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外
黃先生已死去二十多年了。這些年中,只要我在北平,我總忘不了去祭他的墓。自然我不能永遠在北平;別處的秋風使我倍加悲苦:祭黃先生的時節是重陽的前後,他是那時候死的。去祭他是我自己加在身上的責任;他是我最欽佩敬愛的一位老師,雖然他待我未必與待別的同學有什麼分別;他愛我們全體的學生。可是,我年年願看看他的矮墓,在一株紅葉的楓樹下,離大悲寺不遠。
已經三年沒去了,生命不由自主的東奔西走,三年中的北平只在我的夢中!
去年,也不記得為了什麼事,我跑回去一次,只住了三天。雖然才過了中秋,可是我不能不上西山去;誰知道什麼時候才再有機會回去呢。自然上西山是專為看黃先生的墓。為這件事,旁的事都可以擱在一邊;說真的,誰在北平三天能不想辦一萬樣事呢。
這種祭墓是極簡單的:只是我自己到了那裏而已,沒有紙錢,也沒有香與酒。黃先生不是個迷信的人,我也沒見他飲過酒。
從城裏到山上的途中,黃先生的一切顯現在我的心上。在我有口氣的時候,他是永生的。真的;停在我心中,他是在死里活着。每逢遇上個穿灰布大褂,胖胖的人,我總要細細看一眼。是的,胖胖的而穿灰布大衫,因黃先生而成了對我個人的一種什麼象徵。甚至於有的時候與同學們聚餐,“黃先生呢?”常在我的舌尖上;我總以為他是還活着。還不是這麼說,我應當說:我總以為他不會死,不應該死,即使我知道他確是死了。
他為什麼作學監呢?胖胖的,老穿着灰布大衫!他作什麼不比當學監強呢?可是,他竟自作了我們的學監;似乎是天命,不作學監他怎能在四十多歲便死了呢!
胖胖的,腦後折着三道肉印;我常想,理髮師一定要費不少的事,才能把那三道彎上的短髮推凈。臉象個大肉葫蘆,就是我這樣敬愛他,也就沒法否認他的臉不是招笑的。可是,那雙眼!上眼皮受着“胖”的影響,鬆鬆的下垂,把原是一對大眼睛變成了倆螳螂卵包似的,留個極小的縫兒射出無限度的黑亮。好象這兩道黑光,假如你單單的看着它們,把“胖”的一切註腳全勾銷了。那是一個胖人射給一個活動,靈敏,快樂的世界的兩道神光。他看着你的時候,這一點點黑珠就象是釘在你的心靈上,而後把你象條上了鉤的小白魚,釣起在他自己發射出的慈祥寬厚光朗的空氣中。然後他笑了,極天真的一笑,你落在他的懷中,失去了你自己。那件鬆鬆裹着胖黃先生的灰布大衫,在這時節,變成了一件仙衣。在你沒看見這雙眼之前,假如你看他從遠處來了,他不過是團蠕蠕而動的灰色什麼東西。
無論是哪個同學想出去玩玩,而造個不十二分有傷於誠實的謊,去到黃先生那裏請假,黃先生先那麼一笑,不等你說完你的謊——好象唯恐你自己說漏了似的——便極用心的用蘇字給填好“准假證”。但是,你必須去請假。私自離校是絕對不行的。凡關乎人情的,以人情的辦法辦;凡關乎校規的,校規是校規;這個胖胖的學監!
他沒有什麼學問,雖然他每晚必和學生們一同在自修室讀書;他讀的都是大本的書,他的筆記本也是龐大的,大概他的胖手指是不肯甘心傷損小巧精緻的書頁。他讀起書來,無論冬夏,頭上永遠冒着熱汗,他決不是聰明人。有時我偷眼看看他,他的眉,眼,嘴,好象都被書的神秘給迷住;看得出,他的牙是咬得很緊,因為他的腮上與太陽穴全微微的動彈,微微的,可是緊張。忽然,他那麼天真的一笑,嘆一口氣,用塊象小床單似的白手絹抹抹頭上的汗。
先不用說別的,就是這人情的不苟且與傻用功已足使我敬愛他——多數的同學也因此愛他。稍有些心與腦的人,即使是個十五六歲的學生,象那時候的我與我的學友們,還能看不出:他的溫和誠懇是出於天性的純厚,而同時又能絲毫不苟的負責是足以表示他是溫厚,不是懦弱?還覺不出他是“我們”中的一個,不是“先生”們中的一個;因為他那種努力讀書,為讀書而着急,而出汗,而嘆氣,還不是正和我們一樣?
到了我們有了什麼學生們的小困難——在我們看是大而不易解決的——黃先生是第一個來安慰我們,假如他不幫助我們;自然,他能幫忙的地方便在來安慰之前已經自動的作了。二十多年前的中學學監也不過是掙六十塊錢,他每月是拿出三分之一來,預備着幫助同學,即使我們都沒有經濟上的困難,他這三分之一的薪水也不會剩下。假如我們生了病,黃先生不但是殷勤的看顧,而且必拿來些水果,點心,或是小說,幾乎是偷偷的放在病學生的床上。
但是,這位困苦中的天使也是平安中的君王——他管束我們。宿舍不清潔,課後不去運動……都要挨他的雷,雖然他的雷是伴着以淚作的雨點。
世界上,不,就說一個學校吧,哪能都是明白人呢。我們的同學裏很有些個厭惡黃先生的。這並不因為他的愛心不普遍,也不是被誰看出他是不真誠,而是偉大與藐小的相觸,結果總是偉大的失敗,好似不如此不足以成其偉大。這些同學們一樣的受過他的好處,知道他的偉大,但是他們不能愛他。他們受了他十樣的好處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陣,黃先生便變成頂可惡的。我一點也沒有因此而輕視他們的意思,我不過是說世上確有許多這樣的人。他們並不是不曉得好歹,而是他們的愛只限於愛自己;愛自己是溺愛,他們不肯受任何的責備。設若你救了他的命,而同時責勸了他幾句,他從此便永遠記着你的責備——為是恨你——而忘了救命的恩惠。黃先生的大錯處是根本不應來作學監,不負責的學監是有的,可是黃先生與不負責永遠不能聯結在一處。不論他怎樣真誠,怎樣厚道,管束。
他初來到學校,差不多沒有一個人不喜愛他,因為他與別位先生是那樣的不同。別位先生們至多不過是比書本多着張嘴的,我們佩服他們和佩服書籍差不多。即使他們是活潑有趣的,在我們眼中也是另一種世界的活潑有趣,與我們並沒有多麼大的關係。黃先生是個“人”,他與別位先生幾乎完全不相同。他與我們在一處吃,一處睡,一處讀書。
半年之後,已經有些同學對他不滿意了,其中有的,受了他的規戒,有的是出於立異——人家說好,自己就偏說壞,表示自己有頭腦,別人是順竿兒爬的笨貨。
經過一次小風潮,愛他的與厭惡他的已各一半了。風潮的起始,與他完全無關。學生要在上課的時間開會了,他才出來勸止,而落了個無理的干涉。他是個天真的人——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決,是否該在上課時間開會!幸而投與他意見相同的票的多着三張!風潮雖然不久便平靜無事了,可是他的威信已減了一半。
因此,要頂他的人看出時機已到:再有一次風潮,他管保得滾。謀着以教師兼學監的人至少有三位。其中最活動的是我們的手工教師,一個用嘴與舌活着的人,除了也是胖子,他和黃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極。在教室上他曾說過,有人給他每月八百圓,就是提夜壺也是美差。有許多學生喜歡他,因為上他的課時就是睡覺也能得八十幾分。他要是作學監,大家豈不是入了天國!每天晚上,自從那次小風潮后,他的屋中有小的會議。不久,在這小會議中種的子粒便開了花。校長處有人控告黃先生,黑板上常見“胖牛”,“老山藥蛋”……同時,有的學生也向黃先生報告這些消息。忽然黃先生請了一天的假。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時候,校長來了,對大家訓話,說黃先生向他辭職,但是沒有準他。末后,校長說,“有不喜歡這位好學監的,請退學;大家都不喜歡他呢,我與他一同辭職。”大家誰也沒說什麼。可是校長前腳出去,後腳一群同學便到手工教員室中去開緊急會議。
第三天上黃先生又照常辦事了,臉上可是好象瘦減了一圈。在下午課後他召集全體學生訓話,到會的也就是半數。他好象是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似的,及至到了台上,他第一個微笑就沒笑出來,楞了半天,他極低細的說了一句:“咱們彼此原諒吧!”沒說第二句。
暑假后,廢除月考的運動一天擴大一天。在重陽前,炸彈爆發了。英文教員要考,學生們不考;教員下了班,後面追隨着極不好聽的話。及至事情鬧到校長那裏去,問題便由罷考改為撤換英文教員,因為校長無論如何也要維持月考的制度。雖然有幾位主張連校長一齊推倒的,可是多數人願意先由撤換教員作起。既不向校長作戰,自然罷考須暫放在一邊。這個時節,已經有人警告了黃先生:“別往自己身上攏!”
可是誰叫黃先生是學監呢?他必得維持學校的秩序。況且,有人設法使風潮往他身上轉來呢。
校長不答應撤換教員。有人傳出來,在職教員會議時,黃先生主張嚴辦學生,黃先生勸告教員合作以便抵抗學生,黃學監……
風潮及轉了方向,黃學監,已經不是英文教員,是炮火的目標。
黃先生還終日與學生們來往,勸告,解說,笑與淚交替的揭露着天真與誠意。有什麼用呢?
學生中不反對月考的不敢發言。依違兩可的是與其說和平的話不如說激烈的,以便得同學的歡心與讚揚。這樣,就是敬愛黃先生的連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風潮象個魔咒捆住了全校。
我在街上遇見了他。
“黃先生,請你小心點,”我說。
“當然的,”他那麼一笑。
“你知道風潮已轉了方向?”
他點了點頭,又那麼一笑,“我是學監!”
“今天晚上大概又開全體大會,先生最好不用去。”“可是,我是學監!”
“他們也許動武呢!”
“打‘我’?”他的顏色變了。
我看得出,他沒想到學生要打他;他的自信力太大。可是同時他並不是不怕危險。他是個“人”,不是鐵石作的英雄——因此我愛他。
“為什麼呢?”他好似是詰問着他自己的良心呢。“有人在後面指揮。”
“嘔!”可是他並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據我看;他緊跟着問:“假如我去勸告他們,也打我?”
我的淚幾乎落下來。他問得那麼天真,幾乎是兒氣的;始終以為善意待人是不會錯的。他想不到世界上會有手工教員那樣的人。
“頂好是不到會場去,無論怎樣!”
“可是,我是學監!我去勸告他們就是了;勸告是惹不出事來的。謝謝你!”
我楞在那兒了。眼看着一個人因責任而犧牲,可是一點也沒覺到他是去犧牲——一聽見“打”字便變了顏色,而仍然不退縮!我看得出,此刻他決不想辭職了,因為他不能在學校正極紊亂時候抽身一走。“我是學監!”我至今忘不了這一句話,和那四個字的聲調。
果然晚間開了大會。我與四五個最敬愛黃先生的同學,故意坐在離講台最近的地方,我們計議好:真要是打起來,我們可以設法保護他。
開會五分鐘后,黃先生推門進來了。屋中連個大氣也聽不見了。主席正在報告由手工教員傳來的消息——就是宣佈學監的罪案——學監進來了!我知道我的呼吸是停止了一會兒。
黃先生的眼好似被燈光照得一時不能睜開了,他低着頭,象盲人似的輕輕關好了門。他的眼睜開了,用那對慈善與寬厚作成的黑眼珠看着大眾。他的面色是,也許因為燈光太強,有些灰白。他向講台那邊挪了兩步,一腳登着台沿,微笑了一下。
“諸位同學,我是以一個朋友,不是學監的地位,來和大家說幾句話!”
“假冒為善!”
“漢奸!”
後邊有人喊。
黃先生的頭低下去,他萬也想不到被人這樣罵他。他決不是恨這樣罵他的人,而是懷疑了自己,自己到底是不真誠,不然……
這一低頭要了他的命。
他一進來的時候,大家居然能那樣靜寂,我心裏說,到底大家還是敬畏他;他沒危險了。這一低頭,完了,大家以為他是被罵對了,羞愧了。
“打他!”這是一個與手工教員最親近的學友喊的,我記得。跟着,“打!”“打!”後面的全立起來。我們四五個人彼此按了按膝,“不要動”的暗號;我們一動,可就全亂了。我喊了一句。
“出去!”故意的喊得很難聽,其實是個善意的暗示。他要是出去——他離門只有兩三步遠——管保沒有事了,因為我們四五個人至少可以把後面的人堵住一會兒。可是黃先生沒動!好象蓄足了力量,他猛然抬起頭來。他的眼神極可怕了。可是不到半分鐘,他又低下頭去,似乎用極大的懺悔,矯正他的要發脾氣。他是個“人”,可是要拿人力把自己提到超人的地步。我明白他那心中的變動:冷不防的被人罵了,自己懷疑自己是否正道;他的心告訴他——無愧;在這個時節,後面喊“打!”:他怒了;不應發怒,他們是些青年的學生——又低下頭去。
隨着說第二次低頭,“打!”成了一片暴雨。
假如他真怒起來,誰也不敢先下手;可是他又低下頭去——就是這麼著,也還只聽見喊打,而並沒有人向前。這倒不是大家不勇敢,實在是因為多數——大多數——人心中有一句:“憑什麼打這個老實人呢?”自然,主席的報告是足以使些人相信的,可是究竟大家不能忘了黃先生以前的一切;況且還有些人知道報告是由一派人造出來的。
我又喊了聲,“出去!”我知道“滾”是更合適的,在這種場面上,但怎忍得出口呢!
黃先生還是沒動。他的頭又抬起來:臉上有點笑意,眼中微濕,就象個忠厚的小兒看着一個老虎,又愛又有點怕憂。
忽然由窗外飛進一塊磚,帶着碎玻璃碴兒,象顆橫飛的彗星,打在他的太陽穴上。登時見了血。他一手扶住了講桌。後面的人全往外跑。我們幾個攙住了他。
“不要緊,不要緊,”他還勉強的笑着,血已幾乎蓋滿他的臉。
找校長,不在;找校醫,不在;找教務長,不在;我們決定送他到醫院去。
“到我屋裏去!”他的嘴已經似乎不得力了。
我們都是沒經驗的,聽他說到屋中去,我們就攙扶着他走。到了屋中,他擺了兩擺,似乎要到洗臉盆處去,可是一頭倒在床上;血還一勁的流。
老校役張福進來看了一眼,跟我們說,“扶起先生來,我接校醫去。”
校醫來了,給他洗乾淨,綁好了布,叫他上醫院。他喝了口白蘭地,心中似乎有了點力量,閉着眼嘆了口氣。校醫說,他如不上醫院,便有極大的危險。他笑了。低聲的說:“死,死在這裏;我是學監!我怎能走呢——校長們都沒在這裏!”
老張福自薦伴着“先生”過夜。我們雖然極願守着他,可是我們知道門外有許多人用輕鄙的眼神看着我們;少年是最怕被人說“苟事”的——同情與見義勇為往往被人解釋作“苟事”,或是“狗事”;有許多青年的血是能極熱,同時又極冷的。我們只好離開他。連這樣,當我們出來的時候還聽見了:“美呀!黃牛的乾兒子!”
第二天早晨,老張福告訴我們,“先生”已經說胡話了。
校長來了,不管黃先生依不依,決定把他送到醫院去。
可是這時候,他清醒過來。我們都在門外聽着呢。那位手工教員也在那裏,看着學監室的白牌子微笑,可是對我們皺着眉,好象他是最關心黃先生的苦痛的。我們聽見了黃先生說:
“好吧,上醫院;可是,容我見學生一面。”
“在哪兒?”校長問。
“禮堂;只說兩句話。不然,我不走!”
鐘響了。幾乎全體學生都到了。
老張福與校長攙着黃先生。血已透過綳布,象一條毒花蛇在頭上盤着。他的臉完全不象他的了。剛一進禮堂門,他便不走了,從綳布下設法睜開他的眼,好象是尋找自己的兒女,把我們全看到了。他低下頭去,似乎已支持不住,就是那麼低着頭,他低聲——可是很清楚的——說:“無論是誰打我來着,我決不,決不計較!”
他出去了,學生沒有一個動彈的。大概有兩分鐘吧。忽然大家全往外跑,追上他,看他上了車。
過了三天,他死在醫院。
誰打死他的呢?
丁庚。
可是在那時節,誰也不知道丁庚扔磚頭來着。在平日他是“小姐”,沒人想到“小姐”敢飛磚頭。
那時的丁庚,也不過是十七歲。老穿着小藍布衫,臉上長着小紅疙疸,眼睛永遠有點水銹,象敷着些眼藥。老實,不好說話,有時候跟他好,有時候又跟你好,有時候自動的收拾宿室,有時候一天不洗臉。所以是小姐——有點忽東忽西的小性。
風潮過去了,手工教員兼任了學監。校長因為黃先生已死,也就沒深究誰扔的那塊磚。說真的,確是沒人知道。
可是,不到半年的工夫,大家猜出誰了——丁庚變成另一個人,完全不是“小姐”了。他也愛說話了,而且永遠是不好聽的話。他永遠與那些不用功的同學在一起了,吸上了香煙——自然也因為學監不干涉——每晚上必出去,有時候嘴裏噴着酒味。他還作了學生會的主席。
由“那”一晚上,黃先生死去,丁庚變了樣。沒人能想到“小姐”會打人。可是現在他已不是“小姐”了,自然大家能想到他是會打人的。變動的快出乎意料之外,那麼,什麼事都是可能的了;所以是“他”!
過了半年,他自己承認了——多半是出於自誇,因為他已經變成個“刺兒頭”。最怕這位“刺兒頭”的是手工兼學監那位先生。學監既變成他的部下,他承認了什麼也當然是沒危險的。自從黃先生離開了學監室,我們的學校已經不是學校。
為什麼扔那塊磚?據丁庚自己說,差不多有五六十個理由,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個最好,自然也沒人能斷定哪個最可靠。
據我看,真正的原因是“小姐”忽然犯了“小姐性”。他最初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連進去也不敢,而在外面看風勢。忽然他的那個勁兒來了,也許是黃先生責備過他,也許是他看黃先生的胖臉好玩而試試打得破與否,也許……不論怎麼著吧,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天性本來是變鬼變神的,加以臉上正發紅泡兒的那股忽人忽獸的鬱悶,他滿可以作出些無意作而作了的事。從多方面看,他確是那樣的人。在黃先生活着的時候,他便是千變萬化的,有時候很喜歡人叫他“黛玉”。黃先生死後,他便不知道他是怎回事了。有時候,他聽了幾句好話,能老實一天,趴在桌上寫小楷,寫得非常秀潤。第二天,一天不上課!
這種觀察還不只限於學生時代,我與他畢業后恰巧在一塊作了半年的事,拿這半年中的情形看,他確是我剛說過的那樣的人。拿一件事說吧。我與他全作了小學教師,在一個學校里,我教初四。已教過兩個月,他忽然想換班,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着三個學生。可是他和校長並沒這樣說——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他說,四年級級任比三年級的地位高,他不甘居人下。這雖然不很象一句話,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爭執。他也告訴校長:他在讀書時是作學生會主席的,主席當然是大眾的領袖,所以他教書時也得教第一班。校長與我談論這件事,我是無可無不可,全憑校長調動。校長反倒以為已經教了快半個學期,不便於變動。這件事便這麼過去了。到了快放年假的時候,校長有要事須請兩個禮拜的假,他打算求我代理幾天。丁庚又答應了。可是這次他直接的向我發作了,因為他親自請求校長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我不記得我的話了,可是大意是我應着去代他向校長說說:我根本不願意代理。
及至我已經和校長說了,他又不願意,而且忽然的辭職,連維持到年假都不幹。校長還沒走,他捲鋪蓋走了。誰勸也無用,非走不可。
從此我們倆沒再會過面。
看見了黃先生的墳,也想起自己在過去二十年中的苦痛。墳頭更矮了些,那麼些土上還長着點野花,“美”使悲酸的味兒更強烈了些。太陽已斜掛在大悲寺的竹林上,我只想不起動身。深願黃先生,胖胖的,穿着灰布大衫,來與我談一談。
遠處來了個人。沒戴着帽,頭髮很長,穿着青短衣,還看不出他的模樣來,過路的,我想;也沒大注意。可是他沒順着小路走去,而是捨了小道朝我來了。又一個上墳的?
他好象走到墳前才看見我,猛然的站住了。或者從遠處是不容易看見我的,我是倚着那株楓樹坐着呢。“你,”他叫着我的名字。
我楞住了,想不起他是誰。
“不記得我了?丁——”
沒等他說完我想起來了,丁庚。除了他還保存着點“小姐”氣——說不清是在他身上哪處——他絕對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頭髮很長,而且很亂。臉上烏黑,眼睛上的水銹很厚,眼窩深陷進去,眼珠上許多血絲。牙已半黑,我不由的看了看他的手,左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全黃了一半。他一邊看着我,一邊從袋裏摸出一盒“大長城”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一陣悲慘。我與他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可是幼時的同學……我過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顫得很厲害。我們彼此看了一眼,眼中全濕了;然後不約而同的看着那個矮矮的墓。
“你也來上墳?”這話已到我的唇邊,被我壓回去了。他點一枝煙,向藍天吹了一口,看看我,看看墳,笑了。
“我也來看他,可笑,是不是?”他隨說隨坐在地上。我不曉得說什麼好,只好順口搭音的笑了聲,也坐下了。他半天沒言語,低着頭吸他的煙,似乎是思想什麼呢。煙已燒去半截,他抬起頭來,極有姿式的彈着煙灰。先笑了笑,然後說:
“二十多年了!他還沒饒了我呢!”
“誰?”
他用煙捲指了指墳頭:“他!”
“怎麼?”我覺得不大得勁;深怕他是有點瘋魔。
“你記得他最後的那句?決——不——計——較,是不是?”
我點點頭。
“你也記得咱們在小學教書的時候,我忽然不幹了?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長?好,記得你說的是什麼?”“我不記得。”
“決不計較!你說的。那回我要和你換班次,你也是給了我這麼一句。你或者出於無意,可是對於我,這句話是種報復,懲罰。它的顏色是紅的一條布,象條毒蛇;它確是有顏色的。它使我把生命變成一陣顫抖;志願,事業,全隨顫抖化為——秋風中的落葉。象這顆楓樹的葉子。你大概也知道,我那次要代理校長的原因?我已運動好久,叫他不能回任。可是你說了那麼一句——”
“無心中說的,”我表示歉意。
“我知道。離開小學,我在河務局謀了個差事。很清閑,錢也不少。半年之後,出了個較好的缺。我和一個姓李的爭這個地位。我運動,他也運動,力量差不多是相等,所以命令多日沒能下來。在這個期間,我們倆有一次在局長家裏遇上了,一塊打了幾圈牌。局長,在打牌的時候,露出點我們倆競爭很使他為難的口話。我沒說什麼,可是姓李的一邊打出一個紅中,一邊說:‘紅的!我讓了,決不計較!’紅的!不計較!黃學監又立在我眼前,頭上圍着那條用血浸透的紅布!我用儘力量打完了那圈牌,我的汗濕透了全身。我不能再見那個姓李的,他是黃學監第二,他用殺人不見血的咒詛在我魂靈上作祟:假如世上真有妖術邪法,這個便是其中的一種。我不幹了。不幹了!”他的頭上出了汗。
“或者是你身體不大好,精神有點過敏。”我的話一半是為安慰他,一半是不信這種見神見鬼的故事。
“我起誓,我一點病沒有。黃學監確是跟着我呢。他是假冒為善的人,所以他會說假冒為善的惡咒。還是用事實說明吧。我從河務局出來不久便成婚,”這一句還沒說全,他的眼神變得象失了雛兒的惡鷹似的,瞪着地上一顆半黃的雞爪草,半天,他好象神不附體了。我輕嗽了聲,他一哆嗦,抹了抹頭上的汗,說:“很美,她很美。可是——不貞。在第一夜,洞房便變成地獄,可是沒有血,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血的洞房是地獄,自然這是老思想,可是我的婚事老式的,當然感情也是老式的。她都說了,只求我,央告我,叫我饒恕她。按說,美是可以博得一切赦免的。可是我那時鐵了心;我下了不戴綠帽的決心。她越哭,我越狠,說真的,折磨她給我一些愉快。末后,她的淚已干,她的話已盡,她說出最後的一句:‘請用我心中的血代替吧,’她打開了胸,‘給這兒一刀吧;你有一切的理由,我死,決不計較你!’我完了,黃學監在洞房門口笑我呢。我連動一動也不能了。第二天,我離開了家,變成一個有家室的漂流者,家中放着一個沒有血的女人,和一個帶着血的鬼!但是我不能自殺,我跟他干到底,他劫去我一切的快樂,不能再叫他奪去這條命!”“丁:我還以為你是不健康。你看,當年你打死他,實在不是有意的。況且黃先生的死也一半是因為耽誤了,假如他登時上醫院去,一定不會有性命的危險。”我這樣勸解;我准知道,設若我說黃先生是好人,決不能死後作祟,丁庚一定更要發怒的。
“不錯。我是出於無心,可是他是故意的對我發出假慈悲的原諒,而其實是種惡毒的詛咒。不然,一個人死在眼前,為什麼還到禮堂上去說那個呢?好吧,我還是說事實吧。我既是個沒家的人,自然可以隨意的去玩了。我大概走了至少也有十二三省。最後,我在廣東加入了革命軍。打到南京,我已是團長。設若我繼續工作,現在來至少也作了軍長。可是,在清黨的時節,我又不幹了。是這麼回事,一個好朋友姓王,他是左傾的。他比我職分高。設若我能推倒他,我登時便能取得他的地位。陷害他,是極容易的事,我有許多對他不利的證據,但是我不忍下手。我們倆出死入生的在一處已一年多,一同入醫院就有兩次。可是我又不能拋棄這個機會;志願使英雄無論如何也得辣些。我不是個十足的英雄,所以我想個不太激進的辦法來。我託了一個人向他去說,他的危險怎樣的大,不如及早逃走,把一切事務交給我,我自會代他籌畫將來的安全。他不聽。我火了。不能不下毒手。我正在想主意,這個不知死的鬼找我來了,沒帶着一個人。有些人是這樣:至死總假裝寬厚大方,一點不為自己的命想一想,好象死是最便宜的事,可笑。這個人也是這樣,還在和我嘻嘻哈哈。我不等想好主意了,反正他的命是在我手心裏,我對他直接的說了——我的手摸着手槍。他,他聽完了,向我笑了笑。‘要是你願殺我,’他說,還是笑着,‘請,我決不計較。’這能是他說的嗎?怎能那麼巧呢?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凡是我要成功的時候,‘他’老藉著個笑臉來報仇,假冒為善的鬼會拿柔軟的方法來毀人。我的手連抬也抬不起來了,不要說還要拿槍打人。姓王的笑着,笑着,走了。他走了,能有我的好處嗎?他的地位比我高。拿證據去告發他恐怕已來不及了,他能不馬上想對待我的法子嗎?結果,我得跑!到現在,我手下的小卒都有作團長的了,我呢?我只是個有妻室而沒家,不當和尚而住在廟裏的——我也說不清我是什麼!”乘他喘氣,我問了一句:“哪個廟事?”
“眼前的大悲寺!為是離着他近,”他指着墳頭。看我沒往下問,他自動的說明:“離他近,我好天天來詛咒他!”
不記得我又和他說了什麼,還是什麼也沒說,無論怎樣吧!我是踏着金黃的秋色下了山,斜陽在我的背後。我沒敢回頭,我怕那株楓樹,葉子不是怎麼紅得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