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張士心永遠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在北京做起了比曾經在考上大學的那一年在工地做工更辛苦的活兒。他一邊用鐵鍬鏟着沙子,一邊憤憤地瞪着不遠處的那個警察。
這裏幾十個人都有着和他一樣的表情,都在漠然地揮動着鐵鍬鏟沙子,都在憤憤地瞪着不遠處監督他們的警察。沒有一個人願意在這裏勞動。因為在這裏勞動一段時間之後,所有的收入將用來給自己買一張火車票,然後會被強行裝進火車裏送回自己的家鄉。這裏是一個偏僻的地方,但這個地方的名字永遠會被那些在北京依靠出賣血淚和汗水謀生的外來人記住。
這裏就是沙河。沙河有一個采沙場,有人用一個詞語來形容它的名字——臭名昭著。很長一段時間裏,在北京謀生而沒有按照規定辦理暫住證或者沒有繳納有關費用的人,只要被警察逮住,幾乎無一例外地被送到這裏強行勞動,然後用勞動的收入買一張火車票,被強行遣返回家。現在,張士心正在這裏勞動,不久之後他將被遣送回家。
那天晚上他在過街橋頭丟下了一地的煙頭,不久就被警察逮住了。盤問了半天之後警察就斷定這個半夜在街上逗留的年輕人並不是一般的打工者,至少可以肯定他念過書。但他拿不出暫住證,而且態度很不好,所以在那個時候警察就決定了,就算他有暫住證,他們也要把這個桀驁不馴目空一切的年輕人送上遣返的火車。
當警察伸手來抓他胳膊的時候,張士心重重地甩開了。
“我有暫住證!只不過我沒帶着!我是出來找人的。”士心心裏本來對警察就沒有什麼好印象,這個時候又對金花母子擔心萬分,說話的時候語氣不免重了很多。警察着看他那一副倔強的樣子就來氣,但還是強忍住了。
“找什麼人?”一個胖乎乎的警察問。
“跟我一起住的朋友。她帶着孩子出走了。”士心說。
“什麼名字?哪裏人?多大年紀?”警察一口氣問了很多問題,士心脫口而出地做了回答。警察從他的對答如流和臉上坦然的表情可以斷定他說的不是假話。但他們不能容忍一個外來人這樣輕蔑地看着自己,更不能容忍那種輕蔑的神情里隱藏着的藐視和排斥。
“暫住證為什麼不隨身帶着?”警察問他。
張士心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說了一句讓幾個警察都不寒而慄的話:“警官,請把你的身份證給我看看。”
幾個警察面面相覷,笑了。他們覺得太可笑了。這個毛頭小子竟然會反過來查驗警察的身份證。
一個警察把自己的警官證遞了過來。士心看都沒看就搖了搖頭。
“我說的是身份證。你們都給我看看。”他說。
沒有一個警察隨着帶着身份證。張士心把自己的身份證遞給那個胖警察,淡淡地說:“我帶着了。”然後他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看着幾個警察,笑了笑,說,“暫住證那麼大,怎麼可能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就算平常為了應付你們而帶在身邊,在特殊情況下也可能忘掉啊!今天我出來找人,我從大興一路跑到這裏的,出門的時候忘記了帶暫住證,就是這樣。”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警察沒收了他的身份證。
幾個警察互相看了看。他們已經相信了這個年輕人;但是在感情和尊嚴上他們不願意相信他。在這片地界裏,他們永遠是說一不二的人,永遠高高在上俯視在他們面前卑躬屈膝的人,他們決不能容忍一個外來人的藐視和叛逆。所以那個胖警察毫不猶豫地走過來,扭過士心的胳膊,給他戴上了手銬。士心掙扎了半天,他的力氣太小了,根本不是警察的對手,只好乖乖地戴上了手銬。他知道,如果再這樣固執下去,自己面臨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場羞辱,還可能被無情地痛打一頓。
他進了采沙場,混在一群衣衫襤褸的漢子們中間汗流浹背地在太陽底下采沙子。因為他身上的錢不夠給自己買一張回家的火車票,所以警察就把他送進了采沙場。在這裏,他將經過很多天的勞動,然後用勞動的收入換來一張把自己遣返回家的火車票。
真是滑稽!他這樣想。但是經過了很多事情之後,士心已經學會了隨遇而安,他知道現在就算喊破了嗓子也沒什麼用,所以儘管他內心充滿着憤怒,但依然一點一點地鏟着沙子,然後費力地把沙子裝車運走。他像一台機器一樣地忙碌了很多天,晚上就和那些人擠在臨時搭建的工棚里睡覺。狹小的工棚里瀰漫著腳味兒汗味兒屁味兒和說不上來的味道,他一點困意也沒有,翻來覆去睡不着,心裏直挂念着金花母子,還有自己的工作。
已經很多天了,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現在怎麼樣了;也不知道自己突然消失很多天之後工作還能不能保住。其實他幾乎很肯定地告訴自己,工作是絕對保不住的了。他更擔心的是,在這裏勞動一陣子之後,他就將被送上火車遣返回家,回到家裏他依然必須立刻返回北京。像什麼都是白想,所以他乾脆不想了,就在那些漢子們的腳味兒和汗味兒中間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睛,耳畔那些漢子們的鼾聲此起彼伏,他們都忙碌了很多天,勞累極了,這個時候睡得很香甜。
張士心跟一群曾經和他在一起采沙子的漢子們排着隊伍一溜兒被帶到了火車站廣場,靜靜地抱着腦袋蹲在地上等待被遣返。
火車站廣場上南來北往的人都不知道他們做了什麼事情,紛紛駐足觀看。也有人笑嘻嘻地看着他們,解釋給別人聽:“怕是做了偷雞摸狗的事情,一股腦兒全部捉了。”於是就有人衝著蹲在地上的這些獐頭鼠目蓬頭垢面的人吐了一口口水。
張士心隨着那些人進了車站,他們被分批送上了不同的火車。
上了火車之後,士心就感到滑稽。居然沒有人看着他們,僅僅是把他們送上火車之後一切都宣告結束了。他從車窗裏面看着站在站台上的警察,臉上露出嘲笑的表情。確切的說,之前他還覺得這些人大多都沒有按照要求辦理暫住證,被遣返多少還有些合理的地方;但現在他感覺到的就剩下滑稽和可笑了。他不知道這樣的遣返有什麼意義,因為就算是徹徹底底的笨蛋也知道,只要自己願意回來,隨時都可以下車回到北京。他朝窗外的警察笑笑,似乎是說:“等着啊,我這就回來。”
那警察也沖他笑笑,似乎是說:“歡迎回來!我照樣兒抓你。”
既然決定了,張士心就在火車開出去一個多鐘頭之後,從河北的保定下了車,轉身踏上了回北京的一趟列車,花了不到十塊錢就回到了北京,恰巧這趟車是慢車,在黃村車站停了一會兒。他就在黃村火車站下了車,直奔自己租住的小房子。走在路上的時候他心裏忐忑不安,心裏默默地念叨着:“金花,你一定回來了。一定回來了……”
然而金花依然沒有回來。家裏除了餓得奄奄一息的小貓十五塊之外,就剩下冷冰冰的牆。
他又餓又累。這些天在采沙場的勞動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加上那天奔走尋找金花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明顯地力不從心,他現在很疲勞。家裏什麼也沒有,他給十五塊弄了一點吃的東西,自己什麼也沒吃就倒頭睡下了。
張士心很長時間沒有給家裏打電話了,也連續四十多天沒有給家裏寄錢了。他不知道家裏現在怎麼樣,不知道已經在醫藥公司上班的士蓮的工作情況怎麼樣,不知道母親的身體怎樣了,不知道萍萍的學業怎樣了,也不知道蘭蘭在外面打工的情況怎樣了。他什麼都不知道,但他不敢打電話回家裏。
他知道家裏的情況現在依然不會有什麼大的改觀,母親依然每天在為了家裏的生計和萍萍將來的學業發愁。如果不能按時寄錢回家,他打電話還不如不打,因為母親除了嘮叨和埋怨,可能什麼也不能給他。
更糟糕的是,就像他預料的那樣,被警察帶走之後他丟掉了工作。他又開始忙忙碌碌地在外面尋找工作。他什麼也沒有,沒有文憑,沒有朋友的推薦,也沒有超人的才華,他現在剩下的只有勇氣,還有自己的誠懇。
“您給我一次機會吧。如果我做不好,您就把我開除了。”他對坐在對面的人事經理說。現在,他決定到外面的公司里去上班。因為這樣的工作除了可以獲得更多的收入,還具有很大的穩定性。他希望能有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能夠不必天天擔心失去工作,也不必經常在茫茫人海里為了找到一份新的工作而奔波。
現在,身體雖然依然不好,但有一點是讓他放心和滿意的:他還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活着就要往前走,活着就要朝一個更好的方向奔走。所以,他走進了一個個寫字樓,找到了一個個人事經理。
“憑什麼要我相信你?我們需要的是馬上可以投入工作的人材。我們也沒有那麼多時間來考察你。如果你做不好,誰來為你的失敗帶來的後果負責呢?”人事經理溫文爾雅地看着士心,問他。
士心看看面前的人,想了一下,說:“我知道。可我就是希望您能給我一個機會。我沒有什麼資本,我有的就是這一點勇氣,還有,就是我會努力地做好工作。”
人事經理笑了。他做了這麼多年的人事工作,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什麼學歷也沒有的年輕人自己走進高檔寫字樓來要求給他一份工作。
“那就試試看。”他說。然後站起來,握了握士心的手,“做文字編輯。給你七天,看你能做到什麼程度。”他並不是被士心打動了,他只是想看看,這個年輕人會做出一些什麼樣的事情來。在他的意識里,很希望這個年輕人真的能夠做出很好的成績來。那樣不僅僅是沒有辜負他的信任,同時,也是讓自己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青年,並且沒有看走眼。
桌子上擺滿了書。全部是剛剛運來不久的新書,就等着要把它們的內容概要和相關的信息錄入到計算機網絡系統,讓它們變成可以出售的商品出現在頁面上。
這是一家剛剛成立不久的電子商務公司,主要經營圖書和音像製品。
“本來由幾個北大和清華的學生來做,可他們走了——小廟容不下大菩薩,人家是清華北大的人才,看不上這樣的工作。現在就你一個人,儘快把這些書的信息錄完。”負責人對他說,風風火火地走了。
張士心點點頭,“哎”了一聲,就坐在桌邊打開了計算機。這個時候他很高興,因為他憑着自己的誠實贏得了一份本來根本不可能屬於他的工作。這份工作的試用期收入就有一千八百塊,也就是說如果他順利地通過了試用期,他的薪水很可能達到兩千以上甚至更多。
“沒有道理做不好。”他對自己說。
他沒有學過計算機,只是先前在師範大學的那家公司工作的時候自己學習了一些。雖然已經可以很熟練地使用計算機了,但是他卻連最基本的指法都不會,打字的時候總是用兩個手的食指敲打鍵盤。但是沒有人在意他,所以他也不怎麼緊張,忙忙碌碌地幹着活兒。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把那些圖書的信息錄入到後台系統,這樣他就基本上可以獲得這份體面而且有着豐厚收入的工作了。
連續很多天他都沒有按時下班,一直埋着頭坐在電腦前面不停地忙碌。直到最後一班公交車即將發出的時候才從公司裏面急匆匆地跑出去,直奔車站。回到家裏的時候總是很晚了,他煮一點提前預備好的挂面,和十五塊一起吃了,就倒頭呼呼大睡。別的事情他都不去想了,因為他是一個操心的人,一旦想起那些事情,他就沒有辦法安心地做這份來之不易而且目前十分需要的工作了。
“呵呵,二指禪很厲害喲!”就在他埋着頭幹活兒的時候,耳邊響起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他抬頭看了看,一個女孩子站在他身後笑嘻嘻地看着他。他險些叫出聲來,盯着女孩子看了半天,傻呵呵地笑着。
“都多久沒看見你了啊?怎麼還是這麼傻啊?”女孩笑盈盈地望着他,走到了他旁邊,用手指在桌子上輕輕地敲打着,說,“就知道你把我忘掉,不稱職的臭司機。”
當年在安定門的街頭尋找家教的時候認識的那個因為找不到工作而哭泣的小丫頭李然竟然也在這個公司。還是在一年以前的那些日子裏,小丫頭還幫他帶過幾次家教。自己退學之後回到北京就再也沒有去找她。事實上,除了身邊的幾個朋友,就連很多曾經的大學同學也不知道張士心退學之後竟然返回了北京,而且在後來的兩三年裏經歷了很多事情。
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說:“李然。”
士心不知道什麼意思,獃獃地看着她。李然笑呵呵地說:“李然。我就是李然。你二指禪煉得那麼好,就連我打字也恐怕趕不上你的速度,怎麼腦子還是這麼遲鈍啊?”
士心笑笑,趕緊站起來,說:“怎麼也練不會指法,已經習慣了用兩個手指頭打字。”
“那又怎樣?你不是打得很快么?一定要十個指頭滿把抓才可以么?”李然嘴巴快得讓士心不知道應該先說什麼。怔了半天,嘴巴里什麼也沒說。
李然很想問問他怎麼會到這裏來工作,但她沒有問。在士心離開學校之後她去找過士心,才知道士心因為病重離開了學校。她畢業之後沒有找工作,而是留在北京打工,沒想到竟然在這裏遇見了張士心。李然很高興,很想把很多問題都問個清楚,但是她沒有問。他覺得在這麼多年之後再提起讓士心痛心的事情,會很殘忍。
“怎麼樣?現在好不好?”她問。
“很好啊!你看,這不是工作得好好的么?回來北京之後跟春雨去找過你,但是你不在學校里。”
“你就胡說吧,看你也不是那樣有良心的人,怎麼可能還記得我這個黃毛丫頭來?醜八怪,你看上去除了臉色差點兒,別的看着都還行。”李然順勢給了士心一拳,打在他胸口,“這就叫做緣分哪!你怎麼也不會想到,我竟然也在這裏上班吧?晚上一起吃飯吧,我請你一頓。”沒等士心作出回答,她又補充了一句,“小飯館,大飯店俺沒錢去。”然後敲敲桌邊走了。
士心看着遠遠走去的李然,覺得很開心。
在北京,他已經沒有什麼朋友了。除了還在坐牢的桑德偉,他一個朋友也沒有了。阿靈死了,春雨走了,金花下落不明。有時候他會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忙忙碌碌的日子裏,他連靜下心來交個朋友的時間都沒有。李然的出現讓他高興,至少,在這個公司里還有一個認識的人,很多自己不明白的事情還可以向她詢問。
李然走了一段,一拐彎兒不見了。幾年沒見,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街頭抹着眼淚抽泣的小丫頭了,穿着得體的職業裝,長得高高挑挑很漂亮。士心剛剛站在他面前的時候,甚至有點兒害羞和自慚形穢。
天氣漸漸變得寒涼起來,士心的擔心也越來越重。他不知道金花和乒乓現在怎麼樣了。雖然自己的工作已經穩定下來了,經過了兩個月的試用期之後,他正式成為了這家網絡公司的文字編輯,並且負責維護網站的內容建設和更新,手下帶着十二個下屬。他的薪水也從最初的一千八百塊漲到了兩千五百塊,而且每隔一兩月還會增加一些。他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離家出走的金花。也許金花帶着孩子回家了,也許她還在北京。士心找不到她,只有在心裏默默地祈禱他們母子平安。
桑德偉出獄了。金花的出走讓他萬分懊悔,後悔自己當初不應該那麼衝動打傷了人,要不然他一定能照顧好金花母子,不會讓他們下落不明。埋怨自己的同時,桑德偉心裏充滿了對士心的不滿。
他怪士心沒有把金花出走的事情及時告訴他。士心隔一段日子就會去探望他,每次都說金花和孩子都很好,還添油加醋地說孩子如何如何乖巧,卻原來那些都是他編出來的。他也怪士心沒有照顧好金花和孩子。他知道士心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有艱苦的日子需要面對,但在他看來那不應該成為他沒有照顧好金花母子的理由。出於對士心的不滿,桑德偉出獄之後沒有搬到士心的家裏和他一起居住,自己又回到巴溝找了一間小屋子住了進去。
士心心裏也很難過,不知道怎樣安慰桑德偉,拿出一點錢給他。桑德偉把錢丟給了他:“不把金花和孩子找回來,這輩子我都不原諒你!”他氣急敗壞地說,“虧我那麼信任你,你竟然騙了我那麼久。”
士心依然什麼也沒有說。他沒有告訴桑德偉自己曾經是怎樣在大街小巷裏尋找金花,怎樣在夜晚孤獨地坐在天橋上等待,怎樣被警察捉走強行勞動和遣返,也沒有告訴桑德偉,這些日子裏他是怎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生活着。
這一天晚上,他下班之後直奔車站,李然纏着他一塊兒去吃飯,他死活不肯去。李然就噘着嘴巴自己走了。士心回頭看看李然,搖了搖頭,向車站走去。他隨着人群擠車的時候發覺有人緊緊拽住自己的衣服,上車之後才發現李然笑嘻嘻地站在自己身後,得意地望着他。
“你不跟我走就算了,那我就跟你走。”她說。然後抓緊了士心的胳膊。
“我要去找朋友。”士心說。
“那我也去找朋友。找你的朋友。”李然說。
士心還要說什麼,卻被李然打斷了:“羅哩羅嗦的幹什麼?是男人不是啊?”士心看着他,什麼也不說了,笑着搖了搖頭。
這些日子以來,這個丫頭總是動不動就跑過來找他,就是在工作的時候也不例外。雖然他很喜歡李然身上透露出來的那種青春活潑的氣息,喜歡聽她那種單純的無憂無慮的笑,但是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更多的時候不能陪着這個小丫頭亂瘋。所以李然每次纏着他的時候他總是愛搭不理。
“你拿我沒有辦法了吧?”李然笑嘻嘻地看着他。車子晃了一下,李然差點兒摔倒,士心趕緊伸手攬住了她的背。李然就得意地笑了,“你還是在乎我的。我還以為你永遠也不會被我的似水柔情打動呢!”
周圍的人都把目光聚向他倆。士心有點難為情,低下了頭。目光正好和李然的目光相接,李然看出來士心不好意思了,就什麼也不說了,盯着他吃吃地笑。
中間換了兩次車,經過差不多三個鐘頭的跋涉,他們終於到了士心在大興租的房子。這些日子他一直忙着不斷地加班,幾乎沒有這麼早回家過,家裏也亂糟糟地沒有收拾。下車之後李然不斷地埋怨他住的地方太遠,等進了屋子,小丫頭一聲驚呼,險些跳起來。
“啊!貓咪!”
李然抱着小貓十五塊心肝寶貝地叫着,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可憐的小貓十五塊大約從來沒有受到過這樣的禮遇,靦腆地縮在李然的懷裏,把李然心疼得不知道該怎樣疼愛這個小傢伙。
士心做了一點麵條,盛了一碗給李然。李然望着碗裏的清湯麵條,皺了皺眉頭,問:“你就吃這個啊?”
“對頭。”士心說完端起碗稀里嘩啦地吃起來。不多會兒就吃完了一碗,走到鍋邊想去給自己盛麵條。他看李然只顧着抱着十五塊玩,根本沒有動桌上那一碗麵條,就走過去把麵條倒進自己碗裏,又給李然重新盛了一碗。
“吃吧,錯過了這一頓就只有等明天的早飯了。”他說著稀里嘩啦地吃了起來。
李然把小貓放下,端起碗看了看,皺了皺眉頭,不情願地用筷子挑起一根麵條,塞進了嘴巴里。
士心看着他吃飯的樣子,笑了笑,低着頭繼續吃自己的麵條。
李然一邊心不在焉地吃麵條,一邊四下里環顧整間小屋子。
“你這裏還有別人住?”她問。
“嗯。以前住過。現在走了。”士心顧着吃麵條,沒怎麼在意李然的話。
李然點點頭,忽然語氣有點兒變了。“還是個女的,對吧?”
“嗯。你怎麼知道啊?”士心吃着麵條,頭也沒抬一下。緊接着他又補充了一句,“不是一個女的。是一個女的和一個嬰兒。不過現在她帶着孩子走了。”他忽然覺察到李然的情緒可能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於是抬頭看看,李然正憤憤地瞪着他。
“嬰兒?你怎麼這樣子啊?簡直禽獸不如。我怎麼也沒有想到你是這樣兒的人,連孩子都有了,就把人家拋棄了!”
“我……”
“你你你,你什麼你啊?你還想辯解?”
士心正要跟她說孩子不是他的,傳呼機忽然響了,是桑德偉打來的:我找到金花了。你趕快過來。士心把碗一撂,傳呼機扔在床上,翻身起來就往外跑,嘴裏喊道:“丫頭,你幫我鎖上門。”
李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把碗丟下,一把抓起士心丟在床上的傳呼機,跟着他一起往外跑。
“金花是誰啊?你那麼緊張。”坐在出租車上的時候李然手裏拿着士心的傳呼機,看着裏面的信息問。
“就是那個曾經帶着孩子住在我家裏的女人。”士心說,眼睛望着車子前面的路,嘴裏催促司機,“師傅,麻煩您開快點兒。”
失蹤好幾月之後,在初冬的時候金花披頭散髮地出現了。她神情獃滯地望着面前的士心和桑德偉,咧開嘴嘿嘿地笑着,一點兒別的反應也沒有。她看上去瘋了。
士心叫了很多遍金花的名字,她只顧傻傻地笑,絲毫不搭理。
“沒用,我叫破了嗓子她都沒反應。”桑德偉氣急敗壞地用手擼着自己的頭髮。
看着眼前的金花,士心心痛得似乎要窒息。沒想到金花真的沒有回家去,而且變成了這副樣子。他慢慢走過去,把手放在金花肩膀上,輕聲問:“金花,不認得我們了么?孩子……”一想到孩子,他突然嚇懵了,聲音發抖着吼開了,“孩子,孩子呢?”
金花被他的手捏疼了,大叫了一聲,一把抓住士心放在她肩膀上的右手,猛地咬了一口。士心本能地甩開了金花,往後退了退,手上鮮血淋漓,但他絲毫沒有意識到,嘴巴里默默念叨:“孩子呢?乒乓呢?”
金花瘋瘋癲癲地出現了,但是乒乓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在她離家出走的這幾個月裏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有人知道可愛的娃娃乒乓到了哪裏。
士心讓桑德偉照顧金花,自己到派出所去報案。李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慌裏慌張地跟在他後面到了派出所。民警詳細詢問了事情的前因後果,最後告訴士心這不屬於他們管,應該到大興黃村派出所報案。他一刻也不敢耽誤,拉起李然就往外面跑。跑了幾步,他問李然:“身上有錢么?”他身上本來就沒有多少錢,剛才回來的時候打車已經花光了。
李然茫然地搖搖頭。
“我一個月才多少錢啊?還沒你多呢!地地道道的月光族,月月花光。除了發工資的那幾天,身上的鈔票從來也沒有超過五十塊的時候。”
士心看看他,沒有搭話。急吼吼往巴溝跑。李然也跟了上去,嘴巴里默默念叨:“我又怎麼了啊?開玩笑也不成啊?”
桑德偉身上也沒有多少錢,根本不夠去大興的車費。士心跑了這一路,已經很累了,頹然地坐在了床沿上。“太晚了,明天去吧。”
金花大概是折騰累了,倒在桑德偉的床上就睡著了,發出呼呼的鼾聲。士心和桑德偉坐在床邊什麼話也不說,都點着一根煙默默地抽着。李然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她看看狹小的屋子,發現這裏只有一張單人床,於是笑呵呵地問:“今晚上怎麼睡啊?”
桑德偉憤憤地瞪她一眼沒有說話,士心看看李然,氣呼呼地說:“不睡!”
“張士心!你……你沖我撒什麼氣啊?我陪着你跑來跑去的,你還這麼沒良心?”李然顯然是生氣了,砰地甩上門走了。
士心坐在床沿上沒有動。過了片刻,桑德偉忽然開口了,氣呼呼地說:“還不去追?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跑出去,你不擔心啊?”
士心忽然反應過來了,把手裏的煙頭丟在地上踩滅了,說了句“你好好看着金花”就沖了出去。
他跑出小衚衕,四下里看看。小街上黑漆漆的一個人影兒也看不見。他不敢耽誤,一路小跑衝到了路口。大街上燈火通明,但是根本看不見李然的影子。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就在走到大門口的時候,身旁的黑暗裏忽然傳出了一陣笑聲:“嘿嘿嘿嘿……”
士心聽得出來,那是淘氣的李然躲在門後邊。
“乒乓,乒乓!”金花似乎清醒了,不住地呼喊着孩子的名字。
趴在桌邊睡覺的士心和桑德偉幾乎同時醒了,一起跑到金花的床邊看。金花沒有醒,只是在夢裏呼喊孩子的名字。
喊聲也把躺在金花腳邊睡覺的李然吵醒了。她揉着眼睛坐起來,看看士心和桑德偉,嘟嘟囔囔地問:“你們大半夜聯歡啊?”
兩個人都沒笑,說明她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李然撈了個沒趣兒,咣當一頭倒在金花的腳邊繼續睡了。才剛睡下,金花伸腿一腳蹬在李然臉上,李然驚叫着坐了起來,痛苦地哎呀了一聲,從床上下來了。
“這覺沒法兒睡了。”她說。桑德偉和士心一起笑了。李然把嘴巴一撇,不屑一顧:“我還以為你們倆是兩截兒木樁呢!還知道笑一笑啊?不管有啥事兒,總得笑一笑不是啊?你倆像兩個廟裏的泥菩薩一樣板著臉,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士心不知道自己的表情跟過日子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但他什麼也沒有說,把李然拉到床邊,讓她在金花身邊重新躺下,給她蓋上了被子。李然眼睛忽閃忽閃地望着張士心,甜甜地一笑,說:“看不出來,你還知道體貼人。”
天剛剛麻麻亮,士心就要去大興報案尋找孩子。桑德偉拉住了他,說:“得了,在這兒看着她吧。就你那身子骨兒,還是我去。不過你今兒無論如何都不能去上班,再要把金花弄丟了,我就拆了你的骨頭!”
桑德偉走了之後,士心和李然聊了一會兒。李然大致知道了金花的事情,就什麼也不敢說了。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說:“她有你這麼個哥哥,真幸福!換了我,打死我我也不會走。她真不知道心疼你。”
士心看着睡得很沉很香的金花,給她掖了掖被子,說:“她還是個孩子。”
“你也會這麼疼我么?”李然忽然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士心的臉。
士心看看李然,因為沒有睡好,她的眼睛有點兒腫,但是層層疊疊的眼皮兒反而顯得更加分明了,就像春天開放的梨花,看不透有多少層,黑漆漆的眼眸子就像帶露的花蕊,透出一種叫人看也看不透的美麗。
“不會。”士心很堅決地說。
李然大約是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說,很勉強地笑了笑。說:“我知道你不會。可你也不用這麼乾脆地說出來吧?我是什麼人啊?爸爸媽媽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
從巴溝那間小屋子裏出來之後,李然獨自往就在附近的公司走去。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就在這個夜晚過去之後她忽然長大了。這個晚上,她看見了很多沒有看見過的事情,聽見了很多沒有聽見過的事情,也真正認識了自己幾年前就認識的張士心。
她清楚地記得幾年前她站在安定門的過街橋上找工作,士心也在那裏找工作,她還害得士心失去了破自行車。從士心騎車帶着她返回學校的那個傍晚開始,她心裏一直對張士心有着一份格外好的印象。這份好印象不僅僅是士心給了她一份工作,幫她擺脫了城管,還因為士心的身上有着一種看上去頑皮實際上很穩重的氣質,在他對遇到的一切事情輕描淡寫地處理過去的過程中,有着一份與同齡人截然不同的沉穩。那個時候李然就常常希望自己能和這個看上去黑黑瘦瘦的小子成為很好的朋友;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年裏,除了最初幫士心做過幾次家教之外,他們事實上一直都沒有更多的往來。士心黯然離開學校,都沒有跟李然說一聲,李然以為永遠都不可能再見到士心了,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幾年以後居然還能在北京遇見士心,而且還在一個公司里上班。
就在看見士心坐在電腦前面揮動兩個食指在鍵盤上飛速地打字的那一刻,李然的心裏就掀起了一陣漣漪。一種早就在她心裏滋生出來並且潛伏了多年的情愫悄然升騰起來。從那個時候開始,她一直有意無意地接近士心,想要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情。雖然士心失學的事情在學校里人皆知道,但她並不清楚真正的原委和經過,也沒有辦法知道士心後來的下落。隨着日子的一天天過去,她慢慢地忘記了過去,也忘掉了曾經滋生在自己身體裏的那種少女情懷。
畢業之後她沒有回家,留在北京打工。她很希望士心能問一問她為什麼沒有找一份穩定的工作而選擇了在外打工,但士心一直都沒有問起,似乎他對她的事情連起碼的好奇心都沒有。李然一直都很失落,但她畢竟是一個剛剛從學校里走出來的小女孩,很快就忘記了心裏的煩惱,依舊纏着士心,整天把他搞得頭暈目眩,叫苦不迭。
這個晚上過去之後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士心這些年一定過得不容易,這一點她不用想就看得出來。士心身上的衣服雖然很乾凈整潔,但是很舊;工作這麼多年之後他依然住在一間距離公司三個鐘頭車程的小平房裏;他的臉色看上去和以前沒有多少分別,依然黑里透黃,唯一不同的是他現在比以前成熟了,已經從當初的那個毛頭小子變成了一個並不難看的小夥子。
她在這個晚上第一次聽到金花這個名字,看見了這個人,也知道了士心和桑德偉收留照顧金花的事情,就在知道這些之後,李然才忽然想起了幾年前和她一起幫着士心帶家教的阿靈姐姐跟她說的一句話:“士心想照顧好每個人,其實最需要照顧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說剛剛和士心重逢的時候她心裏升騰起來的是一種蒙朦朧朧的少女情懷,現在,李然在回公司的路上很確定地告訴自己:“以後你要好好照顧士心。他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