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今天喝點什麼?”
“日行一殺,咖啡特調。”
看着落地窗外的嚎啕大雨,整棵行道樹都給吹歪了。
這颱風病得不輕,自以為是龍捲風來着,朝四面八方盡呼呼打打,飛樹走石。
我也是神經病,大颱風天在“等一個人”咖啡廳,等着那一個人。
桌上放着厚厚的業務名冊,我的手裏翻着一點都不讓人驚奇的八卦雜誌。
不知道嘗起來是什麼怪味道的咖啡還沒煮好,這是我今天唯一期待的驚喜。
雨一直下,一直下,一直下。
直得下,橫得下。
居然橫着下。
我的思緒隨着錶上的時針,以緩慢到偷偷摸摸的姿態爬到桌上的名冊,鑽進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與名字。
我想說幾個故事。
關於幾個有意思的人,關於一些穿鑿附會,關於一些荒誕的傳說。
是啊。
荒誕的傳說。
所謂的職業,不分貴賤,只有報酬高低。
上帝給了自由意志,於是傻一點的人便為了榮耀他而存在,但是干我們這一行的就知道,所謂的上帝只存在於電影裏的台詞“我們的心中”,真真正正走在大街上的,卻是一個又一個裝模作樣的妖魔鬼怪。
幾年前,我是個殺手。
殺手九十九。
我們的工作不主張榮耀上帝,也不負責替上帝打掃這個污濁的世界。
嚴格說起來,面目猙獰的魔鬼才是我們的大主雇,因為人們願意花錢將另一個人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除的理由,幾乎都在比骯髒齷齪的。雖然跟我無關。
最多的原因當然是為了錢。
例如我第一個接到的單子,就是要我搭乘一班前往泰國的飛機,去殺一個剛買鉅額保險的台灣觀光客,期限五天。我還記得我根本等不到飛機着陸,就在飲料里動了點手腳,讓目標的靈魂直接在兩千呎高空飛升到天堂。半年後,幕後花錢買兇的目標妻子被逮捕了,跟我無關,一切都是她自己酒後漏了口風。
全世界警方有個共通的辦案守則:某人死後,誰能獲得最大利益,案子就往哪裏查。利益,就是真正的動機。很有道理。
其次是為了復仇。
復仇的單子,要不是我是個敬業的殺手,坦白說我能不接就不接,因為單子裏的附註要求特別啰唆。比如委託人一定要我把對方的眼睛都給刨出來泡在寶特瓶裏帶走(因為目標長期鄙視委託人);或要我把目標入珠的生殖器割下,併當着半死不活的目標的面丟進果汁機里榨成肉汁(我可以理解被強暴的痛苦,但你可知道我因此反胃、吃了幾個月素嗎?);或是規定我一定要在目標身上砍足一百刀,最好是在目標氣絕前、還有痛覺時砍完(抱歉我辦不到,我只能痛快地給了目標一刀,然後再隨便劃上九十九道)。
也許你會想,幫人復仇是一件正義事業,就像美國英雄漫畫裏替天行道的那一回事,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哎,其實關於因復仇而生的買兇,常常跟正義一點狗屁關係也沒有!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前經紀人交給我單子的時候,那場錯愕的對話。
“九十九,這次的目標還請你多擔待了。”
我的前經紀人是個老女人,老煙槍,退休后從事殺手經紀已有十九年的歷史。
她是死神餐廳的常客,據說也是股東之一,所以我們的委託接單大多發生在死神餐廳。
我打開牛皮紙袋,成疊的照片,都是一對可愛雙胞胎女孩的生活照。
真不尋常,看樣子才不過七、八歲大的小女孩,誰忍心殺掉她們?
“是買主的親生子女被殺掉,所以想要殺掉仇家的雙胞胎報復吧?”
“老弟啊,我原先也是這麼想,但這對雙胞胎偏偏就是買主的親生骨肉。單子上交代,你下手的時候要搞成像綁票勒贖,手段殘忍一點,別讓警方懷疑到買主身上。”前經紀人點了煙,替我倒了杯水。
“不是吧,保險金動到自己的骨肉上頭?”我皺眉。
前經紀人搖搖頭,她的魚尾紋埋在煙霧裏,深沈地不多透露一字。
“如果你不接,我可以理解。”她說,將煙攆熄。
“不,我接。”
我漠然地翻着手中的幾張照片,說:“這個世界上誰該死誰不該死,再怎麼樣也輪不到我們殺手決定。這個世界上不該死卻死掉的人實在太多,也不見得就壞了什麼改變。我收錢辦事,就是這麼簡單。”
但,我想知道原因。
我將照片收疊好,一言不發看着前經紀人。
這是我接下單子的小小權利。
“僱主上個月剛剛發現有錢有勢的丈夫偷情,對象是自己的好朋友。僱主氣瘋了,她提離婚,丈夫竟一口就答應,也不多做挽留,還開了一張吃穿不盡的支票給她。我能說什麼?她唯一能報復丈夫的,就剩這一對女兒。”前經紀人像是讀着蘋果日報的頭版,語氣平和卻不淡漠。着實是個專業的殺手經紀。
“女人真是輕惹不得。”我收起照片,將杯子裏的水喝完。
起身要走了。
“讓這兩個小孩子上了頭條,后款多一成。”她又點了支煙。
“試試看。”我戴上墨鏡。
“保持心情愉快。”煙霧。
“保持心情愉快。”我沒有回頭。
沒道理的事可多着。
干殺手的,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沒見過。
就像神祕的宗教組織,也不知道從誰開始,殺手間有了法規樣式的職業道德。
一,絕不搶生意。殺人沒有這麼好玩,賺錢也不是這種賺法。
二,若有親朋好友被殺,即使知道是誰做的,也絕不找同行報復,也不可逼迫同行供出僱主的身分。
三,保持心情愉快,永遠都別說“這是最後一次”。這可是忌諱中的忌諱,說出這句話的人,
幾乎都會在最後一次任務中栽觔斗。
除了職業道德,委託人與殺手之間也有不成文的默契。
一,不能愛上目標,也不能愛上委託人。
二,不管在任何情況下,絕不透露出委託人的身分。除非委託人想殺自己滅口,否則不可危及委託人的生命。
三,下了班就不是殺手。即使喝醉了、睡夢中、做愛時,也得牢牢記住這點。
雖然不是每個殺手都有經紀人,但自我有了經紀人後,上面那三條不成文默契的前兩條也就形同虛設。
說到經紀人,打現代社會高度發展后,職業分化也就梳理得越發細緻,想當殺手除了靠師承關係,就得自己發展個體戶,坦白說接單十分靠運氣,有一殺沒一殺的日子十分辛苦。此時藉助經紀人廣接凶單就變得很重要了。
畢竟大家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工作,殺人嘛,有供給,也從不缺需求,兩邊卻不知道怎麼連結起來的時候,你就會看到報紙上滿滿的都是不專業的臨時起意殺人、拙劣的業餘殺人犯罪。你蹲苦牢,我沒錢開工,何苦來哉?經紀人幫兩方牽線,收取傭金,也算是暗黑的功德。
經紀人跟殺手一樣,端地是千奇百怪,但我敢打賭每個殺手經紀以前也都是殺手,因為只有真正殺過人的專家,才能了解殺人專家的心理素質,與接案發展性。
無關抽象的理論,你得雙手染血才能明白為什麼我們須要“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對我來說相當重要,我無法勉強自己去做不喜歡的事,但職業就是職業,“選人殺”這種不像樣的自由讓我渾身不自在,因為這意味着我不是殺人的人道工具,而是一個有價值判斷的人性容器——這令我覺得這個人的死在道德上我也有一份。這根本不對。
所以在執行能力範圍內,我什麼單子都接,也殺了不少人,吐了幾次。
然而當我做了九十九次惡夢之後,我就不再干殺手了。
這是我的制約。
那對可愛的雙胞胎姊妹,就佔了其中八十七次惡夢。
制約非常奇妙。就在我以為我這輩子都擺脫不了雙胞胎姊妹的陰影時,所有的惡夢在我退出殺手那天正式結束,就像海嘯快要形成卻瞬間潮退,海水一退千里永遠不再襲岸。這個現象連天橋下的黑草男也沒辦法解釋。
你問我不當殺手以後,我怎麼辦?
世事難料,我什麼都信。
我是存了好大一筆錢,也有一些類似環遊世界的庸俗規劃,但就在我正好完成了制約隔天,我的前經紀人過世在榮總。死因跟不得善終一點關係沒,她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鼻咽癌,某夜在化療的睡夢中死去。
當時我正好買了束花去探望她,她的遺物給了我一點啟發。
“請問你是家屬嗎?”護士。
“不是。”我將花放在隆起的白布上。
“那麼,你是九十九先生?”
“對。”
“高老太太有東西留給你。”
我的前經紀人到底還是了解她旗下的殺手,依照遺囑,律師將她的大筆遺產扣除陰險的稅金后匯往在美國教書的女兒,而我則接收了護士轉交給我的殺手經紀記事本。
記事本裏面沒有任何一句話是真正留給我的,連一句“這東西就交給你了”之類的寒暄都沒有。
裏頭有的,儘是一些我既熟悉又陌生的數字。
幾個只曾聽過名字卻未曾謀面的“同僚”連絡資料。
幾頁常見委託人的檔案。
如你所料,我坐在安寧病房外的藍色塑膠椅上,翻着記事本,翻着殺手職業背後另一道複雜的人際機關。摸索着我往後的人生之道。殺手經紀。
那天,也是下雨。
八年了。
我想聊聊我底下的殺手。
他們值得一聊。
從我正在等的這個人當作故事的引線,似乎比較引人入勝,因為他的委託相當奇特,荷里活導演跟社會學家一定都有興趣買下他腦袋裏的想法。
大約是八個月前,我接到一通老客戶的電話。他說有個朋友想殺人,希望我能幫他解決,並快遞了前往馬爾地夫群島的來回機票,與一小筆出勤費給我。
“弄得這麼神祕,是不是有去無回啊?”我泡在浴缸里,看着手中的機票。
“九十九,你不是常說你的命比貓還硬,現在怕啦?你放心,他是我的好朋友,他找上你純粹是我推薦。你信用好,態度佳,辦事的方法多,除了閻羅王以外找不到比你更可靠的宰人專家了。”
“繞口令啊?”我失笑,倒也有些得意。
“總之,你一下飛機就會有人接你,享受旅程吧。”
機票的日期就在隔天,看來這個新委託人還真迫不及待想殺人。
我一下飛機,就有兩個黑人幫我提行李,幫我快速通關。
機場外,一輛並不招搖的轎車已候着,司機是個操台語口音的華人,簡單確認了我的身分后,便要載我去見神祕的委託人。我一坐進車,旁邊一身體臭的黑人想學教父電影拿黑布蒙上我的眼睛,我覺得很可笑,於是用過去殺人時的神神冷冷打量了他,他便不敢堅持,更不敢搜身。
半個小時后,車子來到湛藍的海邊。
海鷗悠悠遨飛,委託人坐在白色的躺椅上,雙腳半泡在溫和的淺水裏。
旁邊,還有一隻無人的白色躺椅。
委託人搖搖手遣走了他虛無的排場,喚我一個人走過去——
有點意思,兩個人坐在躺椅上對着沈默的大海談殺人生意。
捲起褲管,脫掉鞋子,我踏着浪花走向他為我預留的躺椅,心想有錢人真愛裝模作樣,殺個人有什麼了不起,搞得如此鬼祟神祕。等會兒得跟他提個高於市場的高價,好搭配他自以為的身分地位。
但我一坐下,看見委託人的臉,我不禁傻眼。
這個人,不就是前幾天驚爆行蹤成謎的鴻塑集團董事長嗎?大約一星期前鴻塑集團召開股東會議,但是一向掌控公司全球佈局的王董卻沒有出席,甚至音信全無,這一離奇的現象引起了媒體與投資法人高度的質疑,鴻塑股價連續跌了一個禮拜。有一說是王董身體微恙,在和信醫院檢查出前列腺癌。又有小道消息傳出身價百億的王董已經遭到綁架,但未經警方證實。
原來,王董是跑到這個世外桃源躲起來了。
“殺手經紀,九十九先生?”他伸出手。
“是,你是鴻塑集團的王董事長。”我握住;他的手掌非常厚實,有了點年紀卻很有彈性,足見平時保養得很好。
“頭一次花錢殺人嗎?”我注意到他另一隻手,小指頭用白色紗布包紮起來,指節好像略顯短小。
聽到我單刀直入,王董只是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是。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王董拍拍我的手,放開。
王董的精神很好,雖然已經年近六十,肥肥的肚子外凸,但紅潤的臉色讓他像個四十五歲的中年男子,充滿了中年成功男子的雄性魅力。
事業心極強是王董在各大財經雜誌上的寫照,現在他寧可讓公司股價連續下跌也不願意透露他的行蹤,在此窩居對着這片美麗的大海說話,絕對不是眷戀渡假,而是有很濃,濃得非將自己藏起來的厚重心事。
濃得,非得殺個人。
“不必介意,每個人難免都有想殺掉的人,只是實踐力的差別。”我笑笑。
“當我知道殺手這個行業還有經紀人的時候,我真是大吃一驚。”王董試着放輕鬆,但他的呼吸速度泄漏了他的侷促:“但是,專業制度是最讓人放心的,不是嗎?”
“沒錯,殺人是結合一連串專業技術的職業:觀察、佈局、做事、清場、離開,每一個步驟都需要保持優雅的冷靜,才能避開不必要的麻煩,最重要的,當然是將委託人留在危險的界限外。”我用經紀人一貫的專業笑容說:“把人交給我們殺是正確的選擇,百殺百死,例無虛殺。最重要的一點是,保密是我們的專長。”
王董點點頭,從他的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照片后是一個名字。
“請問你跟他的關係?”我接過照片,大約是個接近四十歲的男人。
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集團年營收達百億以上的大人物要殺的對象,多半也是個大人物吧——我大概是在哪本財金雜誌上看過。王董想除之而後快的人,多半是某個讓他頭疼的、敵對集團的首腦人物吧?
“他是我的兒子。第二個兒子。”王董說。
“為什麼要殺他?”我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只是將照片收好。
“需要問到這麼仔細嗎?”王董皺眉。
“需要知道你殺兒子的動機,一方面是我個人興趣,一方面可以在交代殺手做事的時候,避開可能讓警方聯想到你的殺人方式。”我聳聳肩,說:“當然了,如果你不想說也沒問題,我們可以採取最傳統的高空狙擊方式把目標除掉,板機一扣,乾凈俐落。”
“我了解。”王董手杵着下巴,微微調整身體的姿勢。
“所謂的專業就是啰唆。”我笑笑,沒有把眼睛繼續壓在王董身上。浪靜靜來了,將我們的腳埋在帶着細沙的暖暖鹹水裏。
無可挑剔的,即時放鬆心情的好地方,拿來談殺人,拿來說故事,都是絕佳的地點。王董果然是優秀的生意人。
“兩個禮拜前,我被綁架了。”
“應該是自己設計的假綁架吧。”
“在我遭到綁架的第二天,我的兩個兒子同時接到了綁匪的勒贖要求,跟我的半截小指頭。”王董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晃着他包紮着紗布的半截小指。
這真是不尋常的變態之舉,我有點反感。
王董用異常冷靜的語氣說起故事:“綁匪總共有三個要求。第一,以交換核心技術為由,在一個月後將鴻塑集團底下最賺錢的五個未上市子公司的50%股權,用極低的價錢賣給跟公司一向友好的建勤集團。第二,以產能已滿載為由,將公司剛剛接到的摩托羅拉手機零組件代工單、蘋果電腦鋁鎂合金機殼代工單、美國xbox360連結器代工單,一半轉讓給建勤集團底下的相關子公司。第三,簽署一份結盟合約,將鴻塑集團在大陸的通路佈局一半的資源分享給建勤集團。”
我手底下也有幾張穩健的股票,財經雜誌偶而也會買幾本,即使我對公司管理只有一知半解,但也足夠對王董剛剛說的綁匪條件大感吃驚了。
“這三個條件,等於將鴻塑集團今年的營收——一半?三分之一?拱手讓給了建勤集團吧?不只如此,以往幾年鴻塑集團在大陸辛苦佈局的成果,也不再有真正的經濟規模了?那五個未上市子公司我不清楚,但——這種買法簡直是強取豪奪啊!”我說,發現自己竟罕見地多話起來。
天啊,我在激動個什麼?不過是一件勒贖範圍牽動數百億資源的綁架案!
“你的分析大致上是對了。歹徒限期考慮一個月,這一個月也是讓我那兩個兒子有充分的時間去運作剛剛那三個條件,如果一個月以後這些動作沒有開始進行,我的屍體就會分成十個箱子寄到各大新聞媒體,屆時股價還是會應聲下跌。”王董看着我,用生意人的眼睛打量着我表情的些微變化。
鮮少有這樣的情形,讓我在接單殺人時落居下風。
仔細一想,那個建勤公司的幕後大老闆不就是打電話給我,轉介王董當我客戶的老客戶嗎?我沉吟片刻,猜測說道:“所以,這是個局。一個藉機觀察你兒子的局。”
王董滿意地點點頭,說:“沒錯。”
看來這筆單子大致上成了。
遠處,一隻海鷗在空中慢慢盤旋,突然機靈俯衝下,雙腳在海里抓起一條魚。
水花四濺,海鷗旋即高高飛起。
“你兒子身邊的策士,早就安插了你的親信,藉着這個局你可以決定誰到底才是真心對你好,而不是巴望着你的遺產。你只殺一個兒子,表示只有一個兒子辜負了你的想法。”我看着海鷗將魚摔在淺灘上,用尖銳的嘴喙啄開魚鱗,掏挖着牠的內臟。繼續說道:“一個孝順的兒子準備不計代價接受綁匪的三個條件,另一個兒子卻原形畢露,寧可犧牲辛苦養育自己的老爸也不願公司蒙受損失。考驗人性的局,殘忍,倒也不失公平。”
王董嘆了口氣。
“正好相反。”
“!”
“從小,我就灌輸了兩個兒子公司至上的霸權觀念,打他們看得懂數字以來,我就為他們講解什麼是股東權益、每股凈值、稅前盈餘等名詞,就是想讓他們早日成為我打理鴻塑霸權的左右手。”王董越說越激動,握緊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說:“要知道,鴻塑集團去年的全球營收破兆,是台灣目前市值最高的公司,我們的專業幾乎橫跨所有的領域,今年底還打算髮展炙手可熱的太陽能矽晶電池,明年還會轉投資晶圓代工,按照我的計畫,五年內台灣所有的關鍵產業都將被鴻塑集團吞併,所有的公司想要接單都得看鴻塑臉色。到了第十年,鴻塑集團將成為全世界前三十大公司。”
我聽着聽着,漸漸明白了王董深沉又可怕的思惟。
“我不過是鴻塑集團的首腦,一個每年領取數十億股利分、終有一天會遲暮老死的首腦——鴻塑兩個字,才是永恆不滅的偉大圖騰。心軟的人是無法接替首腦的位置,尤其心軟到要將公司巨大的利益與產業前景拱手讓人的人,更是鴻塑成長的絆腳石。”王董深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天空頓了頓,接著說:“尤其當我死後,公司的經營權將由兩個兒子平均繼承,這種將公司實力分裂的做法只會讓集團的成長腳步遲緩許多,所謂的策略結盟,永遠比不上一人獨大。”
我全部都懂了。
王董要殺的,竟是為了拯救父親不惜犧牲公司利益的孝順兒子。殺了他,鴻塑集團就沒有分產切半的隱憂,資源集中一子之手,盡情伸展全球佈局的鷹翅。
“愛我,就應該知道對他們的父親來說,鴻塑集團的圖騰才是家族的夢想。”王董淡淡說道,從上衣口袋又拿出一小串名單,交給了我。
上面有三個名字,還附着一張支票,上面的數字正好是我接單公定價的兩倍,看來這個王董真是一流的生意人,既給我期待的甜頭,又不讓我有大敲竹槓的機會。
“這是贊成我兒子要保全我性命為優先的三個公司主管,他們留着也沒什麼用處,我連兒子都可以不要,這些只懂拍馬屁的老臣也沒有理由活着,你說是吧?”王董冷冷地說。
“大生意上門,我該向你鞠個躬才是。”我莞爾,將名單與支票收下。
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規律的海潮沙沙聲適時地填補了殘忍的空白。
海鷗享用完牠的鮮魚大餐,再度拍翅飛上天空。
我站了起來,拎起鞋子,也該走了。
王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說了幾句話。
“請讓他毫無痛苦離開這個世界。因為,他是我深愛的兒子。”
“這點請放心,我們有最好的殺手,包準你的兒子走得非常突然,只有一眨眼的時間,他的死法絕對不會影響到股市。”我露出訓練有素的專家笑容。
那是一種讓你放心把人交給我殺,亦不知不覺同時將罪惡感交給我,令你如釋重負的,千錘百練的笑容。
我走了幾步,將褲管卷放下來,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其實你只要匯錢給我,郵寄給我照片與名字,我就可以幫你殺掉你的兒子跟這三個家臣,你又何須冒着讓我知道委託人是誰的道德風險?”我問。
“我想看看,動手的人是誰。”王董沒有回頭。
“有意義嗎?”我看着躺椅上,王董的背影。
“知道自己兒子的殺人兇手的模樣,難道沒有意義嗎?”王董搖搖手。
我笑笑,帶着一筆大生意離去。
在飛回台灣的兩千呎高空上,我看着萬里無雲的平流層回想兩小時前的對話。
我很想跟王董說,這中間所有的企業與家族危機都是他一手製作出來的,人生重要的哪裏是錢,有這種關心他的兒子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在我的想法里只要多替孝順的兒子找全幾個心狠手辣的家臣輔佐他并吞天下也就是了,況且寧願犧牲父親也要保全公司的那個兒子,有的也許只是一副鐵石心腸,未必謀略經營的本事就高。
但,勸人別殺人不是我該做的,那是慈濟大愛台的工作。
我只知道,世事難料。
於是我什麼都信。
一回台灣,我就着手進行。
王董給兩個兒子的抉擇期限是一個月,現在過了兩個星期半,只剩下十天的時間。扣掉宣傳用語,實際上從沒有天衣無縫的殺人佈局,但要做到全身而退、線索幾乎不留痕迹的地步,最好有一個月的準備期。
十天的時間對準備殺一個人來說是倉促了些,但這次我的收款足以讓我扣掉酬庸后,還有充沛的資金去尋找能夠在期限內稱職殺掉目標,並達成委託人“毫無痛苦死去”囑咐的高級殺手。
是啊,真正高檔的殺手。
如果g是排行榜里號稱誰都殺得死的頂級殺手,而月是正義獨行的全民英雄,那麼,藍調爵士就是最被低估,收費卻是最昂貴的智能殺手。
殺手是很極端的職業,從事其中的人難免有些怪癖,所以每個殺手都有不同的聯繫方式,這些聯繫方式可以說是除了殺人風格之外的、更重要的辨識系統。
我相當尊重,我從前的怪習慣也不少。
要見藍調爵士,就得去信義區最貴地段的私人精神科診所,掛憂鬱症的下午門診。那天下午,我在優雅寧靜、又滿室書香的候診室里翻了兩本八卦雜誌、一本財金雜誌、兩本漫畫,才終於輪到我的看診。
偌大的診間像個格調高雅的總統套房,落地窗外是個綠意盎然的花圃天台。
黃昏時分的陽光少了點溫度,多了點重量,灑進診間的角度非常適合把我脖子上的領帶解開,然後把皮鞋給踢掉。
知名的精神科醫生為我倒了杯水。恕我無法透露他真正的名字。
“藍調爵士,看樣子你不殺人也可以過得挺好。”我躺在病人專屬的柔軟沙發上,整個身子陷入備受呵護的醫療機制里。真夠舒服的。
“沒辦法,我的制約可是窮兇惡極啊。”藍調爵士笑笑,將香精重新換過。
藍調爵士的腦子裏被埋了一個記憶炸彈。這是他的師父為他特別安置的。
如果藍調爵士停止接單殺人,無法解除的自殺系統就會啟動,把他送進地獄的火焰山。藍調爵士的人生很愉快,見識過他師父怎麼玩弄、扭曲他人人生,藍調爵士可不願意喪生在怪異恐怖的不明死法下。
他的制約從來不是祕密,藍調爵士把我當成他的好朋友。
“這次是誰活得不耐煩啊?”藍調爵士坐在我身邊的軟椅。
“我有個單子,單子上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人必須在十天內解決,當然越快越好,五天內解決的話我多付你兩成的報酬。”我將一疊自己整理的資料交給他,說:“這是我隨便從google上查到的資料,只是幫你快速了解這些人的背景,至於做事應該取得的資料,就是你份內的工作啰。”
藍調爵士隨手翻着那些資料,不到半分鐘他便將資料送進一旁的碎紙機,將微不足道的“證據”給切成意義不明的垃圾。
操縱人腦是他的拿手好戲,速讀能力只是他與生俱來的小才能。
“九十九,看來是筆大生意呢。”藍調爵士伸伸懶腰,看着碎紙機吐出垃圾。
最近才剛滿三十歲的他發表對此次任務物的看法時,照例露出不該有的疲態。
這可是年輕有為的流行象徵之一。
“可惜對方摸清了這行的價錢,你也別藉機漲價了。”我笑笑。
“嘖嘖,我什麼時候跟你漲過價?”藍調爵士為自己倒了水,也為我添了些。
我看着豪華卻不失格調的診間,想起在我之前那位頗標緻的女病人,滿臉笑容地走出房門的樣子。她的高跟鞋精神奕奕地踩着大理石地板,美麗的小腿線條逗得我心情大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對了,像你這麼陽光幽默,錢跟聰明秤起來又一樣多的青年才俊,女病人是不是特別多啊?”我看着牆上的畫。達利的仿畫。
“當然。”他爽快回答,坐在桌子上翹腳喝水。
“說真的,你跟女病人發生過關係嗎?”我瞥眼觀察他的表情。
“小日本拍的片子看太多了,導致在影片與現實之間無法理性地理解落差,這種癥狀在精神病學的課本里至少可以找出十個病名。”他沒有生氣,還很認真。他一向是不生氣的。
“剛剛那個女病人,一臉就像是被你好好安慰過的樣子,春風得意呢,尤其從她走路的姿勢,兩條腿岔開的角度比常人還要再開五度這點,就足以……”我沒放棄。
“第一個病名起源自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叫……”藍調爵士打斷我的話。
“停,別替我分析。我最大的毛病是殺人跟教唆殺人,別的癥狀比起來都是屁。”我哈哈大笑,猛力揮手。
“不看診的話,就讓我清靜清靜吧。”藍調爵士看着門,又看了看我。
我失笑,搖搖頭。
“喂,我可是付了你貴得要死的門診費,我還有四十一分鐘可以在沙發上睡個覺吧。”我看着牆上的時鐘,疲睏說道:“要嘛退費,要嘛時間到了叫醒我。”
“你不怕你睡着的時候,我從你的腦袋裏掏出什麼鬼鬼祟祟的祕密?”藍調爵士笑笑抖抖眉毛,挑戰似地看着我。
我懶得理他,逕自在舒服要命的大沙發上睡著了。
睡夢中,我彷彿走進了蟬堡里描述的樸素綠石鎮,走進了位於沙漠裏冰冷的煉獄,走進了那一雙湛藍明瞳里的深海,然後整個身體浸泡在無數道像是液體、又像是棉花糖的藍色里。非常舒服。
四十分鐘后我一睜眼,發現自己正對着一面落地大玻璃,看着忠孝東路熙攘的下班人潮,而這些人潮以規律的節奏上下震動着,而我聽見從嘴巴里忽進忽出的巨大喘息聲。
是的,我正喘得要命,雙手緊抓着欄杆似的東西,兩隻腳抽筋似地原地跑步……等等,跑步?
定神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竟然在健身俱樂部的跑步機上慢跑,連衣服都沒換就這麼西裝革履地跑得滿身大汗,鼓鼓的口袋裏還塞着剛繳費的入會收據。
旁邊跑步的人全都用異樣的眼神打量着我。氣喘如牛的我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把領帶鬆了。
“缺乏運動容易產生不正常的性幻想,來,這是你的處方籤。”
不是紙條,而是我腦中浮現出來的預錄聲音。
我漲紅着臉,趁我還沒摔倒前按下了跑步機停止鍵……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