去。

她過於旺盛的活力多少讓他覺得壓迫。他的耳鼓裏有清晰的敲擊聲,他知道是自己的心臟誇張地跳動着。他又一次想到年齡。而他一想到年齡,馬上有一種仇恨的情緒。他不知道他恨什麼,恨自己身體下面的另一個身體(他覺得那另一個身體在吞噬他),還是恨自己。

突然她掙出了自己的身體,在他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躍上他的身體。她閉着眼睛發狂地吻他。後來她開始咬他,她的雙手死死按住他的肩頭,指甲嵌進了他的皮膚,尖厲的痛感帶着一種意志闖進他的心田,接着是他無法忘記的顫抖,他覺得大海在斷裂。在大海斷裂的瞬間,他墜入了深淵的最底層,和這個豹子一樣的女人。

海水的聲音漸漸地大了。他好像從很遠的地方慢慢地回來了。剛才,這個女人已經用快感殺死了他。他睜開眼睛,她正在穿泳褲。那過於豐碩的乳房沉重地垂吊著,讓她看上去有些愚蠢。他抬起手朝它們伸過去,但手臂又無力地落回原地。

她穿好兩截式泳衣的上半截,他發現她有一張聰明的臉,在掩住那對乳房之後。那樣的乳房太容易讓人聯想到生兒育女。

"你穿上衣服又好看又聰明。"他說。

"你脫了衣服也不聰明。"

"你叫什麼?"

"任義。"

夏季從鎮上回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在她看見漆黑的窗戶時,心裏有不祥的預感。她想房門會是鎖着的。

門鎖着。

她馬上跑到二樓,205房間的門也鎖着。

她又去了公共浴池,任義也不在。她請求一個男人為她喊出正在淋浴的丈夫(她知道他沒在淋浴,但她希望他在淋浴),那人告訴她,裏面沒有叫任大偉的。

她回到房間,一切都和她離開時一樣。但她無法安靜,那種要出什麼事的預感壓迫着她,讓她在腦海中生出諸多可怕的幻象。

她拿起毛巾去淋浴間。

夏季洗完澡回到房間時,他已經回來了。他正在用浴巾擦頭髮。他看見夏季也是頭髮濕淋淋地進來時,便給她擦頭髮。夏季下意識地躲閃一下。他沒有勉強,點一支煙,躺到床上。

"你吃飯了?"夏季盡量裝得若無其事。

"吃了,你玩得開心嗎?"

"還行,你呢?"

"我游得太遠,很累。"

"那我們休息吧。"

她跳上床,躺到他為她伸展的臂彎里。他彎曲手臂,手指在她光滑的臉上滑動。

她看着他疲憊不堪的面容,認定他很快便會睡着。她的一隻手放在他平靜的胸膛上,好久沒動,手掌沁出了汗水。她輕輕抬頭,想看看他的臉。他已經合攏的雙眼猛地又睜開了。

"怎麼,你不睡?"他咕噥一句。

"我一直沒睡。"

"是嘛,睡吧。"

她想起藍玲對她說過的話。一時間她的心情是矛盾的。她不願相信藍玲的話,但她又無法相信她的丈夫。

"睡吧。"他說。

也許就是這"睡吧"兩個字讓她下了決心。她坐起來,脫去了長背心。他伸手撫弄一下她的乳房,他問——

"你熱嗎?"

"我熱,你不熱嗎?"夏季一邊說一邊朝他偏過去。

"晚上會很涼的。"

"我知道。你不想嗎?我現在可以了。"

他突然明白夏季脫衣服的目的。

"別瘋,你聽話,才幾天啊!"

"我有把握。我們現在可以讓我們的蜜月真正地開始。"

她親吻他略帶鹹味的皮膚,她的心卻像一顆跌落的流星,迅速地向下,向下……

他抱住妻子,側起身,讓她重新躺到床上,他用手掌輕拍她的面龐,眼神中流涌着摯誠的關切。他覺得他心裏很疼愛她。

"聽話,我不是說我們多呆幾天嗎,我們的蜜月一天也不會少。"他說完吻了吻她的眼睛。

"你為什麼今晚穿背心睡覺?"夏季看着他穿在身上的T恤,覺得奇怪。

"今天的海水太涼。"他冷靜地回答。"睡吧,我愛你。"

她重新把頭放進他的臂彎,聞着他的體味,聽着他的呼吸漸漸均勻,她自己證實了她的預感。她一動不動地躺着,心裏卻在用力把這個摟着她的男人推遠。這陌生的疏遠來得突然,她不知道它們來自何處。

她的手彷彿掙脫了她的控制,擅自地朝大偉的身體伸去。她看着自己的手,覺得奇怪。她的手插入他T恤衫的下面,在他的胸膛上探尋着,撫磨着,然後,向下去。沒有碰到那對由指甲留下的小疤痕。但他被驚醒了,他說,這樣疼。

"對不起,我弄疼了你。"她要哭了。

"你真的很想嗎?"他問她。

"我不知道。"

"那麼明天。"

"明天。"她重複了一下他的話,便被他重新摟進懷裏。絕望的淚水盈滿了她的眼睛。

第二天清晨他醒來時,夏季不在。吃過早飯,他去藍玲辦公室找人,夏季不在,藍玲該來上班但也沒來。

他決定先回房間等等。

中飯過後,他去服務台問205房間的任義是否走了。服務員告訴她,今天早上這個女人已經走了。他突然有一股無名的怒火,女人都這樣無禮。

他又去藍玲辦公室。那個一直在那兒看報紙的中年婦女還沒等他開口問,就先回答了,還沒來。

他說他想等在這兒。不知為什麼,他不想回到自己的房間。他環顧四周,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表格。所有的表格都有些發黃,落滿灰塵以後很難看。他專心看一張計劃生育表格,他首先在已婚育齡欄中找到了藍玲的名字。緊接着,他在未婚欄內看到了另一個名字:寧爽。

一個笑眯眯的小個子姑娘。他覺得她像個十幾歲的小孩。她告訴他,她二十一周歲了。他很喜歡這個小姑娘。

"我就要去台灣了。"他還能回憶起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天真燦爛的表情,好像她要去的是極樂的仙境。

"寧爽,她還在嗎?"他問那個中年婦女。

'你認識她?"她反問他,他肯定地點點頭。

"她去台灣了。"

"嗅,已經走了。"他好像在自語。

"她跟一個親戚結婚了。聽說是近親。將來生孩子還不一定什麼樣呢!報紙上總有報道,近親結婚生痴獃兒。"

"皇室都是近親。"

"皇室?"女人想了一下,"那是什麼地方,肯定是落後不開化的地方。如今……"

他沒等她說完便離開了。

他回到房間時,看見掛在泳褲繩上的一個紙條。紙條疊成女中學生喜歡的樣式:

大偉,我先走了。你不必為我擔心。我聽說你以前也來過這兒,所以我也不必為你擔心。

我們的蜜月終於沒有開始,或者說是沒開始就結束了,或者說這個蜜月並不屬於我們。總之,在我們有孩子之前分開,也許是明智的,否則我們也不會有太好的結局。我不相信奇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十一

他回到床上,突然安定下來。彷彿看見了暗處對手的真實企圖。他說不好自己的心境,但多少為另一個事實感到悲哀。他一直跟女人在一起。他拿出許多時間精力周旋在女人的左右。但沒有一個女人讓他相信幸福是永恆的。他覺得更為可悲的是,在他明白這一切以後,仍然無法杜絕女人。夏季要離開他的願望給他自尊心帶來的傷害並不讓他致命地難過。他難過的是他的自信。他不在乎哪個女人離開了,他知道他可以找回夏季或者去另外一個地方找到另一個不是夏季的女人。每一次他都覺得他的熱情已經耗盡,但每一次的結束都把他推入另一個開始,使他永遠無法脫離這周而復始的慾望大循環。

他是男人。他這時真想隨便問問哪個女人——女人呢?

"在憂傷和死亡之間,我選擇憂傷。"這是他喜歡的一句話。他總是在這句話的提醒下恢復男人的品質。

下午,他去海邊喝酒。他買了一些煮好的海貨。結果他吃了很多海貨,卻沒喝下許多酒,他把剩下的酒倒進海里。

他決定天黑以後離開,就像他是天黑以後到達的一樣。他收拾好東西,去服務台結賬時,服務員不在。

他等在那兒,他看着服務台後面的那扇低矮的小門,想起第一次看見寧爽就是在這兒。他先是喊了一聲有沒有人,沒有應答。之後他就走進了這扇小門。笑眯眯的寧爽坐在裏面,對着鏡子畫自己的眉毛。

"你好。"

"你嚇我一跳。"她回頭說話時,眉毛還沒有畫好,一輕一重,但她的臉上綻着笑意。

"我沒想嚇着你。"她的笑意讓他感動,他想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這樣對人微笑的。

"那我就不害怕了。"他差不多是第一次看見一個姑娘這樣對待男人。他覺得這個天真的姑娘相信男人,他真的被打動了。

"你多大了?"他問她。

"我二十一周歲。"她終於畫好了眉毛。她是個秀氣的姑娘。"我就要去台灣了。"

"是嗎?"

"是真的。"她接着又說,"你到這兒來幹什麼?"

'不是為了嚇你。我拿鑰匙。"

"你也有害怕的時候嗎?"她問。

"有"

"可你是男人啊?!"

"結賬?"服務員從裏面的小門走出來。

"結賬。"他報了房間號和姓名,然後等待服務員告訴他錢數。

"三百元。"

"你認識寧爽嗎?"他一進付錢一邊問。

"不認識,我是新來的。"

他離開了。

當他拐上那條蜿蜒的公路時,他想起另一個和寧爽在一起的夜晚。他沒做什麼,他知道這個笑眯眯的小姑娘喜歡他。他講了許多道理給她,他覺得這些道理是美好的,遺憾的是他自己再也沒有力量按照這些道理去做了。

"為什麼?"姑娘問他。

"也許我知道了另外的道理。"

"另外的道理更好嗎?"

"不"

"那你為什麼不接好的道理去做?"

"也許我害怕。"

"男人也害怕?"

"是啊。男人也害怕。所以我很羞愧。"

"真的?"

"真的。"

他漸漸地加快了腳步,夜色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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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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