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三年

一九七三年

雨世人躲在

屋頂和傘下

我卻狂喜地

迎接你

下吧

飛瀉吧

傾倒吧

我張開

我的手

我的嘴

我的靈魂……

但——你

卻只

草草地淋濕地皮

我的悲傷呢

痛苦呢

還有那漫長該死的記憶呢

你都沒有

洗去

失望了

抖着

要撕碎你

但你

只是

冷冷地打濕我的單衣

怎麼為

怎麼……

不能

我狠狠地抓緊自己

你走吧

連同磨人的安慰

我不要

從不需要

像枯死的草

再不要泉水

我要遠遠地走開

狂飲那

絕望的淚

呆望着雲

盼那森冷的電

把——

大地擊焚

我幻想

像灰煙樣

飄入高空

你來呀

快呵

殘忍

我的頭

在枯桿上

沙岩上

讓死

來麻醉

我翻滾的心靈

好了

我的頭——

地球

碎了

思想

田野的裂片

在沉沒

終於

找到了你

熔岩

熱血

滾滾翻滾

我再不是

凝凍的溪流

也不是

平板的江河

我是死滅的大海

藍焰瘋舞

洪波狂歌

世界嗎

在我的餐盤裏

我吞着

嚼着

笑着

聽那城市

被嚼成粉末

我吃盡了

宇宙

和我自己

我的胸爆裂了

我自由了

重新得到了

生活

1978年春

在淡淡的秋季

我多想穿過

枯死的籬牆,走向你

在那迷朦的湖邊

悄悄低語

唱起兒歌

小心地把雨絲躲避

——生活中只有感覺

生活中只有教義

當我們得到了生活

生命便悄悄飛離

像一群被打濕的小鴿子

在霧中

失去蹤跡

不,不是這支歌曲

在小時候沒有淚

只有露滴

每滴露水裏

都有淺紅色的夢——

當我們把眼睛緊緊閉起

哦,在淡淡的秋季

我沒有走向你

沒有唱,沒有低語

我沿着籬牆

向彩色的世界走去

為明天的歌

能飄在晴空裏

1975年

銀河

銀河,竟是一條發亮的小溪,兩岸閃爍着星花和詩句。

兩岸閃爍着星花和詩句。

你的身影在波光中舒展,

我的心靈也溶化在水底。

但銀河畢竟是銀河,

它的美好並不說明它的意義。

但願我們能循着神秘的兩岸,

一直走向永恆的安息。

我是黃昏的兒子

我是黃昏的兒子

我在金黃的天幕下醒來

快樂地啼哭,又悲傷地笑

黑夜低垂下它的長襟

我被出賣了

賣了多少誰能知道

只有月亮從指縫中落下

使血液結冰——那是偽幣

泥土一樣柔順的膚色呵

掩埋了我的心和名字

我那渴望震響的靈魂

只有鞭子墾出一行行田壟

不斷地被打濕,被晒乾

裂谷在記憶中蔓延

可三角帆仍要把我帶走

回光像扇形的沙洲

海用缺齒的風

梳着蒼白捲曲的波發

烏雲的鐵枷急速合攏

想把我劫往天庭

然而我是屬於黑夜的

是奴隸,是不可侵犯的私產

像牙齒牢固地屬於牙床

我被鑲進了一個碾房

我推轉着時間

在暗影中,碾壓着磷火

於是地球也開始昏眩

變音的地軸背誦起聖經

青石上鑿出的小窗

因為重複,變成了一排

也許是迷路的螢蟲吧

點亮了我的眼淚

這是啟明星的目光

繞住手臂,像精細的銀鐲

我沉重的眼帘終於升起

她卻垂下了淡色的眼睫

我是黃昏的兒子

愛上了東方黎明的女兒

但只有凝望,不能傾訴

中間是黑夜巨大的屍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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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詩全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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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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