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根本就不像一個病人!”手術結束之後士心幫着醫生把蔣英華送回病房的時候,錢強幾乎是咆哮着對士心大聲說,“你不是連路都走不動的么?橫看豎看都不像啊!”
士心看了看他,沒有說話,默默地回到自己病床前面,鑽進被窩裏躺下,然後對錢強說:“錢老師,蔣英華已經做完了手術,沒有危險了。您也累了,帶着她們幾個回去休息吧!蔣英華那裏我看着點兒。”
折騰了大半夜他很疲倦,不想說話,更加不想為自己辯解。蔣英華已經脫離了危險,這比什麼都重要。他不知道如果蔣英華真的死了,她的父母到來之後該怎樣面對。但是在手術單上簽字的那一刻,他腦子裏什麼都沒有想,他只想讓英華活下來。
錢強憤憤地走了,出門的時候“咣”地一聲把門重重地甩上,聲音在空曠的樓道里回蕩。值班的護士瞪了錢強一眼,說:“輕點兒,您!病人還要不要休息啦?”
錢強帶着英華的父母趕來的時候她已經蘇醒了,很虛弱地躺在床上,床單和被單還沒有來得及更換,沾着斑斑血跡。
士心走過去,對錢強說:“錢老師,這麼早就過來了啊?您累了一夜,還是回去休息吧!這裏我看着點兒。”
錢強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看了他一眼,就扭頭和英華的父母說起話來。士心也不在意,走到英華的床邊,輕聲問她:“還疼么?”
英華輕輕搖頭,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絲笑容,望着士心什麼也沒有說。
英華的爹娘不住地跟錢強道謝,錢強就不停地說一些客氣話,說一切都是自己應該做的。士心心裏罵他無恥,但嘴巴上什麼也沒有說。正好醫生來查房,他就回到自己的病房躺在床上等待查房醫生來例行詢問。
進門的醫生就是先前給自己做腹腔探查的那個醫生,她笑呵呵地說:“張士心,昨天晚上真的謝謝你啊!一個了不起的小夥子,由於你的幫助,拯救了一個病人的生命,功德無量啊,小夥子!”
士心笑笑,沒作聲。那個醫生揭開他肚子上蓋着刀口的紗布看了看,說,“可以拆線了。你的換腸手術真的不做了么?”
士心點點頭,依舊沒有作聲。
“我看你最好還是做這個手術,雖然花費比較多,但是如果你不做手術,一定會很危險。你是大學生,應該有公費醫療的。”
士心很明白,但是他什麼也不想說,現在對他來說,儘快回到學校,堅持把書念完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他目前可以作出的最好選擇。他笑了笑,說:“過些日子再做吧。快要考試了,我還得學習。”
醫生就不說話了,他多少知道一點關於眼前這個孩子的事情。
這時候錢強推門進來了,一進門就向醫生問士心的病情。士心擔心醫生照實說了,但又不好阻止。大夫果然說:“必須做手術,但這個孩子不願意做。”
“沒有病當然不願意做手術。”錢強冒出來一句話,讓士心心裏覺得很涼,又覺得很可笑。自己肚子上的刀口在錢強面前一覽無餘,但自己的老師竟然在眾多醫生面前說出了這麼一句沒有水準的話。
醫生似乎對面前這個老師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已經知道了昨天夜裏這個老師拒絕在蔣英華手術單上簽字的事情,這時候忽然聽他說了這麼一句話,就笑呵呵地問:“他沒病?那誰有病?”
錢強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乾咳了幾聲,然後說:“這孩子上學一年半,住了三次醫院,還查不出毛病來。唔,查不出毛病怎麼治病啊?”
醫生看了看他,想說什麼但又沒說,衝著士心說:“張士心,好好休息。明天給你拆線。”
士心出院的時候,這個學期已經到了後半段,大家都在忙着準備考試。他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除了趕緊補上拉下的課程之外,還要仔細算一算這段是前治病前前後後花費了多少錢,自己需要承擔多少。借同學的錢暫時是沒有辦法還上了,打工也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既然已經選擇了放棄治療保住學業,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順利通過考試。
因為住院耽誤了期中考試,這將直接影響最後的綜合成績,他首先找到了幾門功課的任課教師,把自己的情況作了說明,希望老師能讓他補考。任課老師基本上都答應了,但是考試在即,幾門專業主幹課程都有一定難度,能否順利通過最後的期末考試,還要看他自己。
短短不到一個月時間要自己學習六門課程,還要保證全部通過考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是,除了盡最大的努力應付考試,他已經沒有別的路可以選擇。
出院之後一直沒有再出去打工,這點讓錢強很滿意,他甚至主動找到宿舍來,叫士心好好休息,一定要通過考試。
“有一點病痛是在所難免的,你也沒有到那麼嚴重的地步,否則醫生也會告訴我的。堅持一下,好好學習。等兩年之後你畢了業,一定能找一個很好的工作。咱這個專業全國每兩年才培養出十多個人,很搶手呢!如果時間來不及,考試準備不充分,一定提前告訴我,我幫你申請緩考。”他和顏悅色地說,臉上堆滿純潔的笑,那種笑忽然讓士心很感動,甚至為自己可以隱瞞病情而感到慚愧。如果不是為了保住這份自己艱難地維持下來的學業,他絕對不會說謊。這個謊言雖然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但畢竟是一個謊言。忠厚的父親和善良的母親沒有教會他說謊。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住院,他的身體已經明顯好轉,雖然疼痛依然持續着,但是精神好了很多,而且也能吃東西了。他開始意識到,前一段時間身體極度虛弱固然是因為病重,自己平常不注意休息和營養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所以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他儘可能地讓自己多吃一點東西。雖然買不起那些比較精細的菜,但是多吃兩個饅頭還是可以做到的,所以他索性將每個月的七十九塊補助全部當成了自己的伙食費,這幾乎是自己原來兩個月的伙食花銷。
新一個暑假的即將到來意味着他的一半兒大學生活已經結束,更重要的是這意味着自己和三個妹妹新一年的學費也要開始準備了。
這兩三個月來他一直都沒有寫信給家裏人。他不敢寫信,也不知道在信里說些什麼,索性就什麼也不說。家裏的情況就算沒有來信他也知道,自己的情況就算寫信他也不會說,所以寫信似乎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父母親就對他很放心,不管做什麼事情幾乎都是他自己做決定,父母親從來都不干涉。到了北京之後的兩年裏,母親只寫過一封信給他,這就表示母親和家裏人對他很放心。他很想把目前這份家人對自己的放心延續下去,所以什麼也沒有說。
他知道,這一個暑假自己依然不能回家,而且可能要比以往的假期更辛苦。除了下一個學期的學費之外,他還欠着同學的錢,頭一年的學費也沒有繳納,住院費中應該由自己承擔的那一部分也沒有繳清。問題似乎很多,但是真正解決起來,僅僅需要一個條件,那就是有錢。
他要趕在暑假到來之前找幾份工作給自己,然後在差不多兩個月的假期里掙很多錢來填補這些窟窿。
他永遠也沒有想到,這是他在學校的最後一個暑假。這個暑假過去之後,他的人生徹底改變了。
接近期末考試的時候,大概是複習緊張,肚子的疼痛又開始加劇,吃了止痛藥也不怎麼見效,他只好每天去校醫院打止痛針,然後回到宿舍看書。
時間越來越緊迫,他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六門功課在一個月之內根本不能夠看完,他對考試一點信心都沒有;但考試又必須通過,一旦出現了不及格的情況,那麼他的處境將變得非常糟糕。這時候他忽然想到了錢強對他說的話,他想申請部分科目緩考,這樣就可以有更多的時間來看書學習,通過全部考試的把握也就更大一些。
儘管他不想看到錢強,但他還是找到老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錢強。
錢強的臉上從來都堆着淺淺的微笑,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讓人覺得溫暖和親切。士心很多時候都不願意和錢強有接觸,尤其是經過了蔣英華住院的事情之後,他更加不願意見到錢強。如果他不是自己的老師,他寧可永遠都看不到這個禿着腦門子看上去和顏悅色骨子裏卻極其頑固和偏執的人。
錢強幾乎沒有考慮就答應了士心的申請,並且讓他安心地參加了兩門功課的考試,其餘四門等到開學的時候才考,一切手續他都會辦妥,根本不需要士心操心。士心感激地點着頭離開了辦公室,同時為自己一直以來不喜歡這個老師而感到內疚。老師畢竟是老師,是學高的人,也是身正的人,是天下人的典範,應該得到尊重。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往後無論如何都要給予老師足夠的尊重。
這一個暑假就這樣到來了。阿靈沒有留下來打工,她說離家一年了想回家看看。臨走的時候來看望士心,她的臉色依然憔悴,面龐有些浮腫,話也不多。士心看着很心疼,但除了安慰的話,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他也不敢提及阿靈的病情,對他們來說,病情是個極其敏感的問題。同樣在困境中掙扎,同樣患病的阿靈畢竟是一個女孩子,他不願意用生病這個話題來觸動阿靈的心。他給阿靈買了點路上吃的東西,阿靈默默地收了。離開的時候不斷地回頭張望,彷彿這一次的離開讓她格外留戀。
北京的夏天格外潮濕和炎熱,每天外出工作他都覺得很疲倦,無論什麼時候回到宿舍,身上都粘乎乎的全是汗水。這時候他很想念家鄉的夏天。家鄉的夏季雖然很短暫,但是高溫也不過二十幾度,乾爽宜人,完全不像北京這樣燥熱難耐。
天氣熱,他心裏更熱。因為一時之間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光頭馬一也沒有回家,打算留下來跟他一起打工。馬一在之前的三年裏從來都沒有打過工,除了打牌和抽煙,他似乎什麼也不會做,學習也是馬馬虎虎,用他的話說,從來都是六十分萬歲,六十一浪費。兩個人找了很多天,除了士心找到一份還不錯的家教之外,沒有任何收穫。對於一個師範大學的學生來說,家教是最容易找到也最合適的工作,除此之外的工作很難找到。一份家教遠遠不夠,他還必須儘快努力地找工作。
馬一跟着他在太陽底下的街頭舉着牌子找了一天,什麼也沒找到,就沒有耐心了,躺在宿舍里呼呼大睡,餓了就跑到食堂買幾個饅頭回來,從水房接一杯涼水,就着饅頭呼呼地吃下去,到了晚上就叫上幾個同學來到士心的宿舍,說是怕士心覺得無聊專門來陪他,其實就是來打牌。馬一的撲克牌打得很好,士心參與了兩次都打不過他。
來的人裏面有一個叫王學文的白白凈凈的山東小夥子,戴着一副眼鏡兒,文質彬彬的樣子,士心以前也見過幾次。王學文不怎麼喜歡說話,也不喜歡和大家打牌,經常躺在床上自己一個人看書。士心聽馬一說王學文寫的文章特別好,就對他很有好感,但一直沒有怎麼說話。
這一天士心上午去給學生上課,下午在外面找了半天,找到了一份非常不錯的家教,離學校很近,而且每天都可以去兩個小時,一個小時有十五塊的報酬。這樣的酬勞在那個時候是很少見的,士心非常興奮。這一份工作在兩個月裏面就可以帶給他差不多兩千塊錢的收入,如果再有一份這樣的家教,加上現在已經有的這份,在開學之前攢夠自己和妹妹的學費應該沒有問題。他幾乎是一路騎着車唱着歌回到學校的。到了宿舍的時候,馬一和他的同學已經買了一大堆饅頭和兩份菜等着他。
心情好他的胃口也就好起來了,一口氣吃了三個饅頭,這才心滿意足。這個時候躺在士心的床上翻看那套《平凡的世界》的王學文忽然把書丟在被子上,翻身站起來問:“今天找到新的工作了么?”
士心正要告訴他找到了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王學文接著說:“如果找到了,就給我一個吧。要是找不到工作,我就回家去。呆在這裏又花錢又熱,沒勁。”
士心略微由於了一下,隨口說:“沒找到。”
如果是在往常,他一定毫不猶豫把這份剛剛找到的工作送給王學文,以前他找到的那些家教大部分都送給了需要工作的同學,不管認識不認識,只要需要工作他都免費送給他們。他希望每個和他一樣依靠自己來維持生活和學習的學生都能有一份工作。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一份工作,所以在這個時候他又撒了一個謊。
“那就算了。”王學文繼續躺在床上,拿起書看起來,“這書寫得真好,看到田曉霞死去的那一段,我都快哭了。”
“是不錯。老子這輩子一共看過兩本書,一本是《金瓶梅》,另一本就是這套書。寫得真好啊,把老子都看哭了,爽!”馬一在一邊喊了一聲。
“要不你明天跟我一塊兒出去找吧。”士心對王學文說。雖然他不能把這份比較理想的工作送給王學文,但他可以幫着他再找一份。
“那都是扯淡,曬也曬死了,像個要飯的一樣站在人群里,老子丟不起那人。窮就窮吧,呆在宿舍里吃涼水就饅頭,老子也覺得爽快得很。”馬一又插嘴道。
“算了。站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就跟看猩猩一樣看着你,城管動不動就來攆,逮着了還要受他們羞辱。我們班女生出去擺桌子找家教,連桌子都讓城管給沒收了,工作沒找到,回頭還得賠學校桌子錢。我還是不去了。”王學文說。
士心本來還想勸一勸,但王學文翻了個身,把臉朝着牆默默看書了。士心便沒有再說話,拿着飯盒出去洗涮。
第二天一大早,王學文就坐車汽車回家了。士心並沒有在意他的離開,甚至在心裏有點看不起王學文。在他看來,出去找工作沒有什麼丟人的地方,甚至他覺得那些家長每次來諮詢孩子的教育問題,得到比較滿意的答覆之後離開的時候,他都會有一種成就感在心裏蕩漾。工作對他來說是為了維持生活和學習,但很多時候,這樣的工作也帶給他滿足感;至少在這兩年裏,他教了幾十個學生,也從那些孩子的進步中證明了自己將來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老師。
當天晚上宿舍里就他和馬一兩個人,說起王學文回家的事情,他還覺得王學文應該出去自己找工作而不是就這樣灰溜溜回家去。馬一倒是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說:“兄弟,人各有志,像你那樣累死累活地拚命,到頭來還是一窮二白。你小子有骨氣,我服你,但是我不贊同你的生活方式。像你那樣過一個月,老子肯定玩兒完。”
幾天以後,士心在外頭忙碌了一天,疲倦地回到學校,發現馬一躺在宿舍里蒙頭大睡,連饅頭也沒有買。
聽見士心進門,馬一一骨碌翻起來,把蒙在頭上的被子忽地丟在地上,大聲地說:“老子真他娘的混蛋,聽你話拉着王學文一起出去找工作多好!”他在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打了一圈,發出一聲悶響,“王學文死了。我哥們兒死了。”
王學文回家后的第二天出去放牛,走在塘邊的時候失足落進池塘淹死了。
士心立刻悔恨交加。他頹然地坐在床上,“啪”地在自己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嘴角立刻流出一縷鮮血。他後悔自己沒有把那份工作送給王學文,一個並沒有惡意的謊言和隱藏在這個謊言背後的自私,讓他失去了一個朋友,一個只有二十多歲的年輕的生命忽然之間就那樣悄悄地消失了,士心淚流滿面。他掙扎在生死線上,他知道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鮮活的生命更加讓人覺得感動和美好。馬一躺在床上,就在幾天之前,王文學還躺在那個地方翻看着《平凡的世界》,感動得流淚,現在卻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裏不知道人間冷暖了。
士心為這一次的自私和撒謊感到愧疚,很長時間都不能原諒自己。
整個假期他都鬱鬱寡歡,除了忙碌,日子本來就沒有多少快樂;因為自己的自私失去了一位朋友,他一直都不能原諒自己。
沒來北京上學之前,他以為北京是一個天堂,大學也是一個天堂。兩年來耳聞目睹的事情讓他越來越分明地感受到人世間的悲歡和冷暖。自己打工的過程中曾經被人羞辱,也曾經被小店裏面的一碗刀削麵感動;曾經因為貧窮而被同宿舍的人誤會偷了他們的錢,也遇到了阿靈、春雨這樣善良的朋友;曾經從死亡線上把蔣英華拉了回來,也親眼目睹了楊得意的死去,王文學的離開,自己掙扎在生死線上前途未卜,卻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和關注。生活是現實的,也是殘酷的,日子的角角落落都有着溫暖,也充滿悲歡。
逝去的人已經故去,悲歡初嘗,他的生活還需要繼續面對。儘管心裏難過,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風塵來,到了學生家裏的時候總是笑呵呵的樣子,笑容就連本來的那份憔悴也掩蓋了,以至於學生和家長都覺得他是一個很有活力的人,都很喜歡他。他把每一階段掙來的錢都放在存摺里,除了吃飯之外基本上連一分都捨不得花,每天騎車東奔西跑,就算口渴得嗓子冒煙兒也捨不得買一根冰棒吃,總是隨身帶着一瓶涼開水。假期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有了兩千五百塊錢,此外還有差不多一千塊錢沒有結算,等這些錢都收回來,就可以交納兩個妹妹和自己的學費了,他甚至還可以償還一部分外債。
假期的最後兩天,他的家教停了,沒有什麼事情做,他給家裏寫了一封信,詢問母親的健康和幾個妹妹的學習情況,然後對自己即將寄回家裏的錢也作了安排。他給自己預留了八百塊錢,把其餘的錢和信同時寄出去之後,就開始趕緊看書,很快就要應對緩考的那幾門課程了。雖然一直忙碌,但他沒敢耽誤學習,他確信通過考試已經沒有什麼問題。
這一年一定流年不利。學校已經發生了三起意外事故,三個學生死亡。春天裏一個學生上完晚自習出來的時候教學樓鎖門了,就從二樓窗戶跳下來,結果被窗外的鐵欄杆掛住衣領吊在欄杆上,第二天發現的時候已經死亡;夏季里一個學生像很多夜裏偷偷跑去游泳池免費游泳的學生一樣,夜裏翻過游泳場的護網一頭扎進泳池,那天游泳池正好放光了水,結果那個學生頸骨折斷,當場死亡;這個暑假剛剛開始不久,即將升入四年級的王學文在回家的第二天意外淹死了。
不幸的事情接連發生在本來平靜的校園裏,讓學校感到一種空前的壓力。一連串的意外事件讓錢強也覺得不可理解。除了已經發生的事情,自己的學生阿靈因為腎病休學,雖然已經復學,但至今還沒能出具已經康復的證明,憑經驗他幾乎可以很肯定地告訴自己,阿靈還沒有康復;蔣英華急性胰腺炎差點沒救過來,張士心幾度住院,從他焦黃的面色可以看出,這個學生身體的問題還遠遠沒有得到解決,不幸的事情隨時可能發生。
錢強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自己的桌子上。茶杯里的茶泡得很濃,釅釅的紅色。“必須在很多事情還沒有發生之前就解決掉。”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就想到了張士心。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很不喜歡這個學生。客觀地講,他並不反對學生出去工作,甚至還持贊同的態度,他也喜歡有個性有愛心和能夠自立的學生,但這些到了張士心的身上,一切似乎就立刻變得讓他很厭惡。他厭惡張士心骨子裏的的那種傲氣,他希望張士心能夠像大多數學生那樣對他畢恭畢敬。錢強覺得就算自己在很多事情上的做法存在不妥當,作為一個學生,張士心需要做的就是服從而不應該表現出任何異議,但很明顯,張士心對他這個主管學生工作的老師並不是很尊重,甚至有點兒瞧不起。這讓錢強覺得很窩火。做了幾十年學生工作,從來都是別人來求他,唯恐不小心得罪了他,沒有一個學生象張士心這樣在他面前表現出一種倨傲的姿態,也從來沒有一個學生像張士心這樣,連起碼的人情世故都不明白。
當初換專業的時候,他提出了三千塊錢的要求,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張士心家境真的那樣貧寒,後來他很想在不收錢的情況下幫他轉換專業,但那個傲慢的學生居然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情,就好像沒有發生一樣。在他的潛意識裏,他希望張士心能來求他,只要張士心開口,他一定很快就辦得妥妥噹噹;然而張士心沒有來,不但沒有來,此後這個學生看自己的時候眼光里總是流露出一種輕蔑的意味,這讓錢強覺得很憤怒。
雖然在他面前張士心一再隱瞞病情,但作為已經接近五十歲並且搞了二三十年學生工作的人,他很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學生的病嚴重到需要馬上做手術換腸子的地步,那一定不僅僅是肚子痛這麼簡單。很明顯,這個學生正在很努力地維繫着隨時可能坍塌的學業和生活,自己現在的態度和每一個決定都可能對這個學生的將來產生深遠的影響。他需要好好考慮。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他絕對不能允許自己的學生中再發生病死的事件,如果這個學生的病情到了真得不可收拾的地步,退學將是他面臨的唯一選擇。不僅他自己這麼想,學校也必然希望他這麼做。
錢強現在很希望天下太平。如果這個學生的身體不會出現什麼意外,如果這個學生能夠不為了打工而不顧一切,如果這個學生能夠愛惜自己的身體,能夠很安心地學習和生活,那麼他可以確信,這孩子一定不會有什麼問題,而且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學生將來會是一個給他帶來驕傲的人。於是他決定找張士心好好談談,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能不能別再出去工作了,把身體和學習搞好。”他平靜地說。但張士心搖了搖頭,比他更平靜地說:“不能。”
張士心的平靜觸怒了錢強,他霍地站起來,問了一句:“家裏真的那麼窮么?”但問出來之後他立刻就後悔了,因為他知道這個問題一定會刺痛張士心。果然,張士心幾乎沒有思索就回答他:“是。很窮。”然後他就聽見張士心的語氣漸漸變得有些激動了,“我能保證好好學習,但是您不能因為我家裏窮就不讓我做我應該做的事情。我需要錢,我家裏也需要錢,您知不知道家裏還有三個妹妹等着我供他們念書?您是老師,應該理解和鼓勵自己的學生,為什麼我依靠自己來完成學業,幫助家裏人到了您這裏就變成了一件錯事兒一樣呢?”
這一次的衝突完全超出了錢強的預料,也是士心沒有想到會發生的。
“你能保證你在學習上不出問題么?你能保證你不再生病住院么?”錢強盡量緩和地問,然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能。您放心,我能。”士心很堅決地說。
又是一個秋天。春去秋來,風華盡收,街邊的柿子樹上掛滿了累累果實,銀杏樹上金燦燦一片。匆匆忙忙的行人臉上寫滿風塵也掛滿幸福。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幸福,所不同的是,為了維繫自己的幸福,每個人都做出了不同的努力,每個人都承受着不同的苦難和艱辛。
這一個月士心就像往常一樣,除了學習,就忙着在外面工作。三年級的課程已經不再那麼繁重了,他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工作。最艱難的兩年似乎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幾乎就可以看見他的日子裏漸漸出現的那一抹曙光,走過了眼前這一段艱苦的日子,自己和大妹妹就要畢業了,到那個時候家裏的光景一定會慢慢好起來。能夠讓含辛茹苦的父母過上幸福安樂的日子,幾乎成了他唯一的追求和夢想。他不是一個很有理想和抱負的年輕人,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報效社會造福人類,他的目標很簡單,只要家裏人平安幸福,不用那麼辛苦就足夠了。
他已經答應了錢強,不會因為打工影響學業,也不會因為身體不好再度住院,所以,現在就算有再多的困難,就算身體再怎麼不好,他也必須堅持下去。
除了學習和打工,他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解決,那就是上學期沒參加考試的四門功課要在十月底補考,他一定要做好充分準備,絕對不能在考試上出現任何問題。
就在一切似乎都變得非常順利的時候,他的病情出現了迅速惡化的跡象,短短几天裏他又恢復到了住院之前的狀態。他已經很注意休息了,吃飯也強迫自己盡量多吃一點,這樣至少可以保證體力充沛。他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醫生對他說的話正在一步步變成現實,不接受手術的話他的病情會不斷惡化。只不過這正變化來得太迅速了,讓他猝不及防。
他又躺在了宿舍里。這一次似乎比以前都要嚴重,因為他幾乎連下床走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阿靈坐在士心的床前,她的臉色也不好,雙眼依舊浮腫,但秀麗的臉上卻掛滿了微笑,她正在給士心唱歌。除了這樣,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為士心做什麼。要是在以往,她會強迫士心去醫院看病,但是現在士心的處境她很清楚,一旦進了醫院,士心失學是肯定的事情。他深深明白士心這麼苦苦支撐着的背後承受着多少痛苦和壓力,她希望士心能夠快樂一點,所以她每天下午五點都會到士心的宿捨去,在那裏坐兩個小時,陪士心說說話,給他唱唱歌。士心臉上的每一點痛苦和微笑她都細心地留意着。
她輕聲唱了一首家鄉的民謠,問士心好不好聽,士心點點頭,但是沒有說話,然後把眉頭緊緊鎖起來。阿靈知道他很痛,但除了安慰之外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哪裏痛啊?我給你按一按吧?”
士心想說什麼,但嘴巴喏喏地動了半天,還是什麼也沒有說,輕輕地搖搖頭,自己支撐着往後靠靠,想坐起來。阿靈連忙站起來,就像當初在醫院裏一樣,輕輕地扶着士心讓他坐起來。
“謝謝你,阿靈。你自己身體也不好,就別老往我這裏跑了。好好休息。”士心說。
阿靈給他倒了一杯水,拿在手裏,又拿了一把勺子,坐到床邊,說:“我不累,你好好休息,我還等着你幫我找工作呢!”
士心舔了舔乾裂的嘴唇,阿靈舀了一勺水,放在自己嘴邊,吹得涼了,餵給士心喝。士心繼續說:“也別花錢給我買東西了,我什麼吃不下。你身體不好,自己多心疼自己……”
“你還說!”阿靈打斷了他的話,然後溫柔地笑笑,說,“我這麼能幹,肯定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你看啊,現在我又胖了!”
士心笑笑,再沒有說話。很多時候,感情是一種交流而不是交換,雖然自己沒有為阿靈做什麼,但是兩年裏阿靈卻幫了他不少,也給了他很多溫暖和感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在這所空曠的校園裏,溫暖和感動是他最需要的。儘管如此,面對阿靈的付出,他依然很坦然,因為所有的情感都在一個目光或者一句話之間交流完了,他們是最好的朋友,都會為了彼此而付出很多東西,而且永遠都不會計較什麼。
“謝謝你,阿靈。”他說。
“還說啊?”阿靈揚起手,假裝要打他。忘了手裏的勺子裏面舀了一勺水,一勺水嘩嘩地灑在士心身上。士心本能地往後一躲,頭碰在書架上,他立刻哎喲了一聲,然後嘿嘿地笑了。
看到他笑了,阿靈似乎比什麼都開心,一朵紅雲立刻湧上了她本來蒼悴的臉蛋,兩枚酒窩清晰地顯出來,她真的很美麗,憔悴的神色掩不住美麗的容顏,如果不是因為病痛和貧寒而忙着工作,她應該是大學裏眾人追逐的對象,一定會過着被人寵愛的幸福生活。
“你笑起來真好看。”士心很認真地說。
“我本來就好看。”阿靈仰起頭,做了一個鬼臉,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拿起一個她買來的蘋果,一邊削皮一邊說,“你現在才發現我好看啊?都說你很遲鈍,我死活不相信,原來是真的。”
窗外,傍晚的風吹得樹葉索索作響,梧桐樹上巨大的葉片隨風搖曳着飄落下來。窗戶里透進來的風把阿靈的頭髮吹得飄起來。士心望着她,心裏不由地湧起一陣感動,輕輕握住阿靈的手和她手裏的蘋果,什麼話也不說,就那麼看着阿靈。
阿靈的臉上湧起一片花朵一樣的羞赧,但她沒有把手抽回去,默默地看着士心。這一刻,狹小的宿舍里充滿了溫馨,他們什麼話也不說,但似乎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們都很明白,從這一刻,彼此都成了對方心裏永遠的牽挂。
他們很清楚,什麼都不需要說出來,什麼也不能說出來,面臨的處境不允許他們說出來。但就在這樣的默默對視中,心與心交流和融合著,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情愫在兩個人心底升騰起來,這一刻他們無限幸福。
錢強推門進來了,他的臉上依然堆滿了那種溫和的笑容,東拉西扯地問了幾個問題,然後他切入正題:“張士心,總這麼躺着也不是辦法。去醫院看了嗎?”
士心躺在床上,說:“看了。要手術。沒有別的辦法。”他似乎預感到錢強的這一次到來一定有着特別的目的。
“到底要做什麼手術?你實話實說。”
“您知道的,要換腸子。”士心說。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士心忽然就覺得沒有什麼壓力了,把隱瞞了很久的事情終於說了出來,頓時感覺到輕鬆了許多。他不是一個不誠實的人,為了瞞住自己的病情,他已經壓抑了很久了,承受了很多了,現在他輕鬆了。
“哦……”錢強似乎沒有想到士心居然把真實情況說了出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問,“能徹底治好么?”
“醫生說,如果不出現排斥,應該很快能康復。但是腸子粘住了脊椎,可能會有一定的危險性。”士心說,這個時候他已經沒有什麼顧慮了,如果這次生病一定要有一個結果來讓他承受,他也會坦然面對。長久以來的隱瞞讓他太疲倦了,他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很明白,這個時候隱瞞病情已經變得沒有任何意義,因為就算現在老師什麼也不知道,他依然沒有精力上課和工作。在宿舍里躺下去的最終結果也只能是離開學校。
“這樣啊,你還是先去醫院看看,確定一下。我向系裏反映一下情況。”說完,錢強就走了。這是士心在大學裏最後一次見到錢強。
士心到醫院檢查的時候,醫生建議他儘快接受手術。那個醫生說,如果不做手術,即使他回到學校,也沒有精力學習,反而是一件壞事。“最壞的結果就是失去學業,但是如果你抓住最後的機會利用學校公費把病治好——你本來就應該享受公費醫療——你明年還可以考大學,但如果你徹底垮掉了,就什麼都沒有了。不但保不住學業,將來做手術就要完全由你自己來出錢了。”他說。
士心動搖了。是啊,如果他堅持下去,不用很久他必定會因為病失去學業,到了那個時候他連看病的可能性都沒有了。於是他點點頭,說:“嗯。我做手術。我去學校開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