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柳絮好遠就聽到了格格的哭聲,不禁心頭一緊。本來想趕緊進門,又改變了主意,她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衝動,想看看自己不在家時,小紅到底是怎樣對待格格的。這小保姆最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脾氣有點改變,對她不冷不熱的。她幾次想找她談談,又怕太刻意了效果反而不好,她想不如先暗中觀察一下,看能不能弄清到底是什麼原因。
她有意把腳步放輕,以免被屋裏的人發現。剛走到門口,裏面便傳來小紅訓斥格格的聲音,格格剛哭出聲,小紅的聲音更大了,格格立即禁了聲。柳絮隔着牆壁和門彷彿都能看到女兒這時的樣子:她肯定咬着嘴,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着小紅。格格咬嘴唇的習慣是從斷奶的時候養成的,以後只要心情一緊張,就咬。即使在上下嘴唇上塗上黃連也不頂事,柳絮只好希望她長大了會慢慢把這習慣改掉。聽到格格在屋裏哭,柳絮很是心疼,本想立即開門進去看個究竟,又怕就這樣進去會弄得小紅很尷尬,便倒退了幾步,掏出手機,沒撥號就放在耳朵邊,做出一副和人通話的樣子,故意很大聲地說著什麼事,邊說邊開了門,這才把手機掛了。
格格朝柳絮直撲過來,剛才被壓制住的哭鬧得到爆發,更響了,眼淚鼻涕立即弄得滿臉都是。柳絮發現小紅沒有像平時一樣乖巧地過來從她手裏接包,好像沒有看到她進屋的樣子,繼續在廚房裏忙乎。
柳絮順手把包往沙發上一擱,彎下腰把格格抱了起來,順勢從茶几的紙筒里抽出幾張面巾紙,在格格的臉上輕輕擦着,問她怎麼啦。格格撅着嘴,用手指着小紅,說:“阿姨壞。”柳絮順着格格的手指望過去,見小紅背對着她們母女,連身子都沒有轉一下,柳絮只好轉過臉來問格格:“阿姨怎麼壞了?”格格說:“她不給格格糖糖吃。”柳絮說:“那是媽媽不讓阿姨給格格吃的。媽媽不是跟格格說過嗎,糖吃多了是要壞牙齒的。我們的目標是什麼?”格格似乎很不情願地回答:“沒有蛀牙。”柳絮說:“對呀,要想不得蛀牙,必須少吃糖。這個道理海狸先生知道,格格也知道,對不對?”格格說:“可是,糖糖是爸爸幫格格買的。”柳絮說:“噢,原來爸爸來過了。不過,爸爸買的糖糖也是糖糖,也不能吃,或者,也要少吃。”格格說:“我只吃三顆行不行?”柳絮說:“不行。”格格說:“那我只吃兩顆,行不行?”柳絮說:“不行。”格格說:“那我只吃一顆,行不行?不,我一顆都不吃,我只把它放到格格的嘴巴里,舔一舔,行不行,媽媽?”
柳絮笑了,把小紅叫了過來,對她說:“格格真的一顆糖都沒有吃嗎?”小紅點了點頭,柳絮颳了刮格格的鼻子,說:“如果格格真的一顆糖糖都還沒吃,今天可以吃一顆,不過,應該是在吃完飯之後,行嗎?”格格嘟着嘴,點了點頭。
按照約定,今天並不是黃逸飛來看格格的日子。不過,柳絮並不是那種狹隘的人,黃逸飛多來看格格幾次,她也是歡迎的。但黃逸飛每次來從來沒有買過糖,今天怎麼想起買糖了?還有,小紅的脾氣近來變得讓人難以捉摸,也不知道跟黃逸飛有沒有關係,她畢竟是他的親戚。柳絮跟黃逸飛的關係不正常,柳絮從來沒跟小紅說過,但小紅就是傻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名堂。柳絮在想要不要找機會跟她談一談。
正準備吃飯的時候手機響了,一接,是曹洪波。
曹洪波問她吃飯沒有,柳絮告訴他正準備吃,又問他說話方不方便,是不是要她過去埋單。曹洪波假裝生氣了,問她是不是弄錯人了?他什麼時候讓她埋過單?他告訴她,老婆又住院了,保姆去當陪護,他孤家寡人一個,正在大街上數汽車玩,餓了,卻不知道吃什麼東西才好。柳絮邊接電話邊離開餐廳到了卧室,腳尖一勾,輕輕地把門掩上了,說你說得這麼可憐兮兮的,是想要人過來陪你吧?曹洪波順着杆子往上爬,問她方便不方便,柳絮說:“局長大人要接見我,一向是看你方不方便,什麼時候輪到過你問我方不方便了?”
柳絮剛把自己收拾完畢,曹洪波又來了電話,說他已經到了一家叫“廊橋驛站”的茶坊,讓柳絮直接過去,曹洪波告訴她,他已經替她點了九龍全魚,問她還想吃什麼菜,柳絮說隨便,讓他安排。
下班高峰已過,柳絮一會兒就到了。
曹洪波本來在玩手機,見柳絮推門進來,誇張地從座位上一跳,趕在柳絮前面替她把椅子抽出來,順便在她雙肩上輕輕一壓,安排她坐了下來,又接過她的包,把它掛在衣帽架上。回頭見柳絮扭頭望着他,躬腰在她臉上嘬了一下,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用遙控器叫來了服務員,先是替柳絮叫了茶,又讓趕緊上菜。柳絮一笑,問他什麼時候學會了獻殷勤。曹洪波說,天生的,難道你以前沒發現?柳絮說,沒發現,所以有點受寵若驚,倒覺得你像要耍什麼陰謀詭計似的。曹洪波一笑,說,怎麼這麼說?你看出什麼來了?柳絮說,我很相信直覺的,一個嚴肅認真的人,突然對你大獻殷勤,肯定非奸即盜。曹洪波說,那你說說看,你是怕我偷你,還是怕我奸你?柳絮說,看看,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
待兩個人的打情罵俏告一段落,柳絮這才正了正色,問了他老婆生病住院的情況。
曹洪波眉頭直皺,一邊搖頭,一邊用平淡得像礦泉水一樣的話語說,類風濕關節炎被醫學界稱為第二癌症,送她上醫院算是體現人文關懷,惟一的指望是希望能減輕她的痛苦,看能不能熬到新的醫療技術有所突破的那一天。
柳絮其實也是客套,她跟曹洪波的老婆並不熟,雖然在她第一次住院時就去看過她,但兩個人說的話前後加起來還不到五句,大家心裏都明白,柳絮明地里去看她,其實是因為她老公。也不能怪曹洪波太冷漠,看着病人關節萎縮、變形的樣子,一般的人都會覺得很恐怖、很揪心,恨不得眼光早點落到別處。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曹洪波工作又忙,還經常要出差,除了把她往醫院裏送,交給醫生、護士和保姆,還能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菜很快就上來了,都是柳絮愛吃的口味菜。柳絮沒少跟曹洪波一起吃飯,但以前幾乎都是柳絮安排菜單,沒想到這次由他點菜,居然這麼合她的口味,是巧合還是他太細心?柳絮不會太花心思想這些事,她只是覺得曹洪波今天的行為舉止有點怪。曹洪波問柳絮要不要喝點什麼,柳絮搖了搖頭,讓他自便。曹洪波也不跟柳絮客氣,給自己要了瓶啤酒。
柳絮喜歡吃魚眼睛,九龍全魚一上來,曹洪波就小心翼翼地把魚眼睛挑了夾到了柳絮碗裏。這次柳絮謝都沒有謝,她已經拿定了主意,且看曹洪波怎麼開口。照道理來講,他是沒有什麼事要求到她頭上的,除非是借錢。他老婆那種病,治不好,卻需要不斷地燒錢。柳絮心裏很清楚,曹洪波真要開口找她借錢,她是沒有什麼選擇的,不怎麼好拒絕,惟一要考慮的可能只是額度。
柳絮沒想到曹洪波跟她見面似乎只是為了和她談郭敦淳。
如果曹洪波不提,她幾乎都已經把他給忘了。
曹洪波說:“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小舅子太阿彌陀佛了?”
柳絮說:“你很了解咱們郭副總嘛。”
曹洪波放下筷子,把兩隻手撐在茶几桌面上,意味深長地看着柳絮,直到她也停下筷子回望着他,這才慢慢地搖了搖頭,說:“我肯定比你了解他,但是,我跟他認識幾十年了,仍然沒有把握對他下一個什麼定義。你跟他才接觸一次吧?你看到的是很表面的情況。”
柳絮說:“你是說這個人其實不簡單?”
曹洪波說:“要一個男人說另外一個男人不簡單可不是件很容易的事。這樣吧,我說一件他小時候的事,你聽了以後也許會改變對他的印象。”
這件事發生在郭敦淳六七歲的時候,那時候政治運動很多,今天批這個明天斗那個,既充滿了你死我活的火藥味,又極像是一場變了味的鄉村文藝演出。郭敦淳家庭出身不好,父親早逝,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但因為外公家裏的成分是地主,每次大隊部開批鬥會,母親都免不了以地主婆的身份被拉去陪斗。郭敦淳小小年紀,卻想改變母親的命運。
機會終於來了,有一次大隊部的高音喇叭廣播通知,說縣革委會主任要來檢查工作。母親早早地便被押到了大隊部的批鬥會場,這次郭敦淳沒有跟着去,而是去了公社通往大隊的鄉村公路上。終於,他遠遠地看到了吉普車揚起的塵埃,便深深地吸一口氣,面對廣闊的田野,開始扯開嗓子高聲背誦毛主席語錄。不出郭敦淳所料,吉普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郭敦淳頭也不回,繼續背誦,直到感覺有人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接下來,縣革委會主任和他的陪同人員,在公路邊對郭敦淳進行了一次簡單而嚴格的測試。結果令人驚奇,郭敦淳不僅能背誦十六條,還能一字不落地背誦《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和《為人民服務》。縣革委會主任興奮地摸着他的頭,一個勁兒地誇他是毛主席的好孩子,是無產階級的紅色接班人。又問他是誰教會了他這一切,郭敦淳昂着頭,非常驕傲地告訴他,是他的母親。
郭敦淳沒有使用“媽媽”這個詞的當地方言,而是使用了莊嚴的書面語。縣革委會主任脫口而出:“有其子必有其母,多麼偉大的母親呀。”
當然事情的結果有點黑色幽默,縣革委會主任當場表態,要把郭敦淳樹為學毛著的標兵,要到全縣各地巡迴演講,後來才知道他的媽媽居然是那種成分,只好作罷。不過,從此以後,郭敦淳的媽媽也從挨批鬥的地富反壞右的名單中刪除了,因為她自己雖然是地主婆,她兒子卻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曹洪波講完了郭敦淳小時候的故事,又替自己的杯子斟了一次啤酒,把頭埋下去,把上面的泡沫吮乾淨了,才這抬起頭望着柳絮,問她怎麼樣。柳絮說,心思太重了。曹洪波說:“我也覺得。可是,你還覺得咱們的郭副總只是一個軟柿子嗎?”
柳絮一笑,用慣常的口氣問:“怎麼說?”
曹洪波說:“咱們來談你的事吧。你要拿的單,得由肖耀祖下,肖耀祖下單之前,必須徵得信達資產公司的同意。伍揚是信達資產公司的頭兒,他當然最有話語權。可是,在這件事上,他是高處不勝寒,反而沒有多少拐彎的餘地,此其一。其二,他跟金達來公司的關係你也知道,萬一……我是說萬一碰到兩家公司利益有衝突,他會犧牲誰?你難道不應該起碼找一個能替你通風報信的人?”
柳絮這些天一直沒有等到肖耀祖的消息,心裏免不了有點不踏實,沒想到曹洪波倒替她惦記着這事兒。他說的道理很淺顯,她不可能不懂。伍揚投靠不上,郭敦淳便成為了她的最佳選擇。只可惜當時第一次跟他接觸的時侯,對他的印象並不怎麼好。原來錯不在別人,而在自己。女人老講直覺,其實有時候太相信直覺了,反而有可能誤事。
柳絮見曹洪波一直歪着頭盯視着自己,不禁一笑,又拿起啤酒瓶,懸在半空中,等着他把杯里的啤酒喝掉。柳絮嘴裏不說,卻用這種方式表示對曹洪波開導她的感激。柳絮整天跟男人打交道,有時候卻就是理解不了他們。如果不是曹洪波啟發她對郭敦淳重新認識,她在信達資產公司等於還是兩眼一抹黑。柳絮用腳趾頭一想就知道,這個機會再也不能錯過了。
柳絮知道這個時候用不着跟曹洪波客氣,甚至沒必要替自己辯解,便直接要求曹洪波替她安排,讓她早點與他見面。
曹洪波把食指豎在自己和柳絮中間,搖了搖,說:“你跟郭副總已經認識了,也打過交道,用不着我夾在中間。”
見柳絮要開口說話,曹洪波把拳在一起的手指全部打開了,把自己的手掌像小蒲扇似的搖了搖,說:“這件事我是無論如何不能直接出面的。為什麼?信達資產公司主事的,除了伍揚就是郭敦淳,伍揚不同意肖耀祖開的價,郭副總當然也不可能,他才不會幹這種惹火上身的事哩。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出面算怎麼回事?郭副總是我的小舅子,一個是信達資產公司的二把手,一個是法院的承辦法官,傳出去像怎麼回事?這事辦成的可能性有,但也有相當大的難度,你要有一定的思想準備。而且,即使辦成了,到時候肯定會各種謠言滿天飛,萬一哪方的口風不緊,說我早就一屁股坐在了肖耀祖一邊,幫他侵吞國有資產,我到哪裏去洗清自己?”
柳絮睜大了眼睛,說:“有那麼嚴重嗎?”
曹洪波學着柳絮的腔調說:“有那麼嚴重嗎?你忘了前段時間,院裏是怎麼查我的?我沒有別的私心雜念,惟一想做的,就是想幫幫你。案子到法院拍,多省事?肖耀祖要七搞八搞,才出現這些麻煩事。但他是商人,兩害相權取其輕,咱們也不好說他什麼。但這事弄得不好就會失控,所以,這事我能躲多遠就會躲多遠,你不會介意吧?”
曹洪波說到這裏停住了,胸脯頂着茶几,身子朝柳絮傾着,兩隻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她,見她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這才不經意地吐了一口氣,又把身子挺直了,說:“當然啦,你要有什麼事,可以隨時找我。不過,我們之間說的話,也得爛到我們自個兒肚子裏。”
見柳絮再次明確無誤地點了點頭,曹洪波伸手在自己臉頰上摸了一把,又仰起脖子朝空氣中吹了一口氣,等把眼光落在了柳絮臉上,朝她眨了眨眼睛,說:“再說了,如果我出面,郭副總會不會有壓力?會不會反而影響他聰明才智的發揮?我跟你的關係你知我知,他如果真願意幫你,可能也希望他跟你的關係,天知地知哩。”
柳絮聽到這裏,心裏沒來由地一愣,好像這事真的暗藏了多大的陰謀詭計似的。不過,她馬上又釋然了,她做她的拍賣生意,法院委託也是做,肖耀祖委託也是做,只要嚴格地按規矩辦事,就不會錯到哪裏去。也怪曹洪波,平時說話辦事總是神神秘秘、曲里拐彎,弄得別人的心也跟着他一弔一揪的。
柳絮問曹洪波要不要加什麼菜,曹洪波搖了搖頭,讓她通知服務員來埋單。曹洪波這點倒是好,從來不跟柳絮假客套。
柳絮惦記着郭敦淳的事,問曹洪波她什麼時候跟他聯繫好。曹洪波聽了這話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柳絮有點莫名其妙,直拿眼睛盯着他。曹洪波可能是被喉嚨里的口水嗆着了,邊笑邊咳嗽起來。柳絮拿出餐巾紙遞給他,他接過去,擤了擤鼻子,總算止住了咳嗽,但臉上的笑卻沒有被抹乾凈,邊笑邊說:“總不至於是今天晚上吧?你想把我趕到哪裏去?去當午夜牛郎嗎?”
柳絮一笑,也覺得自己剛才的問話有點不妥,但也不至於那麼可笑吧?她站起身來,揮拳朝曹洪波輕輕地擂過去,剛想說句什麼,服務小姐敲門進來了。
等柳絮埋完了單,曹洪波已經一本正經了,他說:“上次在H市去過一次汗蒸房,你還記得嗎?效果不錯。最近他們在這裏開了一家連鎖店,一起去蒸一蒸吧。”柳絮忙着答應了。
曹洪波準備起身走人,見茶杯里有半杯茶,端起來漱了漱口,彎腰把漱口水吐到那隻盛過九龍全魚的大盆里,關照柳絮說:“找個上班時間跟郭副總聯繫吧,他老婆表面上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其實是個醋罈子。”
柳絮說:“我管他老婆是不是醋罈子,我又不會跟她搶老公。”
“你不會可是別人怕呀,誰叫你長得像電影明星似的?”
“你晚上吃了什麼?滿嘴油。”
“我晚上吃什麼你不知道呀?才幾分鐘以前的事你就忘了,我真的好傷心。”
“你要是還有心可以傷就好了。”
“你說話太絕了。來,把手伸過來,摸一摸,那怦怦亂跳的是什麼?那是一顆為你而跳動的心呀。”
“去你的。”
第二天上午十點過一刻,柳絮打通了郭敦淳辦公室的電話。
柳絮要跟那些半熟不熟的重要關係戶聯繫,一般都會選擇這個時候。太早了,對方要安排一天的工作、處理手頭的要務,接了你的電話只會隨便應付幾句;太晚了,對方可能已經接受了別人的邀請,你想接下來與他共進午餐,只會被謝絕。十點一刻正好是工間操時間,人體生物鐘也比較懈怠,這個時候接到美女的電話,多少會成為對方的興奮點。
柳絮沒想到剛問了一句是不是郭總,還沒來得及自報家門,就被郭敦淳聽出了聲音,很熱情地就跟她聊上了。柳絮原來還擔心把兩個人的關係撿起來要費些事,沒想到郭敦淳完全把她當成了老朋友,倒是柳絮受了曹洪波那番話的影響,對他有了些尊重或忌憚。
兩個人很快就約好了見面的事,柳絮要郭敦淳定地方,郭敦淳讓柳絮定,柳絮想了想,問他“廊橋驛站”可不可以?郭敦淳說可以,又約了時間,說他到時候自己去。
柳絮比約好的時間提前十來分鐘到了。這也是請客的規矩:你得提前到,把包廂安排好,然後等被請的人大駕光臨。
柳絮特意要了昨天與曹洪波用過的那間包廂。
剛才電話里說到“廊橋驛站”時,郭敦淳沒有半點猶豫,顯然也是這裏的常客,只是不知道他和曹洪波到這裏單獨喝過茶沒有。柳絮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挺有意思的,不禁鼻子裏“哼”的一聲,獨自笑了,但她也沒有太往心裏去。
郭敦淳很準時地到了,不像有些被請的客人,總要故意遲到幾分鐘,以顯示自己的身份。關於這一點,何其樂有個很經典的說法,他說開會也好,宴席也好,級別最高的人總是最後一個到,最先一個走。這是一個迎來送往的問題,不能亂套。
郭敦淳對柳絮沒有任何戒備,而且,好像他到這裏來就是被請來拉家常似的,像上次見面一樣,一開口便忍不住絮絮叨叨,又差點被柳絮當成了一個居家過日子的男人婆。
郭敦淳家裏上有老下有小,最近就有兩件煩心事。
第一件是關於他媽媽的,老太太一年多以前得了中風,昏迷了兩三天,幸虧送醫院及時,才撿回一條命。但從此一邊手一邊腳就不聽使喚了,更重要的是腦子不靈光,說話不僅口齒不清,人也經常搞不清,管郭敦淳叫爹爹,管郭敦淳的兒子叫弟弟,管郭敦淳的老婆則叫奶奶。老太太把大家的輩分全部搞混亂了關係倒是不大,反正沒有一個人跟她較真。人家都那樣了,你跟她較什麼真?
麻煩出在她跟保姆的關係上。老太太生病之前手腳麻利,生病之後所有的地盤都被別人佔領了,心裏充滿了對“侵略者”的刻骨仇恨,看誰誰不順眼,總是變着法子找人家的碴,以把人家趕走而後快。郭家的最高成績是創造了一個月換六個保姆的紀錄。郭敦淳是個孝子,但三天兩頭做老太太和保姆的調解工作,卻弄得他疲憊不堪。前面幾個保姆都是從老家找來的,否則,保姆會聽不懂老太太的話,老太太也聽不懂保姆的話。說聲要走,不僅要付整月的工錢、打發往返的路費,還要替老太太向人家賠不是,說上一籮筐好話。事不過三,沒有多久,在老家就再也找不到願意來伺候老太太的人了。因為保姆的事,郭敦淳還生平第一次跟老婆吵了一架,郭夫人姓辛,本來是個脾氣極好的人,認為郭敦淳太寵老太太了,為了她一個人搞得全家不安寧,她這樣鬧,只有把她送到敬老院。
郭敦淳第一次跟老婆吵了架,罵老婆混賬,說如果我連老娘都照顧不了,那我還算個人嗎?郭夫人說,難道養老院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你這樣由着她的性子來,對她的康復一點好處都沒有,只會害了她。
兩個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就乾脆都懶得說了,直接進入了冷戰狀態。郭夫人放言,既然你不聽我的,那我就聽你的,不是一般的聽,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聽,也就是說,關於請保姆的事,你可以再也不用跟我商量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跟第二件事相比,前面說的一切不過是小巫見大巫。
郭敦淳的兒子今年十八歲,再過一個多月就要參加高考,可他半年多前卻迷上了網絡遊戲,陷入了深不可測的《魔獸世界》。
郭敦淳的兒子一直是個懂事聽話的孩子,成績也還不錯,如果不是班主任老師一個電話打到家裏,根本就發現不了他已沉溺於網絡遊戲的事。班主任老師問家長,小郭同學已經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了,怎麼樣,現在的病好了沒有?因為馬上就要進行高考衝刺,各種模擬考試最好不要缺席。郭敦淳夫婦接了班主任老師的電話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窟里,幻想是不是班主任老師打錯了電話。他們決定不露聲色,且看小郭同學回家之後怎麼說。小郭同學基本上準時回來了,郭敦淳問他,聽說昨天進行了一次統考,成績怎麼樣呀?小郭同學說,這次沒有考好,只考了全班第九名。郭敦淳說,聽說數學成績還不錯,考了九十七分?小郭同學一愣,說,你都知道了還問?郭敦淳不禁起了高腔,說,我要不問怎麼知道你一個星期沒去學校了?滿嘴謊言。小郭同學脖子一梗,說,你不說謊我怎麼會說謊?誰叫你用假話誆我?郭敦淳瞠目結舌,沒想到一向孝順的兒子會頂撞他,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去應對。
郭敦淳夫婦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紅臉,總算讓小郭同學承認了逃課上網的事。問他,你還要不要上大學?小郭同學說,當然要上。問,既然要上大學,那你應該怎麼辦?答,把網癮戒了,好好上學唄。
郭敦淳夫婦嚴重地低估了網癮的殺傷力,或者說,他們太願意相信自己的兒子能夠迷途知返了。但現實是殘酷的。小郭同學並沒有像他表態的那樣,戒除網癮,衝刺高考,而是繼續在學校逃課,對家裏撒謊,變成了郭敦淳夫婦眼裏的魔獸。郭敦淳向單位請了假,每天送小郭同學上學接小郭同學放學,但小郭同學每次在郭敦淳的目送下進了學校的大門,轉背就會從校園後面的圍牆上攀爬而出,然後像一顆子彈似的直奔網吧。到了放學的時候,小郭同學已經卡時很准地回到了班上,裝模作樣地背着書包走出校門,上了郭敦淳停在校門外面馬路上的車。
但老師的電話一下子便把這個假象揭穿了。郭敦淳第N次在網吧里把逃學的兒子逮到以後,再也無法忍受了,衝過去揚手給了他一巴掌。當謊言被暴力擊碎之後,小郭同學覺得再也用不着遮遮掩掩了,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挑戰郭敦淳夫婦忍耐力的極限。其實,郭敦淳夫婦也不是鐵板一塊,郭敦淳因為對兒子動手的事遭到了老婆的長期埋怨。但除此之外,兩個人尚能同舟共濟,為了阻止兒子上網,他們簡直想盡了辦法,反鎖、給兒子下跪、把他用安眠藥催眠了送到准軍事化的魔鬼訓練學校進行封閉式治療、追着某個全國知名的戒除網癮教授求救……郭敦淳最後放言,誰要有本事能把他兒子的網癮戒了,他願意給他發十萬二十萬獎金。
柳絮眼看着對面郭敦淳那副精神萎靡的樣子,心裏不禁充滿了同情。但是,郭敦淳生活中碰到的這兩件事,超出了柳絮的生活經驗。她想勸慰郭敦淳,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怕話說不到點子上。原本她是準備一見面就說自己的事的,這時卻有點於心不忍,也擔心郭敦淳在這種精神狀態下,沒有全心全意幫她的心思。
柳絮的心思轉得很快:郭敦淳願意接受她的邀請,過來和她一起共進午餐,起碼證明他需要一個人聽他倒苦水,他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如果這個時候她能施以援手,在這兩件事上為他出一份力,幫他解決一些困難,無疑將贏得他的好感,即使出於感激,他也會不遺餘力地反過來幫助她。
柳絮對青少年上網的事沒有什麼概念,但現在的獨身子女問題一大堆,卻是個個都知道的事實。郭敦淳夫婦為兒子傷透了腦筋,要有辦法早就想出辦法了,所以,就是借給柳絮一個膽子,她也不敢在這件事上瞎摻和。吃虧不討好的事沒有人願意干,吃虧討好的事就值得干。兩件事擱那兒,非此即彼,柳絮決定在請保姆的事上幫郭敦淳一把。
柳絮是這樣考慮問題的:老小老小,郭敦淳的媽媽就是一個老小孩,而且是一個被寵壞了的老小孩,與其花精力改變她的陋習,還不如呵她哄她,用她的開心換來一家子的安心清靜。這些事由誰來完成?當然還是得由保姆來完成。老太太一張嘴擱在你身上,你得忍着,最好把她的冷言惡語當成讚美詩;老太太一雙眼睛一刻不離開你,你也得忍着,她把你當賊似的防着,你不是賊你就完全可以坦坦蕩蕩;老太太橫挑鼻子豎挑眼,你更得忍着,她是病人你跟她計較個啥?她不准你用洗衣機洗衣服,你就用手搓;她不准你看電視,你就不看;她不喜歡聽你說話,你就裝啞巴;她讓你往東,你決不往西,她要你奔南,你決不去北;她老以為別人侵佔了她的地盤,你就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你沒有那個狼子野心,你只是她的手她的腳,離開了你還就不行。
可是,到哪裏去找這種善解人意、任勞任怨的保姆?
哪裏都沒得找。這個世界上,任勞的人有,任怨的人可不多。但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重賞之下也必有勇婦、巧婦、忍婦。別人一個月的工資五百,我給你發一千,一千不行再加五百,工資一千五,趕得上寫字樓的小白領了。不就一個忍字嗎?老太太一個神智不清、手腳不靈便的人,咱們跟她計較個啥?咱們不沖她看沖人民幣看還不行嗎?
柳絮當下拿定了主意,不禁舒了一口氣。她抬頭看了對面的郭敦淳一眼,發現他也正微眯着眼睛望着她,兩人眼風一掠而過,不約而同地輕聲笑了。
柳絮決定把替郭家請保姆的事攬下來,儘管她現在還沒有具體的人選,但到家政公司跑一趟,找個性情平和、順眉順眼的,應該不費什麼事。當然,替保姆加薪的事,她是不會跟郭敦淳提半個字的,否則,那成什麼了?好像郭家出不起這千把塊錢似的,弄得不好還會傷了人家的自尊心。保姆由她介紹,正常的工資由郭家出,另外加薪的事,則永遠成為她和那個保姆之間的秘密。至少她柳絮會守口如瓶,不會在郭敦淳面前邀功請賞。萬一哪天保姆漏了口風,讓郭敦淳知道了,也不是什麼壞事,郭敦淳只怕心裏會更感激她,會把她當成可以交、值得幫的朋友。
還有一點,這事恐怕得跟郭敦淳的老婆一起商量着辦才妥當。男主外,女主內。如果這事她和郭敦淳自作主張辦了,作為家裏的女主人,郭敦淳的老婆要不懷疑她跟自己老公的關係那才奇怪呢。柳絮想到曹洪波的提醒,不禁暗自一笑,她當然得內斂一點,可不能顧此失彼,憑白無故地把好事給辦砸了。
想到這裏,柳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感慨說:“哎,真是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郭總在單位操心的事就不少,沒想到家裏還有一大堆事要處理,想想也真是不容易。不知道郭總家裏的保姆請好沒有?”
郭敦淳說:“最近一個保姆是上個星期走的。這幾天想請卻沒有合適的,沒辦法,我和老婆只好每天輪流回家照顧老太太。上有老下有小,都不省心,有時覺得活得真沒意思。”說著一聳肩,搖搖頭,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柳絮說:“我們家保姆還不錯,早幾天聽她念叨,說有個親戚想出來找點事做,當時我沒在意,要是郭總信得過我,我先去打聽打聽她的情況,怎麼樣?”
郭敦淳搖搖頭說:“柳總算了算了,我那老娘我知道,其實責任真的不在保姆。你別麻煩,這事弄不好的。”
柳絮說:“人合不合得來,也要看緣分。這種事情,很難說只是哪一方的原因,一個巴掌拍不響哩。要不然,你先介紹我跟嫂夫人認識,讓她先考查考查?”
郭敦淳說:“算了算了,她已經表過態了,說請保姆的事她再也不管了。”
柳絮說:“她那是說氣話。家庭是女人的半壁江山,她能不管嗎?她今天不是就回家照顧老人家去了嗎?”
郭敦淳笑了,把眼睛半眯起來,望着柳絮。
柳絮說:“差點忘了,嫂夫人是做什麼工作的?”
“她沒有工作。”郭敦淳說,“開了一家書畫店。”
“書畫店?”
“是呀,你不認識她,她可認識你。早幾年你們公司不是做過一次藝術品拍賣嗎?我和她都參加了。”
“是嗎?”
郭敦淳抿嘴一笑,抬眼望着柳絮點了一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