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棚雜憶——緣起
“牛棚”這個詞兒,大家一聽就知道是什麼意思。但是,它是否就是法定名稱,卻誰也說不清楚。我們現在一切講“法治”。講“法治”,必先正名。但是“牛棚”的名怎麼正呢?牛棚的創建本身就是同法“對着乾的”。現在想用法來正名,豈不是南轅而北轍嗎?
在北大,“牛棚”這個詞兒並不流行。我們這裏的“官方”叫做“勞改大院”,有時通俗化稱之為“黑幫大院”,含義完全是一樣的。但是後者更生動,更具體,因而在老百姓嘴裏就流行了起來。顧名思義,“黑幫”不是“白幫”。他們是專在暗中干“壞事”的,是同“革命司令部”唱反調的。這一幫傢伙被關押的地方就叫做“黑幫大院”。
“童子何知,躬逢勝餞!”我三生有幸,也住進了大院——從語言學上來講,這裏的“住”字應該作被動式——而且一住就是八九個月。要說裏面很舒服,那不是事實。但是,像十年浩劫這樣的現象,在人類歷史上絕對是空前的——我但願它也絕後——“人生不滿百”,我居然躬與其盛,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不得不感謝蒼天,特別對我垂青、加佑,以至於感激涕零了。不然的話,想找這樣的機會,真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我不但趕上這個時機,而且能住進大院。試想,現在還會有人為我建院,派人日夜守護,使我得到絕對的安全嗎?
我也算是一個研究佛教的人。我既研究佛教的歷史,也搞點佛教的義理。但是最使我感興趣的卻不是這些堂而皇之的佛教理論,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些迷信玩意兒,特別是對地獄的描繪。這在正經的佛典中可以找到,在老百姓的口頭傳說中更是說得活靈活現。這是中印兩國老百姓集中了他們從官兒們那裏受到的折磨與酷刑,經過提煉,“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然後形成的,是人類幻想不可多得的傑作。誰聽了地獄的故事不感到毛骨悚然、毛髮直豎呢?
我曾有志於研究比較地獄學久矣。積幾十載寒暑探討的經驗,深知西方地獄實在有點太簡單、太幼稚、太單調、太沒有水平。不信你去讀一讀但丁的《神曲》。那裏有對地獄的描繪。但丁的詩句如黃鐘大呂,但是詩句所描繪的地獄,卻實在不敢恭維,一點想像力都沒有,過於簡單,過於表面。讀了只能讓人覺得好笑。回觀印度的地獄則真正是博大精深。再加上中國人的擴大與渲染,地獄簡直如七寶樓台,令人目眩神馳。讀過中國《玉曆至寶鈔》一類描寫地獄的書籍的人,看到裏面的刀山火海,油鍋大鋸,再配上一個牛頭,一個馬面,角色齊全,道具無缺,誰能不五體投地地欽佩呢?東方文明超過西方文明;東方人民的智慧超過西方人民的智慧,於斯可見。
我非常佩服老百姓的幻想力,非常欣賞他們對地獄的描繪。我原以為這些幻想力和這些描繪已經是至矣盡矣,蔑以復加矣。然而,我在牛棚里待過以後,才恍然大悟,“革命小將”在東勝神州大地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建造起來的牛棚,以及對牛棚的管理措施,還有在牛棚里製造的恐怖氣氛,同佛教的地獄比較起來,遠遠超過印度的原版。西方的地獄更是瞠乎後矣,有如小巫見大巫了。
我懷疑,造牛棚的小將中有跟我學習佛教的學生。我懷疑,他們不但學習了佛教史和佛教教義,也學習了地獄學。而且理論聯繫實際,他們在建造北大的黑幫大院時,由遠及近,由里及表,加以應用,一時成為全國各大學學習的樣板。他們真正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僅此一點,就足以證明,我在北大40年的教學活動,沒有白費力量。我雖然自己被請入瓮中,但衷心欣慰,不能自已了。
猶有進者,這一群革命小將還充分發揮了創新能力。在這個牛棚里確實沒有刀山、油鍋、牛頭、馬面等等。可是,在沒有這樣的必需的道具下而能製造出遠遠超過佛教地獄的恐怖氣氛,誰還能吝惜自己的讚賞呢?在舊地獄裏,牛頭馬面不過根據閻羅王的命令把罪犯用鋼叉叉入油鍋,叉上刀山而已。這最多只能折磨犯人的肉體,絕沒有“觸及靈魂”的措施,絕沒有“鬥私批修”、“狠斗活思想”等等的辦法。我們北大的革命(?)小將,卻在他們的“老佛爺”的領導下在大院中開展了背語錄的活動。這是嶄新的創造,從來也沒有聽說牛頭馬面會讓犯人背誦什麼佛典,什麼“揭諦,揭諦,波羅揭諦”,背錯一個字,立即一記耳光。在每天晚上的訓話,也是舊地獄中絕不會有的。每當夜幕降臨,犯人們列隊候訓。惡狠狠的訓斥聲,清脆的耳光聲,互相應答,融入夜空。院外小土山上,在薄暗中,人影晃動。我低頭斜眼一瞥,知道是“自由人”在欣賞院內這難得的景觀,宛如英國白金漢宮前面廣場上欣賞御林軍換崗的盛況。此時我的心情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簡短截說,牛棚中有很多新的創造發明。裏面的生活既豐富多彩,又陰森刺骨。我們住在裏面的人,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讓神經緊張到最高限度,讓五官的本能發揮到最高限度,處處有荊棘坑坎,時時有橫禍飛來。這種生活,對我來說,是絕對空前的。對門外人來說,是無法想像的。當時在全國進入牛棚的人雖然沒有確切統計,但一定是成千累萬。可是同全國人口一比,仍然相形見絀,只不過是小數一端而已。換句話說,能進入牛棚並不容易,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人們不是常常號召作家在創作之前要深入生活嗎?但是有哪一個作家心甘情願地到黑幫大院裏來呢?成為黑幫一員,也並不容易,需要具備的條件還是非常苛刻的。
我是有幸進入牛棚的少數人之一,幾乎把老命搭上才取得了一些難得的經驗。我認為,這些經驗實在應該寫出來的。我自己雖非作家,卻也有一些舞筆弄墨的經驗。自己要寫,非不可能。但是,我實在不願意再回憶那一段生活,一回憶一直到今天我還是不寒而慄,不去回憶也罷。我有一個渺渺茫茫的希望,希望有哪一位蹲過牛棚的作家,提起如椽大筆,把自己不堪回首的經歷,淋漓盡致地寫了出來,一定會開闊全國全世界讀者的眼界,為人民立一大功。
可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東天出太陽,一直盼到今天,雖然讀到了個別人寫的文章或書,總還覺得很不過癮,我想要看到的東西始終沒有出現。蹲過牛棚,有這種經驗而又能提筆寫的人無慮百千。為什麼竟都沉默不語呢?這樣下去,等這一批人一個個遵照自然規律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那些極可寶貴的,轉瞬即逝的經驗,也將會隨之而消泯得無影無蹤。對人類全體來說,這是一個莫大的損失。對有這種經驗而沒有寫出來的人來說,這是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最可怕的是,我逐漸發現,十年浩劫過去還不到二十年,人們已經快要把它完全遺忘了。我同今天的青年,甚至某一些中年人談起這一場災難來,他們往往瞪大了眼睛,滿臉疑雲,表示出不理解的樣子。從他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來,他們的腦袋裏裝滿了疑問號。他們懷疑,我是在講“天方夜譚”,我是故意誇大其詞。他們懷疑,我別有用心。他們不好意思當面駁斥我;但是他們的眼神卻流露出:“天下哪裏可能有這樣的事情呢?”我感到非常悲哀、孤獨與恐懼。
我感到悲哀,是因為我九死一生經歷了這一場巨變,到頭來竟然得不到一點了解,得不到一點同情。我並不要別人會全面理解,整體同情。事實上我對他們講的只不過是零零碎碎、片片段段。有一些細節我甚至對家人好友都沒有講過,至今還悶在我的心中。然而,我主觀認為,就是那些片段就足以喚起別人的同情了。結果卻是適得其反。於是我悲哀。
我孤獨,是因為我感到,自己已屆耄耋之年,在茫茫大地上,我一個人踽踽獨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年老的像三秋的樹葉,逐漸飄零。年輕的對我來說像日本人所說的“新人類”那樣互不理解。難道我就懷着這些秘密離開這個世界嗎?於是我孤獨。
我恐懼,是因為我怕這些千載難得的經驗一旦泯滅,以千萬人遭受難言的苦難為代價而換來的經驗教訓就難以發揮它的“社會效益”了。想再獲得這樣的教訓恐怕是難之又難了。於是我恐懼。
在悲哀、孤獨、恐懼之餘,我還有一個牢固的信念。如果把這一場災難的經過如實地寫了出來,它將成為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一面鏡子。常在這一面鏡子裏照一照,會有無限的好處的。它會告訴我們,什麼事情應當干,什麼事情又不應當干,絕沒有任何壞處。
就這樣,在反反覆復考慮之後,我下定決心,自己來寫。我在這裏先鄭重聲明:我絕不說半句謊言,絕不添油加醋。我的經歷是什麼樣子,我就寫成什麼樣子。增之一分則太多,減之一分則太少。不管別人說什麼,我都坦然處之,“只等秋風過耳邊”。謊言取寵是一個品質問題,非我所能為,亦非我所願為。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有信心的。經過了所謂“文化大革命”煉獄的洗禮,“曾經滄海難為水”,我現在什麼都不怕。如果有人讀了我寫的東西感到不舒服,感到好像是揭了自己的瘡疤;如果有人想對號入座,那我在這裏先說上一聲:悉聽尊便。儘管我不一定能寫出什麼好文章,但是這文章是用血和淚換來的,我寫的不是小說。這一點想能得到讀者的諒解與同情。
以上算是緣起。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