戀愛假死病
從前(至少是十年前的往事了!)有個女生和男生走進自助式的港式飲茶點心店吃晚餐,挑了海帶、蝦仁燒賣、雞肫,盤子裏凈是小號的點心。終於他們走到蛋黃肉包面前,男生挑了兩個大大的蛋黃肉包。這是主食了,對平常只能在宿舍吃自助餐的窮學生而言,這種港式點心打牙祭,已經算是小小的奢侈了。如果光吃小小的點心,想吃飽恐怕要付太多錢,所以,還是要找大大的包子填肚子才行。
到了收銀台,男生緩緩把手伸進口袋,遲遲沒拿出錢來。(老招術了!)女生嘀咕,看瑚頭有人排隊,只得自己掏錢付了帳。男生沉默地把餐盤端到位子上。
兩人開始進餐。男生邊談論他的社團一邊大嚼,女生始終默默無言。(這不付帳的傢伙,吃起東西來還真的很買帳!)她不好意思把心中話說出口,因為,那個年代她以為麵包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算了,計較這些小錢幹嗎?)可是她下垂的嘴角始終無法擠出一個微笑。(他不是曾經告訴我說,如果到了世界末日他還有一碗粥的話,一定會先端給我吃嗎?)
“喂,你怎麼又不開心啊?”男生一邊問,一邊兩三口吃掉一個蛋黃肉包。
女生小心翼翼的咀嚼着海帶。
“怎麼啦?”
“沒事。”(就是心情不爽……)
女生肚子餓得很,只是在男友面前,訓練有素的,絕不展現狼吞虎咽的功夫。
“有事你要溝通……”口才便給男生一邊說著,一邊又把雞肫、蝦仁燒賣吃掉,秋風招落葉似的。
女生心情不好,食慾也受到影響,看男生吃得這麼猛,她更不高興了,她拐彎抹角的低頭說:
“我……我覺得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覺……”(你把我喜歡吃的都吃掉了……)
“我怎麼會不在乎你的感覺呢?你要指出事實來呀!”男生咀嚼的速度並沒有變慢,他正要搬出他非常專長的“理性思考”來說服女生前,又伸出手,把女生面前唯一的食物,第二個蛋黃肉包給吃掉了。女生睜大了眼睛,看着蛋黃肉包兩三下就消失在那張仍然口沫橫飛的大嘴裏,眼淚差點掉下來……(你根本不在乎我的胃的感覺……)
有一次和朋友聊起讀書時候交男朋友的種種,幾乎每人都有一大堆“假死”的經驗。
“蛋黃肉包”的故事,是我覺得最好笑的事例之一,連細節都可以描寫得這麼仔細,我想駕裝這是別人的故事都很困難。
奇怪!少女時的我為什麼不敢說:“喂,老兄,該你付帳,別裝了!”或:“那是我的蛋黃肉包,你怎麼連問都不問就把它吃了?你有沒有看到我才吃了一片海帶啊?”到底誰教我要這麼假死的隱藏我的感想,一定要用“不在乎我的感覺”這種含糊的文藝腔呢?
為什麼我看不出一個根本不在乎你餓着了沒的男人是很爛的男人呢?為什麼我明明覺得他很爛,還要怕對他直話直說?
我說了蛋黃肉包的笑話之後,我的朋友S也說出她也有好笑的戀愛經驗。她的某前任男友因工作與她分隔兩地,幾天未見就打電話纏綿傾訴:“我想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
女人最聽不得甜言蜜語,對不對?周末男友“興沖沖”來見他最想念的愛人時,總撂下一大堆骯髒的被單、內衣褲。她洗衣時,他舒舒服服的躺着看電視。有時,“我想你”後頭會加上,他不想擠車到她那兒,請她來看他,結果當然也一樣,女人到男人那裏,收拾他的滿地狼藉,男人有時還會說“你別太累了哦,我有事出去”,女人做得肝腦塗地,因為自己是個“賢慧的查某人”而沾沾自喜。但後來分了手后,女人想起往事就咬牙切齒。“什麼沒有我就活不下去?根本就是:沒有我就髒得活不下去!想我?唉,後來我才明白,想你不等於愛你,只是因為有你太方便了。”
沒人教我們,想挑好男人,觀其行比聽其言重要。
這個自認為受了傷的女人後來成了“反動分子”,一交男友就努力說明自己什麼都不會,好吃懶做又不賢慧。會,也裝不會,只要略施小惠,對方就感激涕零了。
為什麼不諳愛情的女人覺得必得掩飾真我才能合乎戀愛的要求?如此如此,戀愛不過是爾虞我詐的事件。
我過去所得的假死病不知凡幾,我仍能記得日子正當少女時,有天晚上和某男子在台大校園約會,晚上冷得不得了,我為了不讓自己看來像汽油桶,衣着單薄,又因走得又累又餓,牙齒一直打顫,不好意思說,嘿,我們別再講了,去吃一碗酒釀湯圓吧。我偏學文藝小說女生角裝出“我見猶憐”的樣子,說:“我身體本來就不好……”
好像談戀愛的女人必定得是林黛玉才高尚。
還有一種病:約會前故意少喝水,以免太常說“我要上廁所”,怕人家“想入非非”……
不知道有沒有女人是因為這種病後來成為洗腎病人?太冤枉了。談戀愛,萬萬不能對不起自己,何況,對不起自己,別人也未受利。
現在的少女談戀愛還會這麼假死嗎?我想,程度應該比較輕微了吧。
我們被要求家教良好,腦子裏早有“女孩子應該怎樣怎樣才有人愛”的模子,於是,在愛情的路上削足適履走着路,走出忸怩作態四不像的樣子。
我竟曾以為犧牲個性等於賢慧,沒有主見據是溫柔,一味糊塗非常可愛,有個肩膀靠就是永恆……為對方改變就是愛……
才怪!
難怪我們都談過一些回憶時慘不忍睹的戀愛。
一段戀愛,如果太委屈了自己,只會變成咬牙切齒的回憶。看開了的,也會覺得那簡直是一段黑色鬧劇。
如今我學會的是,戀愛的感覺再好,也還是要面對真實的自己。蛋黃肉包的類似笑話對我已經像恐龍一樣,絕跡了。
如果是現在的我,一定會理直氣壯的說:“喂,那個蛋黃肉包是我的。”
不,他根本沒有機會和我一起吃蛋黃肉包。該死的口是心非小氣鬼,自私鬼!我在紙上“筆”不停蹄暢快淋漓的想一直罵下去……
為什麼我要為十年前一個十幾二十塊錢的蛋黃肉包生這麼大的氣?
我平心靜氣的想出了結論:其實我痛恨的是自己的虛偽,一種不知道從哪裏感染來的戀愛假死病。這種病,竟然要花許多年來醫治!
你知道,嗯,一個戀愛的健康人,除了說“我愛你”臉不紅氣不喘之外,說“我要去上廁所”也得理直氣壯!
這才是真實戀愛,不做作的人生,和發自內心的誠懇。
人魚公主去哪裏唱歌
假設性的問題都是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問題,除了努力不懈探求答案的科學家和哲學家之外,假設性的問題都是閑磨牙的問題。
因為我們企圖掌控不可能掌控的未來,所以有假設性的問題。
想想,你被問過什麼樣的假設性問題呢?
問了等於沒問的叫做假設性問題。
答了等於沒答,無益於社會民生、對別人毫無助益的是假設性問題。
(近年來我最常被問到的私隱性假設性問題是:將來你會不會結婚?)
我的回答通常是:可能會也可能不會。
問與答,當然都是廢話。
有的假設性問題,是明知時光永不可能回頭,我實在不了解為什麼動機會有這種問題。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你會從事同樣的行業嗎?你還會嫁給他嗎?你還會愛上他嗎?再年輕一次,你會想怎樣規劃人生?)
有些問假設性問題的人,要的只是他心中的標準答案。
(你會不會一直都很愛我?如果我比你早死,你會不會愛上別人?)
有些假設性問題不是問句,是喃喃自語,追慧無益。
(所聽過的包括:如果我多讀一點書,現在也不必這麼辛苦……如果我不要吃宵夜,就不會這麼胖;早知道十幾年前在忠孝東路多買幾棟房子,現在我就是億萬富翁了。)
有些假設性問題端看個人,卻被當成“全人類”的普遍性問題來問。
(愛與性可以分開嗎?有沒有紅顏知己或青山至交的存在?可以談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嗎?有永恆不變的愛情嗎?)
有些問題是有相當警示性的,但確屬勵志學專家巧妙設計出來的問題。
如果明天(年)你就會死,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有位作家曾戲謔的說,如果下一個小時我們就會死,電話亭前一定排滿了那些“只想對你說我愛你”的人。
我小時候還杞人憂天的問題,無非是看了一些科幻小說的結果,我會擔心,如果空氣都沒有了怎麼辦?如果明天太陽不出來怎麼辦?所有的字都消失了怎麼辦?可笑的是,有個晚上我還夢到,世界上再也沒有人看得懂中文,天哪,我過去那麼努力寫的小說怎麼辦?然後,忽然坐起,本能的流一身冷汗!
有些問題是因為害怕失去的悲觀,太敏感或歇斯底里的人,在愛上一個人時,大概都曾問過自己:
萬一他死了,我怎麼辦?所有情人之間的盟約,其實,還不是假設性的答案。
假設性的問題,常不按牌理出牌,像一群蜜蜂嗡嗡嗡嗡,圍住我們已經夠複雜的腦袋。真正的製造者,則是我們習於喋喋不休的頭腦。
人閑着,未必會找事做,腦袋閑着,一定海找東西來想,像一個全自動的工廠,只要我們活着,它就會有源源不絕的電力,讓它持續不斷的運轉,嘎嘎嘎嘎,即使製造不出任何有創意的產品,它一樣會發出擾人的雜音。
我們常像頂着一桶新鮮牛奶就幻想將牛奶換雞蛋、雞蛋孵小雞……換得牛羊滿山的女孩,最後開心得手舞足蹈,跌了一膠,把牛奶倒了滿地;所以,我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我們有時像垃圾處理機,拚命處理自己製造的問題。
但我如此批判假設性問題是很沒良心的。很多故事的雛形(也就是說,當一隻雞還是雞蛋的時候),都來自於假設性的問題。
如果沒有死亡,那麼,愛還有意義嗎?
曾有一位某校校刊社(參加這個社團,便是所謂的文藝少年)的同學問我:
你相信愛可以對抗死亡嗎?
我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因為他很認真,所以我不能說,我非上帝,如此“大哉問”的假設性問題難以回答。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對抗死亡,我拐了個彎,換個角度想:
如果沒有死亡,愛是沒有意義的。
地久天長,萬壽無疆,何必急於愛呢?反正你永遠在,他也永遠在,你總有一天等到他,他愛你一下又何妨。真心如果沒法通過時間考驗,難以珍藏,但若必須經過時間無止無盡的考驗,愛情哪裏不會味同嚼蠟。
再動聽的音樂,源源不絕,也會讓人渾然不覺,若又逼迫你全神傾聽,怕過不了太久,耳朵長繭,心靈麻痹,整個人發瘋。
沒有一個運動員可以無休無止的在場上奔戰。人人需要歇息,唯有愛,我們要的太多,求的太苛,我們問愛人,你現在對我已經不如從前了,對不對?
從前你眼神看我如燎原野火,如今只剩點點星火……我們不讓愛休息。舊愛需添新薪,但也得讓它休息,可惜對愛,做過研究的人屈指可數,還沒有提出“留白的藝術”。
死了以後我們會去哪裏?我們都在當孩子的時候,被這個問題襲擊過,記得那年我七歲,有個小朋友忽然沒來上課,他們說她永遠不會來了。我問大人這個問題,他們的答案沒法說服我,天堂地獄都離我的想像太遠,我把自己裹在棉被裏想,想得全身發冷,冷汗直流,我問自己,人魚公主變成泡沫之後,去哪裏唱歌呢?最喜歡問永恆問題的是,孩子。以撒辛格說:
至今,我仍然不知道。
沒有人能給標準答案。任何宗教人士都不能提出百分之百的保證。我們的保證與解答都必須框上“假設性”三個字。
正因為不知道,所以不必擔心,可以想像。人魚公主去哪裏唱歌?說不定另一個世界有真正明白她的王子,這仍是假設。
重要的是,別在死亡之前死,在活着的時候做個活生生的人。
生活,迎向未知,最神秘美麗的任務。
這不是個假設性的解答,我們知道。當然,這個故事,是因一個假設性問題,如微雨飄過我日麗風和的秘密花園。
各位同學大家好
“你們現在怎樣追女朋友?”
這一年,平均每三天跑一個學校,老實說,實在是疲於奔命。我常感覺自己像個超級推銷員。
我在推銷些什麼?我的書嗎?
不,那不是我的意圖,我一向疏懶,演講會絕不當成直銷大會;寫得高興,比賣得好重要。當然我也不想虛偽的說,賣得好不好不重要。任何一個舞者都欣賞觀眾忘情的“安可”聲音,但書也不是你推銷就會賣得好的。
有人常會問我,當一個“暢銷作家”,是不是要故意迎合大眾胃口呢?我總是不太溫文儒雅的乾笑了兩聲,哼哼,我至少當了八年不暢銷的作者呢,如果有大眾胃口可以摸清,我自信沒有那麼笨,要摸索八年。
寫了多少萬字,早已數不清,頸椎的“左傾”變成長期寫作姿勢不良的最佳證書。如果不是興趣,我不認為,有什麼樣的火與炭,可以燃燒這麼久,我從未懷疑這樣做有沒有意義,從未質疑自己是否有天才(雖然我身邊的人一直很質疑),一直到現在還有很多人看了我的學歷后,問我為什麼不做一個“有用的”律師(為什麼要寫“沒用的”小說呢?他們沒有說出來的話應該是這樣的。)從未想過,寫下去有沒有一天會“紅”,從未思考遇到寫作瓶頸我會不會就完蛋了。
最重要的是,從未覺得苦,因為我總還有下一個故事要寫,我面對稿紙時總懷抱淡淡的幸福,面對整脊醫生氣勢懾人的“空手道”時,也只有感激。我知道,只要你愛,你就需付出。得與失,在天平兩端,就看你把眼睛大半時間放在哪一端上。
這兩端,我看見,一直是平衡的。
我也不是為了推銷愛情。
愛情觀也不能推銷。每一個愛情都是一個特例。對我來說是毒藥,可能是別人的蜜糖。我絕不相信我行能力解決任何人的愛情問題,沒有人能幫任何人解決感情問題。
我用我的演講來推銷什麼?我疲憊地坐在回台北的螺旋槳飛機上,我的耳朵一邊對抗震耳欲聾的噪音,我一邊想。
我想到剛剛一位同學告訴我的“笑話”:我們最近流行機車郊遊啊,就是一群男生和一群女生一起出去玩,男生騎摩托車,女生就抽鑰匙,女性至上嘛,由她們抽籤決定要給誰載……
其實這並非新鮮事,我念國中時,就在社會新聞版上看到有關“鑰匙俱樂部”的報導,儀式相同但當時的報導是批判性。你知道,“那個時代”年輕人動不動就會被批判,動不動卷被指責;你不是乖小孩,敗壞社會風氣。
有趣的在下頭:“可是一群女生之中,總有一個是很抱歉的,大家都不願意載的對不對?為了要安慰我們裏頭那個被“簽王”抽中的同學,出發前我們每人都會先交五十元,當作安慰獎……這樣大家會比較歡喜甘願一點——”
我忍不住大笑,他們真懂得“正義”!
我也想起我說故事、說笑話時,他們前俯後仰的樣子。
我推銷什麼?我聽到自己內心的回答:我推銷快樂。這一個多小時的演講,大多數的同學都是笑口常開的。
我未必能使大家一直很開心,至少我知道,同學們聽故事時確實很開心。
陌生人的微笑是比珍珠更耀眼的東西。陌生人的開懷大笑,更是無價珍寶。
我一直深信故事的魔力。如果這個世界上,會說故事的人比會批判、抱怨、訓話的人少,那麼,這個世界一定會得憂鬱症,像“NeverEndingStory”所說的一樣,人們失去想像,世界就會被空虛快速吞噬,只剩黑洞一樣的茫然。
“各位同學大家好!”,我不只是給予者,我也是收集者。我收集點點滴滴的笑聲,要釀成我記憶里最營養豐富的一缸酒。
“各位同學大家好!”不管已是多麼力竭聲啞,我願意以微笑與故事,暫時忘卻煩憂。
我們都是嗷嗷待哺的鳥兒,我們需要多一點笑聲當人生養分,發自肺腑的笑聲,沒有壓抑的笑聲。有時盡情的流淚后,才能盡情的笑,笑聲並不淺薄。
選擇一本書,等於選擇一個作者當心靈的朋友。
每一次我站在講台上說“各位同學大家好”,看到一雙雙晶瑩的眼睛,我彷彿又回到穿着校服的時光。
那時我以為青春只是“載不動許多愁”的歲月。沒有人微笑告訴我,開心過日子、樂觀談戀愛,自然心待花落花開。擔子再重,你還是可以讓自己開懷。
儘管不斷重複用嘴說出已成型的故事有時讓我覺得我很吵,但藉著“各位同學大家好”的呼喊Yes,Yougotafriend!(是的,你得到了友誼。)我一再溫習了當學生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