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必然面臨諸多選擇。很多選擇一旦做出,就意味着要付出很多,可能要承受很多痛苦。一輩子要做出幾個比較艱難的選擇並不難,但如果要做出的是一個犧牲自己的選擇,能夠義無反顧的並不多。
張士心也猶豫過。平心而論,他不甘心就這麼默默地等待死亡。除了他自己,這個世界上能夠知道他即將死亡並且給予關注的人不多。度過了最初對死亡的恐懼期,他已經把生死看得很淡,如果註定要死去,他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夠背着一個旅行包到處走走,到處看看。但是他不能這麼做,因為他心裏有愛,有着太多太多的牽挂。
越是尋而不獲,越要堅定腳步;越是被迫變心,就越要對信念堅貞不渝。他必須走下去。
他沒有和爹娘商量未來的路。除了靜靜地在父親的身邊照顧着之外就是每天幫助母親清掃街道,他的臉上平靜得出奇,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還能夠這樣平靜地面對一天一天迅速縮短的生命歷程。除了在靜靜地等待中度過之外,他現在的選擇並不多。
父親的身體漸漸恢復之後,張士心的心裏踏實了很多,他也在這個時候做出了回北京去打工的決定。他很平靜地把這個想法告訴了父母,父母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那就意味着他們贊成,至少也表示他們並不反對。幾個月來母親一直沉浸在兒子失去學業的痛苦中,某種意義上來說,她的痛苦要遠遠大於兒子。她辛勞半生的唯一希望都在兒子身上,而這些希望隨著兒子的失學煙消雲散,在清貧中掙扎了半生的她不能不感到灰心和失望,她只能把內心的失望變成無窮無盡的埋怨散播在狹小的屋子裏。
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之後張士心準備返回北京。
走之前他要安排好很多事情。他專門去三十公裡外的一個小鄉村看望了楊得意的父母親。楊得意的母親在一年前已經去世了;老頭兒明顯地蒼老了,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嘴巴上叼着旱煙,不住地咳嗽。看見士心,忙着往家裏讓。一座破敗的小院子裏雜七雜八地堆放着一些農具和柴草,牆角拴着一頭驢。說起死去的兒子,老頭兒眼睛裏立刻溢滿了混濁的淚水,抽抽噎噎地跟士心說起楊得意小時候的很多事情。從他家裏出來的時候,士心有一種心碎的感覺,不僅僅因為看見了楊得意那個傷心欲絕的父親,還從老頭兒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父母親將來的情形。有一天自己離開這個世界之後,父母親也會這樣傷心和孤獨。他不願意想下去,也不能想下去。
他又去看了看王淑梅老師。老師什麼也沒說,在她眼裏似乎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拿給士心三百塊錢,士心堅決不收。王老師就把錢塞進了士心的口袋,說:“你是我教過的學生之中磨難最多的,但是我也相信,你將來是最有出息的!到了那個時候,你好好回報老師就可以了。現在,你有困難,如果連老師都不能幫你,你還能指望誰啊?”
士心望着老師的眼睛,那裏充滿溫暖和慈愛,似乎比母親的眼睛更加親切。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理解他,知道他經歷過和正在經歷着的痛苦,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母親,而是王老師。雖然老師並不知道他剩下的生命已經不多,所以還在用最含蓄的方式鼓勵他,但他知道,老師給予自己的這一份理解和關懷是最珍貴的,是他在任何人那裏都不可能得到的。
就像兩年多以前一樣,離開家的時候依然沒有人送他。唯一不同的是,那一次家裏人不知道他那麼早就趕去北京,這一次卻是沒有人在意他的離去。兩個妹妹上學,蘭蘭在外面打工。父母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離開和歸來,依舊天不亮就起來,扛着掃把準備出門去掃大街。母親出門的時候對他說:“好好價心疼自己。看你臉色一點都不好。好好一個人,硬是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哎……”
母親的話裏面依然有埋怨。但士心敏銳地捕捉着隱藏在埋怨背後的溫暖,他心裏很感動。他聽得出來,母親關心着他的身體。
“我知道,娘。您也照顧好自己的身體。我會按時寄錢回來。”他說。
母親停下了腳步,但很快就又挪動步子走了出去。士心知道,自己曾經給過母親這樣的承諾,母親也相信了;但最後自己終究還是沒有兌現承諾,後果不僅僅是蘭蘭失學,更嚴重的是母親似乎已經不再相信他。他一點也不怪母親。在這樣一個清貧的家庭里,身為長子,他應該在更早之前就成為家裏的頂樑柱了。母親把很多希望和生活的擔子的一頭放在他肩上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姑且不問緣由,他承諾在經濟上幫助家裏但是沒有做到,母親僅僅看到了結果,是不會考慮原因的。他相信,如果母親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肯定會原諒他,會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樣疼愛和照顧唯一的兒子,但是母親也會飽受眼睜睜看著兒子慢慢走向死亡的那種徹骨的疼痛。家裏太窮了,每一分錢都被恰當地安排到了合適的地方,沒有一點節餘。他不能讓羸弱的母親遭受這樣的打擊,至少,在他還沒有死去之前的時間裏,他要避免母親受到煎熬。如果生命里註定有那麼多的磨難,如果這個清貧的家庭註定還要承受更多的苦難,他願意把一切都輕輕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只要他還沒有徹底倒下去,他都會堅定地走下去。他相信腿肯定比腳下的路長,他還沒有走到盡頭,他不甘心。
父親和母親扛着大掃把漸漸消失在夜幕下的小巷盡頭。母親身形瘦小,一邊的肩膀微微有點垮,看上去身子斜着。從十四歲下鄉到今天,母親生命里的每一天都充滿着艱辛和磨難,雙肩曾經背過五個孩子,佝僂着的身形見證着她的平凡,她的辛酸,她的愛。父親走在母親身邊,右腿跛着,但身板挺拔。在生活面前,父親永遠都保持沉默,也永遠都沒有彎下腰。望着父母親遠遠離去的身影,士心心裏湧起一陣疼痛。他知道,這一次離開,也許永遠都不能再看見他們了。他的淚水溢滿了眼眶,似乎瞬間就會噴薄而出,但他沒有哭,他不敢讓自己哭。淚水很容易讓一個人變得脆弱,他怕自己忍不住會把自己病入膏肓的事情說出來,他怕自己留戀母親,留戀家裏的每一個人,怕自己捨不得這份清貧但是充滿着愛的生活。
他的肚子依舊疼痛。士心一隻手扶着房門,看着母親漸漸消失在夜幕里,他突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朝着父母親離開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爹,娘,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低下了頭,雙手緊緊抓住地上的一抔黃土,久久沒有鬆開。
就像兩年多以前離開的時候一樣,他把老師給他的三百塊錢裏面剩下來的一部分放在了母親的枕頭底下,帶着幾十塊錢出門了。那一次他懷着無限希望,這一回卻格外沉重。也許,這就是生離死別。
張士心接下來將要重新騎上破舊的自行車,穿梭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這一次遠遠要比以前辛苦很多,因為他必須用所有時間來工作,才能走得比較安心。他的時間太有限了,如果可以,他希望夜裏都可以有一份工作,那樣可以多得到一點收入。現在,除了儘可能給家裏多留下一點錢,他再也不能為這個家做什麼了。
雖然曾經在這裏生活和學習了兩年,但那時候他是一個學生,可以住在學校里,可以在食堂里吃飯。雖然也忙忙碌碌,心裏多少還有一點身為大學生的驕傲和榮耀,但現在他什麼也沒有了,沒有住的地方,沒有地方吃飯,也沒有任何可以向人炫耀的資本。他所擁有的全部就是一副壞身體,口袋裏剩下的幾十塊錢。他需要從頭開始,在剩下的一年多時間裏,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
一年多時間,四百多個日日夜夜,憑自己現在的狀況,能不能掙足夠的錢來保證兩個還在上學的妹妹的學業,他一點把握都沒有,更別說能有多餘的錢來改善家裏的生活。他不能去想這個問題,因為一想起這個問題他就會感覺到一絲絕望。不管怎麼樣,他要很努力地去掙錢,用可以利用的每一分鐘去掙錢。對於現在的家庭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錢更重要的東西。如果是在以前,他也許會因為自己腦子裏只有錢的概念而覺得悲哀,現在,他不需要考慮自己的身體了,也不需要考慮自己的未來了,他僅僅惦記着一件事情:掙錢。自己已經沒有健康,即將失去生命,也就註定沒有了未來。他慶幸的是自己還有殘存着一點決心和勇氣,他要趁着這點決心和勇氣還沒有消耗殆盡趕緊掙錢。
“說來就來,也不打個招呼啊?我好接你去!”馬一對士心的突然出現感到高興,也有點埋怨。
“沒地方可去,先在你這裏擠兩天。我……我身上沒錢了,找不到住的地方。就是怕你宿舍里的人不樂意。”
“看誰敢!”馬一豎起眉毛,“狗日的學校做下這樣的噁心事兒,誰人不知道啊?放心吧,沒人攆你走。不過,我也快畢業了,沒多少時候了。”
士心笑笑,什麼也沒有說。馬一幫他把行李拿到了宿舍,晚上他就跟馬一擠在了一張床上。宿舍里的人多少都對張士心的遭遇知道一些眉目,睡覺之前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了半天,士心本不想說,但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就一一做了回答。大家都感到憤憤不平,都建議士心把自己的遭遇寫出來,交給報社或者電視台。士心笑笑,不置可否。除了掙錢,他現在什麼也不想;事實上不管想什麼都已經僅僅只能是想想而已。
馬一睡覺前沒有洗腳,被窩裏充滿着他的腳散發出來的濃烈的味道,士心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直到後半夜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等他醒來的時候馬一已經跟大家圍坐在桌子邊上打撲克了。大四的畢業生基本上沒有什麼事情做,考研的已經知道了結果,找工作的也已經各就各位,單等學校派遣,所以每天除了打牌之外最多的就是睡覺。也有幾個人抓緊最後的時間跟戀人如膠似漆,難捨難分。一起度過了最後的一段時光之後,大家就勞燕分飛了,這就像瓜熟蒂落一樣,是大學戀情的必然結局和最終歸宿。
吃了一點早飯,士心就趕緊去找自己的同學。他本想在頭一天就去自己曾經住過的宿舍看看鄧月明和海濤,但是走到三樓的時候他又沒去宿舍,直接去找了馬一。在他心裏,多多少少有一點自卑,害怕看見曾經在一起生活了兩年多的同學。但現在他必須去找他們,因為他想知道阿靈的情況。自從上次寫信之後他就一直都沒有得到任何關於阿靈的消息。
見到他,鄧月明和海濤都很高興,噓寒問暖地說了半天閑話,鄧月明就開始嘮叨宿舍里就剩下兩個人,總覺得冷清,他都不願意回宿舍睡覺。士心半開玩笑地說那樣才美得很,一個人可以睡兩三個床。鄧月明就說:“才不敢!這宿舍邪氣得很。下學期我租房子就搬出去住,免得倒霉!”說完之後他才意識到剛才的話可能會觸動士心的痛處,就尷尬地沖士心笑了笑,接著說,“其實也不光咱宿舍這樣,學校這兩年死了好幾個人,也不知怎麼了。王學文好端端地死了,阿靈也死了……”
幾乎是他說這句話的同時,士心驚叫了一聲,問:“阿靈死了?”他覺得後背里一陣涼意噌地升騰起來,幾乎不敢相信剛才自己聽見的話。
“死了。一個多月之前她家裏就來電報了。肝硬化,晚期肝癌。”
士心僅僅只有二十二歲,這個時候還不是頻頻遇到生離死別的年紀,但是在這兩年裏他目睹了好幾個朋友的離開。如果說楊得意和王學文的死多少和他還有那麼一點距離,還不至於讓他傷心欲絕,阿靈的病故對他來說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這個城市裏,阿靈是最了解他的人,是給他最多溫暖的人,也是他最關心和最想幫助的人。自己貧病交困,但一直沒有放棄想要幫助阿靈治病的信念。但是,阿靈終究走了,早早地離開了人世,也許帶着無窮無盡的遺憾和留戀,也許是擺脫了病痛的煎熬折磨。
這一晚,士心沒有回宿舍。他獨自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街燈輝煌,灑下一片溫暖的桔黃色光暈,照耀着路燈下面每一個人,就像每個人頭上都戴着幸福的花環。他也戴着幸福的花環;但他感覺到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夜色靄靄,一切都彷彿在昨天,一切就在眼前。第一次在醫院裏看到阿靈,兩個人一起去踏雪的時候,阿靈調皮地捉弄他;很多次兩個人一起到街上,買兩塊驢打滾,粉黃的澱粉沾滿了兩人的嘴巴和臉蛋。他怎麼也不能相信那個調皮的女孩子阿靈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離開了這個充滿苦難的世界。如果不是病,如果不是那份貧窮,她的生命將如同豆蔻一樣綻放在這個世界裏,會用美麗的顏色和光華感動和溫暖生活。
士心感到深深的自責。
阿靈手裏拿着一個饅頭獨自走在夕陽下的校園裏的情形一直縈繞在他腦子裏。他想拚命地忘記,但是他做不到。這份友情曾經帶給他很多溫暖和勇氣,這個時候卻帶給他刻骨的疼痛。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早早死去的是他自己。
生活不願相信眼淚,眼淚不能改變生活。張士心沒有流淚。他在這個夜晚獨自走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心底里眼前頭都是阿靈和關於阿靈的點點滴滴。他要用這個夜晚來懷念死去的朋友,他也只有這麼一個夜晚可以無拘無束地沉浸在無限悲痛中緬懷朋友,明天他必須開始新的生活。
路燈下,他的身影拖得很長很長,他默默地走着,直到深夜。
塑料管貼着士心的胳膊,暗紅色的血液從管子裏緩緩流過。透過塑料管,他能感覺到自己血液的溫熱。
兩年前,死去的楊得意口袋裏發現了一張賣血的票據。那個時候他特別恨楊得意。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自己就算再怎麼艱難也不應該隨隨便便糟蹋。兩年之後,當他再度抱病返回北京,沒過多少天就走進了血站。
那裏有很多人在排隊。
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那些人衣衫破舊,根本不是懷着一腔熱忱和愛心來義務獻血的。在這個城市裏,到處都是懷着夢想和為了生活而漂泊的人,從職業經理人到販夫走卒行行都有。有人風光就有人落魄,如果沒有文化沒有朋友也沒有本事去偷去搶,吃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很多人爭先恐後地走進了血站,報紙上就不斷出現市民踴躍獻愛心的報道。
抽完了血,士心疲倦地來到窗口,裏面丟出了兩袋奶粉和六十八塊錢,叫他在一張單據上籤了字,一切宣告結束。他不知道這六十八塊錢能對自己的生活發生多大的效用,但是除了這樣,他不知道能怎樣面對已經身無分文的日子,他必須活着,至少在沒有做完他要做的事情之前還必須活着。
在馬一的宿舍里睡了一個月,馬一就要畢業離開學校了,他必須很快找到住的地方。
這些天裏,他常常有一種衝動,想去找一趟錢強,他想親耳聽聽這個他能為自己所做的事情做出怎樣的解釋和說明。但他沒有去。甚至除了馬一和原來宿舍的兩個人,他誰也沒找。如果不是暫時沒有地方去,他不願意走進這個學校的大門。
馬一即將畢業,但是工作沒有着落,這在師範大學裏是一件新鮮的事情。不過馬一似乎不怎麼在意,依舊成天在宿舍里打牌和睡覺,不出去找工作,也看不出絲毫着急的跡象。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這個叫做境界,是一般人根本沒有辦法達到的。士心並不贊同馬一的這種瀟洒,但是也沒有說什麼,他知道,就算自己再怎麼說,馬一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況且,自己連學業也沒能保住,還能有什麼資格說別人呢?
這一個月裏,張士心幾乎跑遍了北京的城區,除了一份在街頭派發宣傳單的活兒,他沒有找到其它合適的工作。以前他一直靠做家教來支撐,現在已經不是學生了,他不願意再去做家教,似乎隨着自己學業的終結,他的那種教導孩子的天分似乎也變得模糊和不可信了。
散發的傳單是一些汽車養護方面的產品的介紹和推銷,按照主顧的要求他每天必須在指定的時間裏到指定的路段,站在馬路中間把宣傳單遞給來來往往的開車的司機。這是一份相當危險的工作。在他剛開始做的第一天,管事兒的人就再三叮囑他:第一,要留意交警,別讓警察逮着;第二,要留心來來往往的車輛,別讓車子撞了,一旦發生事故,自己負全部責任。他幾乎沒怎麼考慮就答應了,並且在一個充斥着錯別字的簡單協議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已經沒有選擇的餘地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的生命正在一天天枯竭,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這份工作的報酬是一個月三百塊基本工資,但每天的工作時間只有半天,確切地說只有三個鐘頭。如果每天可以多派發一些,就可以拿到額外的獎勵。士心央求了半天,管事的人答應給他兩份工,這樣他上下午就都可以出去忙碌了。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獲得兩份收入。
這一天傍晚,他趁着下班人多的時間,在指定的街上散發完了宣傳單。騎車返回學校的途中路過安定門,特地去看看兩年前送他刀削麵的那家小飯店。小店已經拆遷了,只剩下一下斷壁殘垣,幾個工人落寞地坐在夕陽下敲打着磚頭。
想起兩年前那個傍晚,他就是在這裏感受到了一份來自一個陌生漢子的溫暖,他拚命給幫那個人洗碗,最後吃了一碗熱呼呼的刀削麵。小店已經不在了,一切仿如昨日。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這樣懷念和留戀已經過去的日子。其實,他也捨不得現在的日子,捨不得點點滴滴。他骨子裏是一個很愛生活並且對生活執著不渝的人。
他也想起了在這座橋上認識的小姑娘李然,那個天真的小丫頭曾經和春雨一起幫着他做了很多次家教,每次都要噘着嘴巴把掙來的錢交給士心。他們能夠幫他做家教已經讓他很感激了,他從來都沒有接受過春雨和李然的錢,那並不是不把她們當成朋友,而是士心還沒有習慣總是靠別人幫助過日子,那個時候他心裏還滿懷着希望,他希望靠自己的努力來改變現狀。他不知道李然和春雨現在怎麼樣了,他也很想去看看。但是他又不願意讓自己的朋友看到他現在的憔悴樣子,不想讓那兩個每次看見他都會難過得落淚的丫頭為他操心。
他在街邊小攤上吃了一碗麵條,就往學校里趕。這些天幾乎已經忘記了肚子的疼。就在他咬緊牙關一心只想着掙錢給家裏的時候,肚子的疼似乎也漸漸地被忘掉了。一旦閑下來,就能分明地感受到那種鑽心的疼痛,忙起來的時候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他騎着車走過大街,拐進一條並不寬敞的巷道。這時候就看見有個年輕人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手裏拿着一包東西,差點撞上士心的車子。士心趕緊拐了個彎兒把路讓開,那青年就閃了過去。士心笑笑,蹬着車子要走的時候,不遠處追過來一個中年婦女,一邊追一邊喊:“抓賊!抓小偷!搶東西啦!”
士心騎着車就追了出去,轉眼就到了巷道的盡頭,那個青年人正在沒頭沒腦地跑。他騎車追上去,到了青年前面,車把一拐將青年攔住,幾乎在同時他從車上跳下來,整個人押在那人身上,把他撲倒在地上。
那人一拳打在他臉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但是雙手緊緊抓住不放。等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那人蓬亂的頭髮,一張灰突突的臉上堆着一種玩世不恭的笑,看着他。
士心不敢動,因為任何劇烈的運動都可能使他腸子的傷口撕裂。
那人跟他對視了幾秒鐘,然後攤開雙手,把手裏的東西丟在地上。士心看清楚了,那是一袋麵包。士心沒想到這個人搶來的竟然是一袋麵包。他忽然就鬆開了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抓住他。
那人沖他笑笑,翻身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轉身就走。走了兩步,他又轉回來,蹲下身子把地上的麵包撿起來,撒腿跑了。這時候那個在後面追趕的婦女的聲音傳了過來,人也氣喘吁吁地到了。她看見士心把那個人按倒在地上,就放慢步子走了兩步,沒想到士心忽然又把人給放了,婦女一着急又跑起來,嘴裏依舊喊着到了士心跟前。
士心從地上起來,拍拍灰土,忽然發現自己的褲子膝蓋處磨破了。他用手搓了搓磨破的地方,那車扶起來準備離開,那個女人卻一把抓住了他。
“哪裏跑?小賊!”她吼道。
“姓名。”
“張士心。”
“年齡。”
“二十二歲。”
“職業。”
“沒有。”
警察抬眼看了看士心,用手裏的筆敲了敲桌子:“小偷也是職業。怎麼能說沒有呢?”
士心瞪了警察一眼,說:“我不是小偷。我沒偷東西。”
“沒偷東西幹麼上這兒來啊?敢情我們請你喝茶來了是不是啊?”警察臉上露出一種揶揄的笑,語氣忽然變得嚴厲起來,“說!老老實實說出來!”
士心斜了他一眼,沒吱聲。
“把身上東西都拿出來!”警察敲敲桌子,“你自己的,搶來的,偷來的,都放到這兒。”
士心把身上所有口袋裏的東西都翻了出來,出了一支筆和一塊沒有錶帶的電子錶,還有幾張零鈔和一個紅色的學生證。那是他在師大念書時候的學生證,他離開學校的時候沒有交回去,現在出門的時候帶在身邊,多少能起到一點護身符的作用。
果然,警察翻開了那個學生證。
“喲!大學生。”警察看了看他,又翻來覆去地看看學生證,然後把證丟在桌子上,說,“學得不錯啊!連偷東西也學會了。說吧,都說了,就給你送回學校。要是不老實,先關你三天。”
“我沒什麼好說的,我沒偷東西。我幫她追那個賊,賊跑了,她就拉住我不放。還報了警。”士心說。他有點擔心作為護身符帶在身邊的學生證會給他帶來意外的麻煩,所以就伸手去拿放在桌子上的證,那個警察啪地一巴掌拍在他手上,臉上又出現了笑:“我叫你拿回去了么?不說是吧?我打電話叫你們學校的人來,看你說不說。”說著就撥通了電話,向114查詢學校的電話,一邊聽一邊寫在了紙上。
士心知道麻煩就要來了,如果學校知道自己仍然拿着學生證在外面亂跑,而且鬧到了派出所,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說。”他低頭了。在這個時候,靜靜地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比什麼都重要,他再也不願意遇到意外的波折。就算再怎麼艱難,也要讓這份艱難的生活盡量平靜一些。
“早說啊。偷什麼了?”
“麵包。”
其實警察壓根兒就沒想過要對這個案子給予高度重視,他也一早就知道案件的標的不過是一袋麵包。也許是閑着無聊,他就故意跟士心鬧了半天。
士心一邊說他一邊寫,才寫了幾句話,外面響起了敲門聲,隨後一個蓬頭垢面的人推門走了進來。正是那個搶走麵包的青年。
“我來自首,把他放了吧。”他說。
士心沒有被拘留,警察當場放走了他,並且一個勁地向他道歉,那個報警的女人也不好意思地一遍一遍賠不是。士心笑笑,什麼也沒說,就走出了派出所。出門的時候他特地看了那個來自首的年輕人一眼。那人依舊狡黠地笑着,看着他,灰突突的臉上嘴巴里一排白森森的牙齒分外耀眼。
他出了派出所,已經是夜幕降臨了。他正準備騎車離開,那個警察追了出來,在他後面喊:“別走!我給你們學校打電話報告你見義勇為的事情,加班的老師說讓你在這裏等着,他們馬行過來接你。”
士心腦袋裏轟地一聲,險些暈倒。
學校收走了他留在身邊的學生證。那是他曾經在師大念書的唯一憑證,也是學校留給他的唯一一件紀念品。學校的老師懷着喜悅到了派出所,沒想到見到的竟然是一個已經被退學的學生,就都掃興地回去了。
“喂!李記者啊!您就甭來了,見義勇為的不是我們學校的學生。”臨走的時候,一個老師打了個電話,讓士心覺得心裏酸酸的。倒是那個警察,走過來拍拍士心的肩膀,說:“不錯,小夥子!”
回到學校里的時候已經很晚了,馬一他們還在打牌,士心獨自上床了睡了。這時候肚子很痛,怎麼也睡不着,他就躺在床上獃獃地望着天花板。他覺得像現在這樣成天在外面跑,辛苦不說,收入也不多,除了養活自己,能夠給家裏的很少。他還需要找更多的工作來做,這個夏天過去之後,他的生命將剩下最後一個年頭。而在過去的一年裏,他幾乎什麼也沒有給家裏。
他又有點擔心起那個投案自首的青年來。那個人臉上總是一種玩世不恭的笑,偷走的也僅僅是一個麵包,而且竟然自動投案了。從這一點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他根本就不是一個壞人。有勇氣偷一塊麵包的人不多,為了偷一塊麵包敢於去派出所投案的人更加少見。士心想起來就覺得那個人真的很好玩,他決定第二天就去派出所看看。
第二天他忙完了工作,去的時候派出所的人說那個人已經被放走了。不過那個人臨走的時候居然留了一張字條,讓警察轉交給士心。
“你們真的不認識?”警察把紙條遞給士心,問他,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士心的臉。
士心接了紙條看,沒有回答警察的問題,只是搖了搖頭。
紙條上寫的是那個人的名字和住址。他叫桑德偉,住在中關村西側巴溝村的平房裏。
士心不知道他給自己留寫地址和姓名有什麼用,但他感受到一種信任。就在他抓住桑德偉的那個瞬間,桑德偉打了他一拳之後就徹底放棄了反抗,狡猾地看着他笑,他放走了桑德偉,那小子居然又自己來投案,看上去很有趣。他知道,這個小子是個好人,不願意自己替他背黑鍋。
下午他發完了傳單,就騎着車子穿過整個兒北三環,到了巴溝村,很快找到了桑德偉蝸居的地方。一間只有四五平米的小屋子,裏面支着一張高低床,堆放着一些雜物,洗臉盆丟在門口,裏面泡着一雙還沒有洗的襪子,桌子上放着一些書,居然碼得很整齊。
桑德偉理了發,臉也洗得很乾凈,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對於士心的到來他似乎一點也不奇怪,把士心讓進屋裏,他把床上的東西一古腦兒抱起來,丟到了院子裏。隔壁屋子裏住的大概是房東,看見了就從屋裏朝外面喊:“把你那些破爛拿進去!丟這兒算怎麼回事兒啊?招蒼蠅啊?”
桑德偉沒搭理房東,把那些東西用腳往一塊兒攏了攏,就進了屋子。笑呵呵地說:“天下最窮是書生,別見笑啊,你。不過,是龍總要飛上天,我桑德偉終究會成為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中國作家。你就等着瞧好兒吧!”他伸了個懶腰,繼續說,“我這裏沒有開水,沒有麵包,你隨便看看書吧。我去弄點兒吃的回來。”
士心從床沿上起來,想說什麼,但被桑德偉打斷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不會去偷。放心吧。再說了,就算偷塊兒麵包,那也沒什麼。竊書不算偷,竊麵包難道就算偷?非也非也!”說著話出去了,沒過多少工夫就回來了,手裏拿着兩袋方便麵,兩個雞蛋和幾根蔥。
在桑德偉家裏吃了一碗方便麵煮荷包蛋,士心就回了學校。桑德偉東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很多,士心從他的話裏面知道,桑德偉大學畢業之後混在北京,主要是懷着一個成為大作家的夢想靠寫稿子過日子,但是在還沒有成為大作家之前,幾乎每天都在苦苦等待稿費用來填飽肚子,頭一天實在是沒有東西吃了,到一個出版社去看自己的書稿,回家的途中飢餓難耐,就從路邊小店裏偷了一塊麵包,沒想到還被士心給捉住了,自己投案自首之後也沒受到什麼處罰,滿臉堆笑地承認了錯誤,楚楚可憐地訴說了自己的處境,警察就把他放了,那個追她的胖女人還把那塊麵包送給了他,叫他以後肚子餓了就去她家裏吃飯。剛才吃的方便麵和雞蛋是從門口的小店裏賒來的,大蔥是從菜攤兒上要來的。他在這裏住了兩三年,跟周圍的人都混得稔熟,賒一點方便麵什麼的不是難事兒,發了稿費一準兒還清了。
“幸虧有張北京身份證兒,不然准得讓警察遣送回家。”士心臨走的時候桑德偉說,“那女人可真逗,追了半天還是把麵包送給我了,何苦呢?還說叫我去他家裏吃飯,就好像我整個兒就是一個不要臉皮的人一樣。話說回來,你小子在外頭跑可得留點兒心,幹啥都好,千萬別招惹警察。”
“放心吧,你。你沒想找點別的事兒做么?”士心問。
桑德偉沒回答,士心也就不說什麼了,騎車走出老遠,聽見桑德偉在後面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懂么,你?常回來看看哪!”他說完話就唱了起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回到宿舍之後,肚子疼得很厲害。這些天他一顆葯也沒有吃,今天騎車跑得多了,身體有點吃不消。
疼痛難忍的時候他想買一點止痛片來吃,多少能緩解一下疼痛,但在他潛意識裏,已經徹底地放棄了對這個病的關注。既然已經沒有希望治好,他就不願意在病上面花一分錢。來北京的一個多月裏面,他真正工作的時間並不多,還沒有拿到收入,就算等到了收入,他也要把這些錢全部寄給家裏,一分也不留。在這樣的境遇里,他覺得自己每花一分錢都是浪費,不管這錢是用來治病還是用來填飽肚子。
他剛剛躺下,馬一宿舍里的傳呼器響了,樓下有人找他。他知道一定是秦春雨。整個學校里能找他的女孩子只有秦春雨。
果然是秦春雨在樓下等他。看到士心從樓裏面走出來,秦春雨站在不遠處直勾勾地看着他,臉上微微笑着。忽然就快步走了過來,順勢給了士心一拳,重重地打在他肚子上。士心猝不及防,這一拳正好打在腹部傷處,士心哼了一聲,蹲下了身子。秦春雨慌了,忙蹲下來不停地問他怎麼了。女孩子急得不知道說什麼,原本是想開個玩笑懲罰一下士心來了一個多月都沒有告訴自己,沒想到光顧着開玩笑,竟然忘了士心的肚子有傷,不知輕重的一拳就打了上去。
士心緊皺眉頭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半天沒有說話,額頭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秦春雨記得手足無措,不知道說什麼好。周圍已經圍了幾個學生,有人問需不需要幫忙,秦春雨叫他們幫着把士心扶起來,士心搖了搖頭,嘴巴里又一聲悶哼,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在地上。
秦春雨跑到士心身後扶住了他,她忽然就尖銳地叫起來:“血!士心,你流血了!”
鮮紅的血已經滲透了褲子,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濺起一團團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