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第四生產隊的打穀場在河東。過了河東,就沒有住戶了。然而,顧先生的家就安置在那裏。把顧先生的小茅棚說成“家”,顯然是一個過於堂皇的說法了。顧先生沒有家,就他一個人。說起來顧先生還是一九五八年來到王家莊的,都十八年了。剛來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夥子呢。居然是右派。“右派”是什麼樣的一個科技手段呢,王家莊的人弄不清楚了。還是年輕的顧后,也就是後來的顧先生了,他自己解釋清楚的。顧後站在棉花地里,伸出了他的巴掌,十分耐心地把他的五個手指頭一根一根地合成了拳頭:“地、富、反、壞、右。”而後,又十分耐心地把他的拳頭一根一根地扳回到巴掌:“地,地主。富,富農。反,反革命。壞,壞分子。右呢,就是我,右派。”噢——,王家莊的人明白了,原來是個壞東西。還細皮嫩肉的呢。

王家莊的人對顧后最深的印象當然不是細皮嫩肉,而是他的字。自從顧後來到王家莊之後,王家莊到處都是字。是標語。在積極勞動之餘,顧后定期要到大隊部去,提着一個石灰水的水桶,翻一翻《人民日報》,從《人民日報》上挑出七八句話來,看見牆就刷。天地良心,庄稼人是不怎麼關心國家大事的,北京發生了什麼,庄稼人不知道。其實也不想知道。但是,自從有了顧后,好了。“國家”一有了運動,圍牆上的標語就體現出來了。顧后這個人使王家莊和北京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別的就不說吧,就說今年的春天,“反擊右傾翻案風”,那幾個字就是顧后寫的。顧后寫的是魏碑,那個“反”字寫得尤其漂亮。“反”這個字有一個特點,基本上都是由“撇”和“捺”這兩個筆畫構成的,天生就有一股子殺氣,靜悄悄地就呼呼生風了。再加上魏碑霹靂的稜角,像大刀一樣,像利劍一樣,是燒光殺光、片甲不留的氣概。顧后的字寫得實在是好哎。

為什麼要把顧后叫成“顧先生”呢?有原因的。一九六五年,也就是顧後來到王家莊的第七個年頭,王家莊小學的一位女教師回家生孩子去了。經王家莊小學申報,王家莊支書批准,決定了,女教師的課由顧後來代。顧后一得到這個消息就淚流滿面。這不是代課,是新生。一,黨願意把教書育人這樣光芒四射的任務放在了顧先生的肩膀上,是天降的大任。可見黨對知識分子是並沒有趕盡殺絕,還是愛護的。二,顧先生的改造是自覺的,努力的,刻苦的,顧后自己也渴望能得到一個評判的標準,就是苦於找不到。現在好了,顧後走上了講台,答案有了,看起來黨對顧后的改造是肯定的。等於是給顧后發放了一張合格證。顧先生失眠了。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念黨。顧先生擦乾了眼角的淚,肩膀上的擔子沉重了。

這麼多年來顧先生一直在低頭勞動,心無旁騖。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對教育事業是多麼地熱愛,現在,知道了。他“忠誠黨的教育事業”,執著,死心眼,瘋狂。一做上教師之後顧先生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氣,比罱泥、挖墒、挑糞、耕田還要勤力,神經質了,怎麼使也使不完。顧先生平時是不說話的,是一個悶葫蘆。只要能不說,他決不多說一句話,決不多說一個字。現在,換了一個人,換了人間。他是一頭驢,拉起自己的兩片嘴唇就跑,從不松套。他的嘴唇現在就是兩爿磨盤,什麼東西都能磨碎了。他恨不能拿起一隻漏斗,對着孩子們的耳朵,把磨碎了的東西一股腦兒灌到孩子們的耳朵里去。顧先生教的是複式班。所謂複式班,就是一個班裏有好幾個年級。顧先生先用十五分鐘教一年級的加法,再用十五分鐘教五年級的語文。臨了,再拿出十五分鐘來做機動,把話題扯到課本的外面去,做科普,說理想,談未來,批判並詛咒美國和蘇聯。顧先生還把學生拉到課堂的外面去,藉助於陽光的影子,運用“勾股定理”來測量梧桐樹和苦楝樹的高度。由於顧先生不懈的努力,王家莊的每一棵樹都得出了科學的、準確的身高。當然,顧先生最關心的還是孩子們的思想。這才是重中之重。他要給他們灌輸馬克思主義:但對於社會主義的人,這全部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類經過人的勞動創造了人類,作為自然底向人的生成,所以他關於他經過自己本身的誕生、關於他的發生過程有着直觀的無可反駁的證明。因為人類和自然底實在性,因為人類對人類作為自然底定在和自然對人類作為人類底定在已經實踐地、感性地、直觀地生成了,所以對一個異樣的存在的疑問,對那在自然和人類之上的存在的一個疑問——這個疑問包含着自然和人類底不存在——已經在實踐上成為不可能了。無神論作為這種不存在並且通過這個否定來設定人類底定在;但社會主義作為社會主義再也不需要這樣一個媒介了;它從人類底理論地實踐地感性的意識和從自然作為本質開始。它是人類底積極的不再經過宗教底揚棄來媒介的自己意識,如同那現實的生活是積極的,不再經過私有制揚棄即共產主義來媒介的人類的現實性一樣。共產主義是肯定作為否定底否定,所以是人的解放和復元底現實的、對於後繼的歷史發展必要的基因。共產主義是最近將來底必然的形象和強勁的原理,但共產主義照這樣現在還不是人的發展底目標——人類社會的形象。一講到馬克思主義,顧先生成了傳道士。他在佈道。婆婆媽媽地竭盡了全力。可孩子們不懂。真的不懂。不懂那就重複,一遍不行兩遍,兩遍不行十遍,十遍不行七十遍。“真理是不怕重複的”,顧先生對流着鼻涕的孩子們說,“真理就是在重複當中顯現並確認其本質的。”這一來課堂上的紀律就成了問題。顧先生管不住。流汗了。管不住顧先生就做家訪,找家長去。“我要告訴你爸爸!”顧先生說,“我要告訴你媽媽!”當著孩子的面,他在家長的面前哭了。顧先生的淚水驚心動魄,具有心驚肉跳的效果。孩子們覺得他可憐,乖巧了。可孩子們還是不懂。“這樣吧,”顧先生說,“你們先背,先把它存放在腦子裏,等你們長大了,它就是你們身上的血。它會在你們的血管里熊熊燃燒,變成火把和燈塔。你的一生將永遠也不會迷失。”經過漫長的、艱苦卓絕的努力,好了,終於有人背誦出來了。讓顧先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能夠背誦出來的反而是低年級的孩子,那些一年級和二年級的同學。這是反常識、反邏輯的。然而,是事實。顧先生把這些孩子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小小的“馬克思主義宣傳小分隊”。顧先生把孩子們帶到了田頭、路邊、打穀場的周圍。他迫不及待。他要讓他的孩子們“表演馬克思主義”。孩子們的聲音很小,主要是害羞,背得又太快,聲音就含糊了。可再含糊也不要緊,要緊的是,孩子們的聲音是最正宗的馬克思主義。它原汁原味,來自遙遠的德意志,來自隆隆的十月炮聲和無數革命先烈的鮮血,它使不可企及變成了生活里的一個場景,就在孩子們的嘴裏,帶有吟詠和謳歌的況味,帶有洗禮和效忠的性質。家長們震驚了。他們站在一邊,把豐盛的魚尾紋眯在了眼角,張開了缺牙的嘴巴。固定住了。那是喜上心頭的表情,是望子成龍的最終成就,愚昧,但滿足。孩子們在他們的眼裏欣欣向榮。要知道,那可是馬克思主義哦,就連公社書記、縣委書記也不一定背得出。不一定的。而他們的孩子們卻早已是滾瓜爛熟。這是鐵的現實。驚風雨,泣鬼神。家長們來到了學校,對校長說:“不管女教師什麼時候回來,這個右派不能走。”

顧先生作為“先生”的生涯其實並不長,終止於1967年的冬天。為什麼呢?清理階級隊伍了。顧先生不知道,他其實還是賺了,在學校里多呆了一些日子。早在1966年之前,毛主席就非常沉痛地告誡全黨和全國各族人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從毛主席說話的口氣就應該聽得出來,他老人家苦口婆心了。他老人家早已是仁至義盡,遲早要動手。聽得出來的。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沒有拍桌子。到了1967年的夏天,毛主席擼起了袖口。可為什麼顧先生還能在王家莊小學一直呆到冬天呢?這就是你們不了解毛主席了。毛主席不光是中國人民和世界人民的偉大領袖,他還是一等一的庄稼人。夏天莊稼還青在地里,毛主席怎麼也不會讓庄稼人的兩隻手閑下來的。等大米進了倉,棉花進了庫,他老人家的心也就踏實了。這個時候再抓革命,一抓就靈。

顧先生被清理了。所謂清理,說白了也就是批鬥。起碼,在王家莊是這樣。批鬥會是在王家莊小學的操場上召開的,一開始氣氛就相當地好,像熱鬧的、成功的酒宴,喝酒大家都喝過的,一開始總是謙讓着,客客氣氣的。其實呢,每個人都做好了后發制人的積極準備。到了關鍵的時刻,再端起酒杯,給予最後的一擊。等每個人都喝得差不多了,這時候有意思了,人人都覺得別人醉了,只有自己一個人清醒,少說還有半斤酒的酒量。這個時候的人最愛動感情,好的感情和壞的感情都來得快。一會兒是報答不完的恩情,一句話不對,又成了徹骨的仇恨,順着酒的力量氣吞山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都是憑空而來的,影子都沒有。但酒讓虛妄變得真實。是真的,到了催人淚下和遏止不住的地步,不說出來就鬧心,一輩子都對不起自己。要說。要大聲地說。要搶着說。要掄着說。要流着眼淚呼天搶地地說。要拍桌子、打板凳地說。毛主席說過一句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句話說得不好。在王家莊的人看來,革命和喝酒其實是差不多的。一回事。

批鬥會開得好極了。就是沒有人注意到佩全。其實小東西已經走到檯子上來了。顧先生跪在地上,低着頭,胸前掛着一塊小黑板,肩膀上還摁着兩根擀麵杖。佩全來了,他從孔素貞、王世國、王大仁、於國香、楊廣蘭的面前從容地走過去,最終,在顧先生的面前停住了。什麼都沒有說,直接從懷裏抽出菜刀,對着顧先生的腦袋就是一下。操場上立時安靜下來了。人們看着顧先生的血高高地噴了出去,像一道單色的彩虹。顧先生沒有立即倒下去,他抬起了頭來,睜着眼睛,紅艷艷地望着佩全。眨巴着,望着他,就好像剛才一直在做夢,這一刻,醒過來了。好像一點也不曉得疼。顧先生的嘴巴動了一下,看起來是想對佩全交待些什麼,到底也沒說成,栽下去了。直到這個時候人們才想起來把佩全摁住。可小東西是泥鰍,哪裏摁得住。佩全一邊掙扎一邊尖叫:“我背不出!我不背!我就是背不出!!我就是不背!!”

顧先生沒有死。卻死活不肯回到學校,放鴨子去了。雖說不再做老師了,有一樣,顧先生對自己的要求一點也沒變,還是和以往一樣地嚴。說苛刻都不為過。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放鴨子當然是和鴨蛋聯繫在一起的,說起來也許都沒人相信,顧先生從來沒有吃過集體的一隻鴨蛋。從來沒有。顧先生饞不饞?饞。可每當顧先生嘴饞的時候,他就要舉起一隻鴨蛋,對着陽光提醒自己:這不是一隻普通的鴨蛋,它是集體的,是公有制一個橢圓的形式,它所體現出來的是公有制偉大和開闊的精神。一吃,它的“性質”就變了,成了私有的、可恥的個人財產,變成了糜爛的感觀享受。所以不能吃。饞是敵人,身體也是敵人。改造就是和敵人——也就是自己,做堅持不懈的鬥爭。

關於鴨蛋,不幸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顧先生剛剛放鴨不久,一個人突然出現在了顧先生的面前。姜好花,女,一個寡婦。說起來姜好花和顧先生的事情真的不一般,浪漫。先看看開頭吧。那一天顧先生正在小舢板上放鴨,河的對岸突然出現了一個人,手裏拿着一面水紅色的方巾,對着顧先生搖晃。故事的開頭先聲奪人了。顧先生知道,是有人要過河了。放鴨的替路人擺個渡,原也是極其平常的事。顧先生把小舢板劃過去,看清楚了,原來是姜好花。顧先生和姜好花並不熟,從來沒有說過話。可畢竟是王家莊的人,好歹還是認識的。那就幫一幫人家吧。整個擺渡的過程都波瀾不驚。小舢板靠邊了,姜好花站直了身子,打算上岸。戲劇性的場面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姜好花突然揚起了拳頭,對準顧先生的後背就是一下。“咚”的一聲,相當重,跟復仇似的。顧先生吃了一驚,回過頭,姜好花的胳膊還揚在那兒,笑着,拳頭捏得緊緊的,下嘴唇同樣咬得緊緊的,做虛張聲勢的威脅,卻沒有再打。這個舉動特別了,款款的,別緻起來了。是那種急促的、同時又悠揚的調子。顧先生從來沒有領略過。顧先生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領會,姜好花縱身一躍,上岸了。走了。小舢板在左晃右動,顧先生也在左晃右動。紅杏枝頭春意鬧。王國維說得沒錯,這一“鬧”字,意境全出矣!最有意思的是,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一個字。還是王國維說得好:不着一字,盡得風流。

顧先生“鬧”了。相當“鬧”。接下來的日子卻再也沒有了姜好花的蹤影。這就更“鬧”了。顧先生的心裏起碼放了九百隻鴨子。“鬧”了好幾天,顧先生也就在水面上照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笑,不“鬧”了。五天之後,姜好花卻以一種更加迷人的方式出現了,幾乎是鄉村傳說中小狐仙才有的方式。這個傳說是這樣的,說,一個光棍,討不到老婆,卻從獵人的手中救了一隻火紅色的小狐仙。等他回到家,卻發現火紅色的小狐仙早已呆在他家的灶堂里了,一滾,米飯有了,再一滾,菠菜豆腐湯又有了。從此,光棍漢和這個火紅色的小狐仙

一起過上了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萬(呀)萬年長。五天之後,沒想到顧先生也遇到這樣一隻火紅色的小狐仙了,剛進了小茅棚,顧先生打開鍋蓋,意外地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米飯已經煮好了。熱燙燙的米飯伴隨着鍋蓋的打開,發出了輕微的“啊”的一聲。像深情的嘆息。而菠菜豆腐湯也是現成的。顧先生放下鍋蓋,四處看,連灶堂里都看了,沒人。顧先生再不解風情,這裏的奧妙他也能猜出幾分。顧先生感動了,關鍵是,姜好花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一個寡婦。這就更加地不同尋常了,帶上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溫暖和凄涼。顧先生不“鬧”了,心口裏是踏踏實實的幸福,還有感傷。飯是咽進去了,淚水卻淌了出來。

當天晚上顧先生就用肥皂洗了澡,靜靜地守候着姜好花的到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好花,她沒有來。八天之後,顧先生早已是心灰意冷,峰迴路轉,姜好花卻“轟”地一聲出場了。她是在深夜時分摸到顧先生的小茅棚的。為伊消得人憔悴,踏破鐵鞋無覓處,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顧先生點上燈,注意到姜好花的頭髮梳過了,通身洋溢着用力清洗和精心拾掇的痕迹。這一來她的身上就帶上了一種無畏和堅毅的氣質,容易使人聯想起電影上那些正面的、地下的、不屈不撓的巾幗英豪。姜好花看了顧先生一眼,到底是個利落的人,上來一步,“呼”地一下,燈滅了。黑夜的顏色一下子膨脹開來。

“書獃子,說實話,想不想?”

“想。”

“想什麼?”

“想你。”

“想我什麼?”

顧先生不敢說了。

“看來你是不想。”

“我想!”

“想什麼?”

“想你的身子。”

“想它做什麼?”

顧先生又不敢說了。

“想她做什麼?”

“想睡。”

“真想假想?”

“真想。”

“敢不敢?”

“敢。”

“真敢假敢?”

“真敢。”

姜好花不吱聲了,站在顧先生的面前,靜靜地等。等了半天,顧先生還是沒有動靜。姜好花說:“顧先生,我看你真是個放鴨的,光剩下嘴硬。”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水到渠成了。顧先生在黑暗之中把姜好花摟過來了。一摟過來顧先生就有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姜好花光溜溜的,兩隻茄子對稱地掛在那兒,一個比刀山還要高,一個比火海還要燙。別看姜好花長得不怎麼樣,一對奶子卻有無限好的風光,擁有不可思議的震撼力。顧先生的手指捏着姜好花的奶頭,剛剛鼓起來勇氣卻又怯了,手指頭不停地哆嗦。姜好花說:“顧先生,你這是發電報哪。”顧先生被姜好花的這句話逗得開心了,頓時放鬆了。別看這個女人沒文化,卻懂得幽默,說明人家腦子靈光。顧先生一把抱起姜好花,平放在了床上,急猴猴的,恨不得立即就遂了心愿。姜好花卻把大腿收了起來,死活不依。這一下顧先生就不知道怎麼辦了。這裏頭沒有邏輯,同樣沒有科學和思想,顧先生不知道怎麼辦了。姜好花已經看出來了,別看這個書獃子一肚子的學問,床上可是個外行,可以說是一個白痴。姜好花只好再一次張開了她的大腿。顧先生就趴上去了。可姜好花立即又夾緊了。姜好花說:“顧先生,你先答應給我一件事。”這是顧先生意料之中的,他知道姜好花想說的是什麼。顧先生的襠部硬邦邦的,心卻已經軟了,背誦課文一樣說:

“我都答應你。我都調查好了,你三代貧農,不識字,五年前死了男將。我不嫌你是寡婦,我對你七歲的兒子好,我對你五歲的女兒好,我娶你。我保證娶你。”

姜好花躺着,卻把一隻手搭在了顧先生的肩膀上。姜好花說:

“我不要你娶我。”

“那也行。你要什麼?”

“我要鴨蛋。”

顧先生說:“你說什麼?”

姜好花說:“你給我鴨蛋。”

這一回顧先生聽清楚了。不說話。一直不說話。顧先生突然一拍床板,大義凜然了。顧先生說:

“我寧可不日!”

這是姜好花萬萬沒有想到的。誰能想到呢?黑暗裏的氣氛尷尬了。有點無法收場的意思。姜好花多少有些慚愧,慢慢地,抬起了她的屁股,在往上頂。一下又一下的,在往上頂。而每一下都能碰到顧先生最致命的地方。這樣的滋味顧先生從來沒有嘗過,眉梢都吊起來了,毛孔都豎起來了,嘴裏頭直哈。想下床,又捨不得。伴隨着姜好花的顛簸,顧先生的眼睛一點點地直了,最後,張大了嘴巴。說時遲,那時快,頂不住了,一古腦兒就射了出去。伸出手去一摸,姜好花的肚子上汪了熱熱的一大攤。顧先生傻了。出大事了。顧先生懊喪已極,說不的!說不的!!說不的!!!

泄了精也就泄了氣。顧先生再也沒有了剛才的豪邁,恍惚了。他小心翼翼而又結結巴巴地問姜好花:“你,不會,懷上吧?”這句話氣人了。好笑了,好玩了。真是個書獃子,二百五!姜好花正是難忍的時候,又氣又惱,沒好氣地說:“不知道。你做的事,怎麼問我。”這麼一聽顧先生沒底了,一身的汗。彷彿不是他把精液射了出去,而是相反,是精液依靠瘋狂的后坐力把他給扔了出去,像一顆炮彈,飛了出去。顧先生一屁股癱在了床上。姜好花沒有擦,從床上爬起來,點上燈,直接拿鴨蛋去了。顧先生髮現姜好花不是在拿,而是在拔。是連根拔起的印象。

顧先生坐在床上,心情極其地沉痛,當即總結出兩條:第一,心應該硬,不能軟,第二,雞巴應該軟,不能硬。這是兩個基本的經驗,任何時候都不能忘。

顧先生為他的這一次體外射精付出了九個月的精神負擔。就在這九個月的前五個月當中,姜好花隔三岔五地來拿鴨蛋。還好,並不多,每次也就是四五個。顧先生沒有阻攔。他不敢。他在這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的女人面前畏懼和卑微得像一條蚯蚓。可恥啊,可恥。悲慘哪,悲慘。他妥協了,投降了,背叛了。他是叛徒。他不僅僅在個人的生活作風上陷入了泥淖,他還背叛了集體、信任與公有制。可恥啊,可恥。五個月之後,姜好花不來了。但是,損失是慘重的,代價是巨大的。總共是一百四十六個鴨蛋。這就是說,顧先生投降了一百四十六次,背叛了一百四十六次,而墮落,卻是一百四十七次。死有餘辜,死有餘辜!顧先生想到過死,可是,對顧先生來說,這個時候的死亡是可恥的。如果現在死了,誰來贖罪?洗刷靈魂的工作將交付給誰?他在墮落。這墮落是清醒的,因而是雙重的墮落。如果用死亡去逃避這種清醒的墮落,則是三重的墮落!洗刷的途徑只有一個,那就是閱讀,閱讀馬、恩、列、斯、毛。光閱讀是不夠的,要背誦。

端方和三丫剛剛開了一個頭,還睡了,可總共也就是兩天。兩天之後,三丫不見了。三丫像秋後的螞蚱一樣,在王家莊的大地上徹底地消失了。你就是變成蜘蛛,趴在地上,也找不到她的蹤影。“我喜歡三丫么?”端方這樣問過自己,端方不知道。端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太傷腦筋。但端方的身子要她。他要睡她。想來這就是喜歡了。然而,又睡不到。這一來急人了,端方宛如一隻無頭的蒼蠅,到處飛,卻再也找不到那只有縫的雞蛋。

端方就想找一個人聊聊,好好聊聊。鬼使神差,端方來到了河東。他來到了小茅棚的前面。顧先生卻還沒有回來。還好,顧先生小茅棚上的鎖已經壞了,只是一個假相,端方一拽就拽下來了。那就坐下來,慢慢地等着吧。茅棚相當矮小,沒有窗戶,所以暗得很,悶熱得很,卻格外地整潔。每一樣東西都有它固定的位置,既有為上一次家務做總結的痕迹,又有為下一次家務做等待和做預備的跡象。讓端方感到驚奇的還是那些鴨蛋,它們被顧先生碼得十分地規整,大頭向下,小頭向上,橫平豎直,彷彿照片上我人民解放軍的儀仗隊,有了肅穆和森嚴的氣象。僅僅從這麼一個小小的細節就可以看出來,顧先生對集體的鴨蛋懷有多麼深厚的情感。當然,最顯眼的還是顧先生的書,都是革命領袖的著作。端方拿起來,翻了幾頁,又放下了。

顧先生再也沒有想到端方會在家裏等他。家裏來客人了。雖然都在王家莊,對顧先生來說,差不多是天外來客,是越過了千山萬水的艱難跋涉才過來的。顧先生很高興。但同時又有些疑慮。好好的,端方為什麼要到我這兒來呢?邏輯上缺少最起碼的依據。他來幹什麼呢?顧先生小心了。當然了,高興還是主要的,顧先生就笑。不過顧先生的笑容有些特別,來得快,去得也快,來去匆匆的,呈現出愚魯、荒蠻和控制不住的跡象。想來還是孤獨得太久了,心情和表情一時半會兒還對不上號。顧先生就這麼一抽一抽地笑着,心裏面卻透亮,什麼也不說。

端方突然覺得自己今天真的冒失了,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怎麼想起來來找顧先生的呢?顧先生高興歸高興,就是不說話。即使說了,也就是幾個字。連不成句子。端方一門心思都在三丫身上,就想和顧先生聊聊三丫,怎樣開口呢?難了。他不說話,自己也不好說什麼了。兩個人就這麼坐着,憋着。憋了半天,端方冷不丁說:“顧先生,你談過戀愛吧?”顧先生愣了一下,突然就有了風雲突變的驚覺。他盯着端方,兩隻眼睛裏是那種和他的神情不相配套的機警。他開始擔心端方是姜好花派過來的了。好半天,顧先生囁囁嚅嚅地說:“一百四十六。”完全是驢頭不對馬嘴了。

“什麼一百四十六?”

顧先生再一次不吭聲了。這一次的時間特別地長。最終,顧先生站了起來,抬起頭,揚起了眉毛,說:“在這裏外在性不應當作為自己表現着的並且對光明、對感性的人類洞開了的感性世界來了解,這個外在性在這裏應當採取其拋出或脫讓的意思,即不應當存在的一個錯誤、一個缺陷底意思。因為真實者永遠仍是這理念。自然只不過是理念底另樣存在底形式。並且因為抽象的思維是本質,所以,凡對思維是外在的,那麼,按它的本質來說,是一個僅僅外在的東西。同時這位抽象的思維者承認可感性是自然底本質,和在自己裏面紡織着的思維相對立的外在性。但同時他把這個對立說成這樣,就是說,自然底外在性是自然和思維底對立,是自然底缺陷,就是說,只要自然自己和抽象區別著,它就是一個有缺陷底事物。一個不僅對我、在我的眼睛裏有缺陷的、一個自己本身有缺陷的事物,在自己外面有着它所缺乏的東西。這就是說,它的本質是一個和它本身不同的東西。所以自然對抽象的思維者必須因此揚棄它自己本身,因為自然已經被思維設定為一個按潛能說來是被揚棄的事物。

精神對我們有自然做它的前提,而精神是這個前提底真實性,因而是這個前提底絕對的第一性的東西。在這個真實性中自然消失了,並且精神把自己作為那個達到了自己的向已存在的理念來表達了,這個理念底客體和主體都一樣是概念。這個同一性是絕對的否定性,因為在自然裏面概念有着它的完全外在的客觀性,但把它的這個外在性揚棄了,並且這個概念在這個外在性裏面成了自己和自己同一,所以概念只有作為從自然中復歸才是這個同一性。”端方被顧先生的這一大段話弄得雲裏霧裏。端方輕聲地問:“顧先生,你在說什麼?”

顧先生轉過身去,從書架上抽出了一本書,遞到了端方的手上。是馬克思的著作,《經濟學——哲學手稿》,一九六三年,北京,人民出版社出版。定價:0.42圓。封面上有馬克思的側面像。他鬈曲的頭髮。他濃密的鬍鬚。他緊蹙的眉頭。他憂慮的目光。他飽滿的天庭。他明凈的額。

顧先生說:“一百六十四。我說的就是這本書的第一百六十四頁。”

這一個大段落的背誦挽救了顧先生,端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顧先生一下子活絡了,他的熱情從天而降,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既然黃河之水天上來,那就必然是奔流到海不復回。顧先生的口齒利落了。他對戀愛不感興趣。他對女人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人類、國家、社會、政黨和階級,也許還包括軍隊。他的談話一下子帶上了政治報告的色彩,帶上了普及與提高的嚴肅性與迫切性。端方就弄不明白顧先生的記性怎麼那麼好,他的談話一直伴隨着這樣的插入語:馬克思說,普列漢諾夫說,盧森堡說,斯大林說,毛主席說,甚至,胡志明說,金日成說。這就是引用了。因為大量的引用,端方相信,顧先生雖然在說,其實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在背誦。但領袖的聲音是迷人的,充滿了耐力,充滿了爆發力,有硝煙的氣味,有TNT的劇烈火光。顧先生壯懷激烈。顧先生還特地提到了未來。顧先生說:“馬克思說:‘我們得到的將不是自私而可憐的幸福,我們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顧先生激情彭湃的講話大約有四十五分鐘。四十五分鐘之後,他停下來了,坐下來了。臉上的表情卻意猶未盡。笑眯眯的。沉醉了,嘴角在含英咀華。顧先生最後說:“我要感謝黨把我送到王家莊來。我相信,再給我在王家莊呆上十年,我將成為一個百分之百的、黨外的布爾什維克!”

端方離開之後顧先生並沒有立即就睡,他要做一項工作。雖然顧先生平日裏幾乎不說話,可顧先生還是養成了一個良好的習慣,不管和誰交流過了,對誰說了什麼,事後都要回憶一番,檢討一番。想一想,有沒有哪句話有問題。他的記憶力是驚人的,只要是自己說過的,哪怕是一個噴嚏,他都能夠回憶得起來。用馬克思——也許是黑格爾——的話說,這就叫“自我觀照”,用韓愈的話說,這就叫“三省吾身”,用孔夫子的話說,這就叫“慎獨”。顧先生呢,給自己的秘密行為取了一個相當軍事化的名字,叫做“給思想排地雷”。

顧先生的“排地雷”是仔細的、嚴格的。像一個受命的軍人,完全符合一個被改造的人應有的姿態。顧先生把自己和端方的話重新回顧了一遍,放心了,沒有任何問題,沒有一顆地雷。顧先生睡著了,這個十年之後百分之百的、黨外的布爾什維克,十分放心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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