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余胖子進逍遙城之前我正站在後台。我在練習打火機。我已經玩得很好了,可以說點火我已經十拿九穩。打火機真是一件很好玩的東西,小輪子轉來轉去,就能把火轉出來了,真是很有意思。我喜歡打火機裏頭的汽油味,很好聞,深吸一口真是過癮。我站在小金寶的衣櫥房邊,一遍又一遍玩弄打火機。我注意到大廳里許多大人都在玩打火機。漂亮,有派頭。我要是有了錢,長大之後可也是要吸煙的,煙好不好在其次,我只喜愛點煙的樣子。等我開了豆腐店,出完了豆腐,我會倚在門框上,慢慢掏出打火機,啪地一聲點上了,真是帥氣,處處是大上海留下的氣派。

小金寶坐在那面乾淨的鏡子面前,用唇膏細細修理她的唇。我只能從鏡子當中看見她的半張臉。她的那半張臉,讓她自己擋住了。這個女人幾乎每天都在修理自己。我望着她的背影,手裏機械地撥動打火機,我並沒有料到我已經闖下大禍了。我手裏的火苗早已爬上了小金寶的一件粉色旗袍。一團火焰眨眼間變大了,如一朵荷花,開放在小金寶的粉色旗袍上。

我慌忙吹滅火苗,一把用手摁住。我挪開巴掌之後發現,旗袍的前襟開了洞。一個比雞蛋還大的洞。我張羅了兩眼,小金寶早站起身子了。她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她自己的目光。我收起打火機,悄悄把旗袍拿下來,順了衣架卷好,放進了衣櫥。

這時候小側門外突然衝進來一個四十開外的女人。四十開外的女人慌慌張張地說:"小姐,老爺來了,快,老爺來了。"

小金寶側過臉,疑疑惑惑地問:"他怎麼來了?"

女人說:"來了好幾個,說是陪余胖子聽歌來了。老爺讓你上《花好月圓》,小姐你快點換衣服。"

小金寶並不急。她把手背到身後,一邊解衣服一邊撇了嘴罵道:"那個老色鬼!"小金寶從頭上取下一隻蝴蝶髮夾,咬在嘴裏,無精打采地說:"臭蛋,給我把那件粉色旗袍拿來。"

我心裏咯噔一下,看一眼那個女人,打開了櫥門,裝出認真尋找的樣子。我翻了兩下,把那件旗袍壓到下層,挑了一件紫色道袍式樣的東西,托在手上,小心捧到她的面前。"小姐。"我說。

小金寶伸手抓了一把。她的頭回都沒回。我看見她的修長指頭在衣服上捻了一把,猛地把衣服摔到我的臉上,大聲說:"是旗袍,鄉巴佬,你以為老爺到這兒出家來了!"

女人倒是眼尖,幾乎沒費神就從衣堆裏頭找到了那件衣裳,嘴裏不停地說:"小姐,別急,老爺他們在說話呢,就好,這就好。"

女人給小金寶套上旗袍,她把衣架順手放在了梳妝枱邊。我屏住呼吸,嚴重關注着小金寶臉上的表情變化。小金寶懶散的目光在鏡子中游移,如只貓,突然就發現了一隻老鼠。我盯着她的眼睛,小金寶的懶散目光在見到那隻糊洞之後瞳孔由一條豎線變成了一個圓!她嘴邊的鬍鬚賁張開來,大聲說:"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個洞?"女人搖着頭,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小金寶低下頭對我吼道:"怎麼回事?"

事到如此我反而不緊張了。我望着她的樣子心中一下子塞滿了雪糕。"我不知道。"我說。說完話我掛下眼皮,望着她的鞋尖。我的腦海里想像起她的模樣,口紅和胭脂一起氣急敗壞。

小金寶順手操起衣架抽向了我的腦門。我甚至沒有回過神來,沒有來得及感受到疼,額上的血順了我的眉骨爬了下來。血流進了我的眼眶,它使小金寶染上了一層鮮紅,在血泊裏頭活蹦亂跳。

逍遙城的四壁響起了《花好月圓》,小金寶隨了音樂的節奏款款登台。台下一片雷動。我捂着傷口,看見老爺慢慢鼓起了兩隻瘦巴掌。他的笑容皺在一起,像一塊舊尿布又臟又皺。小金寶走到台邊狠狠瞪了我一眼,隨即轉過臉去,她一轉臉臉上立即風景無限,散發出賣弄性媚笑。我注意到老爺、宋約翰和鄭大個子中間夾了一個大胖子。我猜得出他就是電話那頭的"余老闆"。余老闆銜了一支雪茄,青色煙霧後頭的眼睛一直盯着小金寶。他的眼睛極凸,和他的嘴唇一樣十分形象又十分飽滿地鼓在外頭,像著名的金魚水泡眼。余胖子坐得很正,用肅穆的神情對着小金寶無限專註。

鄭大個子端了一隻酒杯,不苟言笑。

宋約翰只瞟了台上一眼,立即把目光挪開了。他的眼睛裏大上海靜然不動,如一隻鱷魚靜卧在水下。

余胖子把兩片豬肝唇就到老爺的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老爺聽后便大笑,兩隻手摸着光頭,連聲說:"彼此彼此,彼此彼此。"

小金寶的含情脈脈帶了很濃的表演性質,她半睜半閉的眼睛一直望着這邊,像牆上年畫裏的人物,每個人都覺得她只是在看自己。唐老爺以為小金寶拿了眼睛與自己恩愛了,來了興緻,對余胖子大聲說:"余老闆,這聲音聽起來怎麼樣?"

余胖子笑着說:"看在眼裏比聽在耳朵里有意思。"

小金寶唱道:"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

老爺撓了頭說:"唱來唱去,我就愛她唱這一段。上海灘會唱這個的到處都是,可她一唱就不一樣,你聽,你聽聽,拐來拐去的,像用鵝毛掏你耳朵。"

余胖子大而凸的眼睛失神了,目光里長出了指頭。那些紛亂的指頭在小金寶的身上握來搓去。宋約翰利用這個機會走進了舞池。他的舞步莊重典雅,兩條褲縫正對了皮鞋鞋尖,在舞步節奏中既風流倜儻又極見分寸。他的臉上掛了一層笑,目光沉着自如,只在轉體的過程中迅疾地朝台上一瞥。小金寶的目光在遠處默契地捕捉到他的轉體,惡作劇的幸福感貯滿了心胸,小金寶心花盛開,歌中的氣息春情勃發。這樣的氣息感染了老爺,感染了余胖子,只有鄭大個子木然不動,他端了一杯酒,看起來憂心忡忡。

從小金寶上台的那一刻起,我就瞄好了她最喜愛的那條花褲子。他們正開心。我悄悄打開衣櫥,掏出打火機,熟練地點着了,在屁股那一塊燒了個洞,隨後換了個位置,在對稱的地方又燒了一個洞。小金寶的褲子上立即戴上了一副眼鏡。

做完這一切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盡量收住我自己,吧枱上的冰塊那樣不動聲色。

小金寶從台上下來后那邊進入了正題。四個人圍在一張桌子旁,陷入了正式對話之前的短暫沉默。老爺首先打破了僵局,老爺的唇動了幾下,說了一句什麼。余胖子的雪茄早就自滅了,他吸了兩口,嘴裏沒能噴出東西。宋約翰從桌子上拿起打火機,送上去一根火苗。余老闆依然在目送小金寶。小金寶轉身前回過頭來,恰巧看到宋約翰給余胖子點煙,臉上頓時不順了,掉過了頭去。她的掉頭動作看起來過於用力,過於生硬。余老闆沒有看宋約翰送過來的火苗,平靜地接過打火機,自己點上了。余胖子微笑着吐出一口濃煙,嘴唇也動了一下。他們的說話聲極小,我什麼都沒能聽見。他們的話不多,句子也不長,就幾個字,但從臉上看過去,話裏頭的分量都不輕。老爺和余胖子都只說了有限的幾句,宋約翰欠了欠上身,說了半句話。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老爺的巴掌就伸出來了,叉開指頭擋在半空,宋約翰望着這隻瘦巴巴的巴掌,把後半句話咽下了肚子,我注意到老爺的臉色就是在伸出巴掌之後變得難看的。他又說了一句什麼,然後用一種期待的神態注意着余胖子。余胖子耷拉下上眼皮,沉默良久,爾後從嘴裏取下雪茄放到煙缸裏頭,站起身,只留下了幾個字,三個甚至是兩個字,兀自走了。這是一個姿態,一個強硬的姿態,一個胸有成竹的人才有的姿態,隨着余胖子的起立另兩張桌子旁分別站起來兩個大漢,貼着余胖子一同出去。我回頭望了望坐在鏡子前的小金寶,又望了望老爺他們幾個,眼前的一切撲朔迷離。眼前的一切那樣不真切,沒有底,帶有濃郁的大上海性質。

老爺習慣性站起了身子。他站得極慢。他的送客姿態都沒有做好余胖子就走出三四步了。老爺沒有跟上去,只瞟了余胖子的背影一眼,然後就望着煙缸里的那半根雪茄。雪茄騰起一縷孤直的青煙,老爺重新抬起的臉上憑空而來一股殺氣,如煙缸里的雪茄,燎起陰森森的冷藍色霧靄。但他的眼睛依舊在笑。他抬起的目光與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眼睛不期而遇了。六隻眼睛開始了絕密會議。會議只用了幾秒鐘,就地開幕,就地解散。沒有人說一句話。幾秒鐘之後一切進入了逍遙城的常態。但會議的內容隆重巨大,會議一致通過,"做"掉余胖子。

後來歲月里我終於明白,老爺把余胖子約到逍遙城裏頭,不只是給宋約翰擦一擦屁股,還有一筆賬,是一筆大賬。唐老爺想做掉余胖子,絕對不是余胖子不肯放過宋約翰,不肯給老爺這點面子,而是老爺的心裏頭有了隱患,在煤球生意上。老爺不擔心劉鴻生,這個後來成為煤炭大王的人物與唐老爺一個吃河水,一個吃井水,犯不上。老爺警惕着余胖子,他不能答應讓余胖子插進來。老爺聞得到煤炭生意裏頭銀子的氣味,但老爺丟不開現在手頭的"這碗飯","這碗飯"是他成為"虎頭幫"掌門時師傅親手交給他的。"虎頭幫"的香火他斷不得。煤炭這口煙我唐某可以不吸,你姓余的也不能吸。你要吸我就做掉你。這是規矩,不講理的規矩,大上海的規矩。

老爺就想靠近余胖子,聞一聞他。你姓余的到底有沒有和英國佬熱乎上,想把手插到煤炭里去。老爺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就相信自己聞一聞。你抬哪一條腿,他就知道你放什麼屁,聞錯了怎麼辦?——"當然有聞錯的時候,"老爺曾慢聲慢氣地說,"殺錯了不要緊,但不能放錯了。"

唐老爺望着余胖子走出逍遙城的背景,聞出東西來了。不過這一回他的確聞錯了。但到底是誰讓他聞錯了的?是姓余的。當然要"做"掉他。

上海灘就要死人了。

小金寶起床通常在午飯時刻,夏日裏也就是午眠時分。小金寶從來不午睡的。她一覺醒來時大上海的太陽正懸挂在中天。夏日的太陽兇猛銳利,大上海也就是這一刻能安穩幾分鐘,四處皆靜。小金寶的後院的草坪全是刺眼的炎陽。天井的地磚烤白了,反射出懶洋洋的光,後院的草坪上幾隻乳白色的木凳不醒目了,顯眼的倒是凳子底下的黑色陰影。那些陰影如幾隻黑狗,靜卧在草坪的四周。

小金寶在馬臉女傭的安排下洗漱完畢,靜坐在大廳里吃早飯了。她剛剛洗完臉,臉上隱隱有一種青色光芒。她早晨的胃口歷來不好,景泰藍小碗與調羹在她的手裏發出一些碰撞,又孤楚又悠揚。她的左前方有一盆插花,五六朵鮮嫩的玫瑰富貴而又喜氣。小金寶沒有上妝,她的臉色在玫瑰面前流露出枯敗痕迹。小金寶看了看窗外門前的大太陽,突然心血來潮,關照女傭說:"把冬天的衣服拿出來曝曝。"

小金寶的衣服真多。這也是每一個風塵女子共有的特徵。馬臉女傭進進出出,不一會兒天井裏就鋪得紅紅綠綠。我幫着馬臉女傭接接拿拿,但小金寶馬上把我止住了。她看了看我的手,嫌我的手汗漬多,"太鹵"。我只能斜站在門框旁邊,看天井裏的那株大芭蕉。那株大芭蕉在正午的炎陽下閃爍着油光,被陽光弄得又妖嬈又吃力。它的巨大葉片在水泥與磚頭之間顯得缺乏應有的呼應,從進門的那一天起,我總覺得這株芭蕉與小金寶之間有某種相似,紛絮茂盛底下隱藏了一種易於忽略的孤寂。

馬臉女傭開始往後院的草坪上運衣裳。整個後院開始瀰漫出樟腦丸的古怪氣息。這股氣味越來越濃郁。小金寶夾了根煙,我走上去打火,她半天都沒有點,卻把煙放下了自語說:"多香,多好聞的氣味。"我知道她說的是樟腦。我弄不懂她怎麼這樣痴迷這種氣味。她的腦門上有一種夢的顏色,在夏日午時鬆軟地綿延。我覺得她有一種類似於夢的東西被樟腦的氣味拉長了,弄亂了,弄得四處紛飛。小金寶這樣的神情渲染了我,我追憶起我的家鄉,我的小柳河,我的桑樹林。我望着小金寶,就這麼走神了。小金寶突然注意到了我的打量,無精打采地說:"看什麼?我又不是西洋鏡!"小金寶哼了一聲,走到了條台面前。她趿了一雙拖鞋,她的走動伴隨了拖鞋與地毯的磨擦聲,聽上去拖沓而又慵懶。她拿起一張膠木唱片,放到手搖唱機上去,搖了兩下,卻又把唱片拿下來了。她的手又伸到了礦石機的開關上去,奧斯邦電台裏頭正播送小金寶的歌。小金寶聽了兩句,好像對自己極為厭煩,轉開了。另一家電台里是日本仁丹和南洋香煙廣告。小金寶轉了一氣,聽來聽去總是無聊,順手又關了。

我側過臉打量起後院,鞦韆也被馬臉女傭用上了。鞦韆上卧了一件方格子呢大衣,呢大衣被太陽曬出了熱焰,在鞦韆上像被燒着了,有一種無色無形的火苗在靜靜晃動。小金寶點上煙。她的煙吸得極深,吐得卻很慢,很輕。大口大口的濃煙里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焦慮與鬱悶,隨後淡了,隨後淡成為虛空。

這天就這樣無聊,就這樣無所事事。就是這樣的無聊中我卻惹下了大禍。

傍晚時分馬臉女傭開始收衣物。小金寶說:"臭蛋,洗洗手,幫着收東西。"我洗好手,小金寶拿出一包樟腦丸和一疊小方紙,關照我把樟腦丸一顆一顆包好,待會兒塞到衣服的口袋裏去。依照小金寶的吩咐,我先得在所有木箱的四隻角落塞好白紙團。我托着一隻盤子走進了小金寶的卧室。她的卧室極考究,放滿了各式小盒子小瓶子和剔透的小玩意。小金寶不在卧室裏頭,但我盡量躡手躡腳,不弄出半點聲音:我知道這個女人對樟腦氣味的病態熱愛,能放的地方我都給她放上了。

事情最終發生在一雙棉鞋上,這雙老式兩片瓦棉鞋放在一張櫥子的底部,被一塊布擋着。這樣的棉鞋我非常熟悉,這樣的棉鞋充滿了冬季里的鄉村,但在小金寶的卧房裏見到我反而好奇。我拿起鞋,鞋沒有穿過,沒分出左右。我把手伸進去,夏日裏把手伸到棉鞋的深處有一種異樣的歸家感受。我塞進一隻樟腦丸,隨後拿起了另一隻。

另一隻鞋裏頭有隻小盒子,一隻極普通的紙盒。我打開來,裏頭裝滿了塑膠口袋,口袋裏頭是一個圓,像一隻大耳環,也可以說像一隻小手鐲,軟軟的。我拿在手上,回頭看了一眼小金寶,小金寶正在修指甲,沒留意我這頭。出於一種神秘的暗示,小金寶恰恰就在這時抬頭看了我一眼,她看見了棉鞋。她的整個身子抖了一下,像給刀子戳着了。小金寶無比迅猛地衝進來猛推了我一把,抱過了棉鞋。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塞了進去。她的這次兇猛舉動使我十分錯愕。她捂住棉鞋,臉上脫了顏色。我弄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那又不是金子。那麼軟,能值什麼錢?

"你看見什麼了?"好半天她這麼厲聲問。

"……沒有。"我說。

她咬了牙撕着我的耳朵問:"你剛才看見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說。

小金寶一時反而無話了。她穩了穩自己,卻沒有再說什麼。她把棉鞋順手扔進一隻箱子裏去,把我拉到客廳,叼好煙,對我小聲說:

"給我點根煙。"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給她點完煙,小心地立在她的身邊。

馬臉女傭恰巧走進客廳,她抱了一大箱子衣物,卻被小金寶叫住了。"柳媽,"小金寶躺到一張躺椅上,"讓我看看我的小乖乖。"

馬臉女傭沒有立即離開,她放下衣物,卻把目光移向了我。她的眼神讓我不踏實。她就那麼用生硬冰涼的目光叉住我,直到我掛下上眼皮。我再一次抬起眼皮的時候馬臉女傭已經離開了,她從懷裏取出一隻銅鑰匙,從後門拐到左邊去。隨後就沒了下文。

小金寶的香煙抽掉三分之一時馬臉女傭回來了。懷裏抱了一隻大圓桶。圓桶上罩了一層厚厚的黑布。小金寶夾了煙,用夾煙的那隻手指了指地上的圓桶,對我說:"臭蛋,把布掀開。"我走上去,悄悄提起一隻布角,弄不清黑布下面是什麼。我拉開那張布,拉開布我就嚇呆了,一條眼鏡蛇幾乎在同時豎起了它的脖子,對着我吐出它的蛇信子。蛇盤在一隻極大的玻璃缸里,它的粗糙皮膚在玻璃的透明中纖毫畢現。馬臉女傭用一塊玻璃壓住缸口,小金寶蹲到玻璃缸邊,尖尖的指頭華麗地撫過玻璃壁,對蛇說:"小乖乖,你真乖,是在鄉下好還是在我這兒好?"小金寶一邊自問一邊自答了:"呵,在我這兒好,你可要乖,在我這兒你可別亂動,亂說,啞巴的舌頭不乖,啞巴的舌頭就沒有了,對不對?"馬臉女傭正站在我的對面,我看見馬臉女傭的兩隻手緊叉在一處,兩隻大拇指不住地上下轉動。她的一隻牙齒齜在外頭,兩道目光痴痴地望着我。我的手涼了,我聞到了馬臉女傭嘴裏的一股濃臭。我低下頭,聽懂了小金寶話里的話,可我弄不明白什麼地方又得罪她了。我只是覺得手上冰涼,好像那條蛇從我的身上遊了過去。

小金寶歪了下巴讓馬臉女傭抱走玻璃缸,走上來摸了摸我的頭。我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舌頭上。我用牙咬住了舌尖,對舌頭說:"你可要乖,在我這兒別亂動,亂說。"

小金寶突然對我好些了。這讓我很意外。我弄不懂究竟因為什麼。她甚至上街買毛線這樣的事也讓我陪她了。她買回了一盒子英國毛線,米色,摸在手裏毛茸茸的,兩隻指頭一捏就沒了,鬆開指頭它們又恢復了原樣。小金寶買完毛線情緒特別地好,還主動讓我摸了一把,問我說:"好不好?"我想了想,連忙說"好"。

午後小金寶打毛線的興趣說來就來了,她讓我坐在她的對面,胳膊做成一張架子,幫她繞線團。小金寶繞到第三隻線團時門外響起了剎車聲,小金寶有些意外地抬起頭,進門的卻是給老爺開車的瘦猴。瘦猴走到小金寶的面前,叫過一聲小姐,一雙眼只管對我張羅。瘦猴對我說:"臭蛋,老爺叫你。"我有些恍惚,沒有聽明白他的話。小金寶放下米色英國毛線團,疑疑惑惑地說:"叫他做什麼?老爺怎麼會叫他?"瘦猴說:"回小姐話,我不知道,老爺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小金寶望着我,突然笑起來,說:"怎麼又傻了,老爺叫你,還不快去!"我望着她的笑臉,怎麼看她也不像小金寶。這女人真是好本事,剛剛是眼鏡蛇,掉過屁股就是大姐姐了。

我做夢也想不到老爺會讓我坐他的小汽車。老爺的汽車在下午開進了四馬路,四馬路熱鬧非凡,兩邊的建築裝潢呈現出中西迥異的矛盾格局。車子開得很慢,小廣寒、也是樓、鴻運樓、中和館、一品春、青蓮閣以轎車的速度次第往後退卻,各式人等在路兩側閑逛,西裝革履的洋場闊少與身穿黑亮烤綢短衫的幫閑佔了多數。老爺的車在"聚豐園"門前停住,我從汽車的反光鏡里看見老爺正對着自己微笑。老爺說:"臭蛋,四馬路可是個好地方,要吃有吃,要玩有玩。"

下午三點鐘正是餐館的閑時。聚豐園的二樓上冷冷清清,乾淨漂亮的二樓客廳只有兩三個閑人在喝閑酒。老爺上了樓,四處張了眼看,窗前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客人端坐在圓桌前。他坐在室內,卻戴了副墨鏡,正對着窗下四處打量。我注意到他的面前只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壺酒,一隻酒盅。老爺緩緩向那人走過去,那人看見老爺過去,把老爺上下打量了一眼,拿起筷子橫放在酒盅和盤子之間。

跑堂的夥計走上來,對老爺鞠過躬,彎了腰說:"先生要點什麼?"

老爺指了指墨鏡面前,說:"跟他一樣。"

夥計轉過身後老爺抱起了拳頭,往後退了一步,說:"老大是門檻中人?"

墨鏡回過頭,摘下了眼鏡,起身離了坐位,拱起手說:

"不敢沾祖師爺靈光。"

我發現墨鏡摘下眼鏡后是一個白白凈凈的人,兩隻眼睛很小,很長,長長的一條縫。

老爺和墨鏡相向而坐,坐下后老爺發話說:

"幫是哪一幫?"

墨鏡說:"江淮四幫。"

"貴前人領哪一個字?"

"父在外,徒不敢言師——敝家先師頭頂二十路香,手燒二十一路香,諱一個'鐵'字。老大領哪一個字?"

"頭頂念一世,身背念二世,腳踏念三世。"

老爺和墨鏡便再次拱手,一同會心一笑。

"兄弟找上門,是尋口霸、開桃源還是開條子劈堂?"墨鏡說。

夥計上來放下酒菜,老爺陰森森地盯着墨鏡,好半天說出兩個字:

"劈堂。"

"野貓頭還是鑽地鼠?"

老爺說:"野貓頭。"

"幾條地龍?"

老爺伸出三根指頭。

墨鏡笑笑,搖搖頭,說:"長價了,這個價只夠卸兩條腿。"

老爺夾住一隻大拇指,把食指也放出去了。

"我要全打開。"

"老兄口子太大。"老爺的臉上有點不高興。

"兄弟我靠這個吃飯,向來萬無一失。"

老爺沒吱聲,半晌把指頭伸到酒杯里去,眼睛看着四周,在案板上寫下一行字。老爺從口袋裏掏出一面小鏡子,鏡面對着對面的墨鏡。老爺把鏡子從面前的一行字上勻速拉過去。墨鏡看着鏡子,讀通了,輕輕點頭。老爺把鏡子收進袋中,端起酒把那行字澆了,呼出一口氣,神情鬆動了些。老爺拱起手,說:"我和貴前人有過一面,照這邊的碼頭規矩,兄弟今晚為老兄接風。"

墨鏡當天晚上死在逍遙城裏誰也沒有料到。宋約翰這件事幹得真是漂亮。這麼多年了,墨鏡死的樣子我還記得。宋約翰怎麼會讓一個職業殺手去做余胖子?怎麼也不會。他要是那麼傻他哪裏還配叫宋約翰?他等着"虎頭幫"的人自己去做余胖子,然後把事情挑大,職業殺手那麼利索,余胖子死得又有什麼意思,宋約翰不會讓他死得那麼乾淨,死得那麼快。余胖子他還用得着,余胖子早早下土了,他一個人哪裏能和姓唐的。墨鏡真是個冤鬼,給虎頭幫請來了,又讓虎頭幫給做了。他做夢也想不到"虎頭幫"裏頭會出這樣的事。

墨鏡進逍遙城已經很晚了,可能是在接風晚宴過後。宋約翰和鄭大個子陪着他。兩個主人的臉上都有些酒意,但墨鏡沒有喝,我在後來的歲月里見到過數位職業殺手,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特徵:滴酒不沾。

照道理墨鏡是不該在這種時候到逍遙城裏來的。宋約翰能把他弄過來真的不容易。墨鏡的身份一直沒有顯露,真正知道他該做什麼的其實只有老爺和他自己。老爺沒有說,宋約翰也沒有問。宋約翰只知道墨鏡姓"王",到上海來做"棉紗生意"。這是墨鏡親口對他說的。但是,不管他姓什麼,做哪一路的生意,宋約翰的天羅地網在逍遙城是給他佈下了。

墨鏡進入逍遙城四下張羅過一遍,選擇了靠牆角的一張座號。逍遙城裏有些燠熱,生意也比前些日子清淡了。宋約翰進門時小金寶正坐在吧枱前和兩個客人說笑,小金寶似乎喝多了,但是沒醉。這個女人天生是個喝酒的料,喝多少都不醉,越喝笑容越亮堂。這樣的時刻小金寶的眼神有一種迷糊,顯得更有風韻。小金寶的一隻手正搭在一個男人的肩膀上,說了一句什麼好笑的話。她只笑了一半眼睛就和宋約翰鄭大個子他們碰上了。她拍了拍那人的肩,走到了宋約翰的面前。

"貴客來了。"

宋約翰點頭一笑,讓墨鏡走到小金寶面前笑着說:"這可是上海灘上最有名的歌舞皇后。"

鄭大個子向來對小金寶都是直呼其名的,他夾了雪茄,大聲說:"小金寶,大哥不在,也別《花好月圓》了,我就想聽'假正經,做人何必假正經'。"

小金寶對他拋個媚眼:"你才是假正經!"

宋約翰笑着說:"你別說,鄭兄說得不錯,我倒是也想聽。"

小金寶早就不聽他們啰嗦了,直勾勾地望着墨鏡。墨鏡極不習慣與女人面對面地對視,一雙眼只是想躲。他的眼角有些吊,有一種天成的風流態。"這位是——"

"敝姓王。"

小金寶一眼就知道他是女人面前的新手,來了精神,故意坐到墨鏡的對面,說:"姓王的都是我朋友——拿酒來,我們喝一杯。"

"我只喝水,從不喝酒。"墨鏡客客氣氣地說。

酒已經送來了,小金寶端起一隻杯子,斜了眼對墨鏡說:"你喝一杯,我給你唱一首。"

鄭大個子望了望墨鏡的酒杯,大聲說:"還不喝?"

宋約翰說:"王兄一晚上可是都沒喝。"

"那是什麼時候?"小金寶半閉着眼睛瞄了他一眼,"現在是什麼時候?"

墨鏡有些窘迫地說:"我真的從來不喝。"

鄭大個子伸手捧起墨鏡的酒杯,痛快地說:"我替你喝!"

小金寶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夾住了鄭大個子的巴掌,後頭的三隻指頭翹在半空,裊裊娜娜的樣兒。"我就不信我這點面子都沒有。"

墨鏡為難地拿起酒杯,看一眼小金寶,喝了,把空杯口對着小金寶。

小金寶粲然一笑,放下酒杯,起身說:"我去換衣裳。"一直站在吧枱內側的男侍阿化走了上來,他托捧了一隻金屬盤站在宋約翰的身後。阿化的上衣雪白,在逍遙城的燈光里不停地變換各種顏色。阿化長得臂長腿長,天生一副好身子骨。阿化在宋約翰面前弓下腰,墨鏡正捂了嘴一陣咳嗽。鄭大個子拍了拍他的背,說:"王兄真的是不能喝。"

宋約翰回頭盯住了阿化,他的雙眼一隻眼像叉子一隻眼像刀,有一種急於吃掉什麼東西的熱烈傾向。宋約翰命令阿化說:"給我一杯苦艾酒。"

阿化聽清楚了。阿化聽見宋約翰清清楚楚對他說:"給我一杯苦艾酒。"阿化迅速看一眼墨鏡,墨鏡正用無名指在眼窩裏擦淚水。阿化躬下腰輕聲對宋約翰說:"是,先生。"

宋約翰要喝"苦艾酒"就是要死人。至少死一個。

樂池裏的音樂是在一段相對安靜里轟然而起的。小金寶沒有唱,她跳起了踢踏舞,她的踢踏散發出一股熱烈的酒氣。節奏狂漫,動作誇張,捲動着肉慾。她的一雙腳在木質地板上踩踢出金屬與木質的混響,小金寶知道有人在看她,知道自己的乳峰之上聚集了男人的焦躁目光。小金寶誰也不看,她依靠天才的空間感受能判斷出男人們的空間位置。逍遙城裏安靜了,小金寶的鞋底在四處狂奔。她的頭髮散開了,黑色水藻那樣前呼後擁。

墨鏡在踢踏舞的尾聲走向了衛生間。衛生間的路通過吧枱前沿。墨鏡在一個女招待的指引下一個人悄悄向後走去。鄭大個子從來沒有見過小金寶還有這麼一腿,下巴掛在那兒。小金寶遠遠地看見宋約翰那邊的坐位上空了一個人,她喘着氣,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明白過來是那個姓王的離開了。台下一片喝彩,所有的手都在半空飛舞。只有吧枱里的阿化低了頭,靜靜地擦一樣東西。阿化手裏拿了一塊很大的布。是在擦他的指頭,一隻,又一隻。這傢伙總是那麼愛乾淨,手上一點東西都不能沾。

墨鏡從遠處的過道上出現了。他扶着牆,他的手指幾乎像壁虎一樣張了開來,吸附在壁面上。逍遙城裏恢復了平靜,人們沒有注意這個額外細節。這時候有一個半醉的男人往衛生間走去,他走到墨鏡的面前,說:"你醉了。"墨鏡張大了嘴巴,一把撲住了他。他的手沾滿鮮血。半醉的男人看着他的手想了好半天,突然大叫道:

"血,血,殺人啦!殺人啦!"

逍遙城的混亂隨墨鏡的倒地全面爆發。逃生的人們向所有的牆面尋求門窗。桌椅散得一地。整個逍遙城只有三塊地方是靜的:吧枱、舞台和宋約翰的座號。鄭大個子扔下香煙立即衝到了墨鏡的面前。小金寶立在台上,站姿麻木得近於處驚不變。她的眼裏飄起了煙。那股濃煙飄散出來,瀰漫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她弄不懂身邊發生了什麼。她的身邊死過無數的人,她惟一能知道的僅僅是又死人了。

"怎麼回事?"鄭大個子問。

宋約翰沒說話,陰了一張臉,好半天才嘆口氣說:"天知道。大上海才太平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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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半(孤島、上海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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