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一、優美的亢奮

谷默坐在火炮牽引車車廂前部,靠左首。這裏視界開闊,和駕駛員聯繫方便,屬於班長專座。他身下是摺疊的偽裝網,正散發新鮮化纖織物的味道,濃濃地托着人,好像坐在一股熱浪上。車廂里裝載着剛配發的炮彈。炮彈箱碼放得蠻像回事,邊緣齊整、凹凸嵌合,無論車廂怎麼搖晃,這大堆彈藥箱就和樓在一塊似的一聲不出。此外,他還領到了六把鏡面般的鍬,六把鋒利的鎬,兩幅闊大的防雨帆布,一箱防毒面具,全套夜間照明裝置。他感到自己闊氣得要命,不由地將一隻腳踏在昂貴的瞄準鏡盒上——過去他不敢。頓時,無可言傳的快意從這隻犯忌的腳波及全身。他很想粗魯地扯開衣紐仰天歪倒,朝車外啐一口,再撬開酒瓶蓋子胡灌一氣。不然的話,心窩裏的騷動就沒處去。他已經在想像中那麼幹了,但軍規仍然牢牢按住他的四肢。身旁有兵們,他們像受驚鳥抓住技丫那樣抓着車欄杆,一旦有意外好從邊上跳下去。谷默擔保,真有意外他們反而跳不動了,他們最畏懼的是心裏的念頭,最不會對付的也是心裏的念頭。需要他們撒野的時候,他們偏太乖了。優秀的火器駭壞了他們。四炮手把防毒面具箱掀開個小縫,側眼朝里瞄:"那麼好的東西真敢破開用?不怕用廢了?"默鄙棄地偏開臉,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搞髒了。

牽引車因為滿載,走起來像在沉思,一點沒有空車時的輕佻。谷默盤踞在四噸彈藥上,彈藥卧伏在呼吸着的車的胸膛上。他們都貼切地依戀着,舒服着。前面一門火炮的輪下,扯出彎曲的輪印,三條細細的小波紋,清晰得有點顫抖了,它們宛如從他身上抽輪下,扯出彎曲的輪印,三條細細的小波紋,清晰得有點顫抖了,它們宛如從他身上抽出去的旋律,它們搖曳時似乎帶起股微風,它們雖然均勻不變,但是絕對不重複!

啊,它們是天然渾成的五線譜,只要把歌詞擱在輪印上立刻就可以唱啦。在坡頂,它們如此高亢。進人窪谷,它們又變得多情。一拐彎,它們趕緊把自己摺疊起來。谷默極想把這些纖巧的、扭動着的小土條捧到手掌上,碰碰這凝固的旋律。他猛地心酸了,優美的東西使他聯想起蘇子昂。使他再度感受到自己的創傷。

今天下午,在團部倉庫領物資時,谷默忽然看見蘇子昂,霎時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思念他。谷默立刻別轉臉,停一會兒再嚴肅地望向他。谷默呆住了,他看見蘇子昂居然和一位姑娘站在一起,挺近,神態親切。那姑娘20歲左右,挎着採訪包,手間拎個帶拉鏈的小本——怕人家不知道她是記者似的。她身材嬌小,容貌秀麗,有股子很暖和的味兒。她目光老是纏繞在蘇子昂身上,揭不開。她不說話,大概靠蘇子昂站着她就很舒服了。

谷默頓時受到侮辱,眼前的蘇子昂與他心目中的形象怎麼也對不到一塊去。他怎麼會和個女人並肩站着呢?還笑!他屬於炮團屬於士兵們屬於…谷默霎時被燙痛。他緊咬牙關,努力使自己冷卻。漸漸地,他對蘇子昂產生出嶄新的情感——憤恨!並且在憤恨中感到痛快。他能夠直起腰來啦。他肯定蘇子昂沒看他一眼,目光只在兵們車炮們身上滑過去,因此這一眼不算!蘇子昂更沒有單獨跟他說話,他只泛泛地對着兵們說個不停——其實說給那女人聽,因此這些話句句都離谷默老遠老遠。

谷默又把臉別過去,扭動時幾乎聽見本閉咋響,相信自己?是蠻有風度的。他認真地查看器材,把螺絲帽上緊,揩掉滲出的黃油,不屑聽蘇子昂的聲音。但是,那言詞中的質量在捕捉他,影影綽綽的,他躲不開。

"……如果有兩個目標,一個身穿銷甲,一個是赤裸裸躺在手中的、笑着的嬰兒。假如兩個全都是你的敵人,區別只在於:穿銷甲的是逼迫的現實的敵人;嬰兒是未來的、更強大的敵人。給你一把刺刀,你刺向哪一個?再深人一步思考,刺向哪一個最符合刺刀的精神?我們即使知道這個嬰兒是未來的敵方將領,知道現在消滅他等於消滅一個未來師團,還知道現在不消滅他將來他就消滅你,但我們十有八九還是會刺向穿鎧甲的人!毫無武器的嬰兒我們反而刺不下去,好像他被鋼甲護住似的……刺向他不符合刺刀的精神。愈是柔軟,愈是毫無防護,有時就越能遏制攻擊。這是一個微妙的境界,許多軍人在此變質了……多好的炮啊。但我要告訴你:落到近處的炮彈比直接命中你的炮彈更可怕。為什麼?擊中你的炮彈只是把你炸碎了,身旁的炮彈卻讓你看見別人被炸碎了。

舉個例子……戰區的前沿佈滿防步兵雷,這東西只有一盒擦臉油那麼點,輕得很,塑料製品,內裝十三克純硝化思,遇到10公斤的壓力就起爆,爆炸時全無金屬破片,靠氣浪啃掉你一隻腳。凡是踏雷者小腿以下都沒了,但人卻活着。我們深人思考一下:為什麼它只取人一隻腳而不要你性命?這裏頭不光是造價便宜,更有智慧。戰場原則是,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什麼是最大的勝利?就這顆雷來講,不是炸死你而是炸傷你。我們想想,陣亡一人只是減損一個戰鬥力,重傷一人也同樣使他喪失戰鬥力,而且,還得替他止血包紮護送後方。這樣一來,對方起碼減員三至四人,還不包括傷員哭叫帶來的士氣損耗。另外,死者已經死了,骨灰盒八十元一個。傷殘者還要繼續生活,將給社會、家庭和個人心理帶來無窮問題。一個塑料疙瘩造成如此巨大後果,這就是現代戰爭的智慧。於是又產生另一個原則:最大的戰鬥力誕生於班長陣亡之後……"

谷默聽到"班長"心頭一松,感激地望去。蘇子昂面前已聚集了幾位參謀,他眉眼放光,輔以大幅度的手勢,整個人就好像是個火力支撐點似的自豪地屹立着。那姑娘如痴如醉,精神氣兒早就歪倒在他身上了。他顯然意識到自己的魅力,有意使之更燦爛些。參謀們統統凝縮了,眼神只有針尖那麼點,口張得連喉管都露出來了,幾乎把持不住。

蘇子昂繼續宣洩:"……對於戰爭戰役戰鬥,應當增強點欣賞力,包括對卓越敵手的欣賞力。不要由於痛苦、憎惡就不願正眼欣賞了。沒有欣賞力哪有創造力?都是敢死隊——戰爭藝術反而糟蹋掉了。比方說:最優美的往往最危險。小琴你喜歡跳舞,舞廳里的激光束漂亮不漂亮?它實際上和最先進的武器——熱激光器同質。今天不允許開箱讓你看看炮彈了,否則你會忍不住想去摟它,它太像一個胖乎乎的嬰兒了。事實上,第一顆落在人頭上的原子彈名就叫-小男孩-,第二顆叫-大肥頭-,它們都是對親人的呢稱。投彈的那架B-29,還是以機長母親的名字命名的。核彈起爆,人們驚叫:比一千個太陽還要亮!完全是審美語言嘛……你講什麼?晤。你不講我替你講吧。打開軍事地圖看看,凡是成功的戰役,它的曲線、銳角、速率等等都十分優美;凡是失敗的戰役,它的思路、曲弧、示意線等等都是醜陋破碎的,重複之處極多,壓抑得很。叫一個完全不懂軍事的畫家來看,他也能一眼看出誰勝誰敗,反差就這麼明顯!所以,我們這些現代軍人除了政治質量之外,除了傳統之外,更要注意研究戰爭藝術,連長排長要注意戰場藝術,優秀軍人是文明軍人。"

那姑娘做了個動作,蘇子昂中止,疑惑地看她,馬上明白自己說的太多。他樣做隨意察看堆在油氈上的器材,略略交待幾句,往別處去了。姑娘同他保持適當距離。看得出她控制着步伐。

谷默想:這女人聽得懂么?配聽么?浪費!連那些幹部們也未必真懂。我稍聽一點就全懂了……他鬱郁地帶車歸來,始終不和兵們說一句話。他把委屈轉嫁到兵們頭上,好久不能把自己找回來。他渴望藏到哪片雲彩里去獨自獃著,冷冷地注視下方軍營。

炮彈卸進彈藥庫,按照彈種、批號分別碼放。谷默把兵們叫進來,關上彈藥庫的門,低聲喝道:"想不想看看。"

兵們猜到谷默用意了,他們不由地靠在一塊,而把谷默亮在對面。擅自拆封軍用裝備,尤其是烈性火器,屬於嚴重違法。上面規定:這批彈藥進人戰區才准拆封,連蘇子昂也不敢開給那姑娘看嘛。

"想看嗎,饞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不敢說。"

瞄準手道:"看!又不是女人屁股。"

三炮手笑了:"就算是,有得看還不看么?"

"拿起箱子來,"谷默下令。暗想,一關起門來他們膽子就大了。在團里,當蘇子昂遺憾着不能讓那姑娘看看這批特種彈時,谷默已決定非看不可。他敢做蘇子昂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假如以後還有下棋的機會,他將當面把此事告訴蘇子昂。他想像,蘇子昂那輝煌的面龐一下子被驚奇撕裂……他頓時滿腹溫存感亂淌。谷默搬過一箱單發裝的"鋼性銑殺傷爆破榴彈",往水泥地面一摔,四十多公斤重的木質包裝箱空地跳起,彷彿是實心木塊,然而它內部傳出金屬的顫鳴,悠然不止。炮彈箱是優質杉木製作的,經過化學工藝處理后散發異香,它已經屏住呼吸,預備被撬開,身上的撞痕正在復原,它懂得自己保護自己。谷默叭叭地擰斷鉛封,打開鎖扣,用一柄長達尺余的開啟器插進箱蓋縫,"吱溜"一聲,它就跟蚌似的張開了,一股滲透力很強的金屬味兒撞上人臉,熏得眼澀。

谷默揭開油紙封蓋,一枚漂亮的榴彈正在酣眠。它屬於分裝式,上半格是黃澄澄的葯筒,下半格里嵌着翠綠色彈丸。彈丸高約兩尺,如嬰兒肌膚般滑潤,瞧着它心頭怪嫩的。它腰纏一條金色彈帶,依靠它在炮膛里高速旋轉。

谷默抱着它站立起來,胸膛立刻在軍裝下鼓起承受它。他掉轉身,把彈丸放到於凈地面上,放開手,滋啦一下,指紋已留在它身上。它立在那兒,含蓄着勁頭,頓時大了幾歲。兵們圍着它瞧,從哪個角度瞧它都是一個模樣。假如朝它吹聲口哨,它肯定會開步走。它在鼓舞兵們。谷默不由自主地按照彈丸的意志行事。他到裏面搬出一鐵盒引信,撬開,取下一枚裝上彈丸頂部,旋緊。彈丸配上烏黑的引信,立刻驚醒昂奮,柔媚之色盡去,變得鋒利挺拔,通身流泄透明的寒氣。現在,它只欠發射了。谷默還不甘心,他似乎要把彈丸比下去,他要抵達極限,他竟然朝配裝好的引信伸去手指,猛用力,旋下了拇指大的引信帽。兵們呆住了,一齊注視彈丸頂部銀白色小薄片,它已處於"瞬發"狀態,只消一顆雨點碰到飛行彈丸的小薄片上,它便在千分之一秒內爆炸。兵們緊張地收縮身軀。

"有什麼感想?"谷默努力瀟洒些。

兵們不做聲,用目光按住彈丸。

"看我。"谷默舉起嶄新的鎬頭,對着彈丸頂部飛快砸去。兵們驚叫着摔倒在四周彈藥箱上,抱頭呻吟。谷默的鎬頭在距銀色金屬片一寸遠的上空停住,保持不動,觀賞着兵們的醜態。"逃有什麼用?真要炸響,這座彈藥庫也會炸,方圓五里片瓦無存!"

他臉面雪白,略顯病態。他在這幾分鐘內瘦掉許多,執鎬的雙臂開始發抖,他竟忘記將鎬頭移開,全身和彈丸一道定位。瞄準手上前,連鎬頭帶人把他抱開了。谷默恢復鎮定后道:"你們不要動,讓我來收拾。"別人干,他不放心。

谷默將它們一樣樣復原,摹然冒出一句:"餓了吧?"兵們口裏一齊吐氣,確實餓啦,對班長敬畏得要死。

二、胸膽尚開張

伙食好,頓頓趕上過禮拜六。誰瞧誰都舒服。

從傳達預先號令起,就是二塊八一天了,後來漲到三塊二一天。連長在軍人大會捏着手指頭算給大家聽,這"三塊二"裏頭,多少是軍委開支,多少是戰時補貼,多少是師里的關懷,多少是團里的儲備,還有多少是當地政府擁軍支前……末了,筆直地蹺着剩下的大拇指,說:"咱連里-小公家-,每天敢賠進這個數!"言罷停頓着,讓兵們深人理解他話里的精神實質。

吃的好,能增加對戰爭的想像力,幹部戰士老兵新兵都沒打過仗,因此大家都站在一條起跑線上,凝視着天邊議論不休。人和人親切極了,過去的那些隔閡,跟穿爛的鞋一樣,都交公了。日子火紅起來,裝備一天天增加。通信地址已更改為"1l9信箱06分箱"。個人自救訓練進行過三次。儲藏室的私人物品已配上鋁牌編號,它們可能成為遺物。停止休假禁止家屬來隊取消星期天……所有這些,都令人慨然面臨一種逼近。

谷默和兵們常去小賣部。這個小賣部,騎在營區邊界線上,就是說:前門在營區內,後門在營區外,光顧小賣部不需向值班員請假。谷默知道,這個妙處完全可以倒過來品味:一旦需要請假,小賣部的收益不是被連隊規章制度管死了么。

營里的教導員同志家庭生活困難,團首長們為了照顧他安心服役,特批准他家屬開辦這個小賣部,稱"駐軍服務社",一則為兵們服務,再則家屬也有了正當收人。在此之前,兵們都管那女人叫教導員老婆,有了小賣部,兵們一致改口稱教導員夫人。夫人一點沒有原本該有的架於,所進的貨色也極配兵們胃口和錢包,允許賒賬——再通知上士從兵們津貼費里扣下來。此外,她還負責向教導員彙報近況,比方說誰一傢伙買了幾十元兵們津貼費里扣下來。此外,她還負責向教導員彙報近況,比方說誰一傢伙買了幾十元錢罐頭,教導員便通知連里查查此人的現金來源,如無問題也該給他"提個醒,注意艱苦樸素啦"。比方說誰買了烈酒去,臉色陰沉沉的,教導員便通知連里注意此人的思想動態,把事故消滅在搖籃里。夫人守着一個櫃枱就是守着一個觀察哨,替丈夫收羅好些情報。輪戰的預先號令下達后,教導員夫人又住院打胎去了。老兵們理解:這很自然,要打仗了嘛,教導員跟用了激素似的,再好的避孕措施也不頂用。

如今是教導員小姨子守櫃枱,兵們不叫"夫人"了,叫她"如夫人"。如夫人坐在木凳上埋頭讀一部小說,聽到外頭腳步聲,趕忙拿過毛線活織起來,恰巧蓋住膝頭上的小說。瞄準手跳過去,透徹地笑:"織什麼哪?"如夫人說:"你看唄,姐夫的毛襪。"瞄準手拿過織了半截的筒子,把手揣進去,"賣給我吧,給五十塊錢。我們就要去犧牲了。""屁!死了活該。哎,你們到了前線,有什麼戰利品記着給我帶點回來。""沒問題,我們到了前線,除了惦記敵人,剩下的都惦記你。"

谷默斜眼看着,感覺受到冷淡,響亮地叫出:"買東西。"

如夫人笑看他:"自己拿唄。"

瞄準手聞聲便欲沖人櫃枱,如夫人一把揪住:"沒叫你!"腿上那本書嘩地掉地下,書頁自然張開,像一對張開的翅膀似的,停留在某一頁不動。瞄準手彎腰拾起書,如夫人伸手來接,瞄準手一鬆手,書又掉地下,書頁陸續張開,又停在剛才那一頁不動了。

瞄準手喜道:"我曉得,我曉得,你就喜歡看那一段吧,書都合不上啦。"如夫人拿回書,臉皮閃電似的紅一下:"該死你!批判着看嘛……"瞄準手連聲道:"用勁批判吧,我早批判過了。剛才那辦法是教導員整我的,這書也是他從我這沒收去的,現在成了你們家庭讀物了。顯然你們比我會批判。"

谷默叫着:"結賬。"他趁他們熱鬧時,已從貨架上取下一堆東西,堆在櫃枱上。如夫人一顆一顆地撥算盤珠子,身段婀娜地扭出維納斯石膏像的味道來,只是那對膀子嫌粗,手背也有一朵一朵的肉窩兒。谷默道:"二十七塊四!"瞄準手便朝如夫人肉掌上拍一下:"別算啦,班長的數字反應力,幾乎趕上我了。"如夫人順着收下錢:"再來呀。"

谷默終於朝她笑笑:"收入不錯吧?"如夫人加倍地笑了:"當然哪,倉庫都空了。

不過,你們一開拔,這店也該關門了。"

谷默叫兩個兵把東西塞到軍裝下面,自己先出門,左右看看,一甩手,兵們陸續出來了。他們朝菜地方向走,菜地就是兵們的後花園。如夫人倚着門框朝他們背影叫了一聲,他們一齊轉回身,緊張地判斷她在叫哪一個,都不吱聲也不動。如夫人只好朝瞄準手指一下:"哎呀你。"

瞄準手啪地一個立正,全身直成通條模樣,燙人地朝她走去,兩人進了門。谷默道:"我們走,不等。"兵們憤怒地跟隨班長離去。他們在菜地找一塊寬敞地域,頂着附近糞肥發酵的酸臭氣,拿出東西大嚼起來。瞄準手摸來了,兵們都不睬他。他掀開軍裝下擺,從褲帶里抽出那本小說:"看,又回來啦。"

谷默說:"是她給你插在那部位的嗎?"

"差不多吧,"瞄準手熱烈地笑。書本在他手掌上竟然又翻開了,他急忙捏緊它,捺一捺,彷彿書里夾了只青蛙。

"她說我們要走了,歸還給我。我請她簽名留念……"

谷默接過,果然有字,他心裏暗念:韓如玉,倏忽有點迷離。三炮手趕緊接過書,張着大嘴認字,好半天後讚歎:"寫的跟小圖案似的。"接着挨個傳閱。挨個噴嘴弄舌。

瞄準手說:"我準備帶到前線去,坑道里什麼書都沒有。別看如玉不怎樣,對我們來講,就是大明星啦,要知足。如玉她…·"

"乖乖,一口一個如玉起來。"

谷默做了個動作,待兵們都望向他后才說:"我討厭內心陰暗,討厭床頭掛個女人掛歷,要就要個真的,要不就都不要。"

兵們以沉默表示理解,獨自揉着不可告人的內心,下身某處一個個硬在那裏。但是牙口仍嚼着食物。瞄準手道:"我惟一遺憾的,就是這輩子還沒碰過女人。活得不過癮,死也不過癮。"

"你剛才碰過她手。"四炮手糾正道,中氣很旺。

"咱們這裏到底誰有過那事?說實話,暴露出來讓大家開開眼嘛。大頭你不是一貫挺牛氣的么?"

四炮手嘆道:"我和我對象只親過嘴,沒來得及那個。家裏沒地方。"

"親、親的怎、怎樣哇?說細點。"

"嘿嘿,濕乎乎的,響聲也太大,不如人家電影上,瞧着都暈。真他媽會過。"

"你總算親過,我們吶?假如給我一個機會……平生願足,死而無憾!"

谷默靜靜地聽着,一言不發,牙齒無聲但有力地咬着肉乾,他在噬着一個辛辣的念頭。同時漫出熟悉的快意。

瞄準手低聲說:"小車。"

兵們從豆架子縫中望去,有輛吉普開進連里炮場,下來兩個人,團長和一個參謀。

團長不進連部,只站定在原地,掏出個東西看一下,像是秒錶。

"快,有名堂。"谷默急切讓大家收拾,眼睛始終不移動。待兵們把食物歸攏好,紛紛往軍裝裏面塞時,他奪過來,一把一把地丟進糞池。兵們心痛地看着咖喱牛肉、酒瓶、花生沉入糞水。

谷默率領兵們從側后潛回連隊,這時哨音大作,一長一短,是召集班排長報到。

蘇子昂直到雙腳踏人炮場,才徹底把那位動人的女記者忘掉。他在雄性世界裏浸泡太久——幾乎半年沒和任何女性說過話,那女記者使他高度亢奮了一番。他知道她被自己迷醉了,但他不准她寫自己。他借她品嘗到激情,就像藉著貝殼懷念大海,其實他心裏裝着兩個人,妻子和葉子,他那樣抖擻羽毛其實正為著她倆。女記者戀戀不捨地告辭,因為蘇子昂不准她寫他——更加傾慕蘇子昂,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被美好地品嘗了一回。然而蘇子昂卻如同沐浴之後,目中精光四射,渴望新的投入了。女記者一走,他就直奔榴炮營炮場。途中,他在車內自己讚歎着自己:全團已經高度興奮,因此我就該成為最冷卻的一個。情緒這玩意兒,確實就是戰鬥力,用情如用兵,用的透不如用的妙,過半分不如缺半分……直到腳底踩到炮場的沙礫。

連長正在向班排長交待任務,蘇子昂距他們遠遠地站着。但是,一股震懾之威已經飄過去了。微風撩動兵們的衣襟。

連長說:"……哨音之後,動炮不動車,進人山下訓練場,構築簡易工事,一小時內完成射擊準備。此外,團長讓我們拿出一個班,完成半永固式火炮射擊掩體。你們誰對這個項目有把握?"

幾個班長互相對視,然後陸續請戰。谷默抱膝不語,面色十分矜持。他本想第一個開口,不料被別人搶了先,他反而不願開口了,等待連長點自己名。他估計,就素質而論,非他們班不可。這點很明顯。

連長掃視谷默幾眼,被激怒了。"二班,"他說,"二班準備。"

二班長緊張地應聲是。谷默在內心詛咒連長,不再注意傾聽下達任務了。他望向本班宿舍門,兵們都呆在屋裏,他開始覺得有些愧對他們。後來他想:管他呢,我誰也不為,我只為自己干。這麼一想,他身心又撩動着力量。

蘇子昂已經等得不耐煩。暗中思忖,蝶蝶不休的連長不是好連長,此人平日就沒有和士兵們溝通起來,否則,關鍵時刻怎會有這麼多話說?他站在炮場中央紋絲不動,用陰冷的目光譴責正在開會的一群人。實際上怪可憐他們。

警報器響,哨音大作。宿舍門框一下子被撐圓了,擠出大堆士兵。他們身上,左右上下纏滿槍械、子彈、背包、挎包、圖版、器材、水壺……雙手按着它們,朝炮庫奔跑。他們把緊張誇大了,帶點表演性質。蘇子昂兩眼凝縮,追蹤他們每個動作,看得好苦:不是說輕裝進人嗎?怎還有這許多裝備?再略一分析,確信他們身上佩掛的東西一樣也少不得,這已經是"輕裝"的結果了。一個兵乾脆是被各種破爛包着進人戰場——這往往是貧窮國家軍人的特徵。身上每樣東西都將佔用士兵一份體力,還佔去一份心思,搞得這個兵老在忙着照顧自個。蘇子昂注意看有無人返回宿舍拿第二趟,沒有,他稍許滿意,兵們同各自裝備還是溝通的,誰也沒拉下東西。

一二二榴彈炮拉平炮身,併攏雙架,進人閉鎖狀態。兵們用肩頂、用手推、用炮繩拽,如同一群工蟻搬運蟻王,沉重的火炮在他們肉體簇擁中朝遠處行進。它們共同發出低微聲響,分不出是火炮呻吟還是肉體呻吟。蘇子昂有意不讓動用牽引車,因為在戰場複雜地形中牽引車進不去。還有,他要看看炮手和火炮的協調程度,人與兵器能否像彈頭和彈殼那樣鑲成一個整體?通往山下的上路相當粗糙,近似戰時的搶修通路。平日人來人往不覺得什麼,此時擱上一廠且沉重的火炮,路就痛苦地扭曲、開裂了。它硬度不夠,炮輪如犁頭楔人它腹中,土沫直陷到輪胎處。三炮手和四炮手幾乎把肩頭塞在輪下,拚命頂扛——腰背鼓成個山包。炮繩拽得直如琴弦,竟透出一層油光。它原本是直徑三厘米粗的棕麻繩索,由於牽引它的力量太大,它開始錚錚作響。火炮前方的通路,被後面推擠得差不多要從地上跳開。班長們瘋狂地咆哮口令,臉龐乍黑乍紫,氣血交聚,胸脯成了一隻共嗚箱。

他們依靠口令,試圖把兵們的體力、火炮的重量、通道的坡度、山峰的固執,統統集中到一個點上來,不允許一絲一毫的閃失。這時候,嘶啞而開裂的嗓音反而具有愈發動人的魁力,每一聲,都像浪頭砸到岩石上碎掉了。蘇子昂眼熱鼻酸,幾乎不忍心傾聽這悲愴的、原始的、受傷的嘶鳴。

但是他仍在觀賞!他認為這場景具有極高的觀賞價值。這場景宛如一個傷口在山野里開放。

他發現:每個兵作為個人無比輝煌。光輝停留在他臉龐、他吱吱響的牙齒間、他隆起的肌鍵里、他那暴突的瞳仁上。但是,他們擁擠成一群時,光輝立減,變得呆拙而可笑,壓抑着並且抵抗着,左衝右突,茫然奪取生路。好像火把與火把靠近,都變作一堆灰燼。他覺得他在極遠處牽扯這粗笨的一群。

兵們力竭精疲,自身已頂不住自身的重量,喘氣噴飛了兩尺外的士沫,血肉之軀伸張到了極限,崩潰已在呼吸之間。這時,火炮被感動得蘇醒過來了,先蠕動幾下,然後拔地而起,向前躍進。它拽着兵們前進,石塊與灌木都不再是障礙,它痛痛快快地碾碎它們,自己毫無反應,兵們追隨它歡呼着。下坡了。

蘇子昂握着一根二尺長的竹竿,組織全體炮班長觀看五連二班構築工事。他不否認有些班長可能比二班更出色,但他相信他們會幹不會看,尤其不會捕捉電光石火般的瞬間。他不講過程,講的全是稍縱即逝的美感:

"聽,各炮手到位時的腳步聲,全響在一個點上。"

"大家注意他們握鎬的手法,還有與炮尾保持的角度。"

"看四炮手清除浮土,他的土是一團團飛出來的,剛好落到工事外側,一點不分散。

"蘇子昂用竹竿一擋,讓一柄鎬頭停在半空,"為什麼這柄鎬頭不粘一點泥土?因為它扎人地下時力度角度都夠了。越會用鎬,鎬越輕;越不會用,鎬越重。"他又擋住另一把鎬讓人看,那柄鎬上的黏土幾乎比鎬頭還重。他從掩體頂拾取一個土塊讓大家傳看:這個土塊有一個亮晶晶的側面,彷彿被劍劈下來的,綽約地照出人影。它正是鎬頭的傑作。

蘇子昂即使在稱讚兵們某個動作時,臉上也無一絲笑容,聲調十分冷硬,蠻橫。不久之後,這樣的工事上空將彈片如蝗,他們能夠在彈片空隙里生存下來嗎?戰場上最重要的東西——直感和運氣,他們練不出。

谷默站在人群後面,前面人的後背遮住他的視線。他不願擠到前排去看現場,聽就夠了,伴以自己的想像。他仍然認為:他和他的兵們能比二班幹得更好。他總被迫窩在刀鞘里。

三、不盡取,不盡予

蘇子昂在返回團部的路上,看見團屬有線通訊網路都換成新線了,燕子和麻雀們驚異着不敢朝上頭落足。蘇子昂想起這兩天電話里的聲音特別響亮,對方鼻息聲都能聽見,很有精神氣兒,很有信念。這一是因為吃的好,二是因為換了線。而這兩條,又都是由於要打仗。

參謀長相當老到,他把上級配發的器材,巧妙地撥出一小點來更新營區裝備,大部分帶到前線去打仗。這"一小點兒",就足以使團里某些裝備水平躍進十年。打完仗后,部隊仍然要返回舊巢住着,幹嗎不乘機建設一下?周興春政委在常委會上說,他當兵的時候連里還用着美國線,韓戰時期的。人家美軍架線車把輕型被複線往戰場上一架,無論這一仗是打勝還是打敗,都不再拆收線路,部隊運行時再架設新線。後來這批線全叫我們帶回國,用了十幾年。"四銅三鋼雙股膠皮線哪,一拐子線幾百元,"周興春在會上沉重地嘆着,"不打仗哪有東西?"蘇子昂立刻接口道:"不搞防事故檢查,哪有維修資金?不搞運動大會,誰給下發體育器材?不搞大演習,裝備到哪補充去?不打仗,軍隊地位如何提高?……我當過團長,我不傻,"蘇子昂笑,"所以中國人愛搞運動,當兵的渴望戰爭。"周興春道:"那麼這個事不必議唆?"蘇子昂道:"不議!議了麻煩。"

常委們並沒對此事做決定,而參謀長照干不誤。效率居然比一致決定的事還高。

蘇子昂走進辦公樓,參謀又遞給他一個皮包,言明是常委級的包。內有秒錶、指揮尺、五用指北針、帶微光的夜間作業筆、防水手電筒、鋁合金計算器……俱是炮兵珍愛的小裝備,精緻玲攏,有很高的適用性和收藏價值。蘇子昂當兵二十多年還沒這麼奢侈過吶,心想這太過分了吧,又狠不下心來下令統統收繳回去。他走進周興春辦公室,看見他桌上也靠牆立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包,脫口道:"媽的,老兄你和政治處主任又不指揮打仗,也要這套裝備幹嗎?讓給下頭人吧。"

周興春放下筆,朝後一仰,委屈地說:"你當團長的就不陣亡了么?陣亡后誰頂替你?其二,不參與作戰又怎麼搞政治工作?我當過指揮幹部,進過炮兵學院,懂炮!"

"說得妙。"蘇子昂切齒注視,倏忽怪笑着:"你早把這段話想好了,包括表情。等我進來就說。"

"對付你,比對付敵人困難。你滿意吧?"

"真是的,你無意當中說出個很深刻的道理。和敵人的關係簡單明確,和左鄰右舍、上級下屬的關係就複雜多了。這方面,老兄比我強。到達戰區后,一平方公里都不知有多少個師團單位。唉,我預先向你道聲辛苦。"

"能這麼說,證明你也認識到複雜啦。嘿嘿,我早開始摸情況了。我團大概接防B軍炮旅的防區,或者編人預備炮群,跑不出這兩個單位。這兩家裏,我都有學院同學,我非讓他們把一切戰場經驗都給我吐出來。我們少付點代價。"

"我也有兩個同學,不過人家已經提拔上去了吧。"蘇子昂凝思着,"一提拔,有些話可能就不像沒提之前說的那麼乾脆了。"

"哦,輪戰前提的還是戰後提的?"

"戰前提的。"

"那麼戰後還得提,瞧這福氣。"周興春斷然道。

蘇子昂看出周興春又在思考自己前程了,便說:"你忙,我回我屋去。"

自從蘇子昂進門后,周興春的左手一直無意地蓋在面前辦公紙上,始終不移動。聽到蘇子昂說要走,連忙把手掌揭開,恢宏地在空中搖了搖,說:"沒什麼可瞞你的,想看就看看吧。"

"不看不看。你決不會有情人之類的事。"

"說到哪去了廠-周興春不悅,"對我還不了解?"

蘇子昂走近觀看,紙頁上有一列姓名,都是各級幹部,有排長、副連長、職務最高的是副參謀長。開頭,他還不明白專把他們寫在這兒有何用意,待腦內迅速把這些人過一遍后,陡然心驚。這些幹部里,兩個因違反軍紀受過處分;一個因男女關係問題被降職;一個在現有職務上幹了八年沒提;還有三個,團里曾研究過他們的轉業要求……都是成問題的幹部。

"看出意思來了吧?"

"當然。你在草擬……險情。你不放心他們。"

"十三個!堆總一看,我也嚇一跳:這麼多!後來想,我團二百來個幹部,這才佔百分之幾?誰誰說的,假使把一座城市排出的垃圾堆成山,也十分壯觀。"周興春安慰地拍拍蘇子昂胳膊,"還有一兩個人我還沒寫吶。我本打算想得透些,之後再和你通氣,我倆有個數。此外再不跟任何人泄露,包括上級。你認為我這做法怎樣哇?"

"還有兩人是誰?你得把人頭都告訴我,我才能判斷這做法怎樣嘛。"

"狡猾。一個,是榴炮的谷默。他不是幹部,所以我沒往名單上放。我只管幹部,戰士應留給幹部去抓。我知道你蠻喜歡這個班長,我也說不出他的明顯問題。憑直覺,他有極端化情緒。指導員說他近幾天一直沉默着,不說話的人心裏念頭最多。"

"有道理。下一個是誰?"

周興春不語,眼觀鼻,腳尖輕輕磕地,示意樓下辦公室。蘇子昂也垂首不語。

"你到底對我這做法怎麼看?"

"稍等等,我還有個問題吶。你這個事,是不是師里劉政委交待你,或者暗示你做的周興春變色:"你看你,又犯毛病了!就像你自個說的,怎麼說來着?"他問蘇子昂。蘇子昂忙告訴他:"對醜惡的東西有很好的體味。"周興春接過去:"對!體味來體味去,把自己也變醜惡了。所以,這種體味本身就很危險。老弟,我對你一直是坦率到家的。"

"不坦率也不行啊,我能看出來。"

"你今天幹嗎這麼刻薄?!"周興春真的動怒。

"沒什麼……你這個名單,勾起我很複雜的感受。大戰在即,所有人都在忙啊。所忙的又都是不得不忙的。有一點我敬佩你,老兄待我確實夠坦率,使我幾乎沒有後顧之憂,我會全心全意投人作戰,會對得起你的信任。"

周興春鬆口氣:"你坐下來坐下來。老站在那兒,我老覺得跟趕火車的人說話。"蘇子昂依言坐下,仍把剛發的指揮包抱在懷裏。周興春伸手抓過指揮包,放到牆邊靠着,

"讓我舒服點看你行不行?抱着它跟抱個盾牌似的。哦,我剛才講到哪塊啦?講過喝一杯沒有?"

"講過。但是沒講你請我還是我請你。"

"今晚就有人請咱倆,-味中味-酒店,一桌海鮮。我正在考慮答應不答應。"

"哈哈,真有這種事!老兄每說一句話連標點符號都是計劃好的,簡直無一字無來歷。誰做東道?"

周興春斟酌着,談了個情況:有個老兵,六年前退伍回家,飼養鰻魚苗,出口港台日本,發了大財,現在最少是百萬元戶。報上都登過幾次,被宣傳是退伍軍人的榜樣。此人前天來縣城聯繫業務,順道拐進團里看看老戰友,一進營門就看出要打仗了。他立刻拍電報回去,辭掉公司副總經理職務,堅決要求二次人伍,參加作戰。並且調來十萬元錢,貢獻給團里做作戰經費。他要求回到原先的炮班當炮手,負傷或是戰死,絕無怨言。他這輩子就想真正地打一次仗……

周興春說:"就是送我一套西裝的那位,叫陳元凱。在部隊時表現不錯,又憨又土,萬沒想到退伍後會成為企業家,萬萬沒想到成了企業家后還想回頭當兵打仗。你說這是什麼世道?"

"我完全相信這種事!"

"估計吃完飯,他會把我倆請進豪華套間,拿出請戰書什麼的,搞不好還是血寫的。保衛邊疆啦,赤膽忠心獻人民啦…,

"這些別信。我估計,他想打仗,只是想實現他多年的理想。我熟悉這種人,多數華而不實。當然也有一諾千金的日候。"

"看來你不同意。"

"不同意。太詩情畫意了,實際上玷污這場戰爭。他把它當成自己的東西了。"

"他已經變成個窮鬼了!"周興春沉重地說,"按照合同,他解約就得賠償經濟損失,他現在除了調來的十萬元,資產已一無所有了。"

"不是有這十萬元嗎?我們又不會要他的,夠他老婆孩子吃幾年。"蘇子昂臉色不變,心裏多少有些感動。

"當然不會要他的錢,靠私人的款子去打仗,我們不成雇傭軍了么。不過我想,這個事可以做一篇大文章。比如說:他的參戰熱情,他的獻身精神,上戰場立個功什麼的,多好的典型!為什麼不用?我們一直想到戰後,他不是我們團的光榮嗎?"

"我都明白,"蘇子昂苦笑,"見得太多了。"

"師里劉政委剛才掛電話來,哦,我沒報告此事,他不知怎麼先知道了,也許陳元凱的事迹已傳到他那去了。他在電話里讓我們慎重考慮,他不干預團黨委的意見。他說,要看到此事的政治意義和宣傳價值。如果我們決定接收,師里會特批的。我理解,劉政委要看到此事的政治意義和宣傳價值。如果我們決定接收,師里會特批的。我理解,劉政委同意接收,但是決定權交給我們。"周興春遠遠點指着蘇子昂,"你比克勞塞維茨還偉大嗎?連他都說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我們這支軍隊,傳統上是既善於打軍事仗,又善於打政治仗。這方面,我們和克勞塞維茨是通着的。"

有一點周興春沒說,劉華峰在電話里漏過一句,"老周你要多從全師角度考慮問題,不光是炮團的事……"這話又親切又透徹。

蘇子昂說:"常委會上討論吧。如果你們決定了,我服從。我想,其他常委會站在你那邊的,我肯定再度孤立。"

周興春惋惜地:"我實在不想當著其他人的面,暴露出我倆有不一致的地方。特別是目前形勢下,我倆最好像一個人一樣。"

蘇子昂哈哈笑:"本來是我對不住你,聽你一說,好像是你對不住我似的。坦率地講,我倆協調到這種程度,已經夠做全軍團長政委的榜樣嘍。你還要我怎麼樣?非得叫你一聲-親愛的-嗎?把我貢獻給你不成?"

"別開玩笑-味中味-去不去,陳元凱同志等着哩。"

蘇子昂思考着,道:"如果吃完飯,你允許我當面拒絕他的要求,我就去。我想試試說服他放棄參戰。我自以為我比別人更了解他。"

周興春也思考着,道:"好吧,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他本人放棄要求,我們也不必開會了。我也服你了。唉,這種事要在別的部隊,搶都搶不着。"

"這倒是真的。"

傍晚,蘇子昂和周興春踱進縣城中心街道。周興春換上挺括西裝,領帶優雅,腳上的網眼皮鞋晶亮,一點也沒有部隊幹部着西裝常見的不適,瀟洒得很。他穿五百塊錢的西裝就跟穿五塊錢的襯衣一樣自若。蘇子昂上身穿淺色夾克,色塊跳躍;下身着運動褲,質地也很優良。在街面上走走,老給人一種上過影視的印象。惟一暴露他倆軍人身份的,便是兩人都蓄着短平頭。

這個縣城的規模和繁華程度,已超出一般城市。尤其在夜晚,它跟個太陽那麼亮。

各家飯館、酒店、咖啡廳大張門臉,出人的人群頗具派頭,音樂聲中混雜着鍋鏟和煎炸的亂響,肉味兒彷彿從裏頭摔出來,砸得人臉朝後一仰。蘇子昂邊走邊說:"媽的,到沒到?快要到了吧。"周興春說:一最亮的那座樓就是。"蘇子昂說:"一路都是鋪墊,那個樓是我的胃口高潮。"周興春說:"最好你把想說的話也餓掉了。"蘇子昂說:"沒事,吃飽了又有了。"周興春說:"你別像機關食堂那種吃相噢,那地方的菜可是一道一道慢慢上。"蘇子昂說:"我這人看上去樸實,其實在這種地方比你有經驗。"

走到距"味中味"幾十米的地方,周興春忽然拽住蘇子昂,示意:"看!"閃亮的霓虹燈下面,筆直地站着陳元凱。他不知從哪搞來一套士兵服穿上了,戴着大蓋帽,穿着舊解放鞋,沒有領章帽徽。西裝革履的男士和華麗的女人從他面前經過,他毫無怯色。人家驚異地看他,他也保持平淡。他跟個路牌似的立在顯眼的地方,面孔沒有表情。他在等候,肯定等候許久了。因為他身體兩邊已停滿小轎車,就他站的地方還空着。已經有人從三樓大廳探頭朝下看他了……

周興春低聲說:"我們反倒穿起了西裝……"

此人對自己的理想非常執著,蘇子昂想,到底是真的渴望投人戰火?還是一種表演?假如是表演,演到這種程度也挺有質量了。

"老周,如果你們不在他身上做什麼大文章,如果你們不利用他的話,我……他跟我想的有點不同。"蘇子昂明顯地口吃了。

周興春意識到他準備妥協,立刻拽他走向前去。陳元凱以隊列動作半邊向右轉,朝他們敬禮,臉上仍無笑容。

四、血,再次被摸擬

剩下的時間只夠再搞一次步炮協同山地進攻演習。如果演習之後還有時間,那肯定短小得不能視為時間了。

姚力軍帶領炮兵團長蘇子昂和步兵團長劉奮去看地形。演習區域在一百八十公裡外的亞熱帶叢林裏,從師的駐地到那塊區域,需要拼接起六幅一比五萬軍用地圖,它們相當闊綽地容納開進、展開、戰鬥、追殲四個階段。將近二十年來,這個師沒有在這麼大的區域裏搞過實彈演習。以往小小動點刀槍,就要被集鎮、廠礦、居民區阻擋,還得當心碰傷了高壓線什麼的,搞得分隊跟蚯蚓似的在泥溝里鑽,根本沒有實戰氣氛。然而這次,只需將地圖嘩啦啦抖開,指揮員就會感到自身骨節咋咋作響,戰鬥地域如此廣大,肯定是這輩子最豪華的一次演習。姚力軍動用了師里長期封存的一台指揮車,它前後輪雙驅動,帶空調、底盤高、抗震性好。他將自己擺進前座,斜紮上安全帶,愜意地一時不肯說話。蘇子昂坐後排左側,劉奮坐後排右側,兩人各靠住一扇車窗,當中央夾個作戰參謀。他年輕,不好意思擠兩邊的團長,腿中間還夾一個炮管那麼粗的皮筒,直頂指揮車頂篷,裏面是閩西南全套軍用地圖。一百八十公里坐下來,他將比打仗還累。

指揮車由國道拐進省道,由省道鑽入山區土路。姚力軍翻一翻駕駛員帶的幾盒音樂磁帶,丟開不聽。扭頭看車窗外的懸崖與瀑布。看着看着,他張開大拇指與食指,舉到耳邊,說:"告訴你們,我準備拿出八萬塊來做自然環境賠償!"他說話時並不回頭,輕妙地表達出自己的重大決定。他話里的"我"字,代表師。他沒說整個演習將開支多少。但是,那八萬塊就是起點,好比宴會開頭時的冷盤,只需瞄一眼冷盤的規格,便知宴席但是,那八萬塊就是起點,好比宴會開頭時的冷盤,只需瞄一眼冷盤的規格,便知宴席的規格。

劉奮道:"好!其實,有些打斷的樹,我們可以扛回來,補個豬圈修個飯桌,用得着的……"

蘇子昂呵呵笑,有意笑得誇張,手臂越過參謀拍劉奮肩膀:"老劉真是智勇雙全。長年不打仗,考慮問題就是不一樣!你首先是個好當家的,其次才是團長。"

"我氣不過嘛,姚副師長就這麼被當地政府敲詐?!"

這次演習,蘇子昂負責炮火支援,劉奮負責步兵進攻,他們兩個兵種的協調程度決定演習成敗。演習的總體想定由姚力軍負責。它原本只是若干次規模有限的戰鬥,但姚力軍闡述想定時總用戰役般的口吻:"支援部隊,戰場轉移","前期與後期的銜接問題","各參戰部隊應把生存訓練也帶進去……"很有氣勢,很有戰場深度。蘇子昂暗笑,接着有點妒嫉,畢竟自己沒有駕馭總體陣容的資格,而姚力軍就佔據着那個位置。雖然他生拙,可仍把位置佔得挺結實。他把位置與人的關係瞧得很透。用高度彌補了其他不足。

由於劉奮和參謀在場,蘇子昂有意表現對姚副師長的尊重。對"想定"的疑慮,他用請示的口吻提出來:"副師長,這次演習的傷亡問題,是怎麼個預算?"

姚力軍掃一眼後視鏡——蘇子昂的臉正懸挂在後視鏡里。他有幾秒鐘不說話,然後回頭對參謀道:"小張啊,我們在車裏談的一切,都不準外傳。方案還沒有定嘛,難免談的亂一些,啊,談的開闊一些。"

參謀慎重地點頭:-"是。"

姚力軍又回身坐好,再度瞥一眼後視鏡,說:"傷亡問題,當然是一個不亡最好。這個問題,我還沒下決心。你們倆先議一議,看怎麼往軍區報。"

蘇子昂和劉奮沉默着。許久,蘇子昂說:"老劉,傷亡主要是傷亡你的人,步兵老大哥衝鋒在前嘛。你先談個意見吧。我補充。"

劉奮說:"演習畢竟不是實戰,我們前面沒有敵人火力。所以,造成傷亡的原因,除我們步兵分隊自身因素外,主要是炮兵老大哥的炮火支援,你朝我們隊伍里掉一個偏彈,我們就得傷亡一片。因此,這次演習的傷亡預計,主要決定於支援火炮的射擊精度。

蘇團長,我相信你對自己炮手的素質有把握,你最有權威談這個問題,還是你先談。"

蘇子昂暗自稱讚對手高明,簡直不像個要把戰場爛木頭扛回家的人。他知道自己占不到他的上風,於是,他迅速將自己放到和對手一般高的位置上,平等地也是平靜地開口了:"這次演習雖然不是實戰,可它是最貼近實戰的一次演習-想定-中要求,炮火準備一開始,步兵分隊就要進人衝鋒位置。炮火一旦延伸,步兵就發起衝擊。我們的炮火屏障距離你們步兵的衝鋒線,只有30米,等於要求我們用尺子量着實地打嘛。一枚一二二榴彈,分裂五百多塊彈片,殺傷半徑二百多米,打-空炸-殺傷範圍更大,僅僅是由於山地有個坡度,大部分彈片順山勢飛到空中去了。步兵位置在炸點水平面下方,才不至於傷害他們。但是氣浪與聲浪呢?要考慮進去!會把人震下懸崖的,會把前面的人掀到後面人的槍口上的。還有,彈丸一旦命中岩石,那麼炸起的岩石也統統成了彈片,它們的飛行角度不可預測也不受控制,造成的間接殺傷不能小看…"蘇於昂見劉奮急於插話,連忙提高聲音,他不喜歡別人沖斷他的思路。"步兵的班排長在率領衝鋒時,往往脫離與炮兵前指的聯繫,一看炮火暫停,就往上沖了,忘記第二排炮彈正在空中飛,需要飛行幾十秒鐘才會抵達爆炸。這幾十秒鐘里,他們甚至能衝到炮兵靶標前面去。我們在觀察所看見了也干著急,我們無法把發射的炮彈追回來。還有,步兵老大哥容易誇大炮火的傷害,這主要是爆炸時的巨大聲浪造成的心理衝擊,以為就在身邊炸了,其實有一段距離……"劉奮氣急,又欲沖斷蘇子昂的話。蘇子昂趕緊按住劉奮的手,輕柔地拍打着,嘴上仍然不停地說,不給他插話機會。劉奮乾脆抽回手,雙臂抱在胸前,做出副泰然的神態,意思是:"讓你說完我再說。"然而蘇子昂又降低聲音,顯得從容不迫了。

"劉團長啊,你肯定知道,射彈有個散佈面。射程越遠口徑越大,散佈面也就越大。我們炮兵一般不使用-命中目標-這個詞,而使用-覆蓋目標-這個詞。為什麼?就因為射彈有個合理散佈,難得直接砸在點狀目標上,炮彈以威力大補償精度差還有富裕,覆蓋必然摧毀。這個-合理散佈面-叫公算偏差,是火炮天然誤差。八千公尺射程上,一二二榴炮的公算偏差是多少呢?大約30米!明白我的意思吧?就是說,當我們瞄準目標發射時,偶爾有炮彈落到30米外的步兵頭上,我們並沒有操作錯誤,我們仍然可以視做覆蓋目標。這一類官司,就算打到軍委去,我們也輸不了!"蘇子昂終於喘口氣,緊張地注視劉奮。

劉奮冷冷地道:"蘇團長吆喝半天了,沒接觸實質問題。乾脆說吧,你開一個價:在這次演習當中,你準備報銷我們多少弟兄?你的價碼一出來,-心理衝擊-呀,-射彈散佈-呀,-覆蓋目標-呀,統統都有了。"

"我們會採取各種措施,最大程度地提高火炮射擊精度。也會派出最有經驗的指揮幹部,跟隨步兵推進,搞好步炮配合,把傷亡限制在最低……"

"開一個價!然後我們再討論……"

"半個排。"蘇子昂說。他原想說一個排的,出口又變了。劉團長那張臉使他感到壓抑。

"不行!"劉奮猛然轉身,肩頭撞到了張參謀胸脯,他冷靜地朝張參謀說聲對不起,又朝蘇子昂厲聲低喝,"絕對不行,十幾條戰士生命。"

"請你不要誇大。你我都知道,傷亡半個排,其中主要是傷,陣亡占其中八分之一都不到。演習的傷與亡比例遠低於實戰,因為沒有人故意瞄準胸膛和頭顱開火,意外彈片絕大多數不致命。半個排——我還把你們自己的誤傷也估計進去了。"

"老張,我跟你換個位置。"劉奮把年輕的張參謀喚成老張,顯得異常尊重他。

劉奮坐到蘇子昂身邊,而張參謀坐到靠窗的舒適處去了。剛才兩個團長爭執時,口沫和手臂總是落到他身上。現在,劉奮說話方便了。

"要肉搏啊!"蘇子昂做勢驚叫,想緩和氣氛。

姚力軍一直不表態,他在前排托着腮。他的過分沉着使蘇子昂又氣憤又佩服。

"老蘇啊,你說的一切,有部分道理。可你想過沒有,一旦造成重大傷亡,必然會損傷士氣。臨戰前,士氣可鼓不可泄。尤其不可再鼓再泄;再者,演習中的傷亡,一概以事故論!並不是所有人都把它理解成應付的代價;第三,上報半個排,軍區能批么?軍區領導會怎麼想?換句話說吧,就算我們敢報,上面敢批嗎?哪位個人敢簽這個字?還不得送到軍區常委討論,一討論等於打回還可能誘發對這次演習的擔擾。"

姚力軍微微點頭,幅度極小,但是劉奮和蘇子昂都察覺到了。他倆即使在劇烈爭辯中,也撥出一部分精神來注意姚力軍的後背。

蘇子昂同時也發現自己有個失誤:同劉奮爭執上癮,竟真把劉奮視做對手,其實真正重要的目標是姚力軍,他不加人爭論但比誰都動搖得厲害,他正在痛苦地權衡利弊吶。

蘇子昂說:"老劉哇,你講的這三個意思,恰巧我都考慮過。我們這次演習正是針對臨戰設計搞的,環境和條件都是照着戰場來的,這是我們開戰之前最後一個機會,我希望放開膽子狠狠練一傢伙。這裏沒傷亡,上戰場會有更多傷亡。區別在於:這裏傷亡是事故,戰場的傷亡是烈士。我們是不是想把同樣的鮮血帶到戰場上流?寧肯在戰場多流幾倍也不在這少流一點?!這是什麼邏輯嘛,把人往荒謬中逼嘛,真誠地玩虛假嘛。"蘇子昂觀察他們反應,覺得應乘其驚愕擴大戰果。"我問過司令部,我師十五年以來各類演習沒死過人。我覺得這並不一定是演習成功,反而是演習強度不夠,不是演習是演戲。

以色列空軍每年摔的飛機——就比率而言是西方空軍最高的,戰鬥力怎樣?我不說你也知道!他們有的空軍將領談到這點時,非但不醜,還很自豪吶。唉,我們呀,怕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想過,上報傷亡半個排,讓軍區議去,批下來成了半個班。你要報半個班吶,就要求你不得傷亡。當然,我們還有一個選擇,就是強度減下來,把規模搞小點,把演習擱進盆景里。"

劉奮仍不同意蘇子昂觀點。蘇子昂談到了以色列,他也跟着談以色列;蘇子昂談北約組織每年陸海空演習傷亡,他也跟着談北約的實戰演習……居然在同樣材料上都能談出相反的道理。張參謀大開眼界,快活得吱吱叫。

姚力軍對駕駛員說:"停車,放鬆一下。"

四個人都下車解手,各自尋個方位,聽動靜都憋壞了。然後姚力軍踱到一個土坡頂站着,蘇子昂和劉奮跟過來,一邊站一個。

姚力軍指着遠處說:"拐過那座山,就進人演習區域了。我們在那山下吃飯,車上有師招待所準備的乾糧。吃完飯,就勘察地形。"

兩人俱無異議,面色仍然僵硬。

姚力軍說:"那片山峰真漂亮,怎麼看也不像戰場啊。是不是漂亮?"

兩人細細觀賞,都承認它漂亮。於是姚力軍嘆息一聲,率先回指揮車了。

蘇子昂和劉奮仁立不動。彷彿只要對方不動自己也不肯動。兩人之間,空着姚力軍站過的位置。

蘇子昂說:"十五世紀中葉產生了火炮,炮兵一直是伴隨步兵作戰的。我們這兩個兵種已經相互配合幾百年了,應該說是所有兵種當中,相互感情最深、鮮血溝通最多的兩個兵種。但是,火炮從誕生那天起,也就誕生了與步兵的矛盾。隨着戰爭的發展,我們兩個兵種之間矛盾並沒有消除,而且還有擴大分野的趨勢……"

"你說得對。"

"不過,我們兩人今天的爭論,主要的並不是兵種矛盾。"

"你說得對。"

"我真遺憾。"

"我也遺憾。"

於是兩人也返回。從開始起步到進人車門,兩人一直保持原先的間隔。劉奮又坐回老位置上去了。張參謀回到中間坐位。姚力軍換了只手托腮。駕駛員播放起磁帶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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