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把獎金送到遠在家鄉的士心小學之後,張士心沒敢逗留,當天晚上就決定返回家裏。鄉親們沒想到士心特地從北京送來了這筆救命錢,紛紛跑到士心的二叔家裏來看望他,噓寒問暖地跟他說著話,村長還特地選了一隻肥羊要殺了宴請士心。士心沒有答應,只說得趕回北京工作。村長死活要把那隻羊殺了給他帶上,他就笑着把活羊要來了,送到了牛小丫家裏,叫小丫的爹把羊賣了給小丫念書。
村子裏的娃娃們追在李然的身後到處跑,新奇地看着這個城裏來的洋美人,眼巴巴地瞪着她肩上的那隻精緻的小包。他們似乎知道,那裏面一定有什麼意想不到的東西。果然,李然忽然就想起來了,打開小包從裏面取出了一些原本帶着在長途汽車上吃的巧克力,分給那些孩子。娃娃們拿了巧克力,歡天喜地地散開了;有一個臉蛋髒兮兮的孩子很費勁地剝着巧克力上的包裝紙,怎麼也剝不開,急得小臉通紅。李然笑着幫他剝開了糖紙,他就把巧克力一下子丟進嘴巴里咬了一口,忽然吐在地上,臉上顯出一種很痛苦的樣子:“苦。我的娘哈,苦死了!”大家就愉快地笑了。
村長覺得羊已經給了士心,他怎麼安排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士心終歸沒有吃一口羊肉,讓村長覺得心裏很過意不去,跟在士心身邊前前後後地跑,直到把他送上了長途汽車,還站在瀰漫的黃土裏面不住地招手告別。
雖說在家裏最需要錢的時候把一大筆錢給了別人,但士心心裏踏實。做完這件事情,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就不顯得那樣碌碌了,至少,除了照顧家人,他為別人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回到北京之後他遇到了一段空前困難的時期。因為回家花掉了所有的錢,現在他只剩下一筆錢,那就是等着還給秦春雨的那點存款。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去動用那筆錢,雖然距離當時春雨墊付給他的七萬元醫療費還相差很遠,但他一定要慢慢地積攢這筆錢。也許他需要一個很長的過程才能把錢攢夠,但他不擔心,把這筆錢還給春雨,不僅僅是完成自己的心愿,還寄託着一個希望,那就是能夠和好朋友春雨重逢。
有時候他也會想是不是還能夠見到春雨。春雨說過一定會回來找他,他也相信春雨說過的就一定會做到;然而他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毫無疑問的一點就是除了原來的病,他的心臟出了問題,而且這種病是累出來的,在他還不能夠完全靜下來休息又沒有得到治療的時候,這種病只可能加重而絕對不會減輕一點點。
到達北京之後的第四天,李然吃到了這一輩子最簡單的一頓飯。
家裏除了一點麵粉和一個土豆,就什麼都沒有了。兩個人身上都沒有錢了,張士心也不會出去賒欠什麼東西回來。李然試探性地問了問士心是不是可以把他存在銀行里的錢暫時取出來一點,士心很堅決地搖了搖頭,就開始站在桌邊和面。他把麵粉放在乾淨的盆里,用力地揉着,李然就站在一邊靜靜地看。
“為什麼不把你的真實情況告訴家裏啊?你這次回去完全可以不給家裏人錢的。”李然心裏的這個疑問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這次隨着士心回家,她見到了青藏高原,看到了湛藍的天空,美麗的草原,成群的牛羊和清澈的河流,但她一點好心情也沒有,因為她同時也發現士心這些年裏發生的事情家裏根本就不知道,甚至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察覺到。
她聽到母親對士心的埋怨之後忍不住就要把她知道地說出來了,但士心拉着她出門了,沒讓她說。那天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機會跟士心的母親單獨在一起,無論什麼時候士心都像影子一樣跟隨在她身邊。她明白,士心不想讓家裏知道關於他這些年來的一切事情,也不想讓他們知道他的未來。
“已經瞞着了,就繼續瞞下去吧。”士心一邊揉面一邊說。
“連最親的人都騙。我很想知道,張士心,你還有什麼瞞着我啊?”
“沒有。應該知道的和不應該知道的你都已經知道了。我沒有什麼瞞着你的,只有一點你大概還不知道,我腳丫子有六個腳趾頭,你要不要看看?”他說著話把腳抬了起來。
李然這一次根本沒有笑,反而氣紅了臉,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
“我真傻,原以為自己能給你需要的一切,你也會把一切都告訴我。沒想到你要麼什麼都不說,要麼隨隨便說出來的那點兒東西都是為了哄我開心,都是為了不讓我擔心。到今天我才發現,我除了給你添麻煩,根本就什麼都幫不了你。”她看看一直沉默着揉面的士心,走過去一拳打在他背上,“你知不知道這樣子很殘忍啊?我寧願跟你一起吃苦受累也不想忽然有一天身邊沒有了你。你不說出來,我也猜到了,你的病是不是壓根兒就治不好?”
士心看看李然,沒有說話,繼續低下頭揉面。
沉默就是回答。李然這時候完全確定了,按照平常的慣例,士心一定會開着玩笑把話題岔開,但是這次他沒有,說明他承認了。李然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她跑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士心,把臉靠在士心後背上嗚嗚地哭。
士心揉了兩下手裏的面,停下來,轉過身子,把李然輕輕攏在懷裏。
“不告訴你是怕你擔心。你已經為我操心太多了。不告訴家裏,也是一樣的。”
李然在他懷裏享受着一種溫暖和幸福的感覺,不哭了。她緩緩抬起頭,望着士心的臉,輕聲問他:“你一點都不覺得苦么?”
士心沒有經過思考就回答了問題,而且他的回答出乎李然的意料:“苦,很苦。”
“苦就說出來啊,就算不告訴別人,也應該告訴家裏,告訴你父母親啊!”
“就是因為很苦,所以才不能說。”士心說著,用沾滿麵粉的手在李然的鼻樑上劃了一下,她秀氣的鼻子上立刻多了一些麵粉,變成了一個京劇中的丑角的模樣兒,“醜八怪,你慢慢也就明白了。”
李然笑了,一邊擦鼻子上的麵粉,一邊說:“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是想你不再那麼苦,別的我都不管。”
“這就對了,少問幾句,少搗一點亂,我就不苦了。”
“沒用,說什麼我都要賴着你。別想打擊我,別想着我有一天會大發慈悲地離開你,只要你活着,我就守在你身邊。要是你不心疼自己,有一天你死掉了,那我就去跳萬泉河,看有沒有好心人把我撈上來。”小丫頭態度很堅決地說完,在士心懷裏使勁地蹭了一下鼻子,轉眼變得笑呵呵了,“你害得我哭,我就把鼻涕眼淚都擦在你身上!”
士心笑了,轉身去洗手,嘴裏說:“你噁心不噁心啊?我正在做面片兒呢!”
“那正好,反正除了面和一個土豆,啥也沒有了。我給面裏面加點佐料!”李然笑呵呵地說。
面里真的什麼都沒有,除了清湯麵片,就只有一些土豆塊兒在裏面。士心做好了飯,盛了兩碗端到桌上,給十五塊也盛了一碗,然後用圍裙擦擦手坐到桌邊,說:“今兒將就一下,明天怎麼著也得讓你吃一點好的。”
李然看看碗裏的面,什麼都沒有說。要是在往常,她一定吃不下這樣清湯寡水的面,但是現在她必須強迫自己吃,因為她覺得自己慢慢長大了,而且是在和士心重逢后的這一段日子裏迅速長大起來的。她現在不再那樣任性了,也慢慢學會了照顧別人,遷就別人。她不知道如果換了別人,她是不是還會這樣順從和關心他,但她知道,從現在到以後,士心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她都不會反對,甚至連違拗都不會。
一鍋麵很快就被吃掉了,李然沒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子吃了三小碗,就連小貓十五塊也吃了一大碗,然後心滿意足地跳到床上睡覺去了。
“接下來怎麼辦啊?”吃晚飯,李然搶着洗鍋的時候忽然感覺到發愁了。
“我也不知道。明天去面試。”這些天裏他一直在尋找工作。剛回到北京的第一天就去了兩家公司面試。他故技重施,希望負責招聘的人能格外開恩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但是這一次運氣一點兒也不好,兩家公司幾乎如出一轍地沒有答應他的請求。一個主管白了他一眼說:“浪費時間!”另一個則比較坦白:“你夠實在的。什麼都沒有也敢來面試。不過我們需要的不是實在,是才華。你連買一張假畢業證都想不到,就證明你連起碼的頭腦都沒有。很抱歉,我們這裏不需要這樣的人。”
李然刷完鍋,跟士心說面試的時候遇到的事兒,忽然小丫頭就想到了一個主意,笑眯眯地湊過來把兩隻手放在坐在桌邊的士心的膝蓋上,面對面地看着士心,說:“我有辦法了!”
士心問了兩次李然都沒有說是什麼辦法,知道再問下去也得不到答案,就不問了。但他心裏很着急,這一天就靠這麼一頓清湯麵片打發過去了,明天呢?未來的日子呢?口袋裏沒有一分錢了,別說自己和李然沒東西吃,就連十五塊恐怕也要挨餓了。
李然一大早就起來出去了,兩個小時以後拿着她自己的畢業證興沖沖地回到家裏,叫士心拿了一張兩寸相片,拉着士心徑直奔到了人民大學附近。一路上士心問她究竟要幹什麼,李然死活不說。走到人大前面的過街天橋上的時候,立刻就有一個賊眉鼠眼東張西望的人湊了上來。
“哥們,畢業證要嗎?”那人問。
士心忽然就明白了,李然是要帶她來買一張假畢業證。他拉着李然的手轉身就走,那個人似乎不甘心,跟上來又問了一句:“畢業證要嗎?”
士心看看他,在冬日的街頭冷得瑟瑟發抖,眼光里充滿祈求。但他一點也不同情那個人,硬拉着李然往橋下走。李然一步三回頭,不停地看那個賣假證的人,那人顯然感覺到生意要上門了,緊緊跟了上來。
“畢業證要嗎?結婚證也有,要不要啊?”
士心沒好聲氣地回了一句:“你看我們需要結婚證么?”
那人看看他,又看看李然,發現這兩個人似乎意見不太統一,或者正在發生爭執。他立刻敏銳地捕捉到了商機,轉而問道:“那,離婚證總該需要吧?”
士心笑了。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想,說:“給你張逮捕證,你要麼?”
那人忽然吃了一驚,本來就像驚弓之鳥一樣躲躲閃閃的目光開始變得恐慌起來,看了看士心和李然,發現士心面色凝重,自有一種威嚴,於是撒開腿咚咚咚跑下了過街天橋,跑到很遠的地方依然回過頭來向他們張望。
“嚇他幹麼啊?吃一碗飯都不容易。”李然覺得士心做得有點兒不對,就說了出來。士心忽然也覺得自己捉弄了一個本來就心驚膽戰地混飯吃的年輕人,心裏覺得很抱歉。
“一碼是一碼,他是不容易。可他做的不是人事兒。”他說。
“得!你甭跟着,我去。”李然說著,撂開士心的手,拿着自己的畢業證沖那個人走了過去。那人遠遠看見李然走了過來,立刻撒開腿跑了。李然一邊在後面追一邊喊:“喂!你別跑,跑什麼啊?”眼看她是追不上了,那人在人群里一晃,轉眼就看不見了。
李然拉他出去的時候身上沒有錢,就是想問問買一張假證需要多少錢。李然沒追上那個人,就悻悻地回來了,士心下午還要面試,倆人就一起回到了家裏。
下午的面試依然沒有結果,士心憂心忡忡地等待着,李然說是要去面試工作,順便找一個同學,獨自出門了,出門的時候在抽屜里翻來翻去找了半天,就找到一塊多錢,她像是很生氣的樣子,把一塊多錢丟進了抽屜,雙開膀子走了。
士心忽然覺得很內疚,如果不是自己,李然根本不可能蜷縮在這樣一間小屋子裏陪着自己吃苦。他把自己存錢的摺子拿了出來,追出去塞進李然手裏。李然沒想到這個時候他會動用存起來準備還給秦春雨的那點錢,但是她也不知道除了這樣還能怎樣面對接下來的日子。就算很快地找到了工作,也要一個月甚至更久以後才能拿到工資,這期間他們兩個人不可能不花錢。
“去面試吧。別太任性,把人家都嚇跑了你也就沒希望了。好好表現,你行的!”士心對李然說。
李然拿着存摺默默地出去了。
這天回來的時候李然帶回來了一張跟她的畢業證書一模一樣的畢業證,不同的是上面貼着張士心的照片。李然進了門很開心地把畢業證丟給了士心,還笑呵呵地說自己在一家雜誌社找到了一份當編輯的工作,但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就連編輯到底幹些什麼都不知道。
“天底下還真有不長眼睛的人,居然還說對我相當滿意,叫我馬上去上班。”她笑呵呵地說,“我看他們那麼傻瓜,就把你也推薦進去了。我明天去上班,約好了也把你帶過去。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吹噓你的卓越才能,人家才答應見你的哦,你別太任性,要好好表現,你行的!”她把士心先前跟她說的話還給了士心。
“看來人家是沒長眼睛,連你這樣的小丫頭都敢要,連你吹噓都沒有看出來。”士心這樣說,但是心裏很高興。因為一旦工作談成了,他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做編輯對他來說已經是得心應手的事情了,他也可以像以前一樣有一份比較穩定的收入了。
“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現在身體怎麼樣?別的我不完全知道,你也絕對不會告訴我。那我就問你我知道的,心臟最近怎麼樣啊?”李然忽然問。
“好。好得很。”
“信你才怪。信了你,那才叫沒眼睛沒腦子。”李然說。其實她有理由相信這次士心說的話多多少少會有些真實性。因為從失去工作到現在,他除了去家鄉送錢之外,一直都不是很勞累,這也是李然認識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看他這麼長久一段日子沒有出去忙碌。她很相信士心的病更多的是因為勞累而產生和變得嚴重起來的。這一段時間的休息對他的病情來說應該多多少少是一個休養和緩解。
但她也知道,如非情不得已,士心永遠都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她,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就算他再怎麼不舒服,他也不會表現出來。一個連對自己的母親都要隱瞞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所有的情況告訴自己的朋友,否則他就不是張士心。
“不管你有什麼事情,就算對天底下所有的人瞞着,也要告訴我。知道么?”李然一邊幫士心摘毛衣上星星點點的線頭,一邊說。毛衣太舊了,緊緊地裹在他身上,因為穿了很多年,經常洗滌的緣故,上面佈滿了小線頭和毛絨圪塔。
士心點點頭,說:“早點睡吧。明天你要上班,我要面試。可不敢胡鬧了啊!”
李然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裏,他才剛剛卷緊被窩睡下來,李然就穿着碎花的睡衣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扯開他的被窩鑽了進去,把士心的存摺還給了他。士心看都沒看就隨手放在頭跟前的桌子上,閉上眼睛開始睡覺。李然心裏藏不住事情,笑咪咪地捏住了士心的鼻子問他:“你怎麼都不看一下啊?你就不怕我取走了很多錢啊?”
李然這麼一說,士心馬上意識到肯定有問題,趕緊翻身起來,拿起存摺一看,裏面的錢果然一分也沒有動。
“我找同學借的。知道你的錢不能動。沒辦法了,本姑娘啥時候跟人借過錢啊?”李然聳了聳肩,縮進被窩裏把被子裹緊了,“凍死了,快進來啊,老傢伙!”
“你今天出去的時候,走着去找你同學的?”他問。李然早上出去的時候身上沒有錢。
“哪有啊?我打車去的,她給我付的錢。”
士心知道李然說謊。他看看靠在自己身上的李然,心裏湧起一陣疼惜。
小丫頭李然幾乎每個晚上都要鑽進他的被窩,他已經習慣了。剛開始的時候他感到彆扭,有時候聞着李然身上散發出來的女孩子的體香,碰觸到李然溫軟的身子還會產生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然後在心裏暗暗自責。但現在他已經百毒不侵了,躺在李然身邊沒多久就睡著了。
這一晚上後半夜他做了一個很溫馨的夢,在夢裏見到了闊別的秦春雨,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他輕輕地撫摸着春雨的後背,眼淚啪啪地落下來。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竟然緊緊抱着睡在身邊的李然,淚水沾濕了枕頭。他立刻驚出了一頭冷汗,心裏湧起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內疚和慚愧糾結在心頭,讓他一夜無眠。
他心裏始終放不下秦春雨。他自始至終把李然當成一個並不很懂事的小丫頭,兩人睡在一起也完全是因為李然調皮胡鬧,雖然在一個被窩裏廝混了這麼久,卻一直都恪守着禮數。他一直都以為自己是出於對李然的尊重才那樣規規矩矩,但現在他似乎明白了,其實在他心裏有着一種期待,還在等待着春雨當初的承諾變成現實:她說過,她一定會回來的。
他伸手拉亮了電燈,看看身邊的李然。小丫頭靜靜地靠在他的胸前安詳地睡着,皮膚白皙,長長的睫毛就像卡通畫裏面的小女孩,柔順的頭髮瀑布一樣在枕頭上輕輕散開,她真的很美麗。
士心忽然覺得很對不起李然。他很明白小丫頭的心思。雖然李然一直都很胡鬧,甚至一直都睡在他的身邊。但那除了對他的信任之外,更多是因為她喜歡他,喜歡依偎在他懷裏的那種感覺。士心沒有談過戀愛,但他從一個二十六七歲的成年男子的角度,能深切地感覺到那種信任,那種發自李然心底的喜歡。
李然醒了,看見士心正在怔怔地看着自己,她臉上露出一個甜美的笑,把臉埋在士心懷裏又睡著了。
士心很順利地通過了面試,順利地讓他有點兒不知所措。那個雜誌社社長對士心帶來的文章讚不絕口,只粗略地看了一眼士心的“畢業證”,就笑呵呵地叫士心立刻上崗了,還彷彿對他略有虧欠似的說:“唉呀,我們是清水衙門,工資太低,別嫌錢少,好好幫我把雜誌弄起來啊!”
士心很真誠地點了點頭,他心裏覺得對不起面前的這個看上去很實在的領導,對不起他的信任也對不起每個月三千塊錢的工資。如非不得已,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用這樣一張假畢業證來為自己謀取一份工作。
在這麼多年很艱苦的日子裏,他曾經幾次因為貧困或者困難而說謊,一度向老師向學校隱瞞了病情,到今天都還在向父母隱瞞着自己的真實病情和在北京的真實生活,甚至連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的李然都不知道,他是怎樣地與死亡擦肩而過,一步一步艱難地支撐到今天,依然生活在一種永遠也散不去的陰影里。他不是一個善於說謊的人,所以他面對着社長,覺得耳根子發燙,心裏撲通撲通直跳。
“我一定努力!”他說得很誠懇,絕不僅僅是表明自己的決心。面對着這份信任,他除了以最好的工作成績和工作狀態來回報之外,沒有別的辦法。
張士心心裏也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來說,當初苦苦支撐學業絕對就是為了獲得一張文憑,藉此得到一份工作,養活自己和家人。她從來都沒有想到過要建功立業,也沒有把青春奉獻給人類的情操,他要的僅僅是一份簡單而平靜的生活。為了這個夢想,為了一張文憑,他付出的不僅僅是寒窗苦讀,還有淚水和承受磨難的堅韌。然而在失去了學業之後,他憑着一張花一百多塊錢買來的假文憑輕易獲得了一份很多剛剛從正規大學裏走出來的人都可能得不到的工作。他覺得這是一種諷刺。但他也從報紙上看到了,那個時候就像他一樣,全國有至少近百萬人利用假文憑獲得工作。
社長笑咪咪地走到李然辦公桌前面,敲敲她的桌子,說:“謝謝你啊,小姑娘!幫我找來了一個絕對有實力的助手!”
李然看着他,詭異地笑了笑。社長並不完全明白這一個詭異的笑容裏面隱含的深意,以為是小丫頭被誇獎之後得意的笑。李然的笑裏面的確有一些得意的成分,但那不是因為被社長誇獎,而是因為她心裏對自己的絕對讚揚。正是她急中生智辦來的一張假證件幫士心解決了進門檻兒的問題,接下來的事情她幾乎用不着操一點心,因為張士心一定會做得很好,這一點上她對張士心的心仍絕對超過了對自己的信任。
“再不能把我當成小丫頭看了啊,看我多棒啊!”下班的時候李然笑盈盈地對士心說,“比你還棒呢!你找了一個禮拜都沒找到工作,本姑娘幾句話就把你給賣出去了。”說著她咯咯咯地笑起來。
張士心太喜歡這份工作了。不僅僅因為作文字對他來說更加得心應手一些,還因為他在這裏可以從自己的角度去看生活看世界,把自己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事情都用文字表現出來,變成鉛字,讓更多的人來看到和感受到這些事情。
他做了一段時間的編輯,就表現出了一種獨特而且敏銳的眼光,做的幾個新聞專題都很好,其中一個還產生了廣泛的社會影響,收到了很多讀者的來信和電話。那一陣子社長臉上總是充滿着笑容,動不動就跑過來和士心說一會兒話。他似乎擔心現在的薪水留不住這個在他看來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所以採取了強大的溫情攻勢,不斷地來感化張士心,並且在心裏暗暗自得,因為根據他的觀察,在他的溫情攻勢下,張士心已經完完全全地投入到了工作中,而且看上去渾身都鉚足了勁,想就一隻上了弦的鐘,隨時都會響起來。
社長覺得這樣一個年輕人如果單單坐在辦公室里做一些編輯工作完全是一種資源浪費,所以他在出差的時候欽點了張士心和李然,把兩個人都帶上了。從這一天開始,張士心不但是雜誌社的編輯,同時也成了一個記者,經常被派出去採訪。
“好好乾,成就是咱們大家的,但前途絕對是你自己的。”社長說著,派發了新一次的任務。這一次他要去的是河北的一個經濟開發區,藉著採訪當地民營企業的名義了解那裏的副食品行業存在的一些問題,進行深度報道。
陪同士心前去探訪的就事最初提供線索的人老錢,一個五十上下做了很多年調味品批發生意之後內心深感不安的東北人。這一次的任務不同往日,需要的不僅僅是採訪當地企業主,更重要的是要深入了解該地區副食品行業中普遍存在的問題。從社長一再叮囑士心要注意人身安全,士心就知道這一次的任務絕對不像往常的採訪那樣簡單。
李然硬纏着他要一同去,考慮到安全因素,士心堅決沒有同意,李然就嘟着嘴巴不停地埋怨,說士心有了一點成就就翻臉不認人了,不像以前那樣關心和遷就她了。士心笑着沒有說話,因為他也不知道這一次的採訪過程中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情。
途徑唐山的時候他逗留了一天,因為隨同他一同前去的老錢在唐山認識很多從事副食品批發的人,說可以通過這些人獲得一些第一手資料。士心做了考慮,又打電話請示了社長之後,住進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家賓館。
“您先歇着,等我約好了人,咱就去接觸一下。我就說是北京的記者來採訪,您盡量少說話,看我眼色行事。”那個老錢作了簡短的安排之後就風風火火地走了。士心滿以為這一次一定能得到些更加實用的信息,不料到了下午就被老錢帶來的一幫人叫出去連續吃了三頓飯。那些人熱情地勸飯,把他的肚子吃得如同一個皮球一樣圓鼓鼓的,連飽嗝都不敢打一個,生怕肚子裏的東西忽然從嘴巴里冒出來。
張士心在一天時間裏吃遍了他先前從未見過的東西,也見識到了有錢人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三頓飯最便宜的一頓也花掉了七千多塊錢,而且絕大部分東西都沒有吃,完完全全地送回了廚房。看着服務員把幾百塊一盤的菜端走,士心想起了自己當年上學的時候坐在夕陽下的草坪上就着白菜啃饅頭的那些日子,也想起了連一份白菜都買不起的阿靈。如果患病的阿靈當初能夠得到吃這樣一頓飯的錢,也許她今天正站在講台上帶着微笑給孩子們上課。想起阿靈,士心心裏一陣難過,一個胖乎乎的商人看他臉上異常,立刻笑眯眯地問道:“周記者,是不是沒有吃好?要不咱換一個地方,請您吃點好東西?”
士心搖搖頭,臉上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坐在那些人開來的奔馳車裏,車外街燈輝煌。在地震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唐山已經成了一座新興的城市,處處顯示着繁榮和生機。這本來會讓士心興奮和欣慰,但這個時候他一點快活的興緻也沒有,總覺得心裏有東西堵得難受。
回到賓館,那些人硬拉着他坐在一起打麻將,士心堅決推辭,隨同他去採訪的老錢悄悄說如果拒絕打牌就什麼信息都得不到。士心只好忐忑地走上了牌桌,本來就不會打麻將的他看到那幾個人呼啦啦擺在桌子上的一摞一摞的百元大鈔,緊張得連麻將牌也認不全了。那幾個人似乎心照不宣,士心打了三把牌,還沒明白出牌規則,他面前就多了七八摞鈔票,他知道,每一摞都是一萬塊。
“不愧是北京來的記者,您的手氣可真好!我打了半輩子麻將,也沒像您這樣旺的手氣。看來今晚我們每個人不輸掉十萬八萬,那是絕對脫不開身了。”那個胖胖的商人說著,把一摞錢小心地放在士心面前。士心正要說話,站在他身後教他打牌的報料人老錢拽了拽他的衣服。士心隱隱覺得不妥,但他沒有說話,悄悄地隨着那些人一同摸牌。半個小時之後,他的面前已經堆滿了鈔票。士心看看那些錢,吁了一口氣:“我累了,休息吧。”
那些人一同站起來,翹着大拇指笑呵呵地說:“您可真厲害!歇就歇了吧,再打下去咱可就得破產了。”
“你把那些錢還給他們。”商人們走了之後,士心指着堆在桌上的錢對老錢說。
“那怎麼成?您要是不拿這錢,就啥消息也得不到。這些人有的是錢,就那個跟你說話的胖子,去年一把牌就贏了一座別墅,那可是一座好房子啊,光買地皮就花了幾十萬。這點錢在他們眼裏算得了啥?您就拿着慢慢花,您放心,我絕對不會跟對您單位的領導說這事兒。您還信不過我么?”
如果說士心最初出來採訪的時候對老錢充滿信任,甚至覺得他是一個良心未泯的商人,現在他卻真切地感受到一種說不上來的心情。他似乎意識到這一次的採訪過程中一定會發生些事情,而這些事情一定跟眼前這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東北漢子有關。
除了吃三頓奢侈的飯和贏了十幾萬塊錢之外,唐山之行沒有任何收穫,甚至連原本說好要去暗訪的副食品批發市場都沒有去成。士心連續催促了好幾次,老錢總是不溫不火地叫他不要着急,說到了秦皇島一定能得到第一手的寶貴資料。離開賓館趕往秦皇島的時候,士心堅決地朝老錢要了那個胖子商人的電話,給那個人打了個電話。電話接通,士心說了一句話就把電話掛了:“那些錢在賓館抽屜里,房子還沒退,你過去把錢拿走。”坐在長途汽車裏的時候,他的電話不斷地響起,他不願意再和那些商人有什麼瓜葛,就乾脆把電話關掉了。
“到了那裏,您什麼也別說。千萬別讓他們知道您是記者,就說是跟我一起做生意的,到這裏來進貨。”老錢在車上叮囑士心。士心心裏納悶兒,但嘴上什麼也沒有說,悶悶地點點頭,老錢也就不說話了,靠在座位上眯上了眼睛,不久就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士心沒有想到,他在秦皇島見到的第一個人竟然是光頭馬一。
“你不上講台竟然到這裏做起了罐頭?”士心不明白馬一為什麼會從深圳忽然到了河北,還在一家罐頭廠當起了營銷經理。
“你小子不也跑我這裏來進貨了么?這事兒咱慢慢說。真沒想到,竟然會是你小子。我可真高興!”馬一依然一幅大大咧咧的模樣,摟着士心的肩膀把他拉進辦公室。這個罐頭廠設在開發區的一座小院落里,幾間磚房是生產車間,馬一的辦公室就在車間隔壁。
老錢表情木然地看着士心和馬一走進辦公室,沒有跟他們進去,站在院子裏小聲地打起了電話。
“什麼也別說,一會兒咱先去吃海鮮。往東去就是海邊,有很多海鮮賣,保管你吃個痛快。”馬一說完,拿起桌上的電話打了一個電話,“李會計啊,你給送五千塊錢來。要快啊!我這就要。”
“這是小地方,不比北京城。不過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生活倒是滋潤得很。你瞧,想吃啥有啥,想啥時候上班就啥時候上班,只要你把東西賣咯,誰他娘的管你哩!在深圳,朝九晚五地忙碌,成天風裏來雨里去,活得不如一條狗!北京也差不多,你說是不是?不過,你就不同了,做買賣,一定滋潤得很。”
士心本想說自己沒有做買賣,但忽然想起自己此來的目的,便沒有作聲。馬一摸着自己的光頭,問起了士心的病情。這時候老錢打完電話進來了,他似乎跟馬一很熟悉,自己拿了紙杯倒了兩杯水,遞給士心一杯。馬一立刻笑着說:“瞧我高興得,連水都他娘的忘了給你倒!”
休息了片刻,馬一就要拉着士心和老錢去海邊吃海鮮,士心堅決地推掉了。馬一有點尷尬,跺着腳罵道:“這狗日的會計,到現在還不來。你們稍等,我去去就來。”說著風一樣出了門,鑽進一輛停在院子裏的桑塔納轎車裏走了。
“他是你老朋友?”老錢問。
“以前的大學同學。”士心說。
老錢頓了頓,想說什麼話,似乎又有顧慮。士心看得出來,就說:“這不影響工作。咱的計劃照樣兒進行。”
老錢聽了,臉上立刻堆滿了笑,連聲說:“好好好,我還真怕這事兒就這麼黃了。”他指着窗外的磚房說,“瞧見了沒有?這都是生產車間,裏面髒得跟茅房差不多。您別看現在安安靜靜的,到了夜裏可就熱鬧了,一晚上就能生產出幾十箱罐頭,而且都是名牌。甭說國內的,就連美國甜玉米的都有。回頭瞧了您就知道了。”
士心心裏一陣麻亂,也不知道是替馬一擔心,還是懷疑這個老錢最初報料的動機。他甚至覺得自己這一趟來原本就是錯誤的。如果不是聽了老錢當初的報料,如果不是想揭開撈錢描述的那些副食行業黑幕,他根本就不會來到這裏。雖然當記者的日子並不長久,但他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夠儘可能地服務於讀者。如果這一次的採訪能夠揭開副食行業的一些黑幕,他會很欣慰;但在同時,他的心裏也有些不安,他不知道一旦確定馬一跟這些黑幕有着或多或少的關聯,他應該怎樣處理接下來的局面。還有一點讓他更加擔心,那就是他分明感覺到這個老錢找他們報道這件事情似乎不僅僅是想讓這個行業的一些黑幕得以曝光這麼簡單。
“你開的這廠子?”馬一回來之後士心問道。
“我哪有這能耐?人家一個打魚的開的。這社會,還真不一樣了。只要你能蹦躂,鈔票就往你口袋裏跑。早幾年他還是個打魚的,後來搞一點養殖,遇上赤潮賠得傾家蕩產。也不知道怎麼腦子開竅了,籌了幾萬塊錢上下一打點,就開了這麼一家小廠子。”馬一說著,把剛剛從會計那裏拿來的一摞鈔票從口袋裏掏出來丟在桌子上,“可別小看這麼一家小廠子——你做副食生意,你大概也知道,我就不瞞你了——光是做假冒罐頭,一天就能賺他娘的幾萬塊。做那些油鹽醬醋賺得更多……不說這些了,咱去吃飯。吃完飯帶你去玩玩,生意上的事情不着急。咱哥兒倆有些日子沒見了,怎麼著都得跟你好好說說話。”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士心永遠都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座看上去很普通,紅漆大門斑斑駁駁的小院落里,頭一天夜裏除了些堆積着的鐵皮罐頭盒之外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一夜過去之後竟然整齊地碼放着幾輛卡車都拉不完的已經裝箱的成品罐頭,而且都貼上了各種各樣的著名商標。
“這個是廣東名牌兒,這個是福建的……反正哪兒的都有,你瞧瞧。”馬一帶着點兒自豪,挺着肚子對士心說,“甭說這國內的,你瞧那兒,那都是外國牌子。正宗的美國甜玉米,一塊八一瓶。”
“美國甜玉米,怕是光原料成本都不止一塊八吧?”士心問。
“啥原料啊?那都是咱中國產的玉米,遍地都是,便宜着哩!”老錢忽然開口道,似乎是在引導士心把注意放到此來的正經目的上,“去車間看看吧。”他說著,徑直朝生產車間走去。馬一頓了頓,叫了士心也跟着往前走去。
“你然你來進貨,想必老錢也告訴你了我就不瞞你了,進去瞧瞧就知道了。”馬一說。
幾間貫通着的小房子裏,堆積着頭天夜裏剛剛生產出來還沒有來得及貼上商標的罐頭,滿地散落着各種花花綠綠的商標,幾隻破臉盆里黑烏烏的漿糊正冒着氣泡。每一個房間裏都有一座灶台一樣的池子,池子裏浸泡着還沒有封裝的玉米。
士心走在亂糟糟濕漉漉的地上不知道如何落腳。
“衛生狀況是差了點兒,但效率不差。昨兒一晚上生產了整整兩千箱。不過,咱這兒也就這德行——老錢知道,哪家廠子不是這樣啊?你待會兒去瞧瞧隔壁那家生產火腿腸的,看過了準保你一輩子都不會再碰火腿腸。咱這玉米雖說是國產的,多加點糖精泡那麼一晚上,又軟又滑又甜,品質可比那美國甜玉米強多了……”
士心沒有再聽,他仔細地觀察車間的每個角落,把自己看到的點點滴滴都記在心裏,並且用藏在身上的設備做了拍照。
從這家小廠出來,士心在馬一的引見下順便去了隔壁生產火腿腸的廠子,也看了看另一家生產調味品的小廠,每一次的見聞都讓他觸目驚心。跟後來見到的那些廠子比起來,馬一所在的這家廠子已經算是正規和衛生的多了。他踏進火腿腸生產車間的瞬間,十幾隻兔子一樣大小的老鼠拖着臃腫的身子從放原料的大鍋邊飛奔逃走,把士心嚇了一跳。幾口大鍋里盛放着還沒有進入最後工序的肉,混着骯髒的水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一隻因為偷嘴不小心落進去淹死的大老鼠飄在肉裏面。
“這……”士心望着大鍋里的老鼠,看了看馬一。光頭馬一嘿嘿一笑:“沒啥。這麼大一隻老鼠少說也能做成三五根火腿腸。這大鍋就這麼敞着,鍋邊滑溜溜的,一年也不知道掉進去多少貪嘴的大老鼠。掉進去可就爬不上來了,流水線就是它們最後的歸宿……”馬一還沒說完,士心胃裏一陣翻滾,差一點把早上吃的東西吐在鍋邊。他偷偷按動藏在衣服里的照相機,拍下了漂浮着死老鼠的大鍋。
在河北的這幾天裏,他見到了很多讓他心驚膽戰的事情。這個開發區羅列着幾十座小小的院落,到了夜晚每一座院落里燈火通明,機器隆隆,白天卻像田野一樣寂靜。除了假冒的美國甜玉米和摻雜着大老鼠的火腿腸,他還見到了用人的頭髮熬汁兒勾兌出來的高級醬油,摻雜着紅磚粉末和橘子皮的辣椒粉,把枯樹枝磨碎做成的各種調料,因為放了吊白塊冒着白色泡沫,發出刺鼻氣味的腐竹,還有用膠做成的粉條和粉皮。
“這些大部分都銷往北京。暢銷得很!”馬一指着剛剛用膠水做出來的粉條說,“城鄉結合部的那些外地人兜里沒錢,進不起超市,還不就吃這個?只要吃不死人,就不會有人管你。我那廠子好一點,做出來的甜玉米都進了富貴人家的廚房——窮人誰會買那東西吃?”
士心看看馬一,沒有說話,獨自走出了生產調味品的廠子。
從秦皇島回到唐山,士心又被請到了高級酒店,先前那個胖乎乎的批發商一個勁地埋怨他前幾天沒有把打麻將贏來的錢帶走,非要硬塞給士心。士心推辭了半天,那人堅決不肯收回,士心就有些惱怒了,把錢接過來丟給老錢:“你還給他們。我只是一個來採訪的小記者,不是當官的,我會把看到的如實報道出來,你們用不着給我錢。”士心心裏越來越分明地感覺到老錢這次請他來採訪絕對不是為了揭露黑幕這麼簡單。
老錢訕訕地拿了錢,默不作聲。士心說自己累了想休息,那幾個商人就一字排開出門去了,只有老錢留了下來。
“材料都差不多了吧?回去趕緊曝光吧!”
“我一回去就會報道出來。”士心沒有好聲氣,但是又不便問起老錢的動機,就說,“早點睡吧。明天一大早咱就回去。這幾天累壞了,你也累了吧?快休息吧。”
“這就去。您歇着。我也去休息了。”老錢說著出了門。不多時響起敲門聲,士心從床上爬起來去開門。門一打開眼他立刻嚇了一跳,走進來的不是老錢,而是一個看上去很漂亮的妖冶女子。
“大哥,你累壞了吧?您的朋友專門叫我來伺候您的。”女子說著輕飄飄地走到士心的床前,一屁股坐在床上,伸起腿將掛在腳上的鞋甩掉。高跟鞋在空中劃了個弧線落在地毯上,那女子朝着士心嫵媚地一笑,說,“大哥,您愣着幹什麼?過來啊,我好好伺候您!”
士心不知道該說什麼,憤怒已經讓他有些失去理智了,他快步走到床前,想衝著那個女子大聲地罵一頓。但他稍一考慮便放棄了衝動的想法:“請你出去,我要休息了。”他淡淡地說。
女郎死活不肯出去,硬磨着輸了半天話,最終氣呼呼地摔上門噔噔噔地走了。士心聽見她在樓道里絆了一下,“哎喲”一聲叫。隨後老錢的聲音傳進來:“唷,我的小姑奶奶,小心別摔壞了。”
“少來這套!老傢伙你叫我去伺候的是什麼傻冒東西啊?居然……他居然勸我別干這行了,回家好好兒種田去。還真沒見過這麼熱心腸的傻瓜。”女子在樓道里說話。老錢耐心地勸着,不久就傳出了兩個人嬉笑打鬧的聲音。老錢的房門“砰”地關上了,樓道里歸於寂靜。
“最好別干這行了。本本分分地做人吧,我還喜希望以前那個你。”他給馬一打了個電話,把自己的希望告訴了馬一。馬一大半天默不作聲,隨後電話里就發出了“嘟嘟”的聲響,馬一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