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第五章2

天一黃昏,老胡家就打起鼓來了。大缸,開水,公雞,都預備好了。

公雞抓來了,開水燒滾了,大缸擺好了。

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地來看。我和祖父也來了。

小團圓媳婦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給她一個玻璃球,又給她一片碗碟,她說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說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彈着。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邊,她就起來了,她想要坐起來在炕上彈這玻璃球。

還沒有彈,她的婆婆就來了,就說:“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來瘋什麼?”

說著走近來,就用破棉襖把她蒙起來了,蒙得沒頭沒腦的,連臉也露不出來。

我問祖父她為什麼不讓她玩?

祖父說:“她有病。”

我說:“她沒有病,她好好的。”

於是我上去把棉襖給她掀開了。

掀開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睜着。她問我,她的婆婆走了沒有,我說走了,於是她又起來了。

她一起來,她的婆婆又來了。又把她給蒙了起來說:“也不怕人家笑話,病得跳神趕鬼的,哪有的事情,說起來,就起來。”

這是她婆婆向她小聲說的,等婆婆回過頭去向著眾人,就又那麼說:“她是一點也着不得涼的,一着涼就犯病。”

屋裏屋外,越張羅越熱鬧了,小團圓媳婦跟我說:“等一會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說著的時候,好像說著別人地一樣。

果然,不一會工夫就洗起澡來了,洗得吱哇亂叫。

大神打着鼓,命令她當眾脫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脫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還請了幾個幫忙的人,就一齊上來,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來是十二歲,卻長得十五六歲那麼高,所以一時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看了她,都難為情起來。

很快地小團圓媳婦就被抬進大缸里去。大缸里滿是熱水,是滾熟的熱水。

她在大缸裏邊,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邊站着三四個人從缸里攪起熱水來往她的頭上澆。不一會,澆得滿臉通紅,她再也不能夠掙扎了,她安穩地在大缸裏邊站着,她再不往外邊跳了,大概她覺得跳也跳不出來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裏邊僅僅露着一個頭。

我看了半天,到後來她連動也不動,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滿臉的汗珠,滿臉通紅,紅得像一張紅紙。

我跟祖父說:“小團圓媳婦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里一看,小團圓媳婦沒有了。她倒在大缸里了。

這時候,看熱鬧的人們,一聲狂喊,都以為小團圓媳婦是死了,大家都跑過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淚來。

(小團圓媳婦還活着的時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還求救於人的時候,並沒有一個人上前去幫忙她,把她從熱水裏解救出來。)

(現在她是什麼也不知道了,什麼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把她從大缸里抬出來,給她澆一點冷水。這小團圓媳婦一昏過去,可把那些看熱鬧的人可憐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還主張着“用熱水澆哇!用熱水澆哇!”的人,現在也心痛起來。怎能夠不心痛呢,活蹦亂跳的孩子,一會工夫就死了。)

小團圓媳婦擺在炕上,渾身像火炭那般熱,東家的嬸子,伸出一隻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娘也伸出手來到她身上去摸一摸。

都說:“喲喲,熱得和火炭似的。”

有的說,水太熱了一點,有的說,不應該往頭上澆,大熱的水,一澆那有不昏的。

大家正在談說之間,她的婆婆過來,趕快拉了一張破棉襖給她蓋上了,說:“赤身裸的羞不羞!”

(小團圓媳婦怕羞不肯脫下衣裳來,她婆婆喊着號令給她撕下來了。現在她什麼也不知道了,她沒有感覺了,婆婆反而替她着想了。)

(大神打了幾陣鼓,二神向大神對了幾陣話。看熱鬧的人,你望望他,

他望望你。雖然不知道下文如何,這小團圓媳婦到底是死是活。但卻沒有白看一場熱鬧,到底是開了眼界,見了世面,總算是不無所得的。)

有的竟覺得困了,問着別人,三道鼓是否加了橫鑼,說他要回家睡覺去了。

(大神一看這場面不大好,怕是看熱鬧的人都要走了,就賣一點力氣叫一叫座,於是痛打了一陣鼓,噴了幾口酒在團圓媳婦的臉上。從腰裏拿出銀針來,刺着小團圓媳婦的手指尖。)

不一會,小團圓媳婦就活轉來了。

大神說,洗澡必得連洗三次,還有兩次要洗的。

(於是人心大為振奮,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覺的也精神了。這來看熱鬧的,不下三十人,個個眼睛發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過去了,洗兩次又該怎樣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像了。所以看熱鬧的人的心裏,都滿懷奧秘。)

(果然的,小團圓媳婦一被抬到大缸里去,被熱水一燙,就又大聲地怪叫了起來,一邊叫着一邊還伸出手來把着缸沿想要跳出來。這時候,澆水的澆水,按頭的按頭,總算讓大家壓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里了。)

這次她被抬出來的時候,她的嘴裏還往外吐着水。

(於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沒有不可憐這小女孩子的。)東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嬸,就都一齊圍攏過去,都去設法施救去了。

她們圍攏過去,看看有沒有死?(若還有氣,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趕快澆涼水。)

(若是有氣,她自己就會活轉來的。若是斷了氣,那就趕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小團圓媳婦當晚被熱水燙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

(鬧到三更天才散了場。大神回家去睡覺去了。看熱鬧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覺去了。

(星星月亮,出滿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個冬天。雪掃着牆根,風刮著窗欞。雞在架裏邊睡覺,狗在窩裏邊睡覺,豬在欄裏邊睡覺,全呼蘭河都睡著了。

(只有遠遠的狗叫,那或許是從白旗屯傳來的,或者是從呼蘭河的南岸那柳條林子裏的野狗的叫喚。總之,那聲音是來得很遠,那已經是呼蘭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蘭河全城,就都一齊睡着(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點也沒有留下痕迹。那連哭帶叫的小團圓媳婦,好像在這世界上她也並未曾哭過叫過,因為一點痕迹也並未留下。家家戶戶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戶戶都睡得沉實實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為三更已經過了,就要來到四更天了。)

(第二天小團圓媳婦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眼睛似睜非睜的,留着一條小縫,從小縫裏邊露着白眼珠。

(家裏的人,看了她那樣子,都說,這孩子經過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體了,真魂一附了體,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裏人這樣說,就是鄰人也都這樣說。所以對於她這種不飲不食,似睡非睡的狀態,不但不引以為憂,反而覺得應該慶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樂了六七天。在這期間,絕對的沒有使用偏方,也絕對的沒有採用野葯。

(但是過了六七天,她還是不飲不食地昏睡,要好起來的現象一點也沒有。

(於是又找了大神來,大神這次不給她治了,說這團圓媳婦非出馬當大神不可。

(於是又採用了正式的趕鬼的方法,到扎彩鋪去,扎了一個紙人,而後給紙人縫起布衣來穿上,——穿布衣裳為的是絕對的像真人——擦脂抹粉,手裏提着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滿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用人抬着,抬到南河沿旁邊那大土坑去燒了。

(這叫做燒“替身”,據說把這“替身”一燒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燒“替身”的那天,團圓媳婦的婆婆為著表示虔誠,她還特意地請了幾個吹鼓手,前邊用人舉着那扎彩人,後邊跟着幾個吹鼓手,嗚哇,嗚哇地向著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況說熱鬧也很熱鬧,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雙。說凄涼也很凄涼,前邊一個扎彩人,後邊三五個吹鼓手,出喪不像出喪,報廟不像報廟。

(跑到大街上來看這熱鬧的人也不很多,因為天太冷了,探頭探腦地跑出來的人一看,覺得沒有什麼可看的,就關上大門回去(所以就孤孤單單的,凄凄涼涼在大土坑那裏把那扎彩人燒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燒着還一邊後悔,若早知道沒有什麼看熱鬧的人,那又何必給這扎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從火堆中把衣裳搶出來,但又來不及了,就眼看着讓它燒去了。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錢。於是她看着那衣裳的燒去,就像眼看着燒去了一百多吊錢。

(她心裏是又悔又恨,她簡直忘了這是她的團圓媳婦燒替身,她本來打算念一套禱神告鬼的詞句。她回來的時候,走在路上才想起來。但想起來也晚了,於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的燒了個替身,靈不靈誰曉得呢!)

後來又聽說那團圓媳婦的大辮子,睡了一夜覺就掉下來了。

就掉在枕頭旁邊,這可不知是怎麼回事。

她的婆婆說這團圓媳婦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來的辮子留着,誰來給誰看。

看那樣子一定是什麼人用剪刀給她剪下來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說不是,就說,睡了一夜覺就自己掉下來了。

(於是這奇聞又遠近地傳開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願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覺得太不好。)

(夜裏關門關窗戶的,一邊關着於是就都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一定是個小妖怪。”)

我家的老廚夫是個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講老胡家的團圓媳婦又怎樣怎樣了。又出了新花頭,辮子也掉了。

我說:“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廚夫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說:“你知道什麼,那小團圓媳婦是個妖怪呀!”

我說:“她不是妖怪,我偷着問她,她頭髮是怎麼掉了的,她還跟我笑呢!她說她不知道。”

祖父說:“好好的孩子快讓他們捉弄死了。”

過了些日子,老廚子又說:“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說:“二月讓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還沒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是一個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兒子,那個黃臉大眼睛的車老闆子就來了。一見了祖父,他就雙手舉在胸前作了一個揖。

祖父問他什麼事?

他說:“請老太爺施捨一塊地方,好把小團圓媳婦埋上……”祖父問他:“什麼時候死的?”

他說:“我趕着車,天亮才到家。聽說半夜就死。”

祖父答應了他,讓他埋在城外的地邊上。並且招呼有二伯來,讓有二伯領着他們去。

有二伯臨走的時候,老廚子也跟去了。

我說,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祖父說:“咱們在家下壓拍子打小雀吃……”

我於是就沒有去。雖然沒有去,但心裏邊總惦着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來,等那老廚子也不回來。等他們回來,我好聽一聽那情形到底怎樣?

一點多鐘,他們兩個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飯才回來的。前邊走着老廚子,後邊走着有二伯。好像兩個胖鴨子似的,走也走不動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邊的老廚子,眼珠通紅,嘴唇發光,走在後邊的有二伯,面紅耳熱,一直紅到他脖子下邊的那條大筋。

進到祖父屋來,一個說:“酒菜真不錯……”

一個說:“……雞蛋湯打得也熱乎。”

關於埋葬團圓媳婦的經過,卻先一字未提。好像他們兩個是過年回來的,充滿了歡天喜地的氣象。

我問有二伯,那小團圓媳婦怎麼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說:“你問這個幹什麼,人死還不如一隻雞……一伸腿就算完事我問:”有二伯,你多昝死呢?“

他說:“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萬貫的,那活着享福的,越想長壽,就越活不長……上廟燒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長。像你有二伯這條窮命,越老越結實。好比個石頭疙瘩似的,哪兒死啦!俗語說得好,‘有錢三尺壽,窮命活不夠’。像二伯就是這窮命,窮命鬼閻王爺也看不上眼兒來的。”

到晚飯,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們二位請去了。又在那裏喝的酒。因為他們幫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謝他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孫子媳婦就跟人跑了。

奶奶婆婆後來也死了。

他家的兩個兒媳婦,一個為著那團圓媳婦瞎了一隻眼睛。因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團圓媳婦身上的傾家蕩產的五千多吊錢。

另外的一個因為她的兒媳婦跟着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頭,不洗臉地坐在鍋台上抽着煙袋,有人從她旁邊過去,她高興的時候,她向人說:“你家裏的孩子、大人都好哇?”

她不高興的時候,她就向著人臉,吐一口痰。

她變成一個半瘋了。

老胡家從此不大被人記得了。

十一

我家的背後有一個龍王廟,廟的東角上有一座大橋。人們管這橋叫“東大橋”。

那橋下有些冤魂枉鬼,每當陰天下雨,從那橋上經過的人,往往聽到鬼哭的聲音。

據說,那團圓媳婦的靈魂,也來到了東大橋下。說她變了一隻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的就到橋下來哭。

有人問她哭什麼?

她說她要回家。

那人若說:“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聽,拉過自己的大耳朵來,擦擦眼淚,就不見了。

若沒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雞叫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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