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往事

故人往事

戴車匠

戴車匠是東街一景。

車匠是一種很古老的行業了。中國什麼時候開始有車匠,無可考。想來這是很久遠的事了。所謂車匠,就是在木製的車床上用旋刀車旋小件圓形木器的那種人。從我記事的時候,全城似只有這一個車匠,一家車匠店。

車匠店離草巷口不遠,坐南朝北。左鄰是候家銀匠店,右鄰是楊家香店。侯銀匠成天用一根吹管吹火打銀簪子、銀鐲子,或用小鏨子鏨銀器上的花紋。侯家還出租花轎。花轎就停放在店堂的後面。大紅緞子的轎幃,上綉丹鳳朝陽和八仙,——中國的八仙是一組很奇怪的仙人,什麼場合都有他們的份。結婚和八仙有什麼關係呢?誰家姑娘要出閣,就事前到侯銀匠家把花轎訂下來。這頂花轎不知抬過多少新娘子了。附近幾條街巷的人家,大家小戶,都用這頂花轎。楊家香店櫃前立着一塊豎匾,上面不是寫的字,卻是用金漆堆塑出一幅“鶴鹿同春”的畫。彎着脖子吃草的金鹿和拳一隻腿的金鶴留給過往行人很深的印象,因為一天要看見好多次。而且這是一幅畫,凡是畫,只要畫得不太難看,人們還是願意看一眼的。這在勞碌的生活中也是一種享受。我們那裏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樣一種規矩,香店裏每天都要打一盆稀稀的漿糊,免費供應街鄰。人家要用少量的漿糊,就拿一塊小紙,到香店裏去“尋”。——大量的當然不行,比如糊窗戶、打袼褙,那得自己家裏拿麵粉沖。我小時糊風箏,就常到楊家香店尋漿糊(一個“三尾”的風箏是用不了多少漿糊的)……

戴家車匠店夾在兩家之間。門面很小,只有一間,地勢卻頗高。跨進門坎,得上五層台階。因此車匠店有點像個小戲台(戴車匠就好像在台上演戲)。店裏正面是一堵板壁。板壁上有一副一尺多長,四寸來寬的小小的朱紅對子,寫的是:

室雅何須大

花香不在多

不知這是哪位讀書人的手筆。但是看來戴車匠很喜歡這副對子。板壁後面,是住家。前面,是作坊。作坊靠西牆,放着兩張車床。這所謂車床和現代的鐵制車床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一張狹長的小床,木製的,有一個四框,當中有一個車軸,軸上安小塊木料,軸下有皮條,皮條釘在踏板上,雙腳上下踏動踏板,皮條牽動車軸,木料來迴轉動,車匠坐在坐板上,兩手執定旋刀,車旋成器,這就是中國的古式的車床,——其原理倒是和鐵制車床是一樣的。這東西用語言是說不清楚的。《天工開物》之類的書上也許有車床的圖,我沒有查過。

靠里的車床是一張大的,那還是戴車匠的父親留下的。老一輩人打東西不怕費料,總是超過需要的粗壯。這張老車床用了兩代人,坐板已經磨得很光潤,所有的榫頭都還是牢牢實實的,沒有一點活動。載車匠嫌它過於笨重,就自己另打了一張新的。除了做特別沉重的東西,一般都使用外邊較小的這一張。

戴車匠起得很早。在別家店鋪才卸下鋪板的時候,戴車匠已經吃了早飯,選好了材料,看看圖樣,坐到車床的坐板上了。一個人走進他的作坊,是叫人感動的。他這就和這張床子成了一體,一刻不停地做起活來了。看到戴車匠坐在床子上,讓人想起古人說的:“百工居於肆,以成其器”。中國的工匠,都是很勤快的。好吃懶做的工匠,大概沒有,——很少。

車匠做的活都是圓的。常言說:“砍的沒有旋的圓”。較粗的活是量米的升子,燒餅槌子。——我們那裏擀燒餅不用擀杖,用一種特製的燒餅槌子,一段圓木頭,車光了,狀如一個小碌碡,當中掏出圓洞,插進一個木杆。較細的活是布撣子的把,——末端車成一個滴溜圓的小球或甘露形狀;擀燒麥皮用的細擀杖,——我們那裏擀燒麥皮用兩根小擀杖同時擀,擀杖長五寸,粗如指,極光滑,兩根擀杖須分量相等。最細緻的活是裝圍棋子的檳榔木的小圓罐,——罐蓋須嚴絲合縫,木理花紋不錯分毫。戴車匠做得最多的是大小不等的滑車。這是三桅大帆船上用的。布帆升降,離不開滑車。做得了的東西,都懸挂在西邊牆上,真是琳琅滿目,細巧玲瓏。

車匠用的木料都是堅實細緻的,檀木——白檀,紫檀,紅木,黃楊,棗木,梨木,最次的也是榆木的。戴車匠踩動踏板,執刀就料,旋刀輕輕地吟叫着,吐出細細的木花。木花如書帶草,如韭菜葉,如番瓜瓤,有白的、淺黃的、粉紅的、淡紫的,落在地面上,落在戴車匠的腳上,很好看。住在這條街上的孩子多愛上戴車匠家看戴車匠做活,一個一個,小傻子似的,聚精會神,一看看半天。

孩子們願意上戴車匠家來,還因為他養着一窩洋老鼠——白耗子,裝在一個一面有玻璃的長方木箱裏,掛在東面的牆上。洋老鼠在裏面踩車、推磨、上樓、下樓,整天不閑着,——無事忙。戴車匠這麼大的人了,對洋老鼠並無多大興趣,養來是給他的獨兒子玩的。

一到快過清明節了,大街小巷的孩子就都惦記起戴車匠來。

這裏的風俗,清明那天吃螺螄,家家如此,說是清明吃螺螄,可以明目。買幾斤螺螄,入鹽,少放一點五香大料,煮出一大盆,可供孩子吃一天。孩子們除了吃,還可以玩,——用螺螄弓把螺螄殼射出去,螺螄弓是竹制的小弓,有一支小弓箭,附在雙股麻線擰成的弓弦上。竹箭從竹片窩成的弓背當中的一個窟窿里穿過去。孩子們用竹箭的尖端把螺螄掏出來吃了,用螺獅殼套在竹箭上,一拉弓弦,弓背彎成滿月,一撒手,噠的一聲,螺螄殼便射了出去。射得相當高,相當遠。在平地上,射上屋頂是沒有問題的。——竹箭被弓背擋住,是射不出去的。家家孩子吃螺螄,放螺螄弓,因此每年夏天瓦匠撿漏時,總要從瓦楞里打掃下好些螺螄殼來。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螺螄弓都是車匠做,——其實這東西不用上床子旋,只要用破竹的作刀即能做成,應該由竹器店供應才對。清明前半個月,戴車匠就把別的活都停下來,整天地做螺螄弓。孩子們從戴車匠門前過,就都興奮起來。到了接近清明,戴車匠家就都是孩子。螺螄弓分大、中、小三號,彈力有差,射程遠近不同,價錢也不一樣。孩子們眼睛發亮,挑選着,比較着,挨挨擠擠,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到清明那天,聽吧,到處是拉弓放箭的聲音:“噠——噠!”

戴車匠每年照例要給他的兒子做一張特號的大弓。所有的孩子看了都羨慕。

戴車匠眯縫着眼睛看着他的兒子坐在門坎上吃螺螄,把螺螄殼用力地射到對面一家倒閉了的錢莊的屋頂上,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麼呢?

他的兒子已經八歲了。他該不會是想:這孩子將來幹什麼?是讓他也學車匠,還是另外學一門手藝?世事變化很快,他隱隱約約覺得,車匠這一行恐怕不能永遠延續下去。

一九八一年,我回鄉了一次(我去鄉已四十餘年)。東街已經完全變樣,戴家車匠店已經沒有痕迹了。——侯家銀匠店,楊家香店,也都沒有了。

也許這是最後一個車匠了。

收字紙的老人

中國人對於字有一種特殊的崇拜心理,認為字是神聖的。有字的紙是不能隨便拋擲的。褻瀆了字紙,會遭到天譴。因此,家家都有一個字紙簍。這是一個小口、寬肩的扁簍子,竹篾為胎,外糊白紙,正面豎貼着一條二寸來寬的紅紙,寫着四個正楷的黑字:“敬惜字紙”。字紙簍都掛在一個尊貴的地方,一般都在堂屋裏家神菩薩的神案的一側。隔十天半月,字紙簍快滿了,就由收字紙的收去。這個收字紙的姓白,大人小孩都叫他老白。他上歲數了,身體卻很好。滿腮的白鬍子茬,襯得他的臉色異常紅潤。眼不花,耳不聾。走起路來,腿腳還很輕快。他背着一個大竹筐,推門走進相熟的人家,到堂屋裏把字紙倒在竹筐里,轉身就走,並不驚動主人。有時遇見主人正在堂屋裏,也說說話,問問老太爺的病好些了沒有,小少爺快該上學了吧……

他把這些字紙背到文昌閣去,燒掉。

文昌閣的地點很偏僻,在東郊,一條小河的旁邊,一座比較大的灰黑色的四合院。叫做圖,其實並沒有什麼閣。正面三間朝北的平房,磚牆瓦頂,北牆上掛了一幅大立軸,上書“文昌帝君之神位”,紙色已經發黑。香案上有一副錫制的香爐燭台。除此之外,一無所有,顯得空蕩蕩的。這文昌帝君不知算是什麼神,只知道他原先也是人,讀書人,曾經連續做過十七世士大夫,不知道怎麼又變成了“帝君”。他是司文運的。更具體地說,是掌握讀書人的功名的。誰該有什麼功名,都由他決定。因此,讀書人對他很崇敬。過去,每逢初一、十五,總有一些秀才或候補秀才到閣里來磕頭。要是得了較高的功名,中了舉,中了進士,就更得到文昌因來拈香上供,感謝帝君恩德。科舉時期,文昌閣在一縣的士人心目中是佔據很重要的位置的,後來,就冷落下來了。

正房兩側,各有兩間廂房。西廂房是老白住的。他是看文昌閣的,也可以說是一個廟祝。東廂房存着一副《文昌帝君陰騭文》的書板。當中是一個頗大的院子,種着兩棵柿子樹。夏天一地濃陰,秋天滿株黃柿。柿樹之前,有一座一人多高的磚砌的方亭子,亭子的四壁各有一個臉盆大的圓洞。這便是燒化字紙的化紙爐。化紙爐設在文昌閣,順理成章。老白收了字紙,便投在化紙爐里,點火焚燒。化紙爐四面通風,不大一會,就燒盡了。

老白孤身一人,日子好過。早先有人拈香上供,他可以得到賞錢。有時有人家拿幾刀紙讓老白代印《陰騭文》(印了送人,是一種積德的善舉),也會送老白一點工錢。老白印了多次《陰騭文》,幾乎能背下來了(他是識字的),開頭是:“帝君曰:吾一十七世為士大夫,身未嘗虐民酷吏……”後來,也沒有人來印《陰騭文》了,這副板子就閑在那裏,落滿了灰塵。不過老白還是餓不着的。他挨家收字紙,逢年過節,大家小戶都會送他一點錢。端午節,有人家送他幾個粽子;八月節,幾個月餅;年下,給他二升米,一方鹹肉。老白粗茶淡飯,怡然自得。化紙之後,關門獨坐。門外長流水,日長如小年。

他有時也會想想縣裏的幾個舉人、進士到閣里來上供謝神的盛況。往事歷歷,如在目前。有一天夜裏,他做了一個夢,李三老爺點了翰林,要到文昌閣拈香。旗鑼傘扇,擺了二里長。他聽見有人叫他:“老白!老白!李三老爺來進香了,轎子已經到了螺螄壩,你還不起來把正門開了!”老白一骨碌坐起來,愣怔了半天,才想起來三老爺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這李三老爺雖說點了翰林,人緣很不好,一縣人背後都叫他李三麻子。

老白收了字紙,有時要抹平了看看(他怕萬一有人家把房地契當字紙扔了,這種事曾經發生過)。近幾年他收了一些字紙,卻一個字都不認得。字橫行如蚯蚓,還有些三角、圓圈、四方塊。那是中學生的英文和幾何的習題。他搖搖頭,把這些練習本和別的字紙一同填進化紙爐燒了。孔夫子和歐幾米德、納斯菲爾於是同歸於盡。

老白活到九十七歲,無疾而終。

花瓶

這張漢是對門萬順醬園連家的一個親戚兼食客,全名是張漢軒,大家都叫他張漢,大概覺得已經淪為食客,就不必“軒”了。此人有七十歲了,長得活脫像一個伏爾泰,一張尖臉,一個尖尖的鼻子。他年輕時在外地做過幕,走過很多地方,見多識廣,什麼都知道,是個百事通。比如說抽煙,他就告訴你煙有五種:水、旱、鼻、雅、潮。“雅”是鴉片。“潮”是潮煙,這地方誰也沒見過。說喝酒,他就能說出山東黃、狀元紅、蓮花白……說喝茶,他就告訴你獅峰龍井、蘇州的碧螺春,雲南的“烤茶”是怎樣在一個罐里烤的,福建的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還小,就是吃了一隻燉肘子,也只能喝三杯,這茶太釅了。他熟讀《子不語》、《夜雨秋燈錄》,能講許多鬼狐故事。他還知道雲南怎樣放蠱,湘西怎樣趕屍。他還親眼見到過旱魃、殭屍、狐狸精,有時間,有地點,有鼻子有眼。三教九流,醫卜星相,他全知道。他讀過《麻衣神相》、《柳庄神相》,會算“奇門遁甲”、“六壬課”、“靈棋經”。他總要到快九點鐘時才出現(白天不知道他幹什麼),他一來,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一晚上就全聽他一個人白話。

(舊作《異秉》)

張漢在保全堂藥店講過許多故事。有些故事平平淡淡,意思不大(儘管他說得神乎其神)。有些過於不經,使人難信。有一些卻能使人留下強烈印象,日後還會時常想起。

下面就是他講過的一個故事。

死生由命,富貴在天。不但是人,就是貓狗,也都有它的命。就是一件器物,什麼時候毀壞,在它造出來的那一天,就已經註定了。

江西景德鎮,有一個瓷器工人,專能製造各種精美瓷器。他造的瓷器,都很名貴。他同時又是個會算命的人。每回造出一件得意的瓷器,他就給這件瓷器算一個命。有一回,他造了一隻花瓶。出窯之後,他都呆了:這是一件窯變,顏色極美,釉彩好像在不停地流動,光華奪目,變幻不定。這是他入窯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他給這隻花瓶也算了一個命。花瓶脫手之後,他就一直設法追蹤這隻寶器的下落。

過了若干年,這件花瓶數易其主,落到一家人家。當然是大戶人家,而且是愛好古玩的收藏家。小戶人家是收不起這樣價值連城的花瓶的。

這位瓷器工人,訪到了這家,等到了日子,敲門求見。主人出來,知是遠道來客,問道:“何事?”——“久聞府上收了一隻窯變花瓶,我特意來看看。——我是造這隻花瓶的工人。”主人見這人的行動有點離奇,但既是造花瓶的人,不便拒絕,便迎進客廳待茶。

瓷器工人抬眼一看,花瓶擺在條案上,別來無恙。

主人好客,雖是富家,卻不倨傲。他向瓷器工人討教了一些有關燒窯掛釉的學問,並拿出幾件宋元瓷器,請工人鑒賞。賓主二人,談得很投機。

忽然聽到噹啷一聲,條案上的花瓶破了!主人大驚失色,跑過去捧起花瓶,跌着腳連聲叫道:“可惜!可惜——好端端地,怎麼會破了呢?”

瓷器工人不慌不忙,走了過去,接過花瓶,對主人說:“不必惋惜。”他從瓶里摸出一根方頭鐵釘,並讓主人向花瓶胎里看一看。只見瓶腹內用藍釉燒着一行字:

某年月日時鼠斗落釘毀此瓶

這是一個迷信故事。這個故事當然是編出來的。不過編得很有情致。這比許多荒唐恐怖的迷信故事更能打動人,並且使人獲得美感。一件瓷器的毀損,也都是前定的,這種宿命觀念不可謂不深刻。這故事是誰編的?為什麼要編出這樣的故事?迷信當然不能提倡,但是宿命觀念是久遠而且牢固的,它將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在中國人的思想里潛伏。人類只要還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迷信總還會存在。許多迷信故事應當收集起來,這對我們了解這個民族長期形成的心理素質是有幫助的。從某一方面說,這也是一宗文化遺產。

如意樓和得意樓

揚州人早上皮包水(上茶館),晚上水包皮(上澡堂子)。揚八屬(揚州所屬八縣)莫不如此,我們那個小縣城就有不少茶樓。竺家巷是一條不很長,也不寬的巷子,巷口就有兩家茶館。一家叫如意樓,一家叫得意樓。兩家茶館斜對門。如意樓坐西朝東,得意樓坐東朝西。兩家離得很近。下雨天,從這家到那家,三步就能跳過去。兩家的樓上的茶客可以憑窗說話,不用大聲,便能聽得清清楚楚。如要隔樓敬煙,把煙盒輕輕一丟,對面便能接住。如意樓的老闆姓胡,人稱胡老闆或胡老二。得意樓的老闆姓吳,人稱吳老闆或吳老二。

上茶館並不是專為喝茶。茶當然是要喝的。但主要是去吃點心。所以“上茶館”又稱“吃早茶”。“明天我請你吃早茶。”——“我的東,我的東!”——“我先說的,我先說的!”茶館又是人們交際應酬的場所。擺酒請客,過於隆重。吃早茶則較為簡便,所費不多。朋友小聚,店鋪與行客洽談生意,大都是上茶館。間或也有為了房地糾紛到茶館來“說事”的。有人居中調停,兩下拉攏;有人仗義執言,明辨是非,有點類似江南的“吃講茶”。上茶館是我們那一帶人生活里的重要項目,一個月裏總要上幾次茶館。有人甚至是每天上茶館的,熟識的茶館裏有他的常座和單獨給他預備的茶壺。

揚州一帶的點心是很講究的,世稱“川菜揚點”。我們那個縣裏茶館的點心不如揚州富春那樣的齊全,但是品目也不少。計有:

包子。這是主要的。包子是肉餡的(不像北方的包子往往摻了白菜或韭菜)。到了秋天,螃蟹下來的時候,則在包子嘴上加一撮蟹肉,謂之“加蟹”。我們那裏的包子是不收口的。捏了褶子,留一個小圓洞,可以看到裏面的餡。“加蟹”包子每一個的口上都可以看到一塊通紅的蟹黃,油汪汪的,逗引人們的食慾。野鴨肥壯時,有幾家大茶館賣野鴨餡的包子,一般茶館沒有。如意樓和得意樓都未賣過。

蒸餃。皮極薄,皮里一包湯汁。吃蒸餃須先咬破一小口,將湯汁吸去。吸時要小心,否則燙嘴。蒸餃也是肉餡,也可以加筍,——加切成米粒大的冬筍細末,則須於正價之外,另加筍錢。

燒麥。燒麥通常是糯米肉末為餡。別有一種“清糖菜”燒麥,乃以青菜煮至稀爛,菜葉菜梗,都已溶化,略無渣滓,少加一點鹽,加大量的白糖、豬油,攪成糊狀,用為餡。這種燒麥蒸熟后皮子是透明的,從外面可以看到裏面碧綠的餡,故又謂之翡翠燒麥。

千層油糕。

糖油蝴蝶花捲。

蜂糖糕。

開花饅頭。

在點心沒有上桌之前,先喝茶,吃乾絲。我們那裏茶館裏吃點心都是現要,現包,現蒸,現吃。籠是小籠,一籠蒸十六隻。不像北方用大籠蒸出一屜,拾在盤子裏。因此要了點心,得等一會。喝茶、吃乾絲的時候,也是聊天的時候,乾絲是揚州鎮江一帶特有的東西。壓得很緊的方塊豆腐乾,用快刀劈成薄片,再切為細絲,即為乾絲。乾絲有兩種。一種是燙乾絲,乾絲在開水裏燙后,加上好秋油、小磨麻油、金釣蝦米、薑絲、青蒜末。上桌一拌,香氣四溢。一種是煮乾絲,乃以雞湯煮成,加蝦米、火腿。煮乾絲較俗,不如燙乾絲清爽。吃乾絲必須喝濃茶。吃一筷乾絲,呷一口茶,這樣才能各有餘味,相得益彰。有愛喝酒的,也能就乾絲喝酒。早晨渴酒易醉。常言說:“莫飲卯時酒,昏昏直至酉。”但是我們那裏愛喝“卯酒”的人不少。這樣喝茶、吃乾絲,吃點心,一頓早茶要吃兩個來小時。我們那裏的人,過去的生活真是夠悠閑的。——一九八一年我回鄉一次,吃早茶的風氣還有,但大家吃起來都是匆匆忙忙的了。恐怕原來的生活節奏也是需要變一變。

如意樓的生意很好。一大清早,小徒弟就把鋪板卸了,把兩口爐灶升起來,——一口燒開水,一口蒸包子,巷口就瀰漫了帶硫磺味道的煤煙。一個師傅剁餡。茶館裏剁餡都是在一個高齊人胸的粗大的木墩上剁。師傅站在一個方木塊上,兩手各執一把厚背的大刀,掄起胳膊,乒乒乓乓地剁。一個師傅就一張方桌邊切乾絲。另外三個師傅揉面。“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包子皮有沒有咬勁,全在揉。他們都很緊張,很專註,很賣力氣。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如意樓的胡二老板有三十五六了。他是個矮胖子,生得五短,但是很精神。雙眼皮,大眼睛,滿面紅光,一頭烏黑的短頭髮。他是個很勤勉的人。每天早起,店門才開,他即到店。各處巡視,嘗嘗肉餡鹹淡,切開揉好的面,看看蜂窩眼的大小。我們那裏包包子的面不能發得太大,不像北方的包子,過於暄騰,得發得只起小孔,謂之“小酵面”。這樣才筋道,而且不會把湯汁滲進包子皮。然後,切下一小塊面,在燒紅的火叉上烙一烙,聞聞面香,看兌鹼兌的合適不合適。其實師傅們調餡兌鹼都已很有經驗,準保鹹淡適中,酸鹼合度,不會有差。但是胡老二還是每天要視驗一下,方才放心。然後,就坐下來和師傅們一同擀皮子、刮餡兒、包包子、燒麥、蒸餃……(他是學過這行手藝的,是城裏最大的茶館小蓬萊出身)茶館的案子都是比較矮的,他一坐下,就好像短了半截。如意樓做點心的有三個人,連胡老二自己,四個。胡二老板坐在靠外的一張矮板凳上,為的是有熟客來時,好欠起屁股來打個招呼:“您來啦!您請樓上坐!”客人點點頭,就一步一步登上了樓梯。

胡老二在東街不算是財主,他自己總是很謙虛地說他的買賣本小利微,經不起風雨。他和開布店的、開藥店的、開醬園的、開南貨店的、開棉席店的……自然不能相比。他既是財東,又是要手藝的。他穿短衣時多,很少有穿了長衫,搖着扇子從街上走的時候。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手裏很足實,這些年正走旺字。屋裏有金銀,外面有戥秤。他一天賣了多少籠包子,下多少本,看多少利,本街的人是算得出來的。“如意樓”這塊招牌不大,但是很亮堂。招牌下面綴着一個紅布條,迎風飄擺。

相形之下,對面的得意樓就顯得頗為暗淡。如意樓高朋滿座,得意樓茶客不多。上得意樓的多是上城完糧的小鄉紳、住在五湖居客棧外地人,本街的茶客少。有些是上了如意樓樓上一看,沒有空座,才改主意上對面的。其實兩家賣的東西差不多,但是大家都愛上如意樓,不愛上得意樓。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

得意樓的老闆吳老二有四十多了,是個細高條兒,疏眉細眼。他自己不會做點心的手藝,整天只是坐在帳桌邊寫帳,——其實茶館是沒有多少帳好寫的。見有人來,必起身為禮:“樓上請!”然後揚聲吆喝:“上來×位!”這是招呼樓上的跑堂的。他倒是穿長衫的。帳桌上放着一包哈德門香煙,不時點火抽一根,蹙着眉頭想心事。

得意樓年年虧本,混不下去了。吳老二隻好改弦更張,另闢蹊徑。他把原來做包點的師傅辭了,請了一個廚子,茶館改酒館。舊店新開,不換招牌,還叫做得意樓。開張三天,半賣半送。雞鴨魚肉,煎炒烹炸,面飯兩便,氣象一新。同街店鋪送了大紅對子,道喜兼來嘗新的絡繹不絕,頗為熱鬧。過了不到二十天,就又冷落下來了。門前的桌案上擺了幾盤煎熟了的魚,看樣子都不怎麼新鮮。灶上的鐵鉤上掛了兩隻雞,顏色灰白。紗廚里的豬肝、腰子,全都癟塌塌地攤在盤子裏。吳老二脫去了長衫,穿了短襖,系了一條白布圍裙,從老闆降格成了跑堂的了。他肩上搭了一條抹布,圍裙的腰裏別了一把筷子。——這不知是一種什麼規矩,酒館的跑堂的要把筷子別在腰裏。這種規矩,別處似少見。他腳上有腳墊,又是“跺趾”——腳趾頭摞着,走路不利索。他就這樣一拐一擰地招呼座客。面色黃白,兩眼無神,好像害了一種什麼不易治療的慢性病。

得意樓酒館看來又要開不下去。一街的人都預言,用不了多久,就會關張的。

吳老二蹙着眉頭想:我怎麼就這麼不走運呢?

他不知道,他的買賣開不好,原因就是他的精神萎靡。他老是這麼拖拖沓沓,沒精打采,吃茶吃飯的顧客,一看見他的獃滯的目光,就倒了胃口了。

一個人要興旺發達,得有那麼一點精氣神。

一九八五年七月上旬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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