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第二章-1

他脫掉了他的鞋子,他穿着一雙雪白的白襪子。

我脫掉了我的塑料涼鞋,我沒有穿襪子。紅色的地毯,紅色的絲絨,紅顏色在他房間裏,我坐在那裏看他的房間,我說你的房間真好看。他的厚嘴唇是突然到達我的胸部的,這是第一個吻我胸的男人。他帶來這個畫面,這個畫面非常刺激我。當我把手放在他的頭髮上時,他迅速解開我的衣服,他溫潤的嘴唇吻着我的心跳,這讓我有一種感動,我撫摸着他的頭髮,他的頭髮真美!

當他突然把我拉向他的身體,我突然有了一種冷冷的感覺。他對我的脖子有特殊的興趣,我覺着他可能會擰斷我的脖子。當我的衣服還沒有完全被脫去,他的器官就一下子衝進了我的身體。我很痛。就這麼一下,他就衝進了我的身體。我一動不動,痛直接竄向心臟,我痛呆了,沒法動。他的發尖分為兩部分墜在我左右晃動,這讓我感覺有兩個他同時在我身上運動,這兩個他的頭髮在我身體左右晃動。非常非常長的時間,他媽的,我漸漸地找不到我的身體了。他再也沒有吻我的胸,這讓我失望,他發出的最後一聲叫喊讓我覺得很滑稽。

接下來,他的身體第一次完全貼近我,他吻我,他說你是我的第一個中國女孩。這是這個混蛋第一次吻我的嘴唇。然後他對我笑,厚嘴唇往上翹着,眼中閃着甜蜜。現在,他又恢復了這張臉,這張臉是我在酒吧認識的,這張勝和他於我時的那張臉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說你在說什麼狗屁話!那你以前都跟什麼女人睡覺?

他說我在英國長大。

我說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你強暴了我。我睜着眼,看着你強暴了我,你迅速得甚至連自己的衣服都沒脫。

他不再笑了。他完全地抱住我,他帶着他的長發停留在我胸前,一動不動。唱機里的男人一直在唱歌,那聲音像是一種我的皮膚從沒遇到過的撫摸。簡單的節奏不停地在循環向前,這個世界在這音樂里變成了平面,我一點也搞不懂他在唱什麼,但那鍵盤像一個吸血鬼,不停地把我的情感吸走。

他說這是我最喜歡的樂隊。

我說我要去洗手間,我被你弄得亂七八糟的。

我坐在馬桶上,我不知道我在那上血坐!多久,抗您覺着我嚴重受傷的器官,我看見傾斜的鏡子裏有一張極醜陋的臉,我從沒像現在這般自卑。

當時唱機里正放着THEryXIItso我蒙昧的初夜卻似乎和暴力有關,這違背了我多年的性幻想。我不敢看這個男人的器官,我喜歡他的皮膚,他的嘴唇非常軟,他的舌頭給我帶來幻想。我看不懂這個男人臉上奇怪的興奮,我無法找到我想像的需要,他懷抱里的我像一隻一聲不吭的苦惱的貓。

我19歲,他用疼痛埋葬了我,覆蓋我的是一種陌生的物質,唐突而逼真。從我身體裏流出的我什麼也不是。我用熱水安慰着身體,迷糊的鏡中反映出一張迷糊的臉,他是個陌生人,我們在酒吧相識,我熟悉他眼中的波濤,我不知道他是誰。回那是間濫得讓人傷心的酒吧,燈光是亮亮的黃顏色,所以可以看到它有多麼的濫。我坐在吧枱上,像一輪空虛而明亮的月亮,這是我第一次坐在吧枱上,我有點緊張,有時會東張西望,好像在等什麼人的樣子。我並不知道這就是那種叫酒吧的地方。我剛剛離開上海來到這個南方的小城,當時上海還沒有酒吧。整個城市只有街邊的幾個小咖啡館,那些酒店裏可能有酒吧,但我從沒進去過。

當時外面下着極大的雨,唱機里在放什麼音樂我忘了。我也不知怎麼就看見了那個大男孩在那裏晃來晃去。他面帶毫無根據的笑容,穿着一條花褲子,燈芯絨的,那褲子非常大,像裙子,又確實是褲子。他一個人在酒吧里晃來晃去,左手拿着一隻裝威士忌的杯子,右手在那裏晃來晃去,他的腳步向著我坐的方向移動。我看不清他的臉,我一直看他的腿,他穿着一雙淺藍色運動鞋,那雙鞋的鞋底很薄,這使他的腳步看上去很不穩。他穿着一條白色的短袖大T恤。他有一頭光滑筆直的長發,發尖在他上半身的三分之一處顫動,他的臉很蒼白,我完全看不清他地瞪但我確捷地面帶笑容,我看不清他是否在看我。

我繼續吃我的雪糕。過了一會兒,在我的右側出現了一隻拿着酒杯的男人的手,那是一隻大手,每一塊指尖都很結實,一看就知道他有啃指甲的習慣。我也有啃指甲的習慣。他的發尖墜到了我的眼前,我聞到了他頭髮的清香,我抬頭看他。

我發誓那是一張天使般的臉。

他眼中赤裸的天真令我迷惑。從此我再也無法把自己的目光從那一刻的那張臉上移開,我甚至認為我之所以活到今天,是因為我相信那張臉,就是相信那張臉。

他長着一張常年被雨淋的臉,我愛着他的黑眼睛,我愛着我的黑眼睛。

他攜帶着奇怪的笑容。後來我知道那是因為當時他正在抽草。

那種單純的感覺是漸漸到來的。他開始在我身邊蝶蝶不休地談論起各種牌子的雪糕(當時我正在吃一份不知什麼牌子的香草雪糕),他告訴我他喜歡吃巧克力,他媽說過命苦的孩子喜歡吃甜食。他因喜歡吃甜食而預感自己將在30歲后發胖,40歲時謝頂。

我覺着這個自說自話的叫賽寧的似乎對我很感興趣,他身上有很多顏色,每種顏色都讓我開心。在他那缺乏聯貫性的談話中我知道他彈結他,他想有自己的樂隊,他嚮往那種有舞台的酒吧。

我一臉崇拜地問他中國哪裏有那種地方?他說他還不知道但他一定會找到。我愛着他的黑眼睛,那雙天真的讓人心疼的眼睛,大大的,滿含水分。當時我莫名其妙地預感到快速地活着英年早逝留下漂亮的屍體是他的一種命運,這預感立刻讓我進人了生命中從未有過的突如其來的興奮之中。

我說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好嗎?

他說你很想搞清楚生活是怎麼回事嗎?我把我的故事都告訴你你就跟我回家好嗎?

他的眼睛讓我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這是第一個向我求歡的男人,天知道我為什麼立刻就答應了他。我的期待模糊而詩意,我的幻想潛藏着黑暗。

他說我喜歡那種來自破碎家庭的、拚命吃巧克力的。迷戀雨天的女孩,我一直在等那樣的女孩。這就是我的故事。

我說天啊!來自破碎家庭的、拚命吃巧克力的,迷戀雨天的女孩,那就是我啊!回我似乎應該有些想法,我和男人有了一個很不好的開始,但我好像沒什麼想法。所有的一切在我看來只是一件事情,包括那直竄心臟的痛、那些發燙的被撕裂的傷口,就像其它那些必須會發生的事情一樣。

我回到了上海。我還是每天聽崔健唱歌,把娃娃雪糕和巧克力當飯吃。上海開始出現一些漂亮的小超市,逛超市是一種娛樂,這使我的生活豐富了一些。

一個多月後我再次來到那個城市,我找到賽寧時他正在睡覺。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有帽子的睡衣來開門。他的嘴唇看上去很乾燥,他冷漠的表情在我看來很美。我相信這種美與我有關,所以我說他美。

我說我又來了,我來找你。他為自己沖了杯咖啡,他說別介意,我剛睡醒的時候說不出什麼話。我說我沒搞清楚我和你之間是什麼感覺,或者是我忘了,所以我們再來一次好嗎?

他沒有抬頭看我,他說你頭髮剪了。我說我只剪了一點點。他說本來你的頭髮比我的長,現在我們差不多長。我說我餓了,想吃東西。他說你是想和我做,還是想吃東西?我說我都要,但是我怕痛。他說好吧,我先給你炒飯好嗎?我炒的飯好吃極了。

他給我炒了飯,飯里有很多東西,甚至有蘋果。他堅持要喂我吃飯,這麼近地看他的眼睛,他溫潤的睫毛上上下下,我的身體居然濕潤起來,我很想摸他的眼睛,但是我不敢。

他知道我在看他,但是他不看我,他喂我的速度越來越快,我開始透不過氣來,眼淚莫名其妙地流下來,他好像很愛我的眼淚,他開始吻我的眼淚,他的手指到達我胸部,我叫了出來,這是我的第一聲叫喊,這叫喊讓我自己有些慌張。

他跪在我面前,他開始撫摸我,當他開始吻我,我被這個動作嚇着了。我聽見各種液體混合的聲音,這聲音讓我認為這個男人愛我。我把這曖昧的感受命名為“愛”。我扮演着一個我並不了解的角色,愛的感覺一陣一陣到來一陣一陣退去,直到我的身體開始疲倦,而我疲倦的時候他總會立刻知道。

我非常喜歡他這樣和我做愛。我想這是做愛。那以後我們隨時隨地這樣做愛,我想我的身體只喜歡他的嘴唇,我只要這個。

他有時會彈結他、拉小提琴給我聽。我總是費力地想搞懂他的音樂是怎麼回事。他說你的腦袋裏裝了太多大便,你得洗乾淨你的腦子,音樂不需要去搞懂,音樂離身體最近。

我搬出了父親朋友的家,我自己租了個小公寓,我第一次為自己決定怎樣的房子,怎樣的裝飾,我寫信告訴父親我離不開這個人,我想隨時可以看到他,體會他,我說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戀愛。父親給我寄來了錢,、他告訴我他已離開了他的單位開始自己做生意。他要我隨時做好失戀的準備,並且祝我幸福。

我買了唱機,我叫賽寧回香港時給我買了一些西方的搖滾唱片,而我本來以為麥當娜就是搖滾。

賽寧每次去香港都會買很多草回來。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起,我喜歡和他一起躺在床上聽音樂,抽草。很快我就愛上了草。我覺得草很純潔,它是與神溝通的鑰匙,我去感覺它,它就會對我好。它幫我搬開那塊一直壓着我耳朵的大石頭。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門在被一點點打開,我的手開始轉動,我們的手指隨着音樂在空氣里的樣子而走動,我們成了空氣的領袖,好像那些音樂都是我們做出來的,這感覺真爽!

當然,草也讓我變得很懶。整天就想待在那裏聽音樂,其它什麼也不想干。有一天賽寧說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喜歡你嗎?我說為什麼?他說因為你和我一樣懶。

有一次我在賽寧家門口聽見了他和別人做愛的聲音。我搞不清楚那個女人是在快樂地喊叫,還是在痛苦地喊叫,而賽寧的那種聲音更是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我非常想立刻看到他們在怎麼樣地做,可我不知該怎麼辦,所以我只有跑開,我在馬路上狂跑,我跑回家,跑上樓梯,我一進房間就給他打電話。

電話沒人接。我繼續打,然後我聽見賽寧的聲音,我說我都聽見了,我要立刻見到你,否則我會死的,我十分鐘后就到。

我努力地奔跑,我跑去賽寧的家。

賽寧沒有把門完全打開,他說你等我一下。接着他轉身回房,接着他走出來,他帶我下了樓,然後我們上了的土。

賽寧始終不說話,他生氣的樣子讓我害怕。下了車我們來到了他們樂隊排練的地方。這是一間鄉下的農民房子。我見到了賽寧的好朋友三毛,三毛說你就是那個想搞懂生活是怎麼回事的女孩嗎?我說這是誰說的?他說這是賽寧說的。我說賽寧有很多女人嗎?三毛說不是很多。我說為什麼男人總會有幾個女朋友?三毛說那是因為他們很容易感到無聊。

我轉身對賽寧說賽寧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的。三毛走了出去。賽寧說我們現在不是在一起嗎?我說我要知道你的秘密,讓你的秘密變成我的秘密,我要知道你的全部,我要看你和別的女人做愛,我要知道你所有的樣子,我要成為那種什麼都知道的女人。

賽寧開始笑,他說你只有18歲,你是女孩子,你是容易碎掉的玻璃,漂亮的玻璃,傻傻的玻璃,你是玻璃娃娃,有時我特別想把芭比娃娃的衣服搞到你身上,還有那種粉紅色的塑料涼鞋,可我知道我要的不是娃娃。

我想了一回兒說賽寧你那樣想我對我不公平,因為我是人,我有感情。我也想過了。無論你要什麼我都會給你,你只比我大兩歲,你在國外長大,也許你比我先進,但你起碼應該給我機會。

賽寧看着我,一動不動地看着我,他這樣的看着我,我就哭了。

賽寧說你是那種除了哭,就什麼也不會的人。我說我也要那樣的做愛,我要你完全是你自己,我要和你完全在一起,在一起,真的在一起。我邊說邊脫自己的衣服,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始,衣服很快就脫掉了,接下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我就哭得更厲害。

我坐在地上越哭越傷心。賽寧完全不理我。黃昏的時候我們回到賽寧的家,我們一起袖草,聽音樂。賽寧為我翻譯THEguRS的歌詞:女孩你要愛你的男人,拉着你母親的手,讓她懂得你的想法,在暴風雨中行進,進入這個房子建造的過程,進入這個轉動的世界,就像一個演員登上舞台,有個殺手也在,就像女人的祈禱。

JIMMMISJ:N,他的靈魂與我混合,給我速度,讓我跟隨。

那天我們沒有做愛,他一直抱着我,隨着音樂我們旋轉到了各自的夢裏,醒來之後感覺很好。

這個男人從不對我說他的故事。他經常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開始用各種方法和我做愛,他對我說如果你想叫,就叫出來,叫出來我們都會很舒服。他說我很適合他的身體。他說他已習慣了嘴裏時刻停留着我的咪道,他還說帶着我的味道吃腰果是種享受。

這個男人似乎是我期待已久的,他令我興奮,他能夠令我在他面前赤裸,與他親密,卻無法令我從容,令我溫馨,令我性感。

我說賽寧什麼是高潮?

賽寧說你經歷了就會知道。

我認為這個男人要的是風情,而我是最差的,可我該怎麼辦呢?

賽寧和三毛組建了自己的樂隊,我瞪大着眼睛跟着他們四處走。

那時很少有搖滾音樂會,他們經常為一些蹩腳演唱會做暖場,他們曾被哄下舞台,但他們不在乎。賽寧說他迷戀現場,無論哪種現場,只要可以演出他就會答應。只要有得玩就行了。那時我並不清楚他們的音樂是怎麼回事,我只是覺着賽寧他們挺悲壯的,那時我喜歡悲壯的感覺。

我每天打電話給賽寧,我總是渴望和他單獨約會,我千方百計討他歡心。可他對我毫不領情,他搞得我虛虛實實反反覆復。他隨時隨地地玩弄着我的身體,他那充滿想像力的愛撫讓我成了一個毫無想像力的人,彷彿他那自私而又耐人尋味的器官令我在鬼魂的世界裏迷了路。

他有時也會突然關心我,他會為我送來我愛吃的早餐,他會為我小心翼翼地挑選服飾,他知道我喜歡吃草毒,在買不到草毒的季節里,他會突然為我捧來一個草盪大蛋糕,他會把蛋糕上那些漂亮的草每一片片送到我嘴裏,要知道從來沒有男人對我這樣過。

有一次他彈琴唱歌給我聽,我在他的床上跳來跳去,他看着我說小兔兔告訴我你最想要的無論是什麼我都會給你。我說我要你是我的男朋友我要那種叫愛情的東西。他一臉陰沉的說只有女孩子才交男朋友,女人交的應該是另一種東西。

我哭了,彷彿又回到未成年期,只是給我零用錢的父母在此時換上了賽寧。他突然溫柔起來,他過來抱我,他舔着我臉上的眼淚,他甜蜜得像一塊巧克力,他用權輕的聲音安慰我寶貝別哭千萬別哭,你應該笑你的笑很燦爛的。他說愛有很多種,如果你只想要一種,你永遠都會失望的。

我說賽寧你說過沒有做過愛的女人是青蘋果,做過愛的是紅蘋果,做太多愛的是被蟲蛀過的蘋果但那能給你一種殘缺美。我現在認為你是個混蛋!我不要做你的什麼蘋果,如果你不愛我,我再也不想見到你,我是說真的。

賽寧想了想說好吧你走吧!我不想你愛我,更不想這麼快,你走吧,我想我不愛你。

這個混蛋就這麼把我給趕走了,他是強盜,把時間和生命從我體內抽走,毫不客氣。

我們分開的幾個月以後,一個平常的晚上,我看到這個我始終看不懂的男人突然出現在我門外,他迅速地擁我人懷,他說寶貝你瘦了很多。

就這麼一句話我就渾身發軟了。

那個時候,這個城市是中國最富有的,有很多富有的人,也有各種各樣討生活的人。這裏總是如此潮濕而悶熱,街上總有那麼多失魂落魄的人。我們手拉手走到某條大街上,手拉着手像一對伍已的朋友。

我們來到了那家酒吧,在我為自己點了一杯可樂后他說你別老喝可樂,女人應該喝喝酒。

我終於知道了他的故事。他的童年倍受恫嚇,他的父母是那個年代的“藝術政治犯”,他母親最熱愛的詩人是葉賽寧。他出生於西北某個勞改農場,九歲時父母得以平反並且離婚,他隨父親去了英國,現在他剛從英國回來一年。他父親固執地想讓他成為像帕格尼尼一樣的小提琴家。他的第一把小提琴是父親用竹竿做的,他童年的琴聲是父親為他哼的。賽寧說我現在老愛故意跑調的毛病可能就是因為這個。

他們“平反”得很晚,不然早就離婚了,小時候我爸爸走向我時我總是不知道他是會抱我還是會打我。我爸媽都是瘋子,他們都是好人,從我懂事起到我離開他們獨立生活,我碰到的人全是壞人,他們怎麼想的我不知道,總之我們是三個受過太多刺激的人,所以沒法在一起生活。

他臉上“可愛的憤怒”讓我心疼。我說賽寧你是你自己,無論你是誰,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我不要和你分開,真的。

伯明翰,糟糕的地方,工業城市,街上有很多失魂落魄的人。那是個和我沒什麼關係的地方。我情願喜歡英國的鄉村,那裏有很多可愛的隨處可見的小酒吧,我有時很想一輩子住在那兒為自己心愛的女人寫歌。

當我把手中的小提琴換成結他,我覺着音樂不再拒絕我了。但是我和父親的關係就變得更加惡劣了,他永不停止地干涉我的生活,我們總是吵架,這是傷心,很傷心。

賽寧變得害羞起來,他的臉上漂流着月光的氣息,現在的他如此安靜,甚至有些無助。

他低頭看着手中的杯子,就像在夢中一樣。

給我一個機會,讓一切完美。我對你不好,是因為我悲觀,現在我再也不要悲觀,你可以讓我飛到很遠,你可以讓我喜怒無常,這是你的力量。

我不停地點着頭說是的是的這也是我要對你說的。

我們像兩顆珍珠一樣坐在酒吧里發光。我們打電話叫來了樂隊的朋友。賽寧說他沒想過他也會戀愛,以前他很難會相信一個女人,他本來以為戀愛可能是中年以後的事。

三毛說你們是天生一對。三毛說那時因為我對賽寧的音樂有着長久的回吻,並且我們都具有那種惹事生非的氣質。

我們拼起了一張大桌子開始大聲喧嘩彼此吹捧。三毛還拿來了甲殼蟲的唱片在酒吧放。

酒吧的食品很難吃,啤酒是熱的,女服務員態度生硬直截了當,賽寧說這像礦工的酒吧他喜歡。

我們的“喜宴”最終由於某個在洗手間門口偷看我的男人被三毛髮現而陷入一場混戰中。

兩幫人把酒吧打了個底朝天,酒吧的老闆聽之任之。我看見賽寧一個袖子沒有了另一個袖子也沒有了,三毛拿着把大鏟子站在中間一動不動,賽寧不知什麼時候戴上頂小帽像是火車司機的兒子。

終於,對方有人高叫一聲別打了我們都是外省人焉能讓當地人看笑話!

混亂頓時結束,賽寧把帽子還給了對方,大家各自賠給酒吧一些錢,最後我看見他們還互相握了握手。

所謂幸福,就是明知那黎明將至的黑夜中的酒吧已離我很遠了很遠了,我卻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賽寧用髮膠不厭其煩地把長頭髮往上梳起攏成一個橢圓形,我大笑起來,據我所知他向來討厭貓王的虛偽造作。賽寧在房間裏上竄下跳,他翻出條破舊的大喇叭褲,他說這是他在英國唯一的好朋友送的他從來捨不得穿它。

他在身上掛滿了那些浮躁得一塌糊塗的掛件,他瘋瘋顛顛地在我面前邊唱邊跳。

像一隻花蝴蝶一樣的賽寧,他把我抱到那隻小冰箱上他說我愛你。我說我永遠愛你。我們開始親吻,彼此親吻,直到那成為一種痛苦。

我的頭溫暖地痛着,我第一次赤裸地看着這個男人赤裸的身體,我無法分清他的皮膚和我的皮膚,沉默是一種最溫柔的圍困,我的愛欲藏在他的身體裏。

他用他的濕潤的手撫摸着我的嘴唇,他說這些都是我的,好性感!

他說說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當他吻我,我找到了我要的全部安全。他的汗水飄落在我的臉上、背上、胸上,我迷死了這飄落的過程。耳邊的每一種聲音都來自最遠的地方,賽寧把我放在他身體之上,他說小兔子你是我的你永遠只是我的好嗎?我丟失了我的呼吸,我害怕自己會消失,我無助的身體,我讚美我的身體。

這個男人說你要記住我!就像記住你自己。他的眼淚在我的嘴唇上,我發現這個男人哭了,我的心幸福地碎了,我把這一刻命名為“高潮”。

玩味着從我身體裏流出的物質,我預感到自己將成為一個有很多故事的女人,而故事總是要有代價的。回在1992年的床上我想起這一無數記憶中永遠的定格,以及與之相連的所有熱情、幻想、飢餓、恐懼。我有些迷惑,三年過去了,我現在在想到底什麼才是愛呢?我只知道我不能看不到這個男人,我每天要和他做愛。而我每天要和他做愛到底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愛我,還是為了高潮?答案很可疑。高潮的真諦是什麼呢?今天賽寧對我第二次重複了“你要記住我,就像記住你自己!”這句話。我不知道他重複這句話是因為他的高潮,還是因為我又一次知道了他偷情的事實。

在我唱歌的夜總會只有老天知道每天到底有多少起不道德的交易。有很多來自各個城市和鄉村的女孩在這裏討生活,旗是那些穿來穿去的“陪酒小姐”中的一個。她長着一張困惑的臉,她的臉本身就像一個問號。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知道她叫旗,她和我來自同一城市,她來自某所大學,她沒有父親。又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們在一起喝酒,在她和我討論了《少女杜拉的故事》之後,我們成了朋友。今天她突然打電話給我,她要我去她家,她說她要跟男朋友分手,她說她需要一個觀眾。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旗了,我從未聽說她有男朋友,我也不知道她在這裏有家,以前她總是東住西住的。

以前我不喜歡有自己固定的住處,直到我遇上他,他是個大男孩,但他照顧我,他是獨一無二的,我們在一起昏天黑地地喝酒聊天做愛,他給我戀愛的感覺。

旗給我倒了些藝華士,我看着她細細的小腿,我想旗的腿真好看。

我發現她這裏沒有任何一樣可以攙在一起喝的東西,她說她就愛這樣喝。賽寧也喜歡這種喝法,我不喜歡這個牌子,我也不習慣這種喝法,這樣喝酒像酒鬼。

小小的旗今天冷冰冰的,她始終不告訴我誰是他的男朋友。

我曾在家翻箱倒櫃地為旗找書,我對賽寧說這是個可憐的女孩。賽寧冷冷地說你怎麼可以隨便說一個人可憐?你對病態的寄予厚愛,其實這很不道德。你只是空虛,你只是想給自己機會。我說你這是什麼話?你現在變得怪怪的,以前你也是個喜歡交朋友的人。我只知道她是個需要幫助的人,而我是那個必須去幫助她的人。

我看着旗的家,我很喜歡她房間的擺設,簡單、舒適、敏感。我想我是沒有看錯她,她是很有意思的人。

我們聽見了鑰匙轉動的聲音。

開門進來的是賽寧。

我慘叫一聲。

我說旗你覺着這樣很好玩嗎?

賽寧像個白痴一樣站在我們面前,他的厚嘴唇張開着,他的眼神絕對單純,看不出一點愧疚和緊張。

我說賽寧你跟我回家!

賽寧一聲不吭地跟在我後面往外走,我們身後傳來了旗冰冷的聲音這個男人我比你更愛他!

我轉身飛出去一個杯子我說我叫你再愛!

我認為誰都沒資格跟我說這句話。

賽寧說你幹什麼你過分了!

我看着賽寧,我父親說過這個男人愛我不會超過一年。“百里之外,最美麗的是楊樹的眼睛”。賽寧的眼睛在我看來就是那種“楊樹的眼睛”。那雙受過很深傷害的眼睛,那雙似乎什麼都沒有的眼睛,那雙漂流着月光氣息的眼睛,我看着那雙時刻令我心動的眼睛,我想現在我還能相信誰?我立刻就成了“陰謀論”者。我不想走了,我要看看還會發生些什麼。

旗說賽寧你愛我嗎?

旗走到我們面前,她對我說你不要影響他,我今天只要聽他的一句真心話。這是賽寧進來以後她第一次看着我。這個小小的旗真是很不善良,但她像是有一種迷幻作用,她讓我和賽寧都站在那兒直發愣。

我知道你不會回答的。我不想再見到這些衣服,因為給我這些衣服的男人只是在利用我的感覺。旗開始脫衣服,她把衣服一件件扔到賽寧身上。皮膚的顏色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看見“瘦弱”在她身上突然成為一種與尊嚴有關的象徵,我發現這個小婊子的確很美,以前我說不出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美,現在我認為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傷心的美”。

我已把你看透!

旗從柜子裏拿出一大堆唱片扔向賽寧。賽寧蹲下來檢唱片,他的臉色十分難看,這讓我心疼。

你知道嗎?我現在對你毫無感覺可言,我要你從我的生活中走開,永遠地走開。

賽寧似乎實在聽不下去了,他抱着他的唱片打開門往外走,旗的聲音又溫柔起來我以為你是對我好的人,我可以為這去做任何事情,我錯了,我總是看錯人。

我說旗你是看錯人了,他已經愛我了,他不可以再愛你。他不可以的,你也不可以這樣要求他,我們是真的愛,我們很愛很愛的。

我的眼淚不停地流着,旗的眼淚也不停地流着,她說我真的很抱歉。

抱歉?我對你那麼好你卻背着我勾引賽寧,現在你說抱歉?

旗的聲音一下子就冷了。她一字一句地說有一件事你最好搞清楚,是賽寧來我家上我的床,不是我來你們家上你們的床。

這話立刻就把我給說服了,我狼狽地衝出了旗的家,我為這一切感到羞恥。

在大樓底下我看到賽寧蹲在那兒,我想起旗曾經說過有一次她和一個朋友的男朋友做愛,那男人把她做昏了過去,當時我們還討論了這是不是因為是偷情而特別刺激。我現在可以認為這個男人就是賽寧。想到這裏我開始大罵賽寧。

我在馬路上亂走,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我一邊走一邊在為這對狗男女設計種種艷情場面,我的頭在不停地搖着,最終連我自己都覺着這樣去猜測別人多少有點卑鄙。想到賽寧為別的女孩買衣服買唱片,我就發抖,我發抖的時候總是危險的。我總是在相信也許我一生都無法得到的愛,我為自己感到心寒。

回到家時我看見賽寧坐在家門口,我說怎麼了你失魂落魄得連鑰匙都丟了?

我發現門已經被打開了我說賽寧你不會連這個家都不敢待了吧?

賽寧把我抱在懷裏,他用極小的聲音好半天才說出句別離開我。

這種話已經不知有過多少次了,卻仍會讓我感動。

他拖得我一動也動不了。

你放開我,我們可以好好談談。

賽寧蹲在我面前。當我開始撫摸他的頭髮,他說聽到你回來的腳步聲就立刻想要你,別拒絕我。

他的器官突然進人我身體的那一刻,我再次知道我就是不能沒有這個男人。除了這一點,這個世界我完全不了解,也不想了解。

這麼著我開始哭起來。我說別拋棄我,我什麼也沒有,我只有你。

我們好久沒做愛了(我本來以為他把能量都釋放到音樂里去了),賽寧是那種永遠在做愛時給我“夢的感覺”的男人,他在做愛時有很多種面孔,我們都知道這是我們兩個分不開的重要原因。

我們總是這樣,吵架了就閃電般進入愛撫,好像吵架特別能夠刺激這個男人對我的欲求,每次吵架后他都可以做出些新花樣。在我們肉體的碰撞中,我始終處於被動,我知道他病態,我愛着他的病態和我的病態,我唯一可以確定的純潔就是聽憑我內心的驅使,有時我必須得到他對我的傷害,有時我必須得到求他的機會,帶有羞恥感的接觸給我帶來生命的喜悅,彷彿我是為此而活。我一直為此羞恥,我不知道還會有什麼人像我們這般做愛。

我無助的身體,我搞不清楚我所謂的高潮是身體上的還是腦子裏的,以前我從不會想這種問題,自從旗告訴我她那次在高潮中昏了過去之後,我就不確定我到底有沒有過那種叫“高潮”的感受了。這種迷惑挺恐怖的。

有問題的時候,賽寧總想做到做死為止。而我們總是有問題的,這個男人善於不斷地打開我的身體,他讓我的身體不斷走向極限,但卻無法讓我確定到底什麼才是“高潮”,我想這是一個大問題,但他從不和我討論這個問題。

我們開始喝酒,我們已經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我邊喝酒邊說賽寧我們之間有問題。他說對,有問題。我說有什麼問題?他說我說不出。這個晚上我們兩人抱着瓶酒把中外所有的搖滾英雄都讚揚了一通,他說搖滾就是“沒關係”,我說搖滾就是“離開”,我們談笑風生,我們還破天荒地討論了一把關於擴散、蔓延、滲透、膨脹、極致之類的古怪問題。

黎明的時候,我起身收拾東西。賽寧像個影子一樣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他坐在我身後的地板上,我看見黎明使他的皮膚更蒼白眼睛更明亮。

你還是要走嗎?

兩年前你和我們的鄰居睡覺,那時你讓我覺着整個世界都不是我的,但是我沒有走,我甚至沒有怪你,我反而把你抱得更緊了。沒多久我就知道我錯了,我應該離開依然後再等你把我找回來的。這次我不會再錯了。

賽寧用煙缸往自己的頭上砸去,我看見了血。

你別這麼幼稚,你今天就是死在我面前我還是要走的。我說過我不相信你一生可以專情,你可以愛別人,或許我也會,問題是你不能騙我,你不能讓我像個傻瓜一樣。你讓我覺着自己很臟,我像是和千千萬萬的人做了愛,這種感覺我受不了。

賽寧追上我,賽寧拉住我,賽寧靠在門上對我說那你等到我頭上的血不流了再走好嗎?

對於你自己的生活你是個思考能力比我還差的人,給你這點時間你還是沒有辦法說服我留下的,我現在甚至懷疑你當初說愛我是否是經過大腦的。

你不能這麼說,你不可以這樣!

賽寧,你18歲時就做過父親,你說孩子的媽是大你10歲的婊子,你讓你父親扶養了那孩子一年以後又把他還了回去,因為直下來你不是孩子的父親。現在你已經24歲了,你的母親在日本,你的父親在英國,你一個人在中國,我不是你的親人,你是我可以選擇的,只有你自己才能為自己負責了,你必須得學會付出代價,這話是我爸教我的。回我住到了三毛家,這一次我無法再對自己說“這不是他的錯”。我像是屋頂上那隻一動不動的鳥,我的自信心降低到最低點。三毛說我的問題是愛賽寧愛得忘記了自己,他說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是不可愛的,他說愛是需要去學習的。

他還教了我一些辦法,他說你們女孩總是在抱怨男人對你們不好,卻沒想過利用自己的優勢去抓住男人的弱點。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說愛不是一種技術,那很不人性。我開始天天買酒喝,我很容易吐,三毛說我是個不快樂的傻姑娘。

賽寧被允許每星期天晚上來看我,每次我們都會做愛,每次他都會帶禮物給我,有時還帶來一些他想我時寫的詩歌。賽寧對事物的感受神秘而富有創意,但他沒有受過正規的中文教育,他寫的詩歌常常是錯字連篇,通常只有我能看懂。在這些想我的詩歌里他極力表達了對我的不可割捨,並且一會兒把我說成“像牛奶一樣美好的女人”,一會兒又把我說成是“一塊有毒的餅乾”。

我問過賽寧你愛旗嗎?他說愛。我說那你為什麼和我在一起?他說他這一生不能和我沒關係、然後他就哭。

現在他成了個除了哭就什麼也不會的人了,做愛的時候他的表現也很差。他把我的腦子搞得很累,我擔心過去的好日子永遠不會再來了。我經常會因此而發抖,我真的不知道什麼叫愛了,我只知道如果把他從我的生活里抽離出去的話,我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我找到了旗。我告訴她我永遠無法原諒她給我帶來的傷害,我希望她從我和賽寧的視線範圍永遠消失。我說賽寧是愛你的,但他永遠不會離開我,你願意和這樣一個男人相愛嗎?旗說你和賽寧是用錢堆出來的兩個人,你們的生活是傲慢的、蒼白的、虛弱的,你們是閉着眼睛生活的,我可憐你們。說完她就走了,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接下來,我選擇了一個月黑風高的星期天晚上切腕“自殺”。三毛去歌廳上班了,我知道賽寧幾點從多比(賽寧是他的家庭教師)那兒出來,我提前40分鐘走進洗手間。我在鏡子裏看自己,鏡子裏的我很光潔透明,如泣如訴的表情,大有一番孤身復仇的氣概。當我手中的刀片朝血管切割下去不停切割時,這一次我幹得像真的一樣。我的身體到達了一種幸福的時刻,我為自己感動得哭了。打開水龍頭,冷的水沖在熱的血管上,我坐在浴缸旁暈眩,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如果他是愛我的就會有第六感如果我是不該死的他就會準時到來。

自殺應該是沒有觀眾的。你不是在自殺,你也不是在證明你有多愛我,你是在向我挑戰,你夠狠!

這是我醒來以後賽寧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把我從床上拎起來邊扯去輸液管邊說我討厭透了你的這種鬼把戲!

我們驚動了護士小姐,當她嚴厲指責賽寧時我又脫口而出這不是他的錯!

我們都哭了,賽寧只在我一個人面前哭泣,他的眼淚是我的珍珠,是天空給我的禮物,這眼淚多麼迷人!

賽寧一直在醫院裏守着我,他為我換了一個單人病房,我們兩個一人一個耳機聽音樂,他在我身邊我就可以入睡,儘管我們的溝通進行得很困難,儘管我認為這事還沒完。我有時也會對自己說你才22歲,你不可以如此依賴一個男人,你將來還有很多路要走,這樣生活對你的成長是不利的。但是我沒有辦法,我抗拒不了。

出院那天,我把樂隊的所有成員請到一個很大的蛇餐館,吃飯中途我突然說賽寧我決定了,我要和你分手,我要回上海。

賽寧說不!

我說不分手可以,你不是喜歡和三毛討論西北男人是怎麼打老婆的嗎?我要你現在坐在那讓我打一個耳光。我指着餐廳中央人最多的地方說出這句我早就想好的話。

賽寧低頭在那兒不出聲。

三毛說你是那種跌一百個跟頭都不會反省的人,你為什麼總要搞點事出來?你真是急死我了。

如果他是愛我的,他就可以為我做這件事,這是他自找的。

賽寧“呶’地站起來,大家看到“壞孩子賽寧”搬了張凳子走向餐廳中央,他對着我的臉坐下,還沒等周圍的人反應過來我已走上去給了他一個響徹雲霄的耳光。

我哭了,所有的委屈一瀉千里。

很多人站了起來,賽寧摟着我對大家說沒事沒事她是我女朋友,他邊擺手讓大家坐下邊說不好意思防礙大家了這是我們的家事。

回到餐桌上,我們就一直看着對方,我們一動不動地看了很久,我聽不見周圍的一切,我只想看着他,並且看着他看着我,最後我說我們離開一下。

在餐廳的廁所,我把賽寧經常用在我身上的方法首次用在了他身上,我不確定他是否很享受這過程,我想我是瘋了。在廁所醜陋的燈光下,我必須把他綁架,讓他聽我唱歌。我吻他,吻盡這顆潮濕的靈魂,讓他生命的大門從此關閉。他是我唯一的男人,現在,他是我的孩子,我要把他從裏到外翻轉過來,老天,讓所有的撫摸化為詛咒,撫摸他的全部,就像無盡的溫柔,直到他清楚地對我低語“我愛你到死!”。

他的液體留在了我的身體裏,我再次找到我自己。

我終於嘔吐出去了些什麼,我終於平靜了點。

我搬回了家,我和賽寧又一次手拉起手奔向無法確定的明天。

我和賽寧的日常生活幾年不變,白天睡覺(除了樂隊排練),傍晚出去購物,晚上看書喝酒聽音樂看電影彈琴唱歌。偶爾會出去演出,偶爾會去外地旅行。我們總是在清晨進人愛撫,清晨是冰冷的,我們喜歡在那冰冷的時刻感受我們兩個和這個世界的關係。那種時候透過膝俄的光線,我總是可以看到賽寧的頭髮飛了起來,我喜歡他的頭髮,他的頭髮,就像我的情緒。賽寧幾乎每天清晨都要在窗前拉一會兒小提琴,他的結他是那種鬼魁般的哀痛與尖刻,但他的小提琴是那種絕對的抒情,美得讓我絕望。

我曾經工作過一段日子,賽寧討厭我在夜總會唱歌,他曾把我的演出服剪成各種奇怪的形狀,他總是故意搗亂。在我工作的那段日子,賽寧常常會幾天不怎麼和我說話,連做愛都是一聲不吭的。他長時間地坐在書堆里喝酒。他最喜歡的是英文版的《追憶似水年華》,他讀了好幾遍,有段日子像是走到那本書里出不來了。

賽寧也工作過一段時間,他是一個叫多比的“問題男孩”的家庭教師,多比是個香港小男孩,有“校園恐懼症”,長期和一個老保姆住在大陸的一幢房子裏,賽寧教他數學、英語、小提琴、踢足球。賽寧和多比的相識純屬偶然,他們似乎特別談得來,我很高興賽寧能成為他的家庭教師,但我沒想到當我相信他是和多比在一起時,他卻背着我和旗約會。

“旗事件”之後賽寧就把多比勸回了香港,他說他不想再對多比負責,而且多比也應該和父母住在一起。我和賽寧又恢復了以前的生活。

賽寧排練經常缺席,三毛很生氣,我看着這兩個人分分合合多少次,就像戀愛一樣,每一次都刻骨銘心的。

三毛說我們這樣生活是不健康的,他說我們的父母這樣給我們錢是在讓我們慢慢腐蝕。

三毛罵我們的時候我們總是促笑,他拿我們沒辦法。在音樂上、生活上我們和三毛有很多不同,但他是這個城市裏我們唯一的好朋友,我們非常愛他。

我和賽寧也知道我們這樣的寄生蟲生活很不好。我和賽寧有很多相似之處,我們都酷愛巧克力,我們都來自破碎家庭,我們的童年都極為陰暗,我們的書都念得不好,我們小時候都沒什麼孩子理我們,我們的哮喘病都差點要了我們的命,我們長大后都不願過父母給我們安排好的生活,我們都沒什麼理想,不關心別人的生活,我們都有戀物痹,我們的家長都因為我們小時候吃過很多苦而特別寵愛我們,我們都沒有音樂就不能活。

我和賽寧都相信直覺,相信感傷,有表演欲。喜歡自然、平和、自由的生活。別人說我們生活在幻覺中。我們不相信任何傳媒,我們害怕失敗,拒絕誘惑會讓我們焦慮。我們的生活是自娛自樂的,我們不願走進社會,也不知道該怎樣走進社會。

有時候我想我和賽寧的愛情是一種毒素,我們一起躲在柔和的深夜裏寂靜得絕望,永遠不願醒來。回我們窗外的大街是這個城市最著名的一條街。街上商店通宵營業大酒店一家接着一家。每當夜晚來臨街上就會出現成群結隊的女人,有年紀和我差不多大的,有比我小很多的,有比我大許多的。她們的目光追隨着那一輛輛過往的汽車,那些車會為她們而停留。車的款式車牌的字頭車主的談吐都是她們決定去留的關鍵。

這裏的人們把她們叫做“流駕”。在這些女人周圍聚集了這個城市大部分的乞丐、賣花的小女孩、姑爺仔(那些靠逼迫妓女為生的男人)、毒販子、烤肉串的。多年來公安部門不斷治理這條街,還在這條街上開過公判大會。偶爾會有窗口上裝着鐵絲網的警車開過,我常常會看到那一撮撮的人伴着女孩子的尖聲嘶叫四處奔跑。這條街的斜對面是一家很大的電影院,它們分別屬於不同的兩個派出所管轄。因此當這條街上出現警察時人們就跑到馬路對過的電影院去,當電影院門口出現警察時人們又跑到這條街上。有時開過的只是一輛裝凍豬肉的集裝箱汽車,但只要一個人做奔跑的動作,所有的人也會跟着跑起來。

他們就這麼跑來跑去。我和賽寧就住在這條街的某幢大廈里,我常常站在陽台上觀看這一切,這幾年這已成為我的一種習慣。

北京出現了很多搖滾樂隊,賽寧的樂隊決定去北京闖天下。他說別人都不帶女朋友,所以你也別去了。

我回上海看我媽,然後從上海去北京見賽寧,我們要一起過我的22歲生日。

賽寧在電話里說他將在我抵達的那天下午去長城參加行為藝術。我說我特意去見你,而你根本不在乎。你思考能力極差,你喜歡自己和自己玩,行為藝術和你這整個的人有什麼關係?再說行為藝術到底是什麼?他說無論如何他得去,而且從時間上看絕對可以及時到達機場。我說五六點鐘北京的路一定會堵。他說他保證可以準時出現在我面前。最後他說他想我。

第二天我在機場等了四個小時。見到賽寧時我已經亂七八糟了。而當我看到和賽寧一起來的那個人是誰時,整個事情就開始失去控制。這個人偷過賽寧的錢,聲稱自己信佛,他的確懂很多與佛有關的道理,但我認為他是個壞人。並且我認為他對賽寧不好。賽寧是明知道他不好的,卻對他比我好。我想一定是他拖賽寧去做什麼行為藝術。

我要求去北京最貴的地方吃飯。賽寧帶我去了王府,我要了最貴的一種香校。因為我空腹喝酒,所以很快就有了醉的感覺。

那個我討厭的人一直坐在旁邊邊吃邊聊毫不在乎我的感受。喝了些酒我又開始罵賽寧。

賽寧開始和我吵架。很多人看我們,服務員過來勸架。服務員說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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