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捨得由外人來說你呢

我怎麼捨得由外人來說你呢

——僻室筆記系列

1.一個作家的生活片段(2006-7-17)

A一個儀式

我似乎每一天都要在自己的小工作間裏磨上一段“掙扎”的時光。這個情形外人是絕對無法知道的,連我身邊的人也難以窺察。我臉孔平靜,神情肅然,寂靜地坐在桌前,身上是柔軟的半舊的棉布衣褲,不佩戴任何飾物。我面窗而坐,桌上是一台打開的電腦。我的雙手洗得乾乾淨淨,像個在幼兒園裏吃飯前的乖孩子那樣,雙手合攏一動不動。

似乎是一種全然的靜止狀態。然而,我自己知道,明凈的空氣中有什麼東西正在無形地潛伏着流動,“靜態”中正有一種看不見的“動態”噴薄欲出——那是內心的光線,當我被這縷光線照亮的時候,一些文字就開始慢慢地坐落到我電腦中的紙頁上來了。這似乎成為我每天的一個儀式。

以前,我曾在這個儀式中,讓電腦呈關閉狀,因為聽說電腦屏或多或少存在輻射。有一天,家裏的小阿姨進來詢問我事情,見我端坐着,電腦並未打開,便問我在看什麼。我“喔”了一聲。從此在這個儀式開始便打開電腦了。

有時候,這個儀式很短暫;有時候卻很漫長,漫長到一天,甚至很多天。我無法說清這儀式中快樂與憂慮的比值是多少,也不願意計較。誰願意計較對自己的孩子所付出的快樂與憂慮的比值呢!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位置。

B鍵盤之舞

常常是一些混亂的雪片般的念頭在我腦中飛舞旋轉,我找不到源頭,心煩意亂,魂不守舍,感覺有什麼東西存在又抓不準,想脫開身又走不掉。恍惚中,有些“雪片”不及我凝神屏息,就溶化消失了,有些“雪片”則頑強地與擁擠的“熱”鬥爭着,存活下來,等待我的手指把它們敲擊在我的鍵盤上。

第一句話終於從腦子裏漫天飛舞的雪片中衝出來了,似乎從額頭打開一個神秘通道,其他的句子就順序湧出,輪廓漸次清晰,直到抵達深處,抵達我的某個意圖的完整和圓滿。它們像一隻只聽話的小蟲子,神秘地聽任我的擺佈,在我的電腦里安了家。

對於我個人的精神活動來說,這個時候,我的樂趣已經完成,也已經足夠;其他的社會化過程,則是另外的事情,那些不再與我個人的樂趣相關了。

我曾偶然聽到過一句台詞,“孤單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單”,這是我們熟諳的話語。它使我想到寫作,寫作其實是孤而不單,是一場和所有人在一起又誰都看不見你的獨享的狂歡。

C我終究是可疑的

我常常在電腦前寫了又刪掉,刪掉又重寫。從轉椅上站起來,站起來又坐下。我寫了一首詩,寫完改了又改。第一稿像出自一個二十歲女人之手,激情而碰撞;修改之後,又像是出自一個四十歲的女人,節制而深沉。然而它們的作者都是我,我是一個年齡隨時變化的女人,同時又要求自己謹守自己的規則。時光流逝了,我依然在這裏。

我常常疑慮,一個作家在電腦上顛來倒去、紙上談兵,與一個生活的實踐者在現實中的身體力行,哪一個更真實?哪一個更老練?哪一個更強大?

無疑是後者。而在現實中我終究是一個可疑而膽怯的人。

D夢與寫作

我常常對寫作本身發生深刻的懷疑,最持久的一次懷疑發生在2001年前後。當時,我的生活狀態也是一團糟,難以解脫的苦惱。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寫一個字,精神極為抑鬱,在醫院治療了數月才恢復。

那個時期,我反覆出現的一個夢就是考試,夢到自己面對試卷回答不出的驚懼。早年讀榮格、弗洛伊德們學說的時候,記得他們關於考試和驚恐的夢大致是這樣的解說:考試的夢意味着夢者對自己的生活發生了新的評判,暗示出夢者對自己的懷疑和強烈的審視。而驚恐則昭示夢者正飽受着某種精神折磨,潛意識中存在着夢者想要正視現實中的懷疑和焦慮,並且面對現實。

無論我們對西方精神分析學、特別是對弗洛伊德學說持有怎樣的批判立場,但在這一點上我是充分認同的。在我重新開始寫作之後,有關考試驚恐的夢,我再也沒有做過。

我為夢裏不再面對考試的驚恐而感到解放。為此,我願意寫作下去,思考下去!

E我如何“深重”

倘若,只有主動選擇冒險、苦難、動蕩、分離、痛苦等等現實生活的元素,才可換來一個作家的創作源泉的話,那麼這樣的作家我是不會主動去做的。我願意保持生活的安寧、平衡與和諧,並為此付出努力和責任;我願意讓那些紛亂如麻、探求明晰的思想,只活動於腦中,成為一種精神活動。而我本人的生活,為什麼要主動成為一個顛沛流離、動蕩不安的實踐者呢?為了寫作而“苦難”嗎?不,決不!

同時,這個世界不能為了成全你是一個“深重”的作家,而故意戰爭連綿,也不能為了成全一種主流的苦難意識而永葆苦難。和平、文明與幸福照樣產生“深重”!問題在於,我們的“深重”似乎只被定位於硝煙戰火、苦難貧瘠、居無定所、動蕩流離。

我們的主流文人不少是出生、生長在農村,苦難是他們的底色。中國傳統的文化藝術觀念,似乎不苦難就不足以深重。難道發達和文明,就意味着深重的作家滅絕消失嗎?不苦難就沒有深重嗎?倘若如此,那麼人類發展的美好趨向真是與我們中國作家的職業追求相悖逆!

不,決不是。

戰事連綿的伊拉克有戰爭的深重。

窮困的鄉村僻壤有貧瘠底層的深重。

走向文明的現代都市有繁華錦簇的深重。

底層、中產、精英各有各的深重。

“深重”,怎一個“苦難”可以了得!

F冥想與回憶

冥想與回憶似乎是我的癖好,雖然沒有到達沉溺的程度。這種恰好的火候,使我安然地生活在自己家中,而不是被送到精神病院裏。

這種由來已久的癖好與我的職業無關,我想,它應該只與我的性情有關。倘若我不是一個作家,我的一生依然會有很多時間處於冥想與回憶之中;恰好寫字也是我的一種癖好,而這個寫字的癖好,成全、梳理了我的耽於沉湎的性情,使我走向精神的健康。

並不盡然是懷舊主義傾向,往往是一些模糊不清的也不一定有什麼意義的零碎片段,它們沒有什麼秩序章法地來到腦中,並在此盤桓。更多時候,是一些現實的碰撞在腦中叮噹作響,這裏面有激情、有憤世、有憂傷、有回想。當我把這些外人聽不到的叮噹作響的東西,轉移並升華到電腦中的紙頁上,我的一顆懸着的心彷彿才落了地。

2.江山如此多“焦”(2006-7-24)

多年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家裏曾有過一個鐘點服務工叫嬌娥,嬌娥從四川農村老家來,經人介紹,我們請她來家裏做衛生及餐飲服務。剛剛來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她不會寫字,連自己的名字和住址都寫不上來。她管北京叫“上邊”,卻不知道北京位於四川的北方。嬌娥將近40歲,卻從沒聽說過唐山地震和四人幫。但她腦瓜還算靈光,身體好,人也勤快,做得一手好飯菜。

我想,家裏肯定不是請學者來探究文化的,也不是請哲學家來清談世界的,我們不就是要請人來幫我們料理家務嗎?於是,便欣然接受下來。

嬌娥口音很重,比如,早晨她一來我家裏,我會問一聲,“今天外邊熱不熱?”

她說,“惹。”(音Re,上聲,“熱”的意思)

倘若我說讓她做什麼,她會說,“號!”(音Hao,去聲,“好”的意思)或者說,

“補!”(音Bu,上聲,“不”的意思)

雖然我們互相說著“外語”,但尚可交流。

嬌娥極能吃,一頓飯能吃13個煮雞蛋,令我嘆為觀止。她手中的飯勺如同鏟土機,須臾之間,一鍋米飯和眾多菜肴,便席捲一空,堅壁清野到她的胃腹之中。那段時間,我眼看着她渾身的肉如同海綿泡沫一般鼓脹起來,上下顫動。

不到40歲的嬌娥,卻已兒孫滿堂。她有時候會跟我表達一些她的人物是非觀,一些固執的“高見”,而且常常情緒飽滿激昂,義憤填膺。

有一天,她說,她的還不會說話的小孫子拿着一張十元錢在手裏玩,玩着玩着就把錢給撕碎了,她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我說你不該打孩子,因為在他眼裏錢是沒有意義的,跟一張紙一樣。對於這樣小的孩子,無意識的錯誤不能算錯誤。我還建議她以後不要拿錢給孩子玩,錢上細菌最多。

嬌娥很氣憤的樣子,說,我就是要打他!他撕碎的要是一毛錢我就不打他了。他撕碎了十元錢我就是要打他,狠狠地打!嬌娥眼中迸射出一縷不易察覺的惡狠狠的光。

我試圖說服嬌娥,就搬出書里的例子,說,一個孩子主動洗碗,不小心打碎了十隻碗;另外有一個孩子,趁母親不備,偷喝柜子裏大人禁止他喝的酒,結果不小心打碎了一隻碗。你說,這兩個孩子誰的錯誤大?

嬌娥當機立斷回答我,打碎十隻碗的孩子錯誤大。

我依然耐心說,不能這樣用數量的多少比較錯誤的大小。前一個孩子是無意的,而後一個孩子是有意地做不該做的事,所以後一個孩子錯誤大。

嬌娥不服氣,認定打碎十隻碗比打碎一隻碗錯誤大。

我只好改變一下思路,從事物的性質不同來說服她。

我舉例說,假若,你的小孩,你給他100元出去買東西,結果東西沒買回來,他還把錢弄丟了;再假若,你的小孩趁你們不備,從你的錢包里偷了1元錢,你說哪個錯誤大?

嬌娥立刻判斷出丟一百元錢錯誤更大。然後,她做了一個毋庸置疑的手勢,強調說,對,就是丟一百元錢錯誤大!偷一元錢不算什麼嘛。

說到這裏,我看着她毫無餘地、斬釘截鐵的表情,啞然無語了!我心裏忽然湧上一種不應該有的悲涼的無奈,一種抑制不住的反感。

我從來不嫌棄“勞動人民”,我甚至厭惡那種以人的社會地位決定自己的處世姿態的勢利之徒。但是,對於嬌娥,我一直有一種說不清的心理障礙,使我始終和她是疏遠的,一種禮貌的疏遠。我敢冒昧地說,人們在成長中後天習來的所有的人文思想與人格的完善,在她身上幾近為零,但你又絕對從她身上找不見那種山村裡未經雕琢的農婦的純樸、憨真與良善。

那段時間,她每天有幾個小時在我家裏做家務,雖然家裏窗明几淨,地板光潔可鑒,連揩拭的水跡印痕都沒有。可是,一種不對勁的磁場信息始終在我身邊纏繞瀰漫。

我用衛生間的時候,她會忽然拉門進來取東西。

我說,以後最好等我出來,你再進去拿東西。

嬌娥滿不在乎地丟一句:沒事!

我說,你覺得沒事,可是,這是對別人的尊重,也是一種文明。

她不吭聲。日後依然故我。

嫦娥經常讓水龍頭嘩嘩流着,去做別的事。她的理論是:你家裏不缺錢!

我說,家裏是不缺這點水錢,但這不是錢的問題。水資源是人類的,是大家的,而且是有限的。

她不理解。日後依然故我。

嫦娥在自己家裏的早餐常常是菜粥就大蒜,她每天渾身散發著一股刺鼻的味道湧入我的家門。

我說,大蒜是好東西,但是出門上班之前最好不要吃。

她說,在老家她每頓飯都要吃兩頭大蒜,習慣了。還強調,城裏就是這點不好——凡事都要考慮別人,我自己喜歡吃就是要吃嘛!

嫦娥有時候說自己有五個孩子,有時候又說是三個孩子。讓人弄不清。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為什麼要說這個瞎話。

……

終於,我們借她請假回老家之機,把她給辭掉了。

在中國的歷史上,“勞動人民”或者“勞苦大眾”歷來是正義善良的化身,我不否認其中有很多是勤勞良善並且是有教養的。但是,倘若嬌娥這樣的人算是“勞動人民”的話,我就是不喜歡她這樣的“勞動人民”。

嬌娥是個成年人,她會做很多我們成年人做不好的活計;然而,對於許多淺顯的小學一年級就應該解決的人生最基本的是非觀和常識,她不會。可是,她生了那麼多的孩子,她的孩子們也正在努力鑽國家的空子再多生一些孩子。

我為嬌娥的兒子們、孫子們揪心。

更為我們偌大一個國家,擁有如此之多這樣的兒子們、孫子們憂慮。

我在想,在一個文明的國度,嬌娥們是否有“權利”生孩子?她的孩子們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惡劣的人生的啟蒙啊!一個小孩子在一個污濁的人性環境中成長,那麼即使他長大成人,出國留洋到最文明的國度,西服革履溫文爾雅的表層深處,依然會潛藏着不易察覺的童年的污濁烙印。

3.我怎麼捨得由外人來說你呢

(2006-7-26)

連降幾日大雨,我所居住的城市裏的一些街道積水成河,個別地方居然不會游泳的人不敢出門。據我的一個朋友說,他開着自己的車在回家的路上,開着開着,忽然就變成駕駛“私人潛水艇”了。

我很慶幸自己沒趕上“潛水”!

這天傍晚時分,終於雨過天晴,濃郁的草木汁液夾裹着泥土的清香從窗口湧入房間,久違的艷麗彩虹居然誘人地掛在天邊一角。我走出家門,路面上散碎的水窪星星點點,幾個孩子高興地扮演着跳青蛙的遊戲。我深深吸了幾口氣,漫無目的地瞎走起來,權當是感受一下潮濕的“海風”吧,儘管城市的周圍根本沒有大海。

走到一條街巷的拐角處,我忽然聽到前面不遠處傳來一聲疊一聲凄慘的狗叫。我緊走幾步轉過彎,看到一個壯碩的中年男子,赤裸着上身,正在路邊用鐵鏈子抽打一隻被拴住的棕色可卡犬。三三兩兩的圍觀者在一旁看着。

我急忙跑過去,看到眼見這個男子的體態如同一個長方形的鐵箱子,敦實厚重,膚色黝黑髮亮,那雙手像一對老虎鉗子。而腳下那隻可卡犬驚恐地縮成一團。

打狗的事,我其實常在街頭遇到。但是出手如此殘暴,令我實在難以忍受。我抑制着對這個壯漢的暴力行為的憎惡,幾乎“討好”般地說,“您別生氣。它犯了什麼錯誤啊?請別打它了!”我“討好”,是為了讓他消消氣,別再打了。

壯漢通紅着雙眼,轉向我,他臉頰上堅硬的肌肉以及兇狠的表情,讓我心裏發顫。“跟你有什麼關係!”他說著,揮起鐵鏈子又是幾下。可卡犬發出幾聲令人心碎的祈求的哀鳴,它眼巴巴望着我,似乎在求我替它說情。

我強忍滿腔憤恨,盡量平靜地順着壯漢說,“它犯什麼錯誤是和我沒什麼關係。可是,請您別再打它了!”

壯漢住了手,再一次通紅着雙眼轉向我,“自己的狗,想打就打,我打死它,剁餡吃,就酒喝,你管得着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又是幾下子。

我緊緊攥住自己的手指頭,怒火中燒。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就遺憾起自己不是一個男人,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否則我會衝上去,奪過他手中的鐵鏈子,再送給他兩記響亮的耳光!

你一個壯漢子,欺小凌弱,虐待動物,算個什麼東西!

當然,上述言行只是在我的意念中完成。而現實中的我,只能木然地站在那裏喘氣,無能為力。我忽然閃過一念,撥打110。可轉瞬之間,又覺自己荒唐。中國哪有動物保護法啊?!

壯漢似乎累了,狠狠地吐了一口痰,住了手,點上一支煙,嘴裏罵罵咧咧,“敢咬我的椅子腿!打斷你的腿!”他站在當街,不停地破口大罵。

那隻可卡犬,脖子伸得長長的貼在地面上,用力地朝向我,哀嚎着,大大的黑眼仁緊緊追隨着我的眼睛,生怕我走掉。

我心裏有無數的道理和無比的心疼要跟這個男子講。可是,面對這樣一個不可理喻之人,我擔心自己會再激怒他,讓狗狗繼續慘遭毒打。我剋制着衝動,最後,我還是一句話沒說,忍痛走開了。

一路上,我情緒激動,神思感憤,默默地想,這隻可卡犬落入這樣低劣的人手中將是怎樣的悲慘命運啊!

我的腦子裏全是這樁事,竟然忘記了路面上坑坑窪窪的污水,它們已經沾滿我的雙腳。

我停下腳步,望着腳上的污泥濁水,煩憂交加。忽然,想起龍應台曾說過的一段話:“最好來一場傾盆大雨,足足下它三小時。如果你撐着傘遛達了一陣,發覺褲腳雖濕卻不骯髒,交通雖慢卻不堵塞,街道雖滑卻不積水,這大概就是個先進國家;如果發現積水盈尺,店家的茶壺頭梳漂到街心來,小孩在十字路口用鍋子撈魚,這大概就是個發展中國家。”她的理論是,“發展中國家或許有錢造高樓大廈,卻還沒有心力去發展下水道;高樓大廈看得見,下水道看不見。你要等到一場大雨才能看出真面目。”

我想,她是從一個城市的“硬件”來觀察的。

剛才發生的那一幕打狗事件,卻使我聯想到另外一個角度。倘若從一個城市的“軟件”,即從人文的環境來觀察的話,我想,也許應該是這樣:當你被帶到一個陌生而且言語不通的城市,那裏高樓林立,霓虹閃爍,金碧輝煌。假若,鱗次櫛比的大廈、川流不息的車輛以及琳琅滿目的櫥窗,這些繁華錦簇的城市外表使你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看不出端倪,猜不出這裏是哪裏的話,那麼,你只消走進巷裏坊間,留心查看一下細枝末節,如同觀察一個人只消觀察他的襪子和指甲一樣,你要把目光投向這個城市的“鬢角發梢”。倘若你發現,經常在街頭可遇打狗踢孩子罵老婆之景觀,可遇成年人當街吵罵廝打不休之景觀,然後發現“雞犬之聲相聞,鄰里廣而告之”,那麼這裏差不多就是個發展中國家。

當然,任何一個國家,都同時存在着有涵養的文明人與粗俗低劣之人的兩極分化,英國的紳士們與他們的山村老嫗之間的差異也是相當的可觀。我無意在這裏厚此薄彼,以偏概全。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一場路遇的打狗事端,這樣風馬牛不相干的事情,忽然讓我感慨萬般。我想,那些看得見的高樓大廈和宇宙飛船之類,固然體現着一個國家的先進程度;但是,那些不易看到的諸如下水道以及公民的普遍教養,更是文明程度的重要標識,它一點也不比一個城市或者一個國家的“面子建設”次要。

我生於斯,長於斯,思之痛,急之切。這些話,我怎麼捨得由外人來說你呢!

4.折斷的時間(2006-8-3)

早年,我曾在多處畫冊中看到過達利的《記憶的殘痕》這幅畫,畫面上是三隻時間完全停滯的柔軟扭曲的鐘錶。記得當時我每次看到這幅畫,內心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矛盾感,至於怎麼個矛盾法,我一直沒來得及深思與沉澱,匆匆忙忙地就被新的事物所沖刷和覆蓋了,就像一朵浪花撞擊另一朵浪花,轉瞬之間便歸復於平靜,涌動的暗流便潛藏於深水之下。

據我對畫面的表層理解,我想,達利似乎在傾訴一種對“原始記憶”的閃現和拉回的渴望;倘若再往潛意識深處探尋的話,根據弗洛伊德主義的理論,手錶或鐘錶是一種規律和紀律的象徵,那麼也可理解為達利對現實秩序以及現實規則的一種破壞的欲求。

回憶起來,在我反覆觀看現代派畫冊、畫展的那個時期,也正是我叛逆情緒最為飽滿的青春期。那個時候,我對現實說“不”,對約定俗成的觀念說“不”,對所有的束縛人精神的條條框框說“不”!按說,以我當時的心理狀況,對於達利的《記憶的殘痕》描繪出的彎折扭曲的鐘錶所蘊含的精神指向,是不應該感到彆扭的。但是,我就是有一股說不出的彆扭。

隨着歲月的流逝,更隨着我對自己的本質的日漸清晰的理解,我恍然知道了這種內心的衝撞發生在哪裏了——雖然,在思想觀念上,我始終是一個不喜歡墨守成規、人云亦云的逆向思維者;但是,在現實生活的具體常態下,我又是一個喜歡遵循秩序、規則和紀律的人,這種遵循甚而到達刻板的程度。比如,我喜歡恪守時間的朋友,並要求自己守約守時;我喜歡購物環境是明碼標價的場所,不喜歡那種誰有本事誰砍價的浮動標碼的遊戲規則;習慣日常起居的規律化,不習慣恣意妄為、任性散漫;喜歡社會各種秩序的規範化、法律化,不喜歡見人行事的隨意化、人制化……總之,我依賴於有“紀律”的日常狀態,而這種“紀律”完全來自於一種自我的意願和自我的束約。一方面,是喜歡思想意識上的不安分和自由感;另一方面,又傾向於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上相對的秩序化和規範化。我想,現在回憶起來,早年達利那幅畫帶給我的內心衝突大致源於此吧。

其實,秩序和規則從來不是自由的對立面。所有的自由都是仰仗一定的制約而得以實現的。也可以說,沒有制約,根本就沒有自由!

美國有一位心理學家叫斯科特·派克,他曾說,“紀律是解決人生難題的最主要的工具,它有四點:不逞一時之強,承擔責任,忠於真相,保持平衡。”青春年少之時,不懂得節制的我們也許會對此嗤之以鼻;時過境遷,當我們擁有了足夠的歲月積澱之後,鉛錠一般沉甸甸的東西堆在心頭,我們便恍然懂得了什麼是真正的力量。

5.本來我以為我不再疼痛(2006-8-7)

本來我以為我很冷

你的更冷,讓我

奔赴了午夜12點的重逢

如同奔赴一場訣別的大火

我是你弱不禁風的孩子

你瘦骨伶仃的知己紅顏

我是心,你是骨

親愛的兄弟你怎能如此輕言

我吐着帶血的字

世情卻是一貧如洗

你綻放在我盲人般的黑夜

我怎麼捨得轉身離去

我的飢餓不是你手中的糧食,甚至

我遙遠的燈盞不能為你點燃口中的煙

為什麼我們要互致仇人的話語

為什麼我的淚水濕在你的眼浸落你的衣衫

6半場人生(2006-8-11)

我的朋友阿瑟有一種感官主義傾向,注重日常起居的感性知覺。平日,我們一幫一夥的朋友聚會,只要有美酒、佳肴、靚女,他定是要出席的;而我,每每總是更關心聚餐中的交談是否有意思,是否有點質量,至於美味倒居其次。

阿瑟常常嘲笑我不懂得生活,說一個“品”字勝過所有的交談。譬如啤酒,那第一口冰涼的麥香進入口腹之中順流而下的美妙,是任何“精神”無可替代的;譬如葡萄酒,他喝十年以上法國的抑或歐洲某幾個國家的,黃酒也得是古越龍山8年以上的才算起點,那種融化在口中的醇厚以及浸潤肺腑的四溢芳香,讓人品嘗到歲月與光陰的無窮曼妙。譬如美食,他偏好日餐的精緻與清淡,清淡是一種至高境界,與濃香厚重的大菜帶給人的強烈奪人的口感不同,清淡中“素本”的意境是和身體融合為一的。至於俊男靚女,則是視覺神經的妙境,用不着加入交談這種“形而上”成分。

對於葡萄酒以及日餐的愛好,我與阿瑟是相投的。但對於感官至上的價值觀我始終存有保留,依然認為精神活動的參與是聚餐的一個最重要的內容。

前幾天,看到嚴歌苓的一個談話,大意是,我們的傳統是非常注重感官的,面對高度的理性享受不太習慣(譬如讀書等)。她還舉例說,我們的舌頭能分辨各種各樣的質感,比如海參的質感和海蜇的質感,那種舌頭和牙齒相碰撞產生的一瞬間的感覺,我們有發達的感官來區分。我們整個東方更容易沉溺於感官,而西方人則不能體會吃海參海蜇這種沒滋味食物的妙趣。

我覺得她說得非常有道理,這使我第一次從感官享受與理性享受這個角度看待問題。

當然,我並不以為這完全是東方人與西方人的差異,主要還應該算是個體的差異吧。我們中國的哲學向來有“見物思物”、“見物思理”之說,前者也即是阿瑟嚮往的見鳥說鳥、見花說花、見有形說有形;後者,也即是我嚮往的見有形思無形之太極,見一物思一物之理,見萬物思萬物之理,見形下之物,思形上之理。

我想,這大致就是我和阿瑟們在餐桌上的不同“偏好”。

也許是我積年的寫作習性,也許是多年的讀書生活帶給我的理性享受的慣性,我的理性享受的神經變得格外發達,甚至超出了我的感官享受。那麼,我也在想,這是否意味着我作為一個感官的人的退化呢?而現實中的嘻哈阿瑟,是否早已諳熟一切、瞭然於懷,在渾然不覺之中已經抵達了“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更高境界呢?也未可知。

記得80年代海子曾寫: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週遊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樣的蘊含精神的“物質”我喜歡,這樣的擁有高度的理性參與的“感官”我喜歡。這也是我始終不能完全陶醉於當今的物質主義幸福潮流的重要緣由。

一場人生亦如一場餐宴。倘若把感官和理性圍成一個圓的話,那麼太多太多的缺失了“理性享受”的感官主義人生,其實是缺失了一半享受的半場人生。

在我們身邊,越來越多的半場人生正在上演,越來越多的國人正在努力擯棄與文化相關的理性享受,輕裝前進,奔向“錢”方。一個不讀書的、日漸喪失理性享受的民族,將是喪失個人批判能力和創造能力的民族,將是一個愚昧淺薄的民族,這早晚成為我們國民素質的最重要的隱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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