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

不好了

人們常常不知道正在做的一件事其實是怎樣的。

這就像司機駕車,並不會想到,也許有人會因此喪命。我九歲時還不懂這些道理,但事情就像我現在說的一樣,突然來臨了。

那天是十月二十六號,那一天裏的所有事情我都記得異常清楚,因為那以後我總是回憶。長大以後我想,也許我要從那一天中的每一件小事上尋找註定我倒霉的蛛絲馬跡,不然我為什麼總喜歡回憶那一天?

我是班裏男生中最矮的一個,可是決定難倒霉的那個人並不在意這個,他肯定和我一樣在我的夢裏聽見我骨頭伸長的聲音。如果他在意這個,他也許會等等,等到我十八歲時,再把我趕到另外一條路上去,而不是九歲。

每當二十六號這天我特別難受,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那樣看我了。一年有十二個二十六號,漸漸地二十六號變成了我身體裏的一座鐘,即使我忘記看日曆,它也會自動給我一個難受的感覺。這感覺很像我從一些人面前經過的時候,這些人不認識我,但聽說過我的事情;在我經過以後,他們總要說"就是他"。

他們壓低聲音,但仍舊能讓我感到他們的本意。他們受決定我命運的那個人的派遣,他們想說的是,"你和別人不同。"

是誰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現在也沒見過這個人。我常想,為什麼沒人覺到殘酷,把一個九歲的孩子變得與眾不同?

不,他們恨我,因為他們同情另一個孩子。我的意思不是要他們在事情發生之後同情我,而是要它——我的命運——在事發之前可除我。它為什麼不想想我也只有一個童年?

只有一個人在那件事之後真正地關心我,她是我的鄰居孫姥姥。有一次我終於忍不住在她懷裏哭了。可是一分鐘后我又掙了出來,我告訴她我恨她。隨後是她哭了。我馬上後悔說了那樣的話。我們互相看了幾眼,再也說不出什麼。在這件事情中只有我們兩個最難過,因為她是我的同案犯,而我是罪犯。

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罪是什麼。

那天上午陽光燦爛,我坐在第一排,看黑板有一點兒反光。第一節下課時,李岩——順便說一句,他是我班的大個兒——發現我蹬在桌子下面的橫木上的腳那麼大,他就是這麼說的,好像我的腳不該那麼大。他要跟我比腳,我沒辦法,只好比了。結果我的腳比他還大,可我的個兒卻比他矮一頭。跟在李岩後面聽他指揮拍他馬屁的人在班裏有好幾個,有一個說,大腳能長大個兒。李岩只是朝我撇嘴,甚至沒嘲笑我一句。可這並不是什麼好兆頭。

第二節下課,李岩一伙人拉我去操場玩。我不去,我害怕他們合起來算計我。可他們強迫我去。我們在操場上瘋跑了一陣,快上課的時候,我說我不玩了。因為我想去廁所。

李岩說他也去,然後他們一伙人便都朝廁所跑去。男廁所在一樓走廊的東面。我走進廁所時,他們昂頭挺胸地背對我,小便池都給佔滿了,另外的蹲便上也有人。這時上課鈴響了,他們一齊轉身沖我大笑,他們中有的根本沒撒尿。

"憋回去吧。"他們異口同聲地告訴我,這聲音我還記着。後來我明白,生活中除了尿憋不回去,別的都行。

我走進教室,張老師已經開始在黑板上寫字。我站在那兒等着她回頭給我回座位的指示。她寫完了課文的題目——春天的早晨——又去寫生字。我通過對面的窗子,看見操場上上體育課的班級正在列隊,太陽照在操場上明晃晃的,我又轉了目光去看樹陰下的車棚。當時我想,太陽真奇怪,又讓人暖和又讓人熱。

"你去哪兒了?"老師終於問我了。

"上廁所了。"我說。

"上廁所的同學把手舉起來。"老師又說。

李岩舉起兩隻手。

"你怎麼回事?"老師又問李宕。

"我去了兩次。"李岩得意地說。

舉手的同學都笑了,但都還舉着手。

"那你呢?"老師問我。

我沒有回答,沒什麼好說的了。我看着老師,老師問我她臉上有答案嗎?我又一次去看窗外,陽光燦爛。

"劉大寶,你放學留一下。"

放學是下午的事。我奇怪老師並沒有批評我上課遲到。她關心的是我常常瞪着大眼睛不說話。她說,這樣不行,一個孩子不該這樣。我不知道孩子應該怎樣,尤其像我這麼矮小的男孩兒,只好又瞪着眼睛看她。她說,"你有什麼話應該說出來,而不是憋在肚子裏。"

我搖搖頭。她好像突然很煩,擺擺手要我離開。我下樓梯時想,老師眼太陽一樣奇怪,今天這麼討厭我的張老師,幾天前還摸着我的頭頂,誇獎我的眉毛好看。她說我的眉毛比女孩兒的還好看,又長又彎,還很細。

在我戀愛的時候,孫姥姥已經死了,因此不會有人對我的女朋友說起我兒時的軼事。我媽媽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這樣的心情,我爸爸也一樣。他們只要聽見什麼人提起我的童年,會條件反射似的馬上緘默。他們從沒怨過我,只是不願提及,我還能說什麼哪?可這比他們經常怨我呼叨我更讓我難過。

其實在我還不懂什麼是戀愛的時候,孫姥姥已經死了。她沒能跟我一樣挺過來。她死的那天我一直沒有哭。她死在自己的床上,叫來的大夫說她是睡覺時死的。我當時站在角落的五斗櫥旁,那柜子比我矮一點兒。我看着我爸我媽一邊哭一邊進進出出,忙着接下來的事情,我心裏像一座有很多門的大房子,敞開了所有的門,可什麼都沒進來。我媽注意到之後,馬上給我一個耳光。她說,"她對你多好,你這個沒心肝的。"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覺。我躺在床上閉着眼睛,但我在想孫姥姥。我很害怕睡着,怕睡著了會像孫姥姥那樣死去。可我又希望睡着,不是為了睡覺,而是為了死。如果我和孫姥姥一起死去,那麼他們就再也無人可恨可怨了。因為我們是罪人。罪人死了,就沒有罪了。

我透過窗帘的縫隙看外面的黑夜,一直都醒着。孫姥姥死了,孫姥姥死了,這話一遍又一遍地從我腦袋裏閃過。我覺得害怕。後來我想這是一個孩子因為孤獨而覺到的害怕。孫姥姥離開了,不管她逃離了災難還是被災難吃掉了,總之,她離開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呆在從前我們兩個人的境地。這比死去更可怕。我覺得整個黑夜都壓了過來。我哭了。

我沒有辦法死。

假如孫姥姥還活着,也許會拉着我女朋友的手,把二十六號下午我對她說的話作為我的軼事講出來,讓我的女朋友因為我的頭腦更加愛我。

那天因為老師的批評,我垂頭喪氣的,一推開孫姥姥家的屋門,就看見她坐在窗前削一根竹籤。如果放學沒人約我出去玩,我總是先去孫姥姥家。她從不問我寫作業之類的事情,所以我們很談得來。她女兒在另一個城市,她沒有老頭兒。可那天下午她只顧削那根竹籤,沒太理睬我。我突然那麼討厭她正在削的那根竹籤,也討厭孫姥姥,她削那根竹籤不過是為了省幾個買毛衣針的錢。

"你為什麼不找個老頭兒結婚?"我問她,我沒想出別的更好的打擾她的方法。

她終於停下來,瞪着眼睛從老花鏡上面看我,她說,"你這小腦袋瓜兒里裝了些什麼東西啊?"

"麵條。"我說。中午我吃的是麵條,總會有幾根跑到腦袋瓜兒里去的。

孫姥姥笑啊笑啊,彈掉落在身上的竹屑,下床,打開她的那個老衣櫃。我湊過去聞味兒,她的衣櫃有一種好聞的乾草味兒,我心急忘不了衣櫃的氣味,孫姥姥說我肚子裏有蟲子。她從柜子裏拿出一把已經綳好的小弓,又將手中的竹籤搭上去。一把小弓箭!我驚呆了。

我多麼想一把奪過那副小弓箭,可我不能。她還有個真正的外孫,每逢假期都會來看孫姥姥。

"拿去吧。"孫姥姥對我說這話,並把手裏的弓箭朝我遞過來時,我仍舊不敢相信我能得到這副弓箭。

"大寶啊,你別又轉你的小心眼兒了。我做了兩副。"孫姥姥又說道。

我終於把弓箭握在手中了。當我手心的汗水在竹子上浸出濕印兒時,我才相信這看上去漂亮無比的小弓箭屬於我了。我那時只有九歲,所有情感都是單純的。我被弓箭帶來的巨大幸福和快樂湮沒了。至於這幸福的後面還藏着什麼東西,就是再給我一百副小弓箭或是打我一百板子,我都無法想像。

至今仍然是這樣,我像許多喜歡雨後清新空氣的人一樣,也對雨後的潮濕氣味十分敏感。只是我並不喜歡,總想極力躲開,可是我什麼都躲不開。

當我耐着性子聽完孫姥姥的各種囑咐的時候,我恨不得一下子邁出屋門,站到樓前的空地上。我的心跳得很快,好像我在空地上一舉起弓箭,所有孩子都會奔向我,就像電影裏軍隊在自己旗幟下集合一樣。我覺得我劉大寶讓別的孩子圍着我轉的時刻近在眼前了。

下雨了。

孫姥姥把我拉到窗前,她說,下雨了,過一會兒再出去玩。我說,沒下雨,你看天上有太陽。其實我聽見了雨聲。雨下得很急也很大,在對面的千瓦屋頂上濺起許多水泡。

"太陽雨。"孫姥姥說。

我根本不關心太陽雨,我很生氣有太陽的時候,老天爺還敢下雨。

"記着啊,往牆上射,往樹上射,往沒人的地方射,千萬不能往人身上射,聽見沒有?"孫姥姥又重複一遍她的囑咐。我想,她可真是個老太太,說一遍和說兩遍還不都一樣,沒人願意聽老太太的話。

最後一個雨點兒落到平房屋頂上之後,我便跑了出來。一出樓門,我就聞到了下雨的味道:有樹和泥土的味道,而另外的味道我說不出它們是從哪兒散發出來的。樓前的空地上有幾輛自行車,一個孩子都沒有。我向東跑去,穿過一個月亮門,是一個圓形花壇。花壇有我們腿那麼高,我們常常坐在花壇的水泥沿兒上。可那一天,他們都站在花壇邊兒,高新的一隻腳蹬在花壇上,他第一個看見我的。他放下那隻腳。沒說話,緩緩地朝我走過來。他拿過我的箭,好像那東西是他的,我不過是替他取來。其他的孩子立即圍攏過來,可是圍住的不是我而是高新。

我想把我的東西搶回來,可是我不敢。我賠着笑臉站在一旁。後來我看過許多電影,我發現像我當時那樣的笑臉在電影中比比皆是,如果你是弱者,你只能那樣笑。

"買的還是做的?"張胖的問題讓我開心,因為這問題只有我能回答。

"做的!"我說。

這時高新對着花壇將第一箭已經射出去了。箭矢越過花壇,落進了汪起的一小片雨水中。張胖撿回了它,我心疼地用衣角把它擦乾。

"讓我射一下。"張胖提出的要求我無法拒絕。

張胖轉身朝着月亮門射出了第二箭。月亮門前水泥市路上的雨水已經被太陽晒乾了。箭乾爽地又一次被撿回來,我朝向月亮門射出了第三箭。

這便是我的故事了。我一生中第一次射箭。它是最初的也是最後的。箭頭牢牢地扎在我的生活中。多可惜,我不是草原的兒子,卻與弓箭結下了緣分。

這情景隨着那聲尖厲的慘叫的突然響起,慢慢地展開了,這其間慘叫一直持續着,老也不停,老也不停。逐漸地它變得不真實了,這情景反覆出現在我的夢裏,每次它將我從汗水中弄醒時,我都無法再重新人睡。黑暗中我點上一支煙,看着煙霧在黑夜中縹緲地扭擺。

我們都看見那個突然拐進月亮門。並想通過月亮門的孩子向前伸着雙手,彷彿一架即將起飛的飛機一樣號叫着。他的面孔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一定是外院的孩子。鮮血像一條紅線似的流下來,我射出的箭扎在他的左眼睛裏。他張着大嘴,沒有用手去捂自己受傷的左眼。

我想走過去,替他把箭拔出來。我想他一定疼壞了。可我動不了,我甚至不能把嘴裏的口水咽下去。所有的孩子都變成了花壇旁的石雕,一動不動。

這時,我心裏的一個聲音輕輕說道:"不好了。"

我的第一次戀愛開始得很晚,也有些不同尋常。她是個很好看的女人,我認識她時她已經離婚,和她的兒子一起生活。那個瘦弱的男孩兒,在他八歲那年的一個晚上,在他母親的誦讀聲中睡著了。她還留在孩子旁邊,獃獃地看著兒子熟睡的臉。我把雙手輕輕放到她的肩上她便哭了。

她偎在我懷裏,告訴我兩年前的那件事。她的兒子在幼兒園將另一個孩子的耳朵扎壞了。她被叫到幼兒園時,那個孩子已經被送到醫院。她突然問老師,自己的兒子在哪兒,因為那個老師一直在講另一個受傷孩子的事。

他們找遍了整個幼兒園,都沒有發現她的兒子。老師說他一定是因為害怕躲起來了。她走近孩子們的大衣櫥,拉開櫥門,看見自己的兒子蜷縮着躺在衣櫥的橫板上,她說,"那以後,我仇恨一切。"

我向這個女人求婚了,雖然她比我大九歲。我一心一意地想成為她孩子的父親,並不是因為她仇恨一切。我能夠想像她看見衣櫥中自己兒子的眼神時所感到的刻骨銘心的巨大疼痛。這疼痛帶來仇恨,就像懷孕帶來孩子一樣,她是個善良的女人。

她那麼婉轉地拒絕我,她說,你還年輕,你為什麼要那麼做?我說我能理解這一切。她認為這不可能,我只好對她講起我的那個傍晚。

夕陽沉默以後,天突然就暗了下來。我坐在鍋爐房屋頂的舊煙囪旁,看着爸爸或者媽媽喊回自己的孩子。他們都是先叫小名,然後喊出讓這些孩子回家的理由——吃晚飯。

我一點兒也不餓,坐在鍋爐房的屋頂,我能看見一切:樓門,空地,花壇。爸爸媽媽都是剛到樓門口,就被鄰居通知,沒進屋便奔醫院去了。媽媽又回來過一次,我想是取錢。她站在樓門口跟孫姥姥說了半天。我相信她沒有問自己的兒子在哪兒,因為孫姥姥立刻回屋去了,甚至設四下張望一下。

天越來越黑了,我聞着別人家的菜香睡著了。第一聲尋找劉大寶的呼喚立刻叫醒了我。我好像一直在等待這呼喚。但我沒有馬上回答,我心裏充滿憂傷:直到現在才想到我!

"大寶啊!"是孫姥姥在喊,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是多麼害怕被人忘了啊。

我從鍋爐房上順着鐵梯子爬下來。落到地面時我用袖子擦乾了眼淚。我走到孫姥姥身後,捅捅她的腰,她嚇了一跳,但馬上又摟過我的腦袋。在她的淚水還沒滴到我的頭上時,爸爸騎車回來了。他走近我們,把我從別人的懷裏拉出來。我這時才想起來,他可能要打我,因為我闖了這麼大的禍。他沒有把我拉進懷裏,他從不喜歡這麼做。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頭頂,他說,"對不起,兒子,把你給忘了。"

我大聲地哭了。我倒進爸爸懷裏,好像一個人站不住似的……

"那陣大哭之後,我心裏突然平靜下來,彷彿事情從這一刻才真正開始。我該挨揍,我該為那個孩子獻出我的眼睛,我不再害怕了。"我握着她的手說,"所以我覺得你就像我父親一樣了不起。"

她沉默着,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說,"我爸爸把我帶到醫院,讓我給躺在床上的那個小孩兒深深地鞠躬,說,對不起。"

"不,"她突然打斷我,"我不能把你扯進我的生活。"她無情地推開我,一點兒也不管我心裏是怎麼想的,也不說出理由。其實女人總是這樣,以為愛有許多種表達方式,其中之一便是拒絕。

接下來的生活漸漸平靜,因為手術后的治療並不是日新月異的變化。如果十年前有人讓我說出那些日月里的瑣事,我仍會哽噎,現在卻不會了。但我有一天問自己,那段我九歲時便開始的生活現在結束了嗎?我不敢回答自己,每當雨後,我發現自己仍習慣性地迴避什麼。比如,雨後空氣的濕味兒。我早就知道人躲不開任何註定到來的事情,可我還是不懈地躲避。

老天偶爾就要下雨,就像人們也需要撒尿一樣。昨天雨忘情地下着,簡直沒辦法完結。傍晚我看見一個盲人一手拄杖,一手撐傘,從我女朋友的窗下走過去。我有些受不了了,我好像看見腦袋裏的那個東西,可我無法用手掏出來,於是我跟女人吵起來。她一直對我很好,可事後我才感到歉疚。我向她道歉,並把她摟進懷裏。我回想另一些過去的女人,都是那麼好的女人。

我得試着說說,此外,我沒有別的辦法。

我又一次去醫院還是跟爸爸在一起。我們站在醫生對面,聽他講手術后的情況。他說那孩子傷的部位比較特殊,是在角膜和鞏膜交界處,現在還不能預測後果。他說眼下全力要做的是防止併發交感性服炎。

"併發交感性眼炎,會有什麼結果?"爸爸問道。

"可能導致失明。"

我和爸爸離開醫院時,爸爸差一點撞到門框上。他沒說話,但我知道,我們已經沒有錢防止併發交感性眼炎了。

爸爸媽媽總是在以為我睡着之後,在布簾的另一側商量事情。可我從不在他們商量事情時睡覺,我只是閉上眼睛,調勻呼吸。媽媽說她要問問醫生,能不能把她的眼睛移植給那個孩子。那樣就一了百了。我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

"我真討厭你這麼說話。"爸爸說。

媽媽半天沒說話。我不去擦眼淚,但在心裏覺得爸爸說得對。媽媽不該胡說。

"沒有錢了。"過了好半天,媽媽才說出這句話。

我的淚水又一次湧出許多,我想,要是眼睛裏能流出錢多好。

"沒錢又怎麼樣?挖眼睛?"爸爸說。

我真害怕他們聽見我不均勻的喘息,走過來看見我咬着嘴唇,滿臉淚水,我恨這世界幹什麼都要花錢,為什麼治病不能免費呢?

第二天,我放學走進家門時,爸爸媽媽和往常一樣不在家,可我覺得家裏變樣了。我仔細查看,發現鍾和收音機沒有了。我拉開衣櫃的抽屜,這之前我已經知道相機也不會存在了。我又想哭,可我忍住了。屋子裏沒有別人,我狠狠踢了一腳開着的抽屜,我討厭這一切,討厭這一切總是讓我想哭。

我離開家,鎖門時,孫姥姥站在她家門口。我沒理她,但她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扯進她家。我第一眼就看見我們家的收音機放在她家的桌子上。

"你啥時候聽都行,它還是你的。"

"我家的放你家幹啥?"我問她。

"醫院裏需要錢。"她說。

"你買了?"

她點點頭。

"我才不聽你家的破玩意兒呢!"

她模我的頭,我大叫着要她別碰我。

"大寶!"她喊我,就像從前那樣。

"我恨你。"我朝她嚷道。

她把我抱過懷裏,我哇哇大哭。我用拳頭捶她的筋骨。我不停地說:

"都怨你,都怨你!"

如果我的生活再來一百次災難,會怎麼樣?有時我這樣設想。也許不會怎樣。九歲時我已經被第一次災難擊成無數碎片。碎片也許不會再有承受能力,但災難在它們面前也喪失了打擊的慾望:已經成為碎片了。

奇怪,這樣的想像總讓我感到莫名的激動。

我射出致命的一箭之後,兩天沒去上學。第三天走進教室,喧嚷的教室突然靜下來。他們都在看我。他們的目光讓我無法再向前邁一步,就像那天我上課遲到時一樣,我站在我的書桌前。

老師踩着上課鈴走進來。她問我為什麼不回座位去。我向前邁了一步,坐到座位里。聲音重新出現了。我也拿出課本和文具盒。老師開始講課時,我想,我們班同學一定以為我是個狠毒的人,因為我射傷了那個孩子的眼睛,這好像比殺了這個孩子更嚇人。

好幾天沒有人理睬我。我第一次因為孤獨感到害怕。過去常常沒有人跟我玩,我已經習慣了。可現在與從前不同,從前他們看不見我,忘記我,所以不跟我玩。現在他們是故意不跟我玩。

我同座的女生叫藍歌,她跟我一樣高,也是事情發生后第一個跟我說話的同學,她下課的時候沒出去,突然扭頭看我。我想她的眼睛是在問我,"真的出那樣的事了嗎?"

可她說:"我爺爺是眼科醫生。"

在這一瞬間我覺得她是世界上第一好的人,比我媽好,比我爸好,比孫姥姥好!在我有別的女人之前,一直都在愛她。愛情就開始在這個時候,她說她的爺爺是眼科醫生,她是這麼說的。我有了別的女人之後,便竭力忘卻她,因為我覺得我已經不配再愛她。

轉眼又是人們買秋菜的季節。只要在樓梯上看見一棵曬出來的白菜,白菜便會鋪天蓋地地爬上屋頂、窗檯,感受初冬層弱的陽光,丟掉一些水分,為了避免漫長冬季的腐爛。離開家鄉去南方之後,我常向朋友說起北方冬季的白菜。我說那簡直是白菜的世界,白菜主宰着我們冬天的餐桌。每天吃白菜讓北方人習慣,也使另外的北方人瘋狂。

"每天都吃白菜?!"南方人永遠也無法理解。

是的,每天吃白菜,這讓我生出許多嚮往。我想有一天我發明一種葯,撒到田野上,讓所有的白菜都變成黃瓜和西紅柿。那時候,世界會怎樣呢?

自從開始賣秋菜,爸爸媽媽開始輪流做晚飯。以前是媽媽做晚飯,因為爸爸有時夜裏需要去醫院看護那個孩子。爸爸做飯那天,我幫他洗菜時問,媽媽去哪兒了2

"她有事。"爸爸說,"你在學校里怎麼樣?"爸爸問我。

"挺好。媽媽去哪兒了?"我說。

"真的挺好嗎?"他又問我。

'鎮的挺好。"我不敢告訴爸爸學校里的事。昨天我在書桌里摸到一隻死耗子。如果我說了其中的一件事,爸爸會決定搬家離開這裏的。可我知道我們沒錢搬家。

我和爸爸一起吃完飯,爸爸讓我洗碗。我又一次問他媽媽什麼時候回來。他說這一段時間媽媽總要晚點回來。我看他把米飯和燉白菜裝進飯盒,然後囑咐我一個人關好門先睡便走了。

我跟在爸爸的後面,他騎車但騎得不快,因為他一隻手扶把,另一隻手端着飯盒。他在菜場的門口停車,我看見了媽媽。

那以後我討厭所有需要力氣的事情,不是力量,是力氣。這差別你懂嗎?我愛我的媽媽,儘管現在她老了,她讓我難受,但這改變不了我對她的愛。

媽媽背對我站在地秤前,秤上放着一個兩端分別有把手的抬板,板上放着碼起的白菜。媽媽對面站着一個男人,他穿着藍色的大圍裙,前襟沾滿泥污。他朝媽媽打個手勢,媽媽彎下腰,兩手握住抬板的把手。

"一、二,起!"那個男人喊。

媽媽一定使出了全部力氣,終於將抬板搬離了地秤。那些白菜太多了。媽媽的腿在發抖,可她不能把指板抬得更高些,讓自己的腰身直起來。

"抬啊,抬起來!"男人在喊。

媽媽的腰身依舊屈辱地彎着,她的力氣不夠,但她拚命往高抬。我想我馬上就要奔過去,把那些該死的白菜推到地上,把那個該死的男人推到白菜上,把媽媽拉回家……

爸爸端着飯盒幾步奔過去,他用一隻手幫媽媽抬木板。抬板傾斜了,白菜都倒在了地上。

'哎,我說,你能不能幹,不能於回家獃著,這兒可不養小姐。"那個男人說。

我把目光放在爸爸身上,他馬上就會走過去,告訴那傢伙故老實點兒。可是爸爸端着飯盒像個傻瓜一樣站在那兒。有時候他太喜歡發獃了。媽媽已經動手去撿那些白菜,她蹲在地上,拉拉爸爸的褲子。爸爸蹲下身,把飯盒放在地上,幫助媽媽撿白菜。

我飛快地跑了,淚水也飛快地湧出來了。經過爸爸的自行車時,我擰開了前輪的氣門芯。車帶撤氣的聲音十分尖厲,伴着我逃開那個地方。我好像突然明白,你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哪怕這人是你爸爸。

孫姥姥死了,時間也加快了腳步。

什麼是好日子?我想,有錢就是好日子。好日子好像永無盡頭,爺爺可以把錢通過兒子傳給孫子,金錢不會因時間太久而腐爛。好日子即使迎來了盡頭,也不過就是壞日子。什麼是壞日子?我想,壞日子就是既倒霉又沒錢的苦難。

壞日子很容易變得更壞,那時我還不懂這是為什麼,但事實就是這樣。

我沒有跟同學一起去參觀那座過去的監獄,老師說,那是一座有特殊歷史的監獄,它關過好人,也關過壞人。李岩問老師,監獄不是只關壞人嗎!老師說,要是當時有權的是壞人,那麼壞人也能把好人關進監獄。

"可我爸說監獄關的就是壞人。"李岩說。

老師叫李岩閉嘴。

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參觀監獄,因為我永遠也不會被關進監獄。這把握我早就有了。去監獄參觀要乘大客車走兩個多小時,老師告訴同學自帶午飯。大家都很興奮,興奮點卻不再是監獄,而是去監獄需要自帶午飯。我們都知道這頓午飯是特別的,麵包汽水。

下課的時候已經有幾個女生開始議論,買什麼樣的麵包和汽水。好在那時人們在麵包汽水面前並沒有更多的選擇。麵包好像只有一種,兩毛錢一個,四兩,又大又圓擰着花兒。家庭條件不太好的同學,往往是用軍用水壺帶白水,但至少也要買一個麵包。

我還想到了車錢……

第二天早上我沒去學校,我想老師發現我沒去,也不會來找我,大客車是要出發的。再說我的老師喜歡在你犯錯誤之後批評你,不喜歡用批評阻止錯誤的發生。

"你今天沒上學?"晚上爸爸問我。

"我們班今天參觀去了。老師說可以不去。"我撤了一個小謊,老師說必須都去。

"但是你想去,對不?"爸爸問我的時候我正用一塊玻璃片刮土豆皮。我一抖,劃破了手指。

"這次我不追究你了。下次集體活動必須參加,不許自作主張。"

我沒吭氣。

"有活動你回來告訴我,我們和別的同學一樣帶麵包汽水。"

我真恨我自己,因為我又哭了。他是我爸爸,他總是能看見我努力隱藏的地方,儘管我有時對他那麼失望。

吃過晚飯,爸爸又得去給媽媽送飯,然後去醫院。他臨出門的時候,我說,我也可以給媽媽送飯。他想了想,說,後天吧。

"我也能幫媽抱白菜。"

爸爸看着我,目光中沒有責備我的意思,他也許在想,他們不該瞞着我做事。

"算了,在家好好獃着。"他說完要走。

"爸!"我叫住他。

"什麼事?"

"咱家欠別人很多錢嗎?"我小聲問。

"你別管這事,聽見沒有?"爸爸生氣了。但他好像不是對我生氣。

"今天有兩個人來找你。"

"他們說什麼了?"爸爸看上去有些緊張。

"說你欠很多錢。"

爸爸走近我,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他說,"你別操這份心,好好念書。"

他按在我肩上的手溫暖有力,我覺得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像男人對男人那樣談談了。

"爸,我去藍歌家了。"

"藍歌是誰?"他問。

"是我同座兒。她爺爺是個眼科專家。她爺爺說我可以把眼睛移植給……"

我的話還沒說完,爸爸按在我肩上的手掌已經摑了我一個耳光。他說:

"今後,再也不許去他們家。"

人們有時候似乎能夠看見,哪兩件事暗中關聯着。因為……

所以……,都是表面上晃人的。當我一有空兒就對着鏡子看眼睛時,那件事已經發生了,我是這麼想的。我有時用左手捂上左眼,鏡子裏的右眼又大又亮。我拿掉左手,再用右手捂上右眼,左眼也能把一切看清楚。我拿不定主意了,失去哪隻眼睛能讓我活得更好一點呢?

爸爸帶回四個胖乎乎的大麵包放到桌子上,示意我過去吃。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瞄着那四個麵包,心裏想,失去一隻眼睛擋不住我干任何事,一隻眼睛能更快地抓住要看見的東西,我打定主意獻出一隻眼睛。

'你可以吃兩個。"爸爸對我說,他還從提兜里掏出一個白紙口袋,用手指指口袋,我走過去打開口袋,是橘子瓣軟糖。我的心臟不跳了。

我已經多久沒吃過眼前這兩樣東西了?一定是太久太久了,以至於回憶它們的味道時,我的頭猛烈地疼了兩下。我爸爸是會計,我媽媽是無線電廠的產品質量檢測員。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在七十年代,這意味着我可以經常吃到麵包和橘子軟糖;意味着媽媽不必下班后還去搬白菜掙錢……

我想不下去了。

那個黃昏接着就來了,麵包和橘子軟糖也不過剛剛消失在記憶的深處。我們都快看不清地上的玻璃球了,但還在玩。

吉普車停在樓門口時,天還沒有黑透。吉普車的四個車門同時打開了。我手裏握着自己的"花瓣",它的身上缺一個碴兒,我總喜歡在褲兜里用手摸這個玻璃掉碴兒的那個斷面,格外光滑。

民警從四個車門跳下來,其中一個指着我家的窗戶說:"好像沒人。"

"進去看看。"另一個說。

我突然跑到他們面前,擋住他們的去路,我像民警一樣嚴厲資問他們:

"你們找誰?"

"是他兒子。"一個說。

"你爸呢?"另一個問我。

我軟了下來,心裏好像有一堵牆剛剛倒塌了。我想起麵包和橘子軟糖,真想馬上見到爸爸。如果我是男人,也會像爸爸那樣乾的。可他幹了些什麼哪?

民警讓我打開房門。他們在屋裏翻東西。

"你知道錢放哪兒了?"一個問我。

"我們家沒錢。"我說。他不相信地看着我。

"我們家的錢都給另一個小孩兒治眼睛了。"我又說。他還看着我。

"我把那個小孩兒的眼睛射瞎了。"我想他是在等我告訴他這個。

爸爸推門走進來了。我真不知道他那麼傻,為什麼不跑,窗前圍了那麼多人,他離很遠就能發現出事了,只有民警來了才會招惹這麼多人看熱鬧。

爸爸剛看我一眼,就被兩個民警挽着胳膊按在地上。他的臉就快貼到地面了。我聽見爸爸求民警把我帶開。

"求你們把我孩子帶開。"爸爸是這麼說的,我緊緊握着拳頭,如果我掉下一滴眼淚,我就馬上殺死自己。

"把他放開。"剛才總是看我的那個民警對他們說。

他們放開了爸爸,爸爸跪坐在地上。他朝我擺擺手,我走近他。他從上衣兜里掏出一塊錢交給我。他說:

"你去買幾個燒餅,然後去菜場找媽媽,跟她一塊吃,家裏的事不用你告訴她。我會說的。"

我盯盯地看着爸爸,害怕一眨眼睛他就變沒了。

"去吧,這兒沒你事了。"

十一

有三個歹徒搶劫了城裏最大的鐘錶商店,這家商店那時候叫大光明。他們用鑰匙打開了鐵柵欄,他們想把更夫綁起來,但更夫被嚇死了。法醫說更夫死於心臟病碎發。三個歹徒直奔保險柜,他們在保險柜跟前從第四個歹徒手裏接過鑰匙。

第四個歹徒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他出獄那天,我和媽媽去接他,他的頭髮花白,媽媽哭了。我第一次近距離看他,他沒說什麼,我發現我已經不喜歡這個人了。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他被捕前的一個晚上,他到處找我,他讓我回家開門,他說他的鑰匙都丟了。

這是不是有點可笑?

我拿着那一塊錢,沒買燒餅也沒去找媽媽。我抄近路直奔醫院。在這個漆黑的晚上,我被我的第一個決定激動得渾身發抖。我上樓梯時的腳步聲充滿了我的耳朵,像一面有迴音的大鼓不停地擊響。我推開他的病房,我要告訴他,告訴他的爸爸、媽媽,再也不要向我爸、我媽要一分錢,現在我就賠他一隻眼睛。

我推開了病房的門,心裏想好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他爸爸站在他的床前,他的眼睛敷着白色葯布,葯市外面是一塊淺藍色的透明塑料片兒。我獃獃地站在那兒,剛才出的汗水都順着毛孔流回去了。

"你傻獃獃地站在那兒幹什麼?你過來!"他爸對我說,"你過來看看,你乾的好事!你這個小患子,我兒子的一生都讓你給毀了!"他說著朝我走過來。

"活該!"我的吼聲一直撞到他身上,他怔住了。我一定是想起了不該想的事情。

"爸爸。"那孩子嚇哭了。

他爸爸終於走到我跟前,他連續打了我四個耳光,打得我眼前直飛小金星。

十二

大學畢業那年的元旦晚會,許多人都喝多了。我讓他們舉出某一件事,這件事必須是仔細想過不可笑的。

"愛情。"他說完看我,我看他時,嘴角堆着笑意。

"去你的吧,愛……情……最可……笑了……"班長說的雖是酒活,但沒人再想舉例子了。教室突然安靜了。

我想到那個小孩,他保住了眼睛,這會兒說不定也在某所大學透過瓶底一樣厚的眼鏡看女生哪。

"乾杯!"班長提議。

"為了什麼?"一個女生抒情地問道。

"為了附么'殲!"班長高舉酒杯,大喊着。

寫離別贈言時,許多同學都用上了班長的這句話。只不過改變了書寫形式,尤其是女生喜歡這些小把戲。

為了什麼?

有一個女生不僅在我的留言簿上寫了這句話,她還另找時間告訴我,她喜歡我。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你的眼睛那麼好看。我想這可能是我至今沒結婚的原因,女人總是太關注眼睛。心裏的聲音怎樣轟鳴,她們都充耳不聞。只有一個女人聽見了我心底像潮水一樣反覆湧來的聲音,可這個女人卻不想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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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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