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五號監獄裏的大洞
〖一些人統治是由於他們願意統治;另一些人統治是因為他們不願意被人統治——對於他們來說,統治不過是兩害中之輕者。
——尼采〗
【1】
加油聲、鼓噪聲、無法分類的吼叫聲,都傳不進波里斯基的耳朵里。
比數,87:91。
剩下時間,十九秒七五。
球還在湖人隊手上,而對方還有十三秒的攻擊時間。
以上都不算是大問題,最讓人頭痛的是,此刻運球負責消耗時間的正是湖人隊的年度最有價值球員,科比布蘭特。
天才中的佼佼者,讓許多天才誤認為自己打球並無天分的頂級天才。
“……”布蘭特壓低身子,運球的節奏慢慢改變。
所剩時間,十七秒四。
波里斯基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注意力全灌注在布蘭特運球的聲音上。
無論如何,這自命不凡的傢伙是絕對不可能窩囊地把時間耗完的。
只要布蘭特決定落井下石,逆轉就一定有機會!
左切?右切?後仰跳投?
所剩時間,十五秒三。
“!”布蘭特的身影如箭射出。
波里斯基的左手像鞭子一樣甩了出去,球從布蘭特的手中斜斜后飛。
“上!”波里斯基大叫,往球墜落的方向衝去。
布蘭特邊追邊訝異。
……剛剛是怎麼回事,完全無法看出波里斯基抄截的任何預兆。
只見波里斯基一個人帶着球快衝籃下,布蘭特跟另一名球員從兩邊追上。
“別犯規!”湖人隊教練在場邊大叫。
波里斯基高高躍起,眼角餘光籠罩住左後方的布蘭特。
算了,還在安全差分里……布蘭特努力剋制住從後面冒險蓋火鍋的衝動,眼睜睜看着波里斯基在面前大跨步上籃——89:91。
時間凍結,最後十一秒二。
“MVP,怎麼變得這麼聽話?”波里斯基將發燙的球扔給邊線外的布蘭特。
“靠贏家施捨,輸家多灌進兩分沒什麼。”布蘭特淡淡將球傳給隊友。
倒數再度開始。
最後的決鬥了。
對湖人隊來說,這一場比賽過後,他們將把總冠軍戒指戴上。
對活塞隊來說,無論如何都要將下一場比賽帶回底特律,打第六場勝負!
“貼上去!貼上去!”活塞隊總教頭凄厲大叫。
十秒。
九秒。
八秒。
全場觀眾不約而同起立鼓掌。
波里斯基跟控衛同伴像三明治一樣,死命夾住持球的湖人隊控衛。
“把球拿穩!把球拿穩就好!”湖人隊總教練也跟着激動起來。
七秒。
六秒。
五秒。
上帝今晚沒有站在湖人隊的肩膀上。
四秒。
球被拍掉了。
“!”布蘭特閃電般追着無主的球。
三秒。
波里斯基左手架開布蘭特,右手將球抓住。
同時躍起。
一道黑,一道白。
半空中,兩個全聯盟最受矚目的頂級巨星身影相疊。
兩秒。
“休想得逞!”布蘭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波里斯基露出詭異的笑。
球不在波里斯基的手上。
一秒。
——波里斯基,真不愧是號稱全聯盟“眼角餘光最廣的男人”。
站在三分線外的射手艾德,穩穩接到了從黑白對決中突圍而出的傳球。
零秒出手。
今晚手氣奇差、投七中零的艾德,零秒出手后自動停格在最後的姿勢。
全場鴉雀無聲。
隨着哨聲揚起的尾音,球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讓所有人十指遮臉的軌跡。
——凌厲地刷破網。
沒有延長賽,多出的是遠離洛杉磯的第六戰。或許還有第七戰,誰知道?
滿地的嘆息聲中,活塞隊全體隊員狠狠沖抱在一起。
波里斯基跟艾德被隊員簇擁着,被英雄式地亂七八糟推擠着。
“等等。”布蘭特推開現場記者的麥克風,面無表情地走向一片瘋狂的活塞隊。
他瞪着波里斯基。
波里斯基避開布蘭特眼神里古怪的指控,淡淡笑道:“底特律見。”
“我說,你這個死人。”布蘭特瞪着波里斯基:“你在這裏打什麼球?”
布蘭特說這句話的時候,記者正好跟了上來。
波里斯基怔住了,活塞隊其他隊友也怔住了。
“我是死人?你憑什麼這麼說?”波里斯基嗤之以鼻,但表情已不對勁。
“就憑你一點汗也沒流。”布蘭特扠着腰。
布蘭特沒說的是,他沒辦法從波里斯基的眼睛裏看出任何動作的蛛絲馬跡,完完全全,一點跡象都無法掌握。那絕對不是活人的眼神——布蘭特很肯定。
麥克風神不知鬼不覺放在布蘭特的嘴角,攝影記者也早就跟上。
球場上方的立體大螢幕將兩球星的對峙畫面放大,全場嘩然。
“我沒流汗?”波里斯基冷笑,拍拍身上的汗水:“那這些是什麼?”
“少來,你一滴汗都沒流,那些是你隊友剛剛擁抱你、無意間擦在你身上的。”布蘭特越說越大聲:“還有,整場球打下來,大家都累到快走不動,你卻完全沒有喘氣,一點喘氣都沒有!你這不是死了,是什麼!”
“別輸了就找藉口,底特律見。”波里斯基也跟着大聲起來。
但波里斯基發現了,自己的隊友不約而同向後退了一步。兩步。
波里斯基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球場中央,接受全場觀眾嚴厲的注視。
布蘭特的眼神壓得他完全無法回應。
“為了證明你的清白,我們可以聽聽你的心跳聲嗎?”
問歸問,記者立刻將麥克風放在波里斯基的胸口上。
“……”波里斯基閉上眼睛。
終於到了這一刻了嗎?
從小就喜歡打籃球,自他學會自己綁鞋帶的那一天,波里斯基就到處在大街小巷裏尋找可以挑一下的對手,從這一條街尬到第十條街、第一百條街,很快就找不到旗鼓相當的對手。因為他誕生的國家,是德國,一個用腳追球的大國。
幸好在波里斯基逐漸露出疲態的時候,被來自美國的球探選中。
第一輪第十七順位。
遠從德國來到這個籃球聖地打球,已經五年。
三十二歲,很年輕,但以籃球的計算方式,熱力四射的巔峰期將慢慢遠離。
但波里斯基很快樂,這裏特變態,遍地都是超級又更超級的好手。
一不留神球就會被抄走。手張得不夠開就會被人輕鬆切過。跳得稍微低了些就準備被蓋火鍋。根本沒有碰到對方對方卻煞有其事地摔在地上、久久站不起來。衝進禁區動不動就有種撞牆自殺的錯覺——這些黑傢伙才不怕像他這樣的瘦白鬼的衝撞。
“太有趣了,不是嗎?”每天晚上波里斯基都帶着苦笑睡着。
到了第三年才開竅,波里斯基用自己的生存之道大展身手,抄截排名全聯盟第一,助攻全聯盟第三,得分全聯盟第十。兩度入選年度第一隊的控球後衛,連續兩年都帶領球隊殺進東區冠軍賽,可惜都以些微差距鎩羽而歸。
今年,他終於帶領活塞隊重返聯盟總冠軍賽。
但就在總冠軍賽的前一天,波里斯基的人生迅速快轉,直奔盡頭。
怎麼辦?不怎麼辦。
波里斯基一如往常穿上球衣,繫緊鞋帶,打了幾場好球。
他跟眼前這個質疑他、指控他的超級球星纏鬥得淋漓盡致,實在是……
果然也只有這個棋逢敵手的天才,可以在激烈的交手中發現他的異常。
沒有心跳聲。
麥克風並沒有傳來應有的怦怦跳動。
球場上方時大螢幕里,波里斯基沉默闔眼的模樣說明了一切。
全場憤怒高漲,咆哮聲如空襲的炮彈全數引爆。
“沒收比賽!這場不算!”
“改判!改判!湖人隊勝利!”
“太噁心了,把這個擾亂比賽的活死人驅逐出場!”
“砍掉他的手!再砍掉他的頭!”
“他到底打了幾場死人球!立刻將他送去焚化爐!”
“燒死他!再燒死這個侮辱籃球的死人一次!”
“滾出去!這裏不歡迎死人!”
無數沒喝完的可樂、啤酒、爆米花、熱狗統統往球場中間砸落,丟得全體活塞隊球員一身狼狽。波里斯基一個人站在湯汁淋漓的垃圾堆中,全身都掛了彩。
“……”他落寞地看着與他一路並肩作戰的隊友。
那些被觀眾砸了滿頭包的隊友卻投以憤怒、不諒解、憎恨的眼神。
還是不行嗎?
布蘭特原本怒氣沖沖的眼神,已變成高高在上的冷淡。
92:91的比分高高懸在記分板上。
幾個裁判聚在一起討論這場比賽的結果該怎麼算。
美國通過“活死人和平法”已經五年了。
全世界各地對活死人的安置與管理,也都陸陸續續通過相關的法案,活死人有自己適用的罪責,通常較活人嚴苛許多。有的國家允許活死人繼續擁有生前的所有財產、工作機會、婚姻關係等。有的國家則強制活死人居住在條件惡劣的限制區。有的國家甚至採取“強制灰飛煙滅”的終極作法——在美國的少數幾個州,也有類似的規定。
國情不同,文化差異,對活死人的觀感與意見出現重大分歧實在不奇怪。
但少數的共識里,所有人都同意,死人不能跟活人共同競技運動,因為死人不會累,更不需要呼吸,可以完全不換氣在水裏沖完四百公尺自由式、滿不在乎節奏地跑上八百公尺,甚至一鼓作氣飆完全程馬拉松。
當然,也包括完全不怕受傷地在籃球場上衝撞。
對活人來說,死人在運動場上的存在是最大的野蠻。
不知是哪個機靈的記者將麥克風扔在波里斯基的臉上,他本能地接住。
全場觀眾漸漸安靜下來,忿忿不平等待這個假裝還活着的死人做出解釋。
“我……”波里斯基拿着麥克風。
有生以來,他想哭卻哭不出來。
波里斯基看着布蘭特,這個可敬可畏的對手。
終有一天,這個對手一定會明白自己將要說的話。
“就算死了,我也想打籃球。”
這句話講完,全場爆出如雷的咒罵聲,沒有在場的人絕對想像不到人類的語言可以如此千變萬化。
亂七八糟的東西繼續砸在波里斯基的臉上,但說完了這句話的他並沒有低頭,只是睜大眼睛記錄下他在球場的最後畫面。
此時比分重新調整,大大的記分板上顯示“44:91”。
活塞隊減去的一大缸分數,正好是波里斯基今晚的總得分二十八分,加上他助攻給隊友所產生的二十分效益——這二十分當然也不能作數。
“總冠軍揭曉!洛杉磯湖人隊!”
史戴波中心球場上方爆出銀色火樹,鮮黃色的綵帶淹沒了觀眾席,一路噴撒向球場中央。
巨大的立體螢幕耀眼出總冠軍獎盃的圖樣,環場喇叭隆隆地播出勝利的號聲。
穿着爆乳裝的美女啦啦隊有點摸不着頭緒地被管理人員推向球場,匆匆忙忙熱舞上一段。
但沒有人歡呼,沒人喝采。
就連理所當然的MVP布蘭特同樣一點喜悅都沒有。
再怎麼渴望勝利,沒有人期待總冠軍賽的龍爭虎鬥是用這種方式落幕。
波里斯基成了搞砸一年一度總冠軍賽的罪人。
幾個身材高大的警衛手持木棍走了過來,將死去多日的波里斯基團團圍住。
“對不起,我搞砸了。”波里斯基被戴上手銬的時候,看着他的隊友。
教練啐了一口痰在波里斯基的臉上。
什麼也沒說,也一次說了很多。
【2】
殺雞儆猴。
波里斯基被重判了二十年,送往專門監禁活死人的第五號監獄。
普通的監獄關不住活死人,這裏的監禁設施彷彿是粗糙科幻小說的再現。
或者應該反過來說,電影裏發生的一切終於有機會應用到現實世界。
在第五號監獄裏,不論男女,每個活死人都戴着特製合金頸圈。
如果想藉外力硬拔下來就會爆炸。
想用雷射硬切下來也會爆炸。
沒有合法解除頸圈信號就擅自離開監獄的話,只要超過獄方發送的信號範圍,頸圈還是會爆炸。
就如同每一部科幻電影裏看到的一樣,頸圈上忽明忽暗的紅色閃燈不斷提醒囚犯他們的處境。
除了高科技,一直都沒有進步的低科技也很嚇人。
監獄外有一道兩百萬伏特的超高電流網,如果想硬闖出去,即使是死人也只有被電成焦炭的份。電流網外是一大片草地,草地里埋了密密麻麻的小型地雷,以機率計算,一百個死人硬衝出去,一百個都會被炸上半空。
如果越獄成功卻變成一塊焦炭還是一大堆屍塊,死不了也沒意思。
波里斯基一進去,遠遠就聽見掌聲。
不管男的女的都對着波里斯基吹口哨、拍手叫好。
雖然早就知道,但波里斯基在這裏看到男女囚犯雜處的盛況,還是讓他覺得怪怪的。縱使死人早已沒有性方面的功能,但男的、女的,只因為死了就統統關在一起,這種監禁的邏輯還是相當詭異。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波里斯基啊!”活死人囚犯看見他,可是相當開心。
“你這個擾亂活人NBA的狠角色,哈哈哈哈!”一群死人勾肩搭背大吼。
“別想太多,這裏歡迎你。”一個年邁的死人囚犯拍拍他的肩膀。
波里斯基摸着自己的頸圈苦笑。至少這裏沒有歧視,他想。
“大明星,別緊張,我帶你認識一下環境。”
一個頸子也戴着項圈的“獄卒”吹着口哨,帶着波里斯基在監獄裏到處逛逛。
波里斯基所到之處,都聽得見喝采跟掌聲。
獄卒指着遠處一間白色圓頂大房子,說:“雖然我們死人不用吃喝,第五號監獄裏還是有間餐廳讓大家聊天打屁。不然悶都悶死了。”
“也是。”波里斯基點點頭,有點神經緊繃似地東看西看。
“就說別緊張了,比起活人的監獄,在這裏沒有煙、毒品、酒的私下交易,也沒有雞姦那種泯滅自尊的事,他媽的完全沒必要。反而有電視,有網路,有圖書館,有彈子房,有籃球場,基本上大家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不能走出這裏。被判了幾百年都一樣。”
“這麼自由?”
“大明星,我們說的可是幾百年啊。”獄卒聳聳肩說:“像我,就無聊到自動自發擔任獄卒的工作。其實在這裏活人幾乎不管我們死人,他們只在乎兩件事,其餘全靠我們自己管理自己。”
“哪兩件事?”
“第一,不可以出去。第二,洞有沒有照挖照填。”
洞?波里斯基摸不着頭緒。
“那,這裏有幫派嗎?有……階級嗎?”
“廢話,很多事人死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不過不要太白目的話,日子一天過一天什麼事也不會有。我們這些囚犯彼此鬥毆、毀壞對方屍體的情況屢見不鮮吶,就是沒有人負責維持正義。要這一群睡不着覺的死人完全不犯事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人太白目,被搞到‘組合不起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怎樣才算白目?”波里斯基突然覺得自己的明星身分可能太刺眼。
“別想太多啊,這裏基本上很和氣的,大家要相處多久誰也說不準,沒有人想孤僻地待在這裏。你是大明星,一定有很多人想聽你說故事,想跟你打一場球的死人也一定很多啊。”獄卒咧嘴笑了笑。
兩個死人走着走着,來到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集合場。
大集合場中央,有一個怵目驚心的超級大洞,旁邊則是一大堆黑土跟石塊。
“這是幹嘛?囚犯的勞務嗎?”波里斯基不解,這是剛剛所說的“洞”了吧。
“這是活人那邊的要求,如果沒照辦的話就麻煩了。”獄卒踢着碎石。
“?”
“單月份所有囚犯都得把袖子捲起來、下去挖洞,挖到幾乎看到地獄為止。”
“為什麼?”
“雙月份大家就得齊心合力將大洞旁邊的土往裏面扔,直到大洞完全填平。”
波里斯基相當詫異:“那不就什麼意義也沒有嗎?”
獄卒沒否認:“反正我們死後追求什麼都很空虛,就跟這挖洞填洞一樣。”
“……”
“反正,大家挖洞你就下去挖,大家填洞你就下去填,別偷懶,否則會招人討厭的。不挖洞不填洞的時候你愛做什麼都可以,沒人會費事管你。”
“是。”
波里斯基心想,很多死人都被判了很重的刑期,綿綿無期的上百年,光是囚禁好像會關出問題。那些活人如果不想一點事給死人做,可以想像他們寢食難安的模樣。
獄卒又帶着波里斯基參觀了一些簡單的娛樂設施,跟沒有人躺在裏頭睡覺的牢房——牢房也不過是讓大家躺着聊天打屁的另一個公共場所罷了。
澡堂也有,事實上很多囚犯都滿愛洗澡的,常常一洗就是兩、三個鐘頭。
一方面不洗澡的話就更難打發時間,另一方面,這身臭皮囊還要跟自己共處無限長,將自己的屍體洗得乾乾淨淨是基本的投資與保養,不吃虧的。
“這裏好像還不壞?”波里斯基的心情好多了。
“世界很大……監獄,畢竟是監獄。”獄卒可不這麼認為。
走着走着,波里斯基遠遠聽見運球的聲音。
咚喀喀——依稀是籃球彈出籃框。
熟悉的感覺在沒有感覺的指尖上躍動着,波里斯基情不自禁搓着手。
“去吧。”獄卒笑了,他當然也想看波里斯基打一場球。
“希望能遇到高手啊。”波里斯基蹲下繫緊鞋帶。
【3】
雖然是理所當然的室外,但這專關死人的監獄裏竟然有個標準大小的籃球場,讓正在運球的波里斯基驚喜不已。
剛剛一個小時裏,波里斯基已經用各種方式獨得了四十五分。不過他也很懂打球的最高樂趣!在場的每個隊友都要有所發揮,所以波里斯基也遞出去十五次漂亮的助攻,甚至還很克制抄截對手的球,顧及到了對手也需要快樂。
“注意注意,要來羅。”波里斯基壓低身子,球從左手換到右手。
“別太囂張啊,管你是不是職業的!”防守的黃種死人拚命撐開雙手。
波里斯基一晃。
死人不眨眼,但還是看不清波里斯基像一把刀子一樣的切入。
“!”
波里斯基在半空中晃過一個不成氣候的防守,漂亮的將球高拋進網!
這可不是仗着身材優勢與跳躍力的強行灌籃,而是令人嘆服的美技。
波里斯基跟着球一起落下,笑笑高舉雙手。
這一下不只是隊友,連敵隊的球員也忍不住鼓掌叫好。
“幫敵隊鼓掌?不想贏了嗎,換手。”
一個高大的黑色老傢伙站在場邊發號施令,任性地想半途加入。
但此人一說,還真的有一個人自動下場,換那個身材高大的老黑人進局。
乖乖不得了了,他還沒拿到球就惹得滿場鼓噪,氣氛沸騰到了頂點。
“注意注意!尤恩要跟波里斯基對上啦!”
“兩大巨星的對決,馬上就要在第五號監獄上演!”
“就連活人都想看到的對決啊!不售票演出的跨世紀大廝殺啊!”
波里斯基一愣。
對啊,這個老態龍鐘的高大黑人,就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NBA球星。
“前”紐約尼克隊的王牌中鋒——派崔克·尤恩。
沒想到會在這種鬼地方遇到這個,上一個世紀的籃球傳奇啊。
無所事事是死人一大特色,幾百個死人聞風而至,興高采烈跑過來圍着。
波里斯基熱血上涌,直接將球丟了過去。
“波里斯基啊,從你被判刑上新聞的那天,我就祈禱你被送來這裏。”
尤恩向籃球吹了一口氣:“你該知道,我在這裏找不到對手啊。”
“尤恩,你看起來……”波里斯基嘴角輕挑,故意說:“好老。”
“我死了的那一天,你不曉得我有多高興。”尤恩嘿嘿嘿笑着,運着球說:“很多人只會嚷嚷,什麼俠客歐尼爾是NBA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中鋒,是嗎?是嗎?等到他死了,我們兩個死中鋒就來公平地單挑一場!”
“單挑是可以,但兩個中鋒單挑,一定很難看啊。”波里斯基抖弄眉毛。
此話一出,全場的氣氛更加熱烈火爆了。
場上其他的八個人都識相地讓開空間,讓圍觀的死人們將這兩個巨星瞧仔細。
“你說什麼?”尤恩瞪着這個矮他一個頭不止的年輕後衛。
“兩個大塊頭擠在籃底下撞來撞去,有什麼好看?”
“臭小子,中鋒可以主宰比賽!”
“是嗎?你真的死太久了——”
波里斯基這句話還沒說完,尤恩手中的球就換了主人。
“臭小子!”尤恩快步狂追。
“偉大的中鋒,有本事就跟上吧!”波里斯基大跨步上籃。
波里斯基高高躍起。
正當他想輕鬆寫意地將球放進籃框時,波里斯基的眼角餘光出現一道黑影。
“……”
球在剛剛離手的瞬間,竟被一隻后發先至的巨掌給揚到場外!
波里斯基重心不穩摔在地上,下意識翻了一個滾,抱着膝蓋表情疼痛。
兩秒過去,抱着膝蓋的波里斯基怔住,然後大笑。全場也跟着大笑。
“裝什麼,這裏沒有裁判。”一臉老態的尤恩得意洋洋地伸出手。
“有中鋒跑這麼快的嗎?”還坐在地上的波里斯基難以置信地伸出手。
尤恩哈哈一笑,握住這個小朋友的手,將他拉起。
“歡迎來到我的巔峰年代。”
【4】
在第五號監獄已經待了七個月。
不挖洞也不填洞的時候,波里斯基的身影常常出現在籃球場上。
他從來沒有跟尤恩同一隊過,那會使比賽變得很沒看頭。
這兩個巨星讓監獄裏的籃球人口暴增,許多死人都在他們的調教下變得挺會打的,加上原本就有一些死人曾經打過高中校隊、大學校隊候補,甚至曾參加過NBA的耐吉夏季訓練營,仔細算起來好手還不算少。
最後大家還組了十支球隊,有模有樣地打起了季賽。
就算死、也想打籃球的波里斯基很快樂,尤其他在這裏發現一個從沒打過任何校隊的控球高手,偶爾一不留神,波里斯基這個NBA最佳控衛的球還會被他給抄走。有競爭才會好玩,波里斯基面對這個街頭籃球的好手時每每全力以赴。
這個默默無聞的控球高手左邊太陽穴破了一個小洞,右邊腦袋破了一個大洞,用粗糙的手法填補起來。他叫喬伊,慢慢跟波里斯基成了好友。
又到了挖洞的月份。
今天是個陰天,早上已經下過一陣子雨,土壤有些鬆軟。
“我聽他們說,你被重判了一百五十年。”波里斯基鏟着土。
“是啊,你擾亂比賽就被判了二十年,何況是我。”喬伊同樣揮動着鏟子。
“有故事聽嗎?”波里斯基笑笑。
“不講故事的話,怎麼打發時間?”喬伊慢吞吞地鏟土,像是說了很多遍一樣熟練:“這真的很不公平,法律一面倒保障活人。我的妹妹被三個流氓給強姦了,那三個人渣還當著她的面一邊開香檳、一邊朝我的腦袋開了一槍。我當然死了,他們也知道我肯定會馬上‘活’過來,於是哈哈大笑把我綁在沙發上,逼復活的我看他們污辱我妹妹一整晚。”
“結果?”
“結果隔天早上我那驚魂未定的妹妹將我鬆綁后,我沒有報警處理,而是騎着摩托車在附近一帶的酒吧亂逛,直到黃昏終於讓我在一間俱樂部找到剛剛睡醒的那些混帳。我躲在廁所,趁他們一個一個進去大便的時候,用斧頭將他們的腦袋一顆一顆砍下來。
“做得很好啊。”波里斯基豎起大拇指。
“可不是,我從來沒有後悔砍下他們的腦袋。但問題就出在順序——他們先殺死了我,我再跟着殺死他們,所以我們所違反的法律大不相同。他們違反的是強姦罪跟殺人罪,理應被處以十五到二十年的徒刑,但由於我宰掉他們的時候是個死人,所以我違反的卻是‘活死人和平法’,按照法律我每殺掉一個活人至少要判五十年,殺三個就是一百五十年。”喬伊若無其事地鏟着土,說:“要不是法官念我其情可憫,殺一個活人最高可以判一百年,三個就是三百。”
“真是太不合理了。”
“誰還管你公不公平,那三個人渣被送到第七號監獄,算一算,再過十年他們就出獄了,我還得在這裏繼續蹲一百三十年……我只希望我妹妹永遠別再遇到他們。”喬伊將鏟子插在土裏,用腳重重踏了一下。
一點也不累,但往事重提,就算是死了也有很多惆悵。
法律最可以看出一個社會的不公之處。
人一死,很多感覺都會無影無蹤。
無飢無渴、千杯不醉、無力性交、冷熱無感、哭或笑都流不出眼淚。
從前幾千年,努力滿足這些感覺是人類生存的目的、各層次經濟體系交互作用的基礎,也是人類文明之所以不斷進步的強大動力。
“感覺”的重要性,在死人爆大量出現后更被凸顯。
雖然還沒有得到“驗證”,但人死後似乎有無限期的時間需要打發,比起來,還活着的人可以感受那些豐富滋味的時間,就顯得微不足道。
為了避免死人危害到活人珍貴的“感受權”,死人攻擊活人的罰則,要比活人攻擊活人還要重,而且重很多——理由是,活人認為死人仗着自己的不死狀態可以作姦犯科的事太多了,如果沒有用重典,根本不足以威嚇死人。
這個法權不平等的現象不僅出現在美國的“活死人和平法”的法規里,同樣的概念也被其他國家仿效。活人殘暴死人,雖然不再適用“毀損他人屍體”這麼輕的罪,但基本上都不會被嚴懲。反過來,若是死人侵犯到活人的領域,下場都特別凄慘。
在許多集權國家為了控制人口,雷厲風行地實施“強制灰飛煙滅法”。
如果死人犯下重傷害活人以上的罪,不問理由,一律送往焚化爐燒屍,確確實實燒到灰飛煙滅為止。沒有人知道,當一個死人灰飛煙滅之後還有沒有意識,因為沒有人從單薄的骨灰里聽見聲音——
有人說,灰飛煙滅后靈魂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息。
但更多人相信,變成一堆無口難言的骨灰絕對比行屍走肉的狀態要難過百倍。
【5】
還是下雨了。
沒有人會冷,於是大家一起坐在大洞裏聊天殺時間。
一個少了半顆腦袋的活死人扛着鏟子,看着這個反覆挖來填去的大洞,說:“現在活人還是佔多數,法律還是他們說了算。可他們沒想過,這個世界上每秒就有一點八個人死亡,所以每秒就有一點八個人死而復生。平均下來一年總共有五千六百多萬個被天堂拒收的活死人。現在看起來上帝還沒有停止惡搞的意思,從賽門布拉克那第一個活死人開始,五年多過去了,全世界已經有兩億七千多萬個死人,也許還更多,燒也燒不完的。”
“已經有兩億這麼多了嗎?中國那邊不是據說每年都要燒死至少一千萬?”
“印度據說燒更多。”
“別看那些集權國家,就連我們美國也燒了不少。”
“除了政府,其實那些變態的邪教私底下也燒很多,我遇過一次,這隻手就是被那些宗教狂熱份子給砍掉的。要不是我拚命掙扎殺了兩個像瘋子一樣的女人逃走,我早就被燒成灰了。不過我也就因為殺人被送到這裏來……他媽的。”
“邪教就算了,那些毛還沒長齊的小混混也把我們死人當靶子打。”
“你說的是惡靈古堡幫嗎?光聽名字就知道有多幼稚。他們會一邊大喊將死人統統送回地獄,一邊拿卡賓槍轟掉抱頭鼠竄的死人腦袋,超噁心的,我看網路說,他們有時候會靠關係封掉兩、三條街,然後在裏面獵殺死人,就地澆汽油燒屍……真希望他們自己在嗝屁后也會遇到自己同伴的追殺。”
“說起來真不好意思,我以前就是惡靈古堡幫的,哈哈,被送來這裏就是我的下場,對你們來說應該就是正義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死人在這個世界的處境。
有時一起咒罵,有時哈哈大笑。
認真說起來,這裏可是監獄,不可能每個人都是無辜或因為一點雞巴毛大的事被送進來的,當然也有一大堆貨真價實的惡棍。只不過大家的共同身分都是死人,共處無期,這點讓大家的氣氛始終很融洽。
雨持續下到半夜,大家也就坐在雨里聊到半夜。
波里斯基看着大洞底下的積水,心想,統統都只有死人的地方,原來還挺有歸屬感的。如果這個世界的人都一起死了,也不是什麼壞事。
尤恩用手彈了彈生鏽的鐵鏟片,發出噹噹當響:“若不是那些活人遲早也會變成我們死人,我們所受到的待遇會更慘。”
“可不是?這就是整件事最弔詭的地方了。”一個看起來很有學問的胖女人說:“他們總有一天一定會變成我們,所以不敢對我們什麼都硬來,就像他們囚禁我們幾百年,也不敢真的逼我們太甚,胡說八道叫我們費功夫挖洞填洞、玩玩我們也就是了。但我們卻永遠也活不回去——這意味着什麼?他們一定會變成我們,我們卻永遠不再會是他們。”
“但我們曾經都是他們,就像蝴蝶都當過毛毛蟲一樣。”喬伊點頭同意。
“嘿,那些活人絕對不會認同你用毛毛蟲跟蝴蝶這段比喻的。”波里斯基笑了。
大家也都笑了。
“出去這裏以後,你們要做什麼?”不知道是誰問了這麼一句。
“我想參加死人國的武力建國計畫,也許投入戰爭也說不定。”
“我也想加入死人國的戰鬥部隊,建立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國家。”
“如果你們真的建立了死人國,我一定會去報到的。不過打仗我沒膽子。”
“我倒是希望外面那些為死人國奔波的傢伙動作能快點,積極點,不要等我們出去加入他們的建國戰爭,而是早就建好了等我們過去。”
“我想找一份不會被歧視的工作,打打雜什麼的都好。我以前是寫電腦程式的,但等到出去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個世紀,技術上肯定被淘汰了。”
“醒醒,不可能那麼好找工作的,現在所有人都死不了,人越來越多,活人一定會拚命保護他們自己的工作機會的。好吧,他們也是對的,我們不必吃喝,但他們還要啊,所以立法保障他們掙錢的工作權也是合理的,只是讓我們整天犯無聊罷了。”
“聽好!聽好了!我想辦一間只收死人的學校,讓那些死掉的小朋友不必跟那些活人小朋友一起上課,白白遭到歧視。到時候我會發起募款,你們可要慷慨解囊啊。”
“呸呸呸!聽說你這個臭死人被判了兩百年,我看用不着等你出獄啊!現在還在外面的那些越來越多的死人自然會把學校弄起來,還等你的鴻圖大志?”
“我的話……先回家看看吧,看看還有哪些家人也死掉了,大家聚一聚。”
“我出去已經是八十年後的事羅,我的家族肯定擴充到上百人了,到時候來張家族大合照,一定相當有看頭。”
“被扔進這個鬼地方前,我有一小筆錢存在銀行里,放着不動讓複利一直滾啊滾,算一算,等九十七年後我出獄,那筆存款應該滾到了八千多萬啦,到時候我會想辦法把它爽快花掉的,呵呵呵呵。”
“你這傢伙好像不曉得通貨膨脹是什麼意思吧?”
一個世紀以前的人類,絕對想像不到所謂的生涯規劃會變得這麼“有意義”。
大家嘻嘻笑笑討論着七、八十年,甚至兩百年之後要做的事的模樣,實在是太荒唐了。只是不這麼嘻嘻笑笑的話,一定會崩潰的。
淋着雨發獃的波里斯基看着星星。
出去這裏之後,想做什麼?
還要十九年又五個月的時間,這樣的刑期在這裏算是雞毛蒜皮。
但已長到波里斯基無法想像了。
【6】
又過了五年,世界變化很大。
由於對死亡已無所畏懼,自殺率節節升高,不知不覺這個世界已經有約莫十億個死人在地球上走來走去。這不吃不喝的十億死人,漸漸驗證了拿破崙說過的那句話:“正義站在大炮多的那一方。”
世界各地都有死人對政府發動大規模抗爭,要求將該國某一部分獨立出來,划作死人自治區,或乾脆一點成立死人共和國之類的。
主權這種事很敏感的,活人怎麼可能妥協?
參與抗爭的死人們被大量逮捕,有的送去燒,有的送去關,世界各地都忙着建造社區焚化爐跟新式監獄,但都遠遠趕不上死人增加的速度。
死人越多,膽子就越大,他們用數量蠶食着支配這個世界的權力。
街頭抗爭很快就演變成零星的真正戰爭。
大多數的戰爭都由活人取得壓倒性的勝利,死人被像手指捻螞蟻一樣被幹掉。關鍵就是死人並未取得優勢武力,活人仗着高高在上的現代兵器,將不痛不癢的屍體部隊打到完全沒有回復的可能,再投下幾顆燒夷彈一次清個乾淨。
不過也有死人靠着前仆後繼的“反正不可能更壞”的精神打贏了戰爭,在資源匱乏的貧瘠地帶成立了自己的小國,收容從各地前來投靠的死人。但那些活人政府懶得打贏要回來的死人國都不值得一提,畢竟他們的根據地都是在一些鳥不生蛋的偏遠區域。
這五年來最值得死人們朗聲歌頌的,就是關島獨立事件了。
※※※
據說事情是這樣的。
負責駐防在關島的美軍總司令,有一天晚上心臟病發作來不及吃藥便翹毛了。
他年事已高,早就考慮到這一天來了會發生什麼事——首先,他會被撤職,總司令轉交給一個年輕有為的活人上將去當,而他則在“活死人和平法”的規範下告老還鄉,除了退休金如何支配外其他的權力統統喪失,變成完全的活死人平民,他媽的還沒有投票權。
於是心跳停止的總司令很快執行起想像已久的計畫。
首先,他叫傳令兵進來,再一槍打死傳令兵。
等傳令兵大夢初醒復活后,總司令再快速曉以大義。
“聽着彼得,我要在這裏成立第一個屬於活死人的國家,成立之後我就是國父,如果你幫我做好這件事,將來這裏就會有一間以你命名的高中。”
總司令拍拍彼得的肩膀,露出慈父般的微笑。
死了便死了的彼得有什麼辦法?他甚至連困惑的時間都沒有。
“這……不會有事吧?”彼得不安地看着胸口的槍傷。
“該怎麼說呢於我們畢竟已經死了。”總司令摸摸他的頭。
彼得換了一件乾淨的軍服后,就着手進行總司令的革命計畫。
首先,他先將友好的幾個同袍給殺掉,讓同樣立場的死人變多,再聯手將一桶生化毒氣滾進總司令部軍營里的中央空調系統,趁着大家熟睡時一口氣殺死呼呼大睡的兩百多人。
“他媽的我竟然就這樣死了!我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混帳,我才二十一歲啊!我打的炮根本就不夠啊!”
“誰幹的……出來!我要宰了他!宰了他!”
那些因為吸入毒氣、窒息而死的美國大兵們在寢室里演出大暴動,最後被一連串的槍聲給壓制下來。
始作俑者的彼得一臉抱歉地站在寢室門口,與一堆持槍戒備的活死人夥伴宣佈:“想宰了我……真抱歉,恐怕無法讓你如願了。”
在總司令親自演講后,這兩百多個死人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拿着總司令的緊急命令分批進入其他的軍營,重複着施放生化毒氣這一個賤招,讓死人很有效率地變多。
這一場寧靜的革命順利地進行着。
一直到隔天中午越來越龐大的死人軍團,才與突然警覺的活人軍隊發生了戰爭。
但為時已晚,總司令有計畫奪取了主力軍艦的掌控權,死人佔據了優勢武力,在毫不畏懼“同歸於盡”的氣魄下,十幾枚搭載生化毒氣的飛彈將抵抗的活人軍艦一一炸沉,烈焰衝天,馬上又獲得新的夥伴加入——這真是一場不公平的戰爭。
跟戰爭扯上關係的人總是倒霉的,關島上的住民全部遭受池魚之殃。
在生化毒氣的蔓延下,就在同一天,太陽都還沒落下,整個關島已活人絕跡。
遠在天邊的關島宣佈成立“關島解放死人共和國”,並擁有全世界軍力最強大的死人兵團——關島成為第一個從偉大美國領土中獨立出來的國家。
從此關島成為大量死人不斷移民的根據地,明目張胆地支援着世界各地的死人獨立運動。
關島,也成了新的“恐怖主義”的代名詞。
【7】
在監獄裏匆匆晃過了十年。
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上百次戰爭,獨立出了二十多個死人國。
原本的宗教已經不敷使用,跑出幾百個令人目不暇給的新興宗教。
但還是沒有人能從真正科學的角度,研究出為什麼地球上每一種動物都維持着生老病死的旅程——獨獨人類死不瞑目,用各種狀態苟延殘喘着。
十年可不短。
漫長時光中,波里斯基沒辦法整天打籃球、挖洞填洞。
跟其他死人一樣,波里斯基迷上了閱讀。
打發上百年的時間並不容易,一定得嘗試新鮮事物,許多當年錯過好好上學的死人囚犯們都因為“真的是太無聊了”,在看遍了許多電影跟電視劇影帶后,大家持續將圖書館裏的庫存小說翻爛,情不自禁地有了點活着的時候缺乏的人文氣質。
“尤恩,你出去后想幹嘛?”波里斯基在圖書館的頂樓翻着小說。
“打籃球。”尤恩翻着過期很久了的漫畫雜誌。
“怎麼打?組一個死人聯盟嗎?”波里斯基漫不經心地對話。
“據說巴克利因為一些雞巴毛的事被關在第九號監獄,被判了十五年,比你還輕。算一算再五年他就出獄了。我想他會想辦法的。”尤恩也是隨口而答。
“喬丹呢?有消息說他終於死了嗎?”
波里斯基最近沒看網路跟報紙,都在看小說跟雜文。
“他養生有道啊,看來還得過很長一段日子才會死。”尤恩的視線離開漫畫,似笑非笑地看着天空,說:“而且就算他死了,那些盲目的活人也只能說喬丹終於升華成籃球之神啊。即便喬丹犯了事,也不可能像我們這樣被關在這種地方。”
“是嗎?那他還是早一點死好了,如果要籌組死人籃球聯盟,由喬丹登高一呼是最有效的了。一枚冠軍戒指都沒有的巴克利差遠了。”
波里斯基起身,裝模作樣地做着一點也不必要的暖身運動。
“你呢?出去后除了打籃球外,要做什麼?”尤恩看着波里斯基蒼白的背。
“學中文吧?然後學日文,也許再學一點法文吧。時間那麼多,試試看自己以前從來都沒想過的事,不然怎麼打發時問?”
“是嗎,我就只想着打籃球。”
“那是你劃地自限。”
迎着陽光,波里斯基踏在頂樓的矮牆上,看着大集合場上反反覆覆的大洞。
很好笑的是,這些對話每個月總會固定發生好幾次,每個死人都很喜歡問,也都很熱衷回答,只是他們每次給出的答案也不見得相同。
【8】
下午,獄方邀請一個死人作家來到監獄演講,推薦他非常暢銷的旅遊雜記書《去你媽的無盡永生》。由於大家都很無聊,自然將演講會場塞得水泄不通。
“大家好,我叫詹姆斯·多納特,跟你們一樣,已經死去多日了。”
死人作家這番言簡意賅的開場白,引起了熱烈的掌聲。
說起來那個死人作家也是個奇葩,他曾經是一個居無定所、整日買醉的流浪漢,自稱自己就是殺死第一個活死人,賽門布拉克的兇手。
那個流浪漢兇手被逮捕后,意外被查出來多年前犯下的其他命案,遭法院判了死刑。當然了,他被處以毒針死刑,死掉后又迅速復活,是最早期的幾百個死人之一。
復活后他漫無目的地在美國境內到處旅行,尋找他虛無縹緲的“人生目的”。
最後這個流浪漢由於實在窮極無聊,便像許多死人一樣大量閱讀。大量閱讀後大概得到了一些啟發,便開始動手寫作,將他的所見所聞寫下來。
他的暢銷書說出了很多死人的心聲,其中有一大段話尤其發人深省。
那個死人作家用很痛苦的語氣說:“不過在短短的十五年前,常常有人覺得死前那一瞬間是快樂的,這輩子就算是平反了。但很抱歉,沒有那種時刻了。沒有死亡——那似乎是真正的公平,你就是徹底輸了,而且輸到沒有盡頭!
“以前那種追求精神層面快樂的說法,我想,只是懶惰的人說服自己的藉口。所以很多人都不認真工作,懶懶散散打發自己的人生,反正時間到了就會死掉,努力有什麼用呢?不會有用的,亂七八糟地賴活着等待斷氣,反而更加划算。
“但其實馬馬虎虎對待自己人生的態度,跟追求精神層面的快樂一點關係都沒有,活着的時候我流浪天涯,不是因為追求自由,而是我沒有本事安定下來。
“有一陣子我在想,是否永生不死是上帝用來解決人類懶惰的極端武器?是不是上帝要我們在活着的時候就要把握每一分每一秒,努力追求各種值得被追求的物質,因為所有的物質都是可以永恆積累的,所有的追求都是有意義的?
“不,我想不是的。
“現在,什麼人都死不了。表面上,永生的狀態對那些努力追求物質人生的人太有利了,他們可以繼續享受他們在活着的時候所得到的一切東西,一丁點渣渣都不會失去。可是呢,上帝沒有為我們保留吃喝與性交的權利,顯然不認為物質與肉體的享樂特別重要,那些有錢人在死後不過是繼續住在他們努力掙來的華麗大房子裏,其他呢?
“但上帝要我們繼續看這個世界,繼續聽這個世界,繼續思考這個世界,為什麼?是不是看穿了我們在有限的人生里並無法做好這些事,才給了我們更多的時間?這一場看似胡搞的集體永生,我想,是上帝要我們重新思考存在的意義。”
正當死人作家想下台一鞠躬的時候,波里斯基在底下舉手。
波里斯基大聲問道:“那麼,能否請問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死人作家想了想,很乾脆地承認:
“至於答案,我還沒有發現,我只能用刪去法去尋求解答。”
頓了頓,他又註解:
“也許可以找到,也許不行……無論如何我得繼續旅行下去。”
演講正式結束,死氣沉沉的掌聲響起。
明天起是雙月份,又輪到把洞填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