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般情況下,張仲平的手機是不關的,二十四小時處於待機狀態,很少有特殊的情況,除非是跟哪個女朋友剛認識不久,又處於頭幾次上床的敏感時期。張仲平主要是怕在這種情況下,唐雯突然來電話會對他精心設計的情節發展起不好的影響。心理作用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你正在花言巧語地做別的女人的思想政治工作,言傳身教地說服她為你寬衣解帶或者兩個人正如火如荼地準備將做愛進行到底,老婆的電話卻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想一想那會有多掃興。其實張仲平的這種擔心往往是多餘的。社會上,老婆被稱為紀檢書記,負有對老公進行常備不懈地監督的使命,生怕他去犯作風錯誤。可是,越怕越出鬼,隨便到大街上抓個男人問問,看一輩子只跟老婆一個人睡覺的人男人有幾個,恐怕是比恐龍還難找。沒有辦法,這個社會對於男人來說,機會真的太多了。張仲平非常慶幸唐雯是在學校里工作,相對來說,那兒真的是一方凈土,讓她不知道自己老公身陷了怎樣兇險的江湖。確實,唐雯對張仲平非常信任、非常放心。有時候張仲平自己都搞不懂,不知道唐雯到底是大智若愚呢,還是對他太在乎或者太不在乎。太不在乎可以讓她對他不管不問,這很好理解。太在乎了呢?是怕管怕問,怕一旦真的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心理承受不起,所以才小心翼翼地迴避着或大大咧咧地裝傻。
叢林說聰明的女人才會裝傻,一個男人如果連男女關係方面的錯誤都不會犯,那還叫男人嗎?又說張仲平會哄老婆。會哄老婆的人才能做到家裏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張仲平抿嘴一笑,不想顯得太得意洋洋。他覺得自己比叢林說的那種男人段位還要高一點,運氣還要好一點。因為唐雯根本就不需要他哄,他對她只要稍稍地說說假話就可以了。說假話算什麼呢?這個社會誰不說假話?不說假話能辦成什麼事?
在對待女人的問題上,張仲平自認為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要跟誰有了那層關係,會對她很好,一旦分手拜拜,也不會太往心裏去,因為總是能夠及時找到新的來填空。認識曾真以後,張仲平其他的花花事兒幾乎就沒有了。一是他的精力顧不過來,另外一個原因,是他感覺到曾真這個傻姑娘太會黏他,太會發嗲,也太會耍小性子,張仲平還就吃這一套,要再到外面去招惹,就有點過份了。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張仲平一愣,一看號碼,心更是一沉,他沒想到曾真會在這會兒跟他打手機。這是星期天,上午九點多鐘,張仲平在家裏還沒有起床。他跟唐雯剛剛做完,覺得有點累,還想睡個回籠覺。唐雯也在床上,正在打掃戰場。
曾真打通了張仲平的電話,卻沒有說話。幸好沒有說話。張仲平故意抽抽鼻子,從鼻腔里弄出來一些響聲。那聲音可以解釋為他那患有鼻竇炎的鼻子正在發癢,也可以說是對電話那一頭的曾真的一種警示,因為從緊貼在耳朵邊的手機里,他聽見了曾真隱隱的哭聲。唐雯要是聽到了那還了得?為了不讓唐雯聽見,只好拿自己的聲音去掩蓋,還得摸索着把音量調小。張仲平還算反應快,說:“哦哦哦胡總呀,你好你好,你到了嗎?在哪裏?是吧,好呀好呀,我爭取半個小時左右趕到吧。”張仲平把上面的一席話一說完,趕緊把摺疊的盒蓋一合,裝着很隨便的樣子把手機往床上一扔,幸好曾真那邊一個字也沒有說。
張仲平對唐雯說:“擎天柱的胡老闆來了,你上午有事沒有,去不去見見面?”唐雯在他臉上抹了一把:“你是怕我太累了是不是?小雨在家裏,我陪她吧,否則,她一上網又是大半天。”張仲平說:“我得出去一趟,沒辦法,對不起了。”唐雯說:“沒有呀,不是剛交完了家庭作業嗎?”張仲平笑一笑,在唐雯腰上拍了拍。唐雯扭身去衛生間了,張仲平這才偷偷地噓了一口氣。
張仲平一到車上就想給曾真打電話,他心裏急,知道她那裏肯定出了什麼事,又怕電話裏面說不清楚,反而誤了開車。
曾真房間裏的門大開着,裏面已經有了五六個人,其中還有兩位警察。曾真一見到張仲平就撲了過來,也不管有那麼多人在場,哇地一聲一下子就哭了起來。張仲平問怎麼回事,曾真止不住哭。一個矮矮胖胖的警察回答說:“入室盜竊。”他對張仲平擠擠眼睛,又說:“到外面打牌去了吧?手氣怎麼樣?”張仲平看了他一眼,覺得這時候問這種話真是愚蠢,臉上卻不能不笑,算是回答。他認出了另外的幾個人,是小區物業管理公司的。
張仲平說:“怎麼會有小偷?你們物業管理公司不是承諾二十四小時保安巡邏和電視監控嗎?怎麼會出這種事?”那幾個人笑笑,覺得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也不需要回答。警察勘察現場的任務早就做完了。拍了照,取了腳印、指紋。張仲平自己不抽煙,身上也就沒帶。要幫兩個警察續水,也被他們攔住了。他們說:“就這樣吧。”張仲平說:“什麼時候有消息?”他們說:“等着吧。有消息我們會馬上通知的。你太太跟我們留了電話。”說完就走了。物業管理公司的人安慰了幾句也走了。
那些人一走,本來忍着不再哭了的曾真又哭了起來,比剛才哭得還厲害。她把他箍得緊緊的,生怕他會突然跑掉。張仲平把門關上,使勁地摟着曾真,讓她暢暢快快地哭一場。
小偷是沿着下水管道從窗戶里爬到屋裏來的,卸掉了廚房裏的排風扇。案發時間大概在凌晨四點多鐘的樣子。昨天晚上張仲平走了之後,曾真一直在看韓劇,那會兒剛迷迷糊糊地睡着不久。她聽到聲音就驚醒了,看到那個男人頭上帶着一個絲襪,嘴裏橫咬着一把匕首。曾真很清楚自己不是在做夢,她知道家裏進了賊。她真的是嚇懵了,她沒有叫。幸虧沒有叫,否則還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那個小偷可能也只想偷東西,沒有想到劫色,否則曾真也慘了,因為曾真學張仲平的樣兒也習慣了裸睡,一絲不掛的。那個小偷將卧室的門輕輕地推開,在門口盯着曾真的臉看了好幾秒鐘。曾真並沒有與他的目光進行對視,她是感覺他在看她的。她裹着毛巾毯一動不動,覺得那幾秒鐘真的有一個世紀那麼長。還好,小偷看到了梳妝枱上曾真的手機和小手袋,拿了東西就走了。他是從門口出去的,很從容地將防盜門的鎖擰開,然後身子那麼一閃,還很負責任地把門給帶上了。聽到那扇厚重的防盜門撞上時發出的咔喳聲之後好一會兒,曾真才哇地一聲尖叫出來,接着發現自己尿了床。
損失倒不是很大,也就一台手機和八百多塊錢。其它的東西,包括掏空了的錢包,身份證、化妝包里的口紅、眉筆、小指甲銼和那個小手袋,則扔得滿樓道都是。
曾真向張仲平說起這些時,身子仍然不由自主地瑟瑟發抖,就像一片寒風中的樹葉:“他離我那麼近那麼近,他要是動粗我怎麼辦?我真的好害怕,怕再也見不到你了。”曾真接過張仲平遞過來的面巾紙,擦了擦眼淚,又說:“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不怪我吧?我忍着不給你打電話,我忍呀忍呀,可是我沒有忍住。”張仲平不知道該怎麼勸慰她,只好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一會兒用手指幫她梳梳頭髮,一會兒跟她深深地接吻。
張仲平說:“我派人去把防盜網裝起來。”曾真說:“別走,你別走。物業管理公司不會讓裝的。”張仲平說:“都出了這樣的事了,怎麼不讓裝?”曾真說:“這是小區的規定,你看哪一家裝了?”張仲平說:“可是他們並沒有盡到對業主的安全保衛責任。物業公司算什麼?服務不好業主可以炒他們的魷魚。”曾真說:“算了算了,事情鬧那麼大,猴年馬月才有結果。你別走,我不要你離開我,我要你就這樣陪着我。”
他們還是一起出了門,到電信局去買了一台手機,紅色的三星,跟被偷的款式一模一樣,又辦理了新手機的開機手續。很快就到了中午,張仲平說:“想吃點什麼?”曾真說:“我什麼都不想吃,沒有胃口。”
這時唐雯來了電話,問張仲平回不回家吃飯。張仲平接電話之前看了曾真一眼,然後背過身去,說可能回不來。唐雯說:“你女兒逼我跟你打電話哩,說你周未也不陪她。”張仲平說:“我在家她還不是上網?”唐雯說:“是呀,這個網絡真是害死人了。她下午要去學校,你能送她嗎?”張仲平說:“等下看情況吧。”
張仲平也沒有吃早餐,肚子早就餓了。張仲平轉過身來,見曾真獃獃地在那兒發愣,伸手在她腰上碰了碰,說:“我陪你去吃麻辣蟹吧,多放點辣椒,讓你出一身汗,然後陪你到遊樂場去玩過山車和蹦極,回家好好洗個熱水澡,再陪你好好睡一覺,好不好?”曾真望着他,沒有說話。
一回到車止,曾真就靠在了張仲平肩膀上,又用兩隻手吊著了他右邊的胳膊。張仲平開車的時候,曾真老喜歡這樣。只是這會兒她用的力氣要大一點。她很疲倦地閉着眼睛,好像病了一樣,蔫蔫的。對於張仲平的安排,她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不久,她的眼淚就默默地流下來了。
張仲平就逗她,說:“你是不是少先隊員?堅強一點嘛。”
他們沒有去吃麻辣蟹,也沒有去遊樂場。曾真說:“我們回家吧,順便買個盒飯。你吃,我不吃。我不想吃,吃不進去。”
曾真說:“一閉上眼睛,就好像看到那個人站在我面前,那麼近那麼近。”張仲平讓曾真伏在自己胸前,一隻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背。過了一會兒,張仲平把曾真安排在床上先躺下,然後在抽屜里找了一隻絲襪套在自己頭上,又在廚房裏拿了一把水果刀橫銜在嘴裏。張仲平說:“是不是這樣?”曾真使勁地閉上眼睛,又很快地把眼睛睜開,陷在枕頭裏的頭使勁地點了點。張仲平說:“沒事沒事,再來一次試試。”曾真說:“不要不要,我說了不要。你幹什麼嘛?!”
張仲平把那把刀扔掉,又把那隻襪子扯下來,過來擁着曾真,他讓她看着他的眼睛,說:“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你就把它當成一場遊戲一場夢。”
曾真笑了一下,笑得有點牽強,說:“可我知道那不是遊戲,也不是夢。那是真的。他當時就離我這麼一點點遠。我差點被人強姦,差點被人捅上幾刀。”
張仲平說:“必須忘掉這件事。”
曾真說:“我知道。”
曾真一點東西都不吃。張仲平逗着喂她,說:“小寶寶乖。”她笑了一下,把頭扭開了。張仲平吃了幾口盒飯,也沒了胃口,他在想,今天晚上應該怎麼辦呢。
張仲平覺得自己不像原來那麼瀟洒了。毫無疑問,他跟以前那些女朋友從來沒有走得這麼遠過。大家不約而同地把關係限定在兩情相悅的層次,互相之間都很默契,既不談自己的吃喝拉撒,也從來不進入對方純屬個人的煩惱麻煩的領域,大家在一起只為了開心,也只有開心的時候才在一起。
跟曾真在一起不一樣了,她是率真的,坦蕩的,對他從來都不藏着掖着。她甚至說不上班就不上班了。她說:“仲平我要圍着你轉,就在家裏等你來,給你做飯吃。”好像幾十公斤就那樣不管不顧地交給了他。張仲平能把她怎麼樣呢?張仲平太明白曾真的意思了。她那樣說等於是做他的專職太太少奶奶。可是,他能給她這樣的身份地位嗎?曾真好像也並不需要張仲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總是快樂的、開朗的,總是歪着頭仰着臉看他,好像永遠也沒有一個夠,她的笑靨總是像陽光一樣明亮燦爛。
可是,總有三月里的小雨。曾真喜歡掉眼淚,那些好像隨時儲備在眼眶裏的鹹鹹的液體,真的就像三月里的小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引發曾真流眼淚的原因無傷大雅,往往僅僅是由於她的一種敏感,可是卻總是能夠非常不經意地滲入到他的內心,使他內心深處本來就最軟弱的部分,生出一陣一陣奇異的感受,不知道是切切實實的甜蜜還是可憐兮兮的酸楚。張仲平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因為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讓他覺得自己非常堅強、孔武有力,一種愛憐她、呵護她,做她的好男人的願望,就會不可抑制地向他排山倒海地擠壓過來,使自己恨不得把她時時刻刻地抱在懷裏、含在嘴裏。張仲平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他說現在的流行歌曲真是厲害,把戀愛時每一個階段的喜怒哀樂都揭示無遺了,弄得你總是有一種重複別人的感情經歷似的滑稽感覺。曾真說:“你有這種感覺嗎?”張仲平說:“你有沒有?”曾真說:“我哪裏會有?不像你經驗豐富。你告訴我,現在最與你的感受相似的流行歌曲是哪一首?”張仲平說:“好男人決不讓心愛的女人受一點點傷害。”曾真說:“你是好男人還是壞男人?”張仲平說:“我有時候好,有時候壞。我要是不壞,你不會愛我。我要是不好,你不會繼續愛我。你不知道,這個社會,做個好男人太難了。不過,我想做個好男人,做你的好男人。”
張仲平這樣說的時候,沒有一點點誇張和矯情的意思。相反,他甚至有點無可奈何。是的,他是沒有辦法。他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以前一直努力避免的那種麻煩,可能開始無可救藥地纏上他了。
張仲平小心翼翼地勸曾真說:“要不然回家去住幾天?到爸爸媽媽那邊也可以,到外公外婆那邊也可以。”曾真不說話,搖了搖頭。張仲平又說:“要不叫周洲或者小曹來陪你睡兩個晚上?”曾真還是不說話,仍然搖了搖頭。曾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張仲平。張仲平知道她希望的是怎樣的一種安排。可是,張仲平分身無術,那種安排他想都不敢想。
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張仲平的手機響了,是小雨:“老爸你怎麼還不回家,我要上學去了。”張仲平說:“小雨你能不能自己去學校?爸爸這會兒在外面有事。”小雨說:“老爸你不會吧,你知道我有多少東西要帶嗎?要我一個人上學也太法西斯了吧?”張仲平說:“你要媽媽打個的送你不行嗎?”小雨說:“不行。”
張仲平接電話的時候,曾真安安靜靜地望着他。等他接完了電話,曾真說:“你先去吧。”張仲平說:“這孩子,嬌壞了。”曾真說:“你去吧,我沒事的。誰讓我比她大哩?”張仲平說:“可是……。”曾真笑了一下,說:“你去吧,我真的沒事。”張仲平說:“那……。”曾真說:“你送了人,還能來嗎?”張仲平說:“好。”
小雨花錢很厲害,每次回學校都是大包小包的。只要一說她,她就說同學都這樣,弄得張仲平兩口子沒有一點轍。張仲平故伎重演,又毛起膽子邀唐雯一起去送小雨,唐雯說:“你一個人去就行了,你還嫌寵她寵得不夠呀?”小雨說:“切。”張仲平說:“晚上我可能又不能在家裏吃飯了。”唐雯說:“怎麼啦,還是陪那個胡老闆?”張仲平說:“可能還有健哥吧,呆會兒才知道,你去不去呀?”唐雯說:“算了算了,我不如在家裏看書。再說了,你不是不要我管你公司的事嗎?你帶着老婆,別人不會覺得不方便嗎?”張仲平說:“那也是。”
等到了車上,小雨說:“老爸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張仲平說:“怎麼啦?”小雨說:“我看你悶悶不樂的。”張仲平說:“我悶悶不樂的?那你講個段子吧,看能不能把爸爸逗得開心起來。”小雨說:“段子沒有了,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張仲平說:“什麼問題?”小雨說:“你說黑牛跟烏鴉有什麼區別?”張仲平說:“黑牛有兩隻角,烏鴉沒有。”小雨說:“還有呢?”張仲平說:“烏鴉能在天上飛,黑牛不能。”小雨說:“不會吧,老爸,你回答問題就這個水平呀?”張仲平說:“怎麼,不對呀?”小雨說:“對是對,可是這是幼兒園的小朋友都知道的呀,你得說它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哪裏。”張仲平想了想,說:“這還不知道?烏鴉沒有牛鼻子,黑牛沒有烏鴉嘴。”小雨說:“不行不行。這種腦筋急轉彎的問題就得怎麼怪怎麼猜。”張仲平說:“那你說它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小雨說:“它們最大的區別是,烏鴉可以騎在黑牛身上,黑牛卻不能騎在烏鴉身上。老爸你懂得我這段子的深刻含義嗎?”張仲平不禁回頭看了自己女兒一眼,目光毫不錯開地搖了搖頭。小雨突然說:“小心。”原來右車道上一輛車搶道,差點擦上張仲平的車,張仲平本能地一扭方向盤,錯開了,卻差點撞到迎面開來的一輛的士。
沉默了一會兒,張仲平說:“你的問題問過了,輪到我問你的問題了,告訴爸爸,最近學習情況怎麼樣?”小雨說:“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張仲平說:“那操心什麼?”小雨說:“是呀,我好像沒有什麼需要你操心的。你要多關心關心媽媽。”張仲平說:“媽媽怎麼啦?”小雨說:“沒怎麼啦。我只是覺得咱們家好像冷冷清清的。”張仲平說:“是不是呀?別人家什麼樣子的?是不是天天吵架、熱熱鬧鬧的?”小雨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送完小雨,張仲平跟家裏打了個電話。唐雯問怎麼啦?張仲平說:“小雨送到了,給你彙報一下。”唐雯說:“噢。”張仲平說:“你女兒要我多關心關心你哩。”唐雯一笑,說:“是吧?那你得多聽聽女兒的話。”
打完了唐雯的電話,張仲平開始想曾真的事。按照他的想法,如果能夠再給曾真另外一些強烈的刺激,可能會將小偷入室行竊帶來的驚恐沖淡。他順便在木樨街停了一下,為曾真買了兩隻烤魷魚還有兩份豆腐腦,這些都是曾真愛吃的。這些東西都放在包裝盒裏,外面裹了兩三層膠袋,所以到家之後還是熱的。曾真大概也有點餓了,開始吃東西。吃完東西,精神就慢慢地恢復了。
曾真說:“仲平,你放心吧,我沒事了。我想清楚了,不能去爸爸媽媽那裏,也不去外公外婆那裏,我就呆在咱家。我要是今天晚上逃跑了,我心裏會有陰影,會有一個結。”
張仲平本來想好好地表揚她一下,又怕自己這個時候油腔滑調不太好,便只是望着她笑了笑,伸出兩條胳膊環抱着她,把她往自己身邊摟了摟。
曾真說她好久沒泡過吧了,她要去泡吧。
便去了風口浪尖。
風口浪尖是一個熱舞吧的名字。這裏以音響的震耳欲聾和韋小寶的勁舞聞名於市。在酒吧里你想說話只有兩種方式:一是扯開嗓子喊叫。另外一種是湊近對方的耳朵,外加手勢的比劃。燈光一般來說是昏暗的,因為用來照明的主要不是燈光而是蠟燭,很小的紅蠟,浮在盛了水的小碟子裏。即使圍坐在一張桌子上,互相之間的面目也看不真切。有時候也有極強光的短暫的閃現與切割,又讓人的動作呈現一種虛假的動感,就像是牽線木偶。
進酒吧是不需要買票的,商家的利潤體現在其所供應的啤酒和各種小吃裏面。啤酒每一瓶的價格比外面超市貨架上的高出十倍,一袋爆米花的價格夠五個人在外面吃一頓快餐。小舞台上表演的藝人名不見經傳,但說起來都獲過國內或國際上的什麼大獎,你搞不清楚那到底是真話還是調侃。主持人倒是很會插渾打科,葷段子黃段子張口就來。唱歌的一律有或高或尖的嗓子,伴舞的小姐則一律波濤洶湧。這與走貓步的服裝模特有本質的不同,她們的身材偏高偏瘦,可以與圓規相比美。據說這是骨感美,也稱為魔鬼身材,讓人產生誤解,以為魔鬼原來是一些營養不良的素食動物。張仲平在裏面呆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覺得氣悶,好像每一次心跳都可以通過喉嚨直達太陽穴。他偷覷着曾真,卻見她沉醉其中,隨着音樂的節奏,不由自主地搖頭晃腦。
一片尖叫聲中韋小寶終於上場了。這是一個長得很帥氣的男人,西裝革履,口含着一隻嬌艷欲滴的玫瑰花。他的舞步從容不迫,瀟洒倜儻。跟他一起上場的舞伴身着潔白的曳地長裙,儼然西方上流社會的大家閨秀。這是酒吧里唯一輕歌曼舞的時刻,因為他倆跳的是華爾茲舞,伴奏的音樂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聲穿過森林輕輕向你飛去。但好景不長,這種老套的舊電影裏的浪漫只持續了一兩分鐘,剛剛夠韋小寶帶着他的舞伴在台上旋轉兩圈半。舞台上的燈光突然熄滅,音樂戛然而止,等到燈光再一次剌眼地亮起來的時候,檯子的中央只剩下了韋小寶一個人。剌耳的嗓音再次響起,響得人心煩意亂,他以誇張變形的現代舞動作在場上游曳,好像在找尋無跡而逝的愛人,當然一無所獲。韋小寶變得狂躁不安。他的悲痛欲絕是通過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來表現的,燈光慢慢變弱,隨着他時而柔軟時而僵硬的動作,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被剝離,最後只剩下褲襠里三角旗似的一溜。他雙臂抱在胸前,蜷曲着身子,好像在與自己的羞怯與尊嚴做最後的抗爭。激越的鼓點響起來了,在七彩霓虹的照耀下,天空中飄灑下來一些屑片,像雪、像花、像征形形色色的慾望的誘惑。韋小寶以柔姿舞和霹靂舞的交叉動作,充分地表達了自己的惶惑、驚訝與興奮。他直立起來,向半空中伸直雙臂,在舞台的中央越來越快地旋轉,像是在承接和追逐着什麼。飄灑的東西越來越多了,好像要把他淹沒起來,尖叫聲此起彼伏。但這還不是韋小寶舞蹈的高潮,對着東西南北四個方位,他會分別掀起褲襠里最後的遮羞布,做出搧風的動作。春光乍泄換來更剌耳的怪叫,但這仍然還沒有達到高潮,因為韋小寶還沒有交出他嘴裏的玫瑰。最後,在舞台的深處,女主角出現在雪白的追光燈下,已經看不出她是不是就是剛才的那位窈窕淑女,不過,也像韋小寶一樣,幾乎半裸。碩大的雙乳上,按照節約鬧革命的原則,只用一溜布筋勒過來剛剛遮住了兩個乳頭,下半身的裝備也跟韋小寶的一樣異曲同工。韋小寶口裏含着的那枝鮮紅鮮紅的玫瑰花終於不見了,他沒有獻給女主角,而是拋給了背對着自己的隨便哪一個觀眾。也可以說誰也沒有得到它,因為它可能隨便撞了一下誰的頭,或者肩,或者腰,然後就落到地面上了。它於是將被更加不知道是張三還是李四的腳,踩成亂泥。這是很有可能的,沒有人呵護一朵酒吧里的玫瑰,除非憑着它能夠領到什麼大獎。酒吧里也有尋找幸運顧客的活動,但那是另外一個節目。在現在這個舞蹈節目裏,玫瑰就是玫瑰,是韋小寶舞蹈的道具。好了,追光燈打在男女舞者的身上了,他們糾纏在一起,但又沒有身體的實際接觸,兩個人始終保持着一隻拳頭的距離。音箱裏傳出來的聲音,類似於牛的厚重的喘息和男歡女愛時的喊叫,終於,觀眾瘋狂的尖叫和拍打桌子的聲音把一切都淹沒了。
High樂響起來了,曾真把張仲平拖進了舞池,隨着音樂節奏,瘋狂地搖擺起來。
他們回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十二點多了。他在衛生間裏撒尿的時候,偷偷地看了一下手機,上面有一個家裏的未接電話。張仲平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出來以後,張仲平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門窗,看是否拴緊關牢,又把客廳里的燈打開了。曾真躺在床上,用目光追隨着他。
做完了這一切,張仲平回到了床邊,他用手指幫曾真捋了捋覆蓋在額頭上的頭髮,說:“我走了?”曾真望着他,不說話。張仲平伏下身來,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耳根,說:“我得走了。”曾真望着他,仍然不說話。張仲平笑一笑,輕輕地扯了扯她的耳垂。張仲平慢慢地直起身,望着曾真,一步一步地後退着朝門口移去。他用手在背後摸到了防盜門的把手,把它擰開了。他朝曾真呶呶嘴。曾真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光着腳丫子衝到他面前,緊緊地抱住了他。張仲平拿下巴蹭着曾真的頭,說:“行了行了,傻孩子。”他用兩隻手緊緊地箍了她一下,又慢慢地把腰上的兩條柔軟的胳膊掰開了,他有點不敢看曾真的眼睛,怕看到那裏面霧蒙蒙雨蒙蒙的湖泊或者乾脆一顆顆晶瑩閃亮的小水珠子。張仲平退身出門,說:“把門關好吧。”
一上班,小葉就跟張仲平說,接到了好幾個兇巴巴的電話,都是關於勝利大廈拍賣的,說勝利大廈最好不要拍賣,否則會有麻煩,會吃不了兜着走。張仲平問她是怎麼回答的。小葉說:“我說這筆拍賣業務是法院委託的,能不能拍賣由法院說了算,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去找法院。”張仲平笑了笑,第一次對小葉的表現表示滿意:“很好,下次再接到這樣的電話,你還這樣回答。”
張仲平把這個情況打電話跟徐藝說了。徐藝說他們公司也接到了這樣的電話。張仲平說:“徐總你看這是怎麼一回事?”徐藝說:“誰知道呢?打電話的人不知道是誰,我們查過了,都是通過公用電話打的,分佈還很廣,好像城區四面八方的公用電話都用過了。”張仲平說:“這個情況跟南區法院彙報了沒有?”徐藝說:“還沒有來得及。”張仲平說:“那你準備什麼時候說?”徐藝說:“立即、馬上,可以嗎?我說一下,張總你是不是也說一下?”張仲平說:“你說一聲就行了。別在法院那邊弄得太複雜了。”徐藝說:“那好吧。”
那幾個電話攪得張仲平有點煩。他安排小葉按照電話記錄回撥過去,發現打電話的人用的也是公用電話。城東城西到處跑,就為了打幾個匿名電話,可見人家是費了心的,目的是為了將自己的身份隱蔽起來。他們在暗處,拍賣公司在明處。這種事情又不能興師動眾地報警,想管還真不知道怎麼管,心裏添堵卻是免不了的。
誰會幹擾拍賣會的正常進行呢?
當然是跟它有利益關係的人。
龔大鵬?
張仲平首先想到的人就是他。
張仲平是用排除法得出這個結論的。
首先,東方資產管理公司不會做這種下三濫的事。他們是申請執行人,拍賣變現了,也就結案了。再說,他們如果有什麼想法,完全可以通過正常的渠道反映。而且,顏若水和馬亮,還有鮑律師,都跟張仲平很熟,真有什麼事,直接打個電話就是了。
第二,就是被執行人了。開發商鴻發房地產開發公司早已名存實亡了,法人代表左達是公安局通緝的犯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如果他還活着,也不可能輕舉妄動,因為這樣做無異於自投羅網。這個險他不會去冒,也不值得他去冒。想一想,他要鬧事,在第一次拍賣的時候就開始鬧了。而且,這種鬧事的方法太拙劣了,根本阻止不了拍賣會的進程。最主要的原因,是拍賣會開不開對左達來講已經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因為勝利大廈本來就是他做的一個殼,是用來套中國銀行的錢的,脫了殼的金蟬再抱住殼不放,未免太傻B了,根本說不過去。
第三,就是想買勝利大廈的人了。按照分工,競買人的報名登記由時代陽光拍賣公司負責。第一次發佈拍賣公告以後,沒有一個人報名,現在,第二次拍賣會的公告已經發佈了兩三天,據說報名登記的人也還沒有出現。張仲平現在還不知道第二次拍賣的保留價,按照慣例測算,應該是千把萬,這個價格對競買人應該是有吸引力的。競買人這會兒在幹什麼呢?他們可能正處在項目論證階段,或者在外圍更深入地了解勝利大廈的基本情況,他們為了不暴露自己的購買意向,不在報名截止之前不來報名是可以理解的,但通過匿名電話的方式企圖阻止別的競買人報名就不大可能了,因為拍賣會是一個公開的、透明的市場,符合條件的競買人都可以進來,他哪裏知道將要跟他競價的對手是誰呢。
剩下來的就只有龔大鵬了。
最關心勝利大廈的人就是龔大鵬。
與勝利大廈拍賣利益關係最密切的人,也是龔大鵬。
龔大鵬早就開始跳來跳去了,為了拿回他的五百萬急得有點像無頭蒼蠅。張仲平曾經建議他去幫助多找幾個買家,價格競上去了,參與分配的基數也就大了。但他似乎沒有把張仲平的話聽進去,他已經知道這筆業務是以徐藝的公司為主在做,也早就知道了張仲平的態度,所以,他在張仲平這兒泡的時間少了,甚至有點有意迴避他的意思,但他顯然沒閑着,他在張仲平這裏沒戲,就會跑去纏徐藝。偏偏徐藝在張仲平面前表現得對龔大鵬很不屑,這隻能讓張仲平相信他倆已經一拍即合。
還有一個事實支持張仲平的上述想法,這會兒徐藝在深圳。
張仲平是在剛才跟徐藝通電話的時候才知道他跑到深圳去了的。徐藝說,他昨天剛到,後天才能回來。張仲平問他這個時候跑到深圳去幹嘛,徐藝說:“是為了聯繫印刷藝術品大拍圖錄的事。省里的幾家彩印廠都去看過,質量不行,價格還老高。”張仲平覺得這個道理很牽強,勝利大廈拍賣在即,徐藝這個時候怎麼說也應該在公司里坐陣指揮。聯繫印刷圖錄的事可以安排別的人去,或者把時間錯開。噢,對了,徐藝不是說是跟上海的一家拍賣公司一起做嗎?在上海印刷圖錄質量完全可以保證,而且兩家溝通也更加方便,徐藝這個時候跑到深圳有點不正常,好像有意在躲什麼似的。
這樣串起來一想,張仲平心裏對這件事就能勾畫出一個輪廓來了,事情應該是這樣的:龔大鵬並不是真的想阻撓拍賣會的進行,他只是先放風,故意製造一種緊張空氣,讓別的競買人知難而退,從而讓他自己已經談好了條件的那個台灣老闆(或者別的什麼老闆),以拍賣保留價成交。這個工作當然只能由龔大鵬來做,徐藝怎麼做?做生意的人,哪有把客戶往外面轟的道理?所以徐藝才對招商工作不上心,讓龔大鵬去折騰。龔大鵬想吃這碗飯,先往飯里使盡吐痰,讓別人不跟他爭,飯就是他的了。反正他怎麼折騰都與徐藝無關,別人也難得抓住龔大鵬的什麼把柄。
張仲平的原則從來就是只賺自己該賺的錢。賺的錢一定要合理合法,不能出一點差錯,也不能留後遺症。業務越是開展得不錯,越不允許出紕漏。因為任何一個程序上的差錯,都有可能導致拍賣無效。法院系統的事情傳得又比較快,牽一髮動全身,在一家法院的一筆業務上出了問題,不僅在那一家法院會失去信任,可能在整個法院系統都會被打入黑名單,3D公司犯不着為了區區幾十萬而鋌而走險,破壞業已建立起來的業務網絡。
徐藝卻不見得不會這樣做。
張仲平有什麼事都跟徐藝通氣,徐藝就不是這樣。徐藝也許不一定是為了防他,也可能是怕他知道了事情做不成,所以不得不向他隱瞞。張仲平原來也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的,現在卻越來越不安了。他想起了徐藝在3D公司時曾經跟同事聊天時說過的一句話:做不了領頭羊,就做害群之馬。這麼邪乎的一個人,面對市場競爭的壓力,完全有可能鋌而走險。再加上一個龔大鵬,誰知道會鬧出什麼亂子來?就算努力把一切障礙都清除了,拍賣會也平平安安地開了,如果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麼貓膩,誰又能保證這種事情以後不被捅出去呢?即使結了案的案子,如果反應強烈,當事人到處一告狀,各級人大有可能通過個案追究的制度,一個環節一個環節地查。拍賣行的利潤已經不錯了,打擦邊球想一槌子賺個盆盈缽滿,其實等於埋下了地雷,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被引爆。龔大鵬反客為主,台前幕後地活動,風險更大,他可是請人吃了一餐飯也要到處去說的人,徐藝真要跟龔大鵬搞什麼小動作,還不知道會不會把南區法院或者魯冰牽扯進去,如果是這樣,情況會更糟糕。3D公司就等着做冤大頭,等着給時代陽光拍賣公司墊背吧。因為如果真出了什麼事,3D公司就是想跟徐藝劃清界線,也根本不可能。
張仲平想,看來自己當初設計的合作方式也不是盡善盡美的,主拍單位比協拍單位少收了十個百分點,於情於理真的說得過去嗎?這是不是在客觀上有一種將徐藝往想歪點子的路上引導的意思呢?換句話說,如果兩家公司的主次關係變了,自己會不會也耍別的花招呢?張仲平其實經常這樣拷問自己,慶幸的是,他同時能夠保持清醒的頭腦,運用所掌握的法律知識仔細地權衡所冒風險與所得利益之間的平衡關係。誰都不是聖人,當一種實實在在的誘惑擺在面前的時候,說不動心那是假的。美國總統卡特知道嗎?當有記者問他面對漂亮的女人作何感想時,他的回答是想入非非,有時甚至會產生強暴她們的念頭。卡特說的是真話,是人都想發財,是健康的男人都想跟漂亮的女人睡覺。但是,想不想是一回事,做不做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更是另外一回事。卡特為什麼沒有成為強姦犯?也沒有成為後來的克林頓?因為他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能做。張仲平為什麼能夠在法院系統有還算良好的口碑?也就因為他做業務從來不勉強,既不勉強自己也不勉強別人,總是主動給別人找理由找台階。徐藝跟了他那麼長時間,是很清楚他的這一特點的。看來,懂不懂道理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也難怪,這個社會是一個充滿慾望的社會,具有讓每一個人心態浮躁起來的能力。一個心態浮躁的人,是不大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事情的反面的。龔大鵬就是這樣的人,他的思維活動是線性的,他就曾經企圖拉着張仲平一起往他設計的死胡同里鑽。現在他跟徐藝攪在一塊兒了,徐藝是否能夠保持冷靜的頭腦呢?徐藝可是新手。就像曾真有一次說的,學開車的新手,最重要的技能是要學會踩剎車,知道危險並且能夠及時避開。徐藝知道什麼時候該踩剎車嗎?
當然,以上一切都還只是張仲平的猜測,是他按有罪假定的思維方式,站在徐藝、龔大鵬的角度換位思考得出來的結論。也許還不能排除另外的什麼可能性,所以他想應該儘快與徐藝見面,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必要的話就逼着他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來談。
張仲平再次打通了徐藝的手機,問他能不能今天趕回來。徐藝說:“怎麼啦?張總有什麼急事嗎?”張仲平說:“當然是勝利大廈拍賣的事,你認為還不急嗎?”徐藝說:“勝利大廈拍賣的事怎麼啦?是不是出了什麼新的情況?”張仲平不想在電話里跟他說得太多,就說:“你那邊的事要是抽得開身,最好趕緊回來。”徐藝支支吾吾地說:“我盡量吧。”
張仲平跟侯昌平見了一面,把匿名電話的事說了一下,自己猜測的那些事忍着沒說。他覺得現在還沒有到慌神的時候,人為地把氣氛搞得很緊張也沒有必要。侯昌平說:“可能是部隊裏養成的習慣,我做事總是太認真。我不怕別人討嫌,案子交出去了,該管的我還是要管。現在的情況很明顯,有人在搗鬼,想把水攪渾再渾水摸魚。這種事你要繼續留心,我跟魯冰說說,跟南區法院執行局的沈建偉我也會說一說。拍賣的那天多派幾個法警去,我也去,萬一有什麼情況,大家臨時也好有個商量。”
張仲平跟侯昌平分手以後又去了一趟時代陽光拍賣公司。辦公室的秘書又換了,照例很漂亮,問到勝利大廈的招商情況,徐藝秘書說:“有兩個買家表示會來看一看,但還沒有打保證金。”張仲平說:“聽說接到了一些電話,揚言要在拍賣會上鬧事?”徐藝秘書說:“是的,打電話的人好凶的。”張仲平說:“怎麼凶呀?”徐藝秘書說:“聲音好大,說看哪個不怕死。”張仲平說:“這個情況你們徐總知道嗎?”徐藝秘書說:“知道,徐總說不用管他。”張仲平左右看看,見徐藝公司里再也沒有什麼人,就說:“你怕不怕?”徐藝秘書說:“怕什麼?”張仲平說:“打電話的人跑到公司里來鬧事呀?”徐藝秘書說:“哇,不會吧?”張仲平笑一笑,說:“我想也不會。這樣的電話接到了就接到了,及時跟徐總彙報一下也就行了。我建議沒必要擴散,也不要在公司員工中議論,你看呢?”徐藝秘書笑了笑,說:“想議論也議論不了,你看,大家都在外面忙,就我一個人看家。”
張仲平想了一下,到徐藝公司來這一趟的事還是應該跟徐藝說一下的。自己不說徐藝秘書等他一走可能就會通報,徐藝要是因此產生別的什麼想法,反而不好了。張仲平借徐藝公司的座機給他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到附近辦事,順便到公司來看一看。徐藝說:“張總謝謝你呀,你是扶上馬再送一程。”這本是一句官場上開玩笑的話,用到這兒並不是很貼切,似乎多少有些情緒,好像在嫌他啰嗦。張仲平一下子也來了情緒,不由得起了高腔,說:“接了那麼多匿名電話,有人想攪事已經很明顯了,你不着急我着急,要不,你表個態,出了事你全兜着,我就不管。”徐藝說那邊馬上就軟了,嘻嘻一笑,說:“怎麼啦,張總?我哪裏不讓你管了?你不管,難道讓我一個人在黑暗中摸索?”
回到曾真那裏去的路上,張仲平在路邊的一家藥店門口停了一下,買了一大把受孕檢測測試條。昨天曾真摟着他的脖子,笑眯眯地望着他,望得他心裏發虛,以為自己在睡覺的時候臉上被她畫了個大花臉,曾真嘻皮笑臉的,說:“仲平你慘了,我超過一個星期沒有來了。”張仲平說:“什麼沒有來了?”曾真說:“你裝什麼傻?”
剛到門口,張仲平的手機又響了。他只好一邊掏鑰匙開門,一邊用半邊臉和脖子夾着手機回電話。電話是龔大鵬打過來的,問他現在有沒有時間見個面。張仲平已經習慣了龔大鵬不給人留餘地,就問他急不急。龔大鵬說:“急倒是不急,怎麼,你這會兒沒有時間呀?”張仲平說:“下午三點行不行?”龔大鵬說:“行呀,你看在哪裏?”張仲平說:“你到我公司里來行嗎?”龔大鵬說:“行呀。”張仲平說:“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龔大鵬說:“行行行,下午我直接去貴公司。”
張仲平想,是不是激了徐藝一下有了反應?到時候看龔大鵬怎麼說吧。
剛剛跟曾真在床上躺下,手機又響了。曾真把手機從梳妝枱上拿過來,號碼都沒有看,就把蓋殼翻開,伸到了張仲平耳朵旁邊。曾真笑盈盈地望着他。
剛才他幫她測了一下尿液。那兩條表示已經懷孕的紅線,隱隱可見,卻並不是很明顯。曾真卻明顯地神采奕奕起來。對於張仲平莊重的神情,曾真視而不見,她高興得直樂,嘿嘿地笑出聲來。曾真說:“明天早晨再測一次,可能就一清二楚了。”她望着張仲平,一副殷殷勤勤的樣子,好像他是一個立下了赫赫戰功的大英雄。張仲平表面上不露聲色,心裏卻一絲一毫榮譽感、成就感都沒有,相反,還有點煩。
“喂,你好。”
手機里傳來江小璐的聲音。
怎麼會是江小璐?
她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幹嘛?
“你好你好。”
張仲平回答。
“你好,你這會兒忙嗎?”
“嗯,有點兒忙,換個時間再聯繫好嗎?”
“那……好吧。”
曾真說:“誰呀?”張仲平想說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又怕話太重了。只好定神,輕描淡寫地說:“一個朋友,一個客戶。”曾真說:“一個朋友,一個客戶?到底是朋友,還是客戶?”張仲平說:“客戶。”曾真說:“客戶?真是客戶?”張仲平一笑:“怎麼啦?”曾真說:“你平時接電話不是這樣的。剛才那女的真的是客戶嗎?客戶有什麼話不能說的?她根本沒有介紹她是誰,你也根本沒有問她是誰,怎麼會是客戶?”張仲平說:“就是客戶嘛。”曾真說:“你幹嘛撒謊,你跟她很熟,很熟很熟,一開口就知道是誰,都不需要自我介紹了。”張仲平說:“是比較熟。那又怎麼啦?你給我一點私人空間好不好?”曾真說:“打住。如果是客戶,為什麼不能大大方方地接電話?為什麼要換個時間再聯繫?”張仲平說:“這不跟你在一塊兒嗎?我不想咱們被打擾嘛。”曾真說:“你說得不對,我們在一起,你接過不止一百個電話了。為什麼偏偏這一次怕被打擾?”張仲平說:“真真你怎麼啦?”曾真說:“不是我怎麼啦,是你怎麼啦?老實交待,她是誰?”張仲平說:“好吧好吧,已經過去了。”
曾真的眼淚一下子稀里嘩啦地流了出來,她本來一直是用一隻胳膊肘撐着身體,朝張仲平側身躺着的,這時候把頭往枕頭上一摔,仰面望着了天花板,她用牙齒咬着自己的嘴唇。“你到底承認了。”曾真幽幽地說。
“我承認什麼了?”看着曾真的樣子,張仲平卻又想裝傻了。
“你跟她有事。”
“我跟誰?有什麼事了?”
“剛才給你打電話的那個女的。你說已經過去了。如果從來沒有過事,怎麼叫過去了?”
“我說已經過去了,是要你對於打電話這件事,不要再想了,已經過去了。”
張仲平不知道剛才怎麼會衝口而出那句話的,連他自己都覺得這會兒對那句話的辯解顯得軟弱無力。當著曾真的面接江小璐的電話,這是第一次。張仲平沒料到自己的掩飾功夫那麼差勁。都是懷孕惹的事,他心裏煩着哩。張仲平告誡自己,一定得控制住情緒。
“還真生氣了?”張仲平說。他開始想辦法挽回局面。他朝曾真側身躺着,拿自己的臉去蹭她臉上的眼淚:“好了好了,寶貝兒。”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曾真問他,卻並不看他。
“怎麼啦?你太敏感了吧?”
“是我太敏感了還是你自己有問題?你為什麼還要跟她再聯繫?你說,你說呀。”
曾真對着他咆哮。她騰地一下子坐了起來,用拳頭打他、擂他。她咄咄逼人的眼睛裏,淚水漣漣。
張仲平讓她打,讓她擂。他在想,應該怎麼跟她說呢?
他和江小璐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了,這會兒,她怎麼會突然跟他打電話過來呢?該不會是跟勝利大廈的拍賣有關吧?
曾真說:“我一心一意地待你,愛你,疼你。不管白天黑夜,滿腦子裏都是你。可是你,還這樣。為什麼?為什麼嘛?”
曾真說得對,也問得對。是呀,為什麼?怎麼一回事嘛?他跟江小璐的事,不是已經過去了嗎?自己剛才幹嘛不好好兒地接她的電話呢?沒準她真的是要跟他談勝利大廈拍賣的事情哩。龔大鵬不是已經來電話約他了嗎?江小璐可能也接到了徐藝的什麼指示吧?
這當然是為自己辯解的一個理由。客戶。張仲平說江小璐是他的客戶,這樣說來,江小璐還真的跟他有了業務上的關係。過去的情人,現在的客戶。客戶高於一切。江小璐本來就不是一個善於在電話里抒情的人,她的客戶身份會多麼自然地掩蓋她跟張仲平過去的關係。一個多麼好的理由就這樣被張仲平失掉了。失掉了,就再也撿不回來了,因為張仲平已經說出口了的話,再也收不回去了。
張仲平說:“一切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曾真說:“那是怎麼樣的?你說,你說呀?”
問題是張仲平該怎麼說呢?會不會越描越黑?他跟曾真是你情我願,兩情繾綣的。他對與曾真的這種關係漸漸地有了一點上癮。他想把兩個人的關係就這麼單單純純地保持着,不想有別的人別的事來干擾。
張仲平說:“好吧,我跟她以前確實有一腿。我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沒有幾個相好的,那不是有病嗎?可是,我跟她確實已經玩完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呢,真的。”
曾真說:“可是你們還在聯繫。我有沒有管過你以前的那些花花事兒?”
張仲平說:“寶貝兒你真的很好。”
曾真說:“已經過去了,為什麼還要聯繫?你們是有過那種關係的人,你一邊跟我卿卿我我,一邊跟過去的情人拉拉扯扯,我還能夠相信你的真誠嗎?仲平,我不要我們之間有什麼嫌隙和猜忌。求求你,好不好?”
“我向你發誓,我跟她真的已經沒有那種關係了。”
“那為什麼還要聯繫?剛才你接電話的時候如果不是在家裏,如果我不在你旁邊,你不就跑去跟她見面了嗎?”
“怎麼會?”
“怎麼不會?你自己剛才說什麼你忘了?要不要我提醒你?你說換個時間再聯繫。”
“那種關係沒有了,不一定要成為仇人。”
“我沒有要你們成為仇人,我只要你不要理她。你們是有過那種關係的人,要是一見面,誰能保證不會搞到一塊兒?”
“我保證。”
“你保證?你哄我吧。既然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必要再聯繫?仲平你知道嗎?每次你半夜從我身邊爬起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孤零零的房子裏,我心裏是什麼滋味?我缺胳膊少腿嗎?你說,我跟你提過一絲半點要求沒有?我也是一個女人哩。我比你小那麼多,你幹嘛不好好兒地照顧我,疼我?我可以做你的情人,做你的二奶,做你的地下老婆,不跟你明媒正娶的那個人去爭去搶,可你幹嘛還要跟我弄出別的女人來?噢,你說呀?”
曾真整天笑嘻嘻的,原來內心還這麼苦。她的一席話說得張仲平一陣心痛,忍不住緊緊地抱住她。面對她的詰問,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呀,曾真是這麼年輕、健康、美麗,完全應該有一種陽光燦爛的情感生活,是他把她拖到這種做賊似的境地里來的。他用的是愛的名義。可這到底是一種愛,還是一種自私自利的借口?不是說愛是一種奉獻和給予嗎?對曾真,你實實在在地奉獻了什麼又給予了什麼呢?
曾真說:“你怎麼不說話?”
張仲平說:“對不起,寶貝兒。”
“對不起就行了嗎?你要是真的覺得對我不起,就給她打個電話。”
“打電話?打什麼電話?說什麼呀?”
“說你們倆完了。”
“是完了嘛,幹嘛還要說?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把握,何必多此一舉呢?”
“這叫多此一舉嗎?你怕傷她的心是不是?”
“沒有必要嘛。”
“怎麼沒必要?”
“萬一她找我真的有什事呢?”
“她找你還有什麼事?你惦記着她找你還有什麼事,是吧?她要有事,你還得幫她,是吧?她要是糾纏你,你也求之不得,是吧?”
“不是。”
“不是你就打電話。”
“真的沒必要。”
“怎麼沒必要?我認為有必要。很有必要。你要是在乎我,你就打。”
“這是兩碼事嘛。”
“這怎麼是兩碼事?”
“就是嘛。”
“我不跟你說別的。我請你為了我為了我們給她打個電話。”
“……”
“你怎麼不說話?你說話呀,你要是不打,我打。我打行不行?”
“你打?你說什麼嘛?”
“你別管。要麼你自己打,要麼我來打。”
“我是不會打的。”
“那好,我來打。聽好了,是你同意的。”
曾真抓起了張仲平的手機,她在將手機放到耳朵邊去之前甩了一下頭髮,她的樣子就像一個準備衝鋒陷陣的女戰士,張仲平本來想把手機搶過來的,看着曾真大義凜然的樣子,竟有一點發怵。
“喂,你好。”
手機里再次出現江小璐的聲音。
曾真說:“請問剛才是你跟我們家仲平打電話嗎?”江小璐那邊沒有吭聲,她以為是張仲平在跟她回電話,沒料到說話的是個女的,所以一定是愣住了。曾真說:“我用他的手機按的重撥鍵,所以是不會錯的。要不要我告訴你我是誰?我是他老婆,有什麼事能跟我說嗎?……行,你不說話,我來說吧,請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要騷擾我老公了,可以嗎?拜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