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校舍
西南聯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會館、祠堂、學校,只有新校舍是聯大自建的,也是聯大的主體。這裏原來是一片墳地,墳主的後代大都已經式微或他徙了,聯大徵用了這片地並未引起麻煩。有一座校門,極簡陋,兩扇大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不施油漆,露着白茬。門楣橫書大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進門是一條貫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連下雨,泥濘沒足,極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為東西兩區。
路以西,是學生宿舍。土牆,草頂。兩頭各有門。窗戶是在牆上留出方洞,直插着幾根帶皮的樹棍。空氣是很流通的,因為沒有人愛在窗洞上糊紙,當然更沒有玻璃。昆明氣候溫和,冬天從窗洞吹進一點風,也不要緊。宿舍是大統間,兩邊靠牆,和牆垂直,各排了十張雙層木床。一張床睡兩個人,一間宿舍可住四十人。我沒有留心過這樣的宿舍共有多少間。我曾在二十五號宿舍住過兩年。二十五號不是最後一號。如果以三十間計,則新校舍可住一千二百人。聯大學生三千人,工學院住在拓東路迤西會館;女生住“南院”,新校舍住的是文、理、法三院的男生。估計起來,可以住得下。學生並不老老實實地讓雙層床靠牆直放,向右看齊,不少人給它重新組合,把三張床拼成一個U字,外面掛上舊床單或釘上紙板,就成了一個獨立天地,屋中之屋。結鄰而居的,多是談得來的同學。也有的不是自己選擇的,是學校派定的。我在二十五號宿舍住的時候,睡靠門的上鋪,和下鋪的一位同學幾乎沒有見過面。他是歷史系的,姓劉,河南人。他是個農家子弟,到昆明來考大學是由河南自己挑了一擔行李走來的。——到昆明來考聯大的,多數是坐公共汽車來的,乘滇越鐵路火車來的,但也有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來的。物理系有個姓應的學生,是自己買了一頭毛驢,從西康騎到昆明來的。我和歷史系同學怎麼會沒有見過面呢?他是個很用功的老實學生,每天黎明即起,到樹林裏去讀書。我是個夜貓子,天亮才回床睡覺。一般說,學生搬床位,調換宿舍,學校是不管的,從來也沒有辦事職員來查看過。有人佔了一個床位,卻終年不來住。也有根本不是聯大的,卻在宿舍里住了幾年。有一個青年小說家曹卣,——他很年輕時就在《文學》這樣的大雜誌上發表過小說,他是同濟大學的,卻住在二十五號宿舍。也不到同濟上課,整天在二十五號寫小說。
桌椅是沒有的。很多人去買了一些肥皂箱。昆明肥皂箱很多,也很便宜。一般三個肥皂箱就夠用了。上面一個,面上糊一層報紙,是書桌。下面兩層放書,放衣物,這就書櫥、衣櫃都有了。椅子?——床就是。不少未來學士在這樣的肥皂箱桌面上寫出了洋洋洒洒的論文。
宿舍區南邊,校門圍牆西側以里,是一個小操場。操場上有一副單杠和一副雙杠。體育主任馬約翰帶着大一學生在操場上上體育課。馬先生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襯衫,一件西服上衣,下身是一條獵褲,從不穿毛衣、大衣。面色紅潤,連光禿禿的頭頂也紅潤,腦後一圈雪白的鬈髮。他上體育課不說中文,他的英語帶北歐口音。學生列隊,他要求學生必須站直:“Boys!Youmustkeepyourbodystraight!”我年輕時就有點駝背,始終沒有straight起來。
操場上有一個籃球場,很簡陋。遇有比賽,都要臨時畫線,現結籃網,但是很多當時的籃球名將如唐寶華、牟作雲……都在這裏展過身手。
大路以東,有一條較小的路。這條路經過一個池塘,池塘中間有一座大墳,成為一個島。島上開了很多野薔薇,花盛時,香撲鼻。這個小島是當初規劃新校舍時特意留下的。於是成了一個景點。
往北,是大圖書館。這是新校舍惟一的瓦頂建築。每天一早,就有一堆學生在外面等着。一開門,就爭先進去,搶座位(座位不很多),搶指定參考書(參考書不夠用)。晚上十點半鐘。圖書館的電燈還亮着,還有很多學生在裏面看書。這都是很用功的學生。大圖書館我只進去過幾次。這樣正襟危坐,集體苦讀,我實在受不了。
圖書館門前有一片空地。聯大沒有大會堂,有什麼全校性的集會便在這裏舉行。在圖書館關着的大門上用摁釘摁兩面黨國旗,也算是會場。我入學不久,張清常先生在這裏教唱過聯大校歌(校歌是張先生譜的曲),學唱校歌的同學都很激動。每月一號,舉行一次“國民月會”,全稱應是“國民精神總動員月會”,可是從來沒有人用全稱,實在太麻煩了。國民月會有時請名人來演講,一般都是梅貽琦校長講講話。梅先生很嚴肅,面無笑容,但說話很幽默。有一陣昆明鬧霍亂,梅先生勸大家不要在外面亂吃東西,說:“有一位同學說,‘我吃了那麼多次,也沒有得過一次霍亂。’這種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開國民月會時,沒有人老實站着,都是東張西望,心不在焉。有一次,我發現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太陽竟是十三隻角(按規定應是十二隻)!
“一二·一慘案”(國民黨軍隊槍殺三位同學、一位老師)發生后,大圖書館曾佈置成死難烈士的靈堂,四壁都是輓聯,靈前擺滿了花圈,大香大燭,氣氛十分肅穆悲壯。那兩天昆明各界前來弔唁的人絡繹於途。
大圖書館後面是大食堂。學生吃的飯是通紅的糙米,裝在幾個大木桶里,盛飯的瓢也是木頭的,因此飯有木頭的氣味。飯里什麼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稱為“八寶飯”。八個人一桌,四個菜,裝在醬色的粗陶碗裏。菜多鹽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芸豆,還有一種叫做蘑芋豆腐的灰色的涼粉似的東西。
大圖書館的東面,是教室。土牆,鐵皮頂。鐵皮上塗了一層綠漆。有時下大雨,雨點敲得鐵皮丁丁當當地響。教室里放着一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製的。右手有一塊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記筆記。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隨便搬動,從這間教室搬到那間。吳宓先生上“紅樓夢研究”課,見下面有女生沒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別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頗有騎士風度的男同學於是追隨吳先生之後,也去搬。到女同學都落座,吳先生才開始上課。
我是個弔兒郎當的學生,不愛上課。有的教授授課是很嚴格的。教西洋通史(這是文學院必修課)的是皮名舉。他要求學生記筆記,還要交歷史地圖。我有一次畫了一張馬其頓王國的地圖,皮先生在我的地圖上批了兩行字:“閣下所繪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第一學期期終考試,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學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這樣兩學期平均,才能及格,這怎麼辦?到考試時我拉了兩個歷史系的同學,一個坐在我的左邊,一個坐在我的右邊。坐在右邊的同學姓鈕,左邊的那個忘了。我就抄左邊的同學一道答題,又抄右邊的同學一道。公佈分數時,我得了八十五分,及格還有富餘!
朱自清先生教課也很認真。他教我們宋詩。他上課時帶一沓卡片,一張一張地講。要交讀書筆記,還要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課,因此朱先生對我印象不佳。
多數教授講課很隨便。劉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選》,一個學期才講了半篇木玄虛的《海賦》。
聞一多先生上課時,學生是可以抽煙的。我上過他的“楚辭”。上第一課時,他打開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邊紙筆記本,抽上一口煙,用頓挫鮮明的語調說:“痛飲酒,熟讀《離騷》——乃可以為名士。”他講唐詩,把晚唐詩和後期印象派的畫聯繫起來講。這樣講唐詩,別的大學裏大概沒有。聞先生的課都不考試,學期終了交一篇讀書報告即可。
唐蘭先生教詞選,基本上不講。打起無錫腔調,把詞“吟”一遍:“‘雙鬢隔香紅啊——玉釵頭上風……’好!真好!”這首詞就算講過了。
西南聯大的課程可以隨意旁聽。我聽過馮文潛先生的美學。他有一次講一首詞:
汴水流,
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馮先生說他教他的孫女念這首詞,他的孫女把“吳山點點愁”念成“吳山點點頭”,他舉的這個例子我一直記得。
吳宓先生講“中西詩之比較”,我很有興趣地去聽。不料他講的第一首詩卻是:
一去二三里,
煙村四五家,
樓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我不好好上課,書倒真也讀了一些。中文系辦公室有一個小圖書館,通稱系圖書館。我和另外一兩個同學每天晚上到系圖書館看書。系辦公室的鑰匙就由我們拿着,隨時可以進去。系圖書館是開架的,要看什麼書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這些麻煩手續。有的同學看書是有目的有系統的。一個姓范的同學每天摘抄《太平御覽》。我則是從心所欲,隨便瞎看。我這種亂七八糟看書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我覺得這個習慣挺好。夜裏,系圖書館很安靜,只有哲學心理系有幾隻狗怪聲嗥叫——一個教生理學的教授做實驗,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經結紮起來,狗於是怪叫。有一天夜裏我聽到牆外一派鼓樂聲,雖然悠遠,但很清晰。半夜裏怎麼會有鼓樂聲?只能這樣解釋:這是鬼奏樂。我確實聽到的,不是錯覺。我差不多每夜看書,到雞叫才回宿舍睡覺。——因此我和歷史系那位姓劉的河南同學幾乎沒有見過面。
新校舍大門東邊的圍牆是“民主牆”。牆上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壁報,左、中、右都有。有時也有激烈的論戰。有一次三青團辦的壁報有一篇宣傳國民黨觀點的文章,另一張“群社”編的壁報上很快就貼出一篇反駁的文章,批評三青團壁報上的文章是“咬着尾巴兜圈子”。這批評很尖刻,也很形象。“咬着尾巴兜圈子”是狗。事隔近五十年,我對這一警句還記得十分清楚。當時有一個“冬青社”(聯大學生社團甚多),頗有影響。冬青社辦了兩塊壁報,一塊是《冬青詩刊》,一塊就叫《冬青》,是刊載雜文和漫畫的。馮友蘭先生、查良釗先生、馬約翰先生,都曾經被畫進漫畫。馮先生、查先生、馬先生看了,也並不生氣。
除了壁報,還有各色各樣的啟事。有的是出讓衣物的。大都是八成新的西服、皮鞋。出讓的衣物就放在大門旁邊的校警室里,可以看貨付錢。也有尋找失物的啟事,大都寫着:“鄙人不慎,遺失了什麼東西,如有撿到者,請開示姓名住處,失主即當往取,並備薄酬。”所謂“薄酬”,通常是五香花生米一包。有一次有一位同學貼出啟事:“尋找眼睛。”另一位同學在他的啟事標題下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問號。他尋找的不是“眼睛”,是“眼鏡”。
新校舍大門外是一條碎石塊鋪的馬路。馬路兩邊種着高高的柚加利樹(即桉樹,雲南到處皆有)。
馬路北側,挨新校的圍牆,每天早晨有一溜賣早點的攤子。最受歡迎的是一個廣東老太太賣的煎雞蛋餅。一個瓷盆里放着雞蛋加少量的水和成的稀面,舀一大勺,攤在平鐺上,煎熟,加一把蔥花。廣東老太太很捨得放豬油。雞蛋餅煎得兩面焦黃,豬油吱吱作響,噴香。一個雞蛋餅直徑一尺,卷而食之,很解饞。
晚上,常有一個貴州人來賣餛飩麵。有時餛飩皮包完了,他就把餛飩餡撥在湯里下面。問他:“你這叫什麼面?”貴州老鄉毫不遲疑地說:“桃花面!”
馬路對面常有一個賣水果的。賣桃子,“面核桃”和“離核桃”,賣泡梨——棠梨泡在鹽水裏,梨肉轉為極嫩、極脆。
晚上有時有雲南兵騎馬由東面馳向西面,馬蹄鐵敲在碎石塊的尖棱上,迸出一朵朵火花。
有一位曾在聯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國講學。美國人問他:西南聯大八年,設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生生活那樣苦,為什麼能出那樣多的人才?——有一個專門研究聯大校史的美國教授以為聯大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為什麼?這位作家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一九九二年七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