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下讀書論
以前所做的打油詩裏邊,有這樣的兩首是說讀書的,今並錄於後。其辭曰:
飲酒損神奈損氣,讀書應是最相宜,
聖賢已死盲空在,手把遺編未忍披。
未必花錢逾黑飯,依然有味是青燈,
偶逢一冊長恩閣,把卷沉吟過二更。
這是打油詩,本來嚴格的計較不得。我曾說以看書代吸紙煙,那原是事實,至於茶與酒也還是使用,並未真正戒除。書價現在已經很貴,但比起土膏來當然還便宜得不少。這裏稍有問題的,只是青燈之味到底是怎麼樣。古人詩云,青燈有味似兒時。出典是在這裏了,但青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同類的字句有紅燈,不過那是說紅紗燈之流,是用紅東西糊的燈,點起火來整個是紅色的,青燈則並不如此,普通的說法總是指那燈火的光。蘇東坡曾雲,紙窗竹屋,燈火青熒,時於此間,得少佳趣。這樣情景實在是很有意思的,大抵這燈當是讀書燈,用清油注瓦盞中令滿,燈芯作住,點之光甚清寒,有青熒之意,宜於讀書,消遣世慮,其次是說鬼,鬼來則燈光綠,亦甚相近也。若蠟燭的火便不相宜,又燈火亦不宜有蔽障,光須裸露,相傳東坡夜讀佛書,燈花落書上燒卻一僧字,可知古來本亦如是也。至於用的是什麼油,大概也很有關係,平常多用香油即菜子油,如用別的植物油則光色亦當有殊異,不過這些遷論現在也可以不必多談了。總之這青燈的趣味在我們曾在菜油燈下看過書的人是頗能了解的,現今改用了電燈,自然便利得多了,可是這味道卻全不相同,雖然也可以裝上青藍的磁罩,使燈光變成青色,結果總不是一樣、所以青燈這字面在現代的詞章里,無論是真詩或是諧詩,都要打個折扣,減去幾分顏色,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好在我這裏只是要說明燈右觀書的趣味,那些小問題都沒有什麼關係,無妨暫且按下不表。
聖賢的遺編自然以孔孟的書為代表,在這上邊或者可以加上老莊吧。長恩閣是大興傅節子的書齋名,他的藏書散出,我也收得了幾本,這原是很平常的事,不值得怎麼吹聽,不過這裏有一點特別理由,我有的一種是兩小冊抄本,題曰明季雜誌。傅氏很留心明末史事,看華延年室題跋兩卷中所記,多是這一類書,可以知道,今此冊只是隨手抄錄,並未成書,沒有多大價值,但是我看了頗有所感。明季的事去今已三百年,並鴉片洪楊義和團諸事變觀之,我輩即使不是能懼思之人,亦自不免沉吟,初雖把卷終亦掩卷,所謂過二更者乃是詩文裝點語耳。那兩首詩說的都是關於讀書的事,雖然不是鼓吹讀書樂,也總覺得消遣世慮大概以讀書為最適宜,可是結果還是不大好,大有越讀越懊惱之概。蓋據我多年雜覽的經驗,從書里看出來的結論只是這兩句話,好思想寫在書本上,一點兒都未實現過,壞事情在人世間全已做了,書本上記着一小部分。昔者印度賢人不借種種布施,求得半渴,今我因此而成二偈,則所得不已多乎,至於意思或近於負的方面,既是從真實出來,亦自有理存乎其中,或當再作計較罷。
聖賢教訓之無用無力,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古今中外無不如此。英國陀生在講希臘的古代宗教與現代民俗的書中曾這樣的說過:
“希臘國民看到許多哲學者的升降,但總是只抓住他們世襲的宗教。柏拉圖與亞利士多德,什諾與伊壁鳩魯的學說,在希臘人民上面,正如沒有這一回事一般。但是荷馬與以前時代的多神教卻是活着。”斯賓塞在寄給友人的信札里,也說到現代歐洲的情狀:
“宣傳了愛之宗教將近二千年之後,憎之宗教還是很占勢力。歐洲住着二萬萬的外道,假裝着基督教徒,如有人願望他們照着他們的教旨行事,反要被他們所辱罵。”上邊所說是關於希臘哲學家與基督教的,都是人家的事,若是講到孔孟與老莊,以至佛教,其實也正是一樣。在二十年以前寫過一篇小文,對於教訓之無用深致感慨,末后這樣的解說道:
“這實在都是真的。希臘有過梭格拉底,印度有過釋迦牟尼,中國有過孔子老子,他們都被尊崇為聖人,但是在現今的本國人民中間他們可以說是等於不曾有過。我想這原是當然的,正不必代為無謂的悼嘆。這些偉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們現在當不知怎麼的更為寂寞,但是如今既有言行流傳,足供有知識與趣味的人的欣賞,那也就盡夠好了。”這裏所說本是聊以解嘲的話,現今又已過了二十春秋,經歷增加了不少,卻是終未能就此滿足,固然也未必真是床頭摸索好夢似的,希望這些思想都能實現,總之在濁世中展對遺教,不知怎的很替聖賢感覺得很寂寞似的,此或者亦未免是多事,在我自己卻不無珍重之意。前致廢名書中曾經說及,以有此種悵惆,故對於人間世未能恕置,此雖亦是一種苦,目下卻尚不忍即捨去也。
《閉戶讀書論》是民國十六年冬所寫的文章,寫的很有點彆扭,不過自己覺得喜歡,因為裏邊主要的意思是真實的,就是現在也還是這樣。這篇論是勸人讀史的。要旨云:
“我始終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書,他很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歷史所告訴我們的在表面的確只是過去,但現在與將來也就在這裏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畫得特別莊嚴點,從這上面卻總還看得齣子孫的面影,至於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樂圖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觀者拍案叫絕,嘆遺傳之神妙。”這不知道算是什麼史觀,叫我自己說明,此中實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觀,想得透徹時亦可得悟,在我卻還只是悵惆,即使不真至於懊惱。我們說明季的事,總令人最先想起魏忠賢客氏,想起張獻忠李自成,不過那也罷了,反正那些是太監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記的是國子監生而請以魏忠賢配享孔廟的陸萬齡,東林而為閹黨,又引清兵入閩的阮大鋮,特別是記起《詠懷堂詩》與《百子山樵傳奇》,更覺得這事的可怕。史書有如醫案,歷歷記着證候與結果,我們看了未必找得出方劑,可以去病除根,但至少總可以自肅自戒,不要犯這種的病,再好一點或者可以從這裏看出些衛生保健的方法個也說不定,我自己還說不出讀史有何所得,消極的警戒,人不可化為狼,當然是其一,積極的方面也有一二,如政府不可使民不聊生,如士人不可結社,不可講學,這後邊都育過很大的不幸做實證,但是正面說來只是老生常談,而且也就容易歸人聖賢的說話一類里去,永遠是空言而已。說到這裏,兩頭的話又碰在一起,所以就算是完了,讀史與讀經子那麼便可以一以貫之,這也是一個很好的讀書方法罷。
古人勸人讀書,常說他的樂趣,如四時讀書樂所廣說,讀書之樂樂陶陶,至今暗誦起幾句來,也還覺得有意思。此外的一派是說讀書有利益,如雲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升官發財主義的代表,便是唐朝做原道的韓文公教訓兒子,也說的這一派的話,在世間勢力之大可想而知。我所談的對於這兩派都夠不上,如要說明一句,或者可以說是為自己的教養而讀書吧。既無什麼利益,也沒有多大快樂,所得到的只是一點知識,而知識也就是苦,至少知識總是有點苦味的。古希伯來的傳道者說,“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這也是捕風,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就加增憂傷。”這所說的活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苦與憂傷何嘗不是教養之一種,就是捕風也並不是沒有意思的事。我曾這樣的說:“察明同類之狂妄和愚昧,與思索個人的老死病苦,一樣是偉大的事業。虛空盡由他虛空,知道他是虛空,而又偏去追跡,去察明,那麼這是很有意義的,這實在可以當得起說是偉大的捕風。”這樣說來,我的讀書論也還並不真是如詩的表面上所顯示的那麼消極。可是無論如何,寂寞總是難免的,唯有能耐寂寞者乃能率由此道耳。民國甲申,八月二日。
(1944年8月作,選自《苦口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