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加哥之死
吳漢魂,中國人,卅二歲,文學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學畢業——
吳漢魂參加完畢業典禮,回到公寓,心裏顛來倒去的念着自己的履歷。愈念,吳漢魂愈覺得迷惘。工作申請書上要他寫自傳,他起了這麼一個頭,再也接不下去了。吳漢魂紮實的瞅了一陣在打字機上擱了三四天的自傳書,那廿來個黑字,突然蠢蠢移動起來,像堆黑蟻,在搬運蟲屍,吳漢魂趕忙閉上眼睛,一陣冷汗,從他額上冒了出來。
吳漢魂來到美國六年,在芝大念了兩年碩士,四年博士。最初幾年,沒有獎學金,吳漢魂在城中區南克拉克街一間廿層樓的老公寓租了一間地下室。這種地下室通常租給窮學生或者潦倒的單身漢住。空氣潮濕,光線陰暗,租錢只有普通住房三分之一。每天下午四時至七時,吳漢魂到街口一家叫王詹姆的中國洗衣店幫人送衣服,送一袋得兩毛半,一天可得三塊多。到了周末,吳漢魂就到城中南京飯店去洗碟子,一個鐘點一塊半,湊攏,勉強付清膳宿學雜費。因為工作緊湊,對於時間利用,吳漢魂已訓練到分厘不差,七時到七時半吃晚飯,吳漢魂便開始伏案自修,一點。兩點,三點一直念到深夜裏去。
吳漢魂住的這問地下室,窗子正貼近行人路,窗口一半伸出道上。夏天傍晚,鄰近的黑人及波多黎各人都擁到公寓外面的石階上納涼,半夜三更,有些還倚在石欄上,哼着夢囈似的小調。起初,吳漢魂聽到窗外喧嘩,總不免要分神,抬頭看看,塵垢滿布的玻璃窗上,時常人影憧憧。後來吳漢魂每逢看書,就抱着頭,用手把耳朵塞住。聽不見聲音,他就覺得他那間地下室,與世隔離了一般。冬天好得多。大雪來臨,行人路上積雪厚達一兩尺,把他們的窗戶,完全封蓋起來。躲在大雪下面,吳漢魂像愛斯基摩人似的,很有安全感。
吳漢魂攻讀博士時,得到部分獎學金。他辭去了工作,卻沒搬出他那間地下室,幾年工夫,房間塞滿了書籍雜物,搬運麻煩。每月從房租省下來的廿來塊錢,吳漢魂就寄回台北給他母親。他臨走時,他母親貼緊他耳朵,顫抖的對他說:
“趁我還在時,回來看我一趟。三四年不要緊,一定要回來。”
每次他母親來信,問起他幾時得到學位,他總回答說還有一年,然後把積下來的錢,買成匯票,封到信里去。
在他準備博士資格考試時,有一晚,他突然接到舅舅急電,上面寫着:“令堂仙逝,節哀自重。”他捧着那封黃色的電報,發了半天愣,然後把它搓成一團紙球,塞到抽屜的角落裏。他書桌上正攤着《艾略特全集》,他坐下來,翻到《荒原》,低頭默誦下去:
四月是最殘酷的季節,
使死寂的土原爆放出丁香,
摻雜着記憶與慾念,
以春雨撩撥那萎頓的樹根。
冬天替我們保溫,
把大地蓋上一層令人忘憂的白雪——
街上在溶雪,雪水浙浙瀝瀝流到他窗上,把窗玻璃濺滿了淤泥。他強睜着紅絲滿布的倦眼,一句一句念着艾氏全集。煤氣爐上熬着熱濃的咖啡,咖啡壺噗通噗通的沸騰着。
在考試期間,吳漢魂每天都念到牛奶車戛然停到他窗前的時分。從葉慈,霍金斯,一直讀到英國第一首史詩——比沃夫,跟英國七八百年來那一大串文人的幽靈,苦苦搏鬥了月余。考試前一天,他又接到他舅舅一封信,他沒有拆開,就一併塞到抽屜里去。考完試后,吳漢魂整整睡了兩天兩夜。
他舅舅的信上說,他母親因腎臟流血,不治身亡。因為他在考試,他母親不準通知他,免他分心。他母親臨終昏迷,沒有留下遺言。吳漢魂展開那張搓成紙團的電報,放在信邊,看看信又看看電報,然後一併塞到火爐中燒掉。那晚他發了高燒,整夜做着惡夢。他夢見他母親的屍體赤裸裸的躺在棺材蓋上,雪白的屍身,沒有一絲血色。當他走向前時,他母親突然睜開老大的眼睛,獃獃的看着他。她的嘴角一直抖動着,似乎想跟他說話,可是卻發不出聲音來。他奔到他母親面前,用手猛推他母親的屍體,屍體又涼又重,像冰凍的一般,他用儘力氣,把屍體推落到棺材裏去。
吳漢魂走到洗澡間,放滿一盆冷水,把整個頭浸到水中去。在芝加哥大學廣場上,穿上黑色大袍,頭上壓着厚重的博士方帽,足足曬了三個鐘頭。典禮的儀式繁雜冗長,校長的訓詞嚴肅而乏味。典禮完畢時,他的美國同學都一窩蜂趕到來賓席上,與父母家人擁抱照相。吳漢魂獨個兒走到冷飲台前,要了一杯冰水,不停的揮拭額上的汗珠。他的襯衫沁得透濕,額上被方帽的硬邊壓得陷進兩道深溝。直到他返回他陰暗的地下室,他眼前仍然覺得白花花的一片。被太陽曬得視線模糊。吳漢魂揩乾凈頭面,坐到他那張對窗的舊沙發上,吳漢魂在他那間局促的房間中,從來沒有這樣閑散的靜坐過。平常太忙了,一鑽回他這間地下室,就忙着燒飯、洗澡,然後塞起耳朵埋頭讀書,心裏不停的盤算:八點到十點看六十頁狄更斯,十點到十二點,五首雪萊,十二點到三點——一旦不必做任何事,不要盤算任何計劃,吳漢魂覺得坐在椅墊磨得發亮的沙發里,十分彆扭,十分不習慣。打字機上那幾行字又像咒符似的跳入了他的眼帘:
“吳漢魂,中國人,卅二歲——”
半露在行人路上的窗口,潑進來一溜焦黃的陽光。芝加哥從夏日的午睡,嬌慵的蘇醒過來。開始是一兩下汽車喇叭,像聲輕悄的喟嘆,清亮而遼遠,接着加入幾聲兒童綳脆的嬉笑,隨後驟然間,各種噪音,從四面八方泉涌而出。聲量愈來愈大,音步愈來愈急,街上卡車像困獸怒吼。人潮聲,一陣緊似一陣的翻湧,整座芝城,像首扭扭舞的爵士樂,野性奔放的顫抖起來。吳漢魂突然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急躁。窗口的人影,像幻燈片似的扭動着。乳白色的小腿,稻黃色的小腿,巧克力色的小腿,像一列各色玉柱,嵌在窗框裏。吳漢魂第一次注意那扇灰塵滿布的窗戶會出現這麼多女人的腿子,而且他更沒想到這些渾圓的小腿會有這麼不同的色調,一群下班的女店員,踏着急促的步子,走過窗口時,突然爆出一串浪笑。吳漢魂覺得一陣耳熱,太陽穴開始抽搐起來。
吳漢魂來到美國后,很少跟異性接觸。功課繁重,工作緊湊,吳漢魂沒有剩餘的時間及精力參加社交活動。吳漢魂除卻個子矮小,五官還算端正,可是在他攻讀博士第二年,頭髮卻開了頂,天靈蓋露出一塊油黃的亮光來,看着比他的年齡大上七八歲。因此,在年輕的女孩子面前,吳漢魂總不免有點自卑。他參加過一兩次芝城一年一度中國同學舞會。每次他總拖着舞伴躲在一個角落裏,一忽兒替她倒可口可樂,一忽兒替她拿炸芋片,他緊張,弄得他的舞伴也跟着緊張。最後他只好悄悄去乞求他的朋友來請他的舞伴跳舞,以解除尷尬的場面。
只有在秦穎芬面前,吳漢魂覺得神態自如過,秦穎芬心腸好。他曉得秦穎芬真正愛他,在他臨離開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秦穎芬雙手緊握住他的衣襟,兩眼炯炯的對他說:
“我知道你一走,我們就完了的了。你曉得我不會後悔的——”
秦穎芬的嗓音有點哽咽。吳漢魂把秦穎芬雙手拿開,替她披上短褸,挽着她默默的走出植物園。秦穎芬一直低着頭,吳漢魂覺得她的膀子在他掌心中顫抖得很厲害。秦穎芬的信來得很勤密,每星期總有一兩封。吳漢魂卻去得十分稀疏。不知怎的,每次總在他寫讀書報告或是考試時,才想起給秦穎芬回信,功課一忙,就蹉跎過去了。三年間,秦穎芬的信積了一大盒,到第四年頭,秦穎芬卻寄來一張燙金結婚請帖。吳漢魂在禮物店裏挑了一個下午,選中了一張精緻的賀卡,給秦穎芬寄去。他把秦穎芬的信及請帖放到字紙簍里,點上一根火柴,燒了起來,信札在字紙簍中,燒得吱吱發響,燒完后,吳漢魂伸手進去,撈起了一抓又溫又軟的紙灰。
“Lucinda,你真是個俏妞兒!”
“去你的。少油腔滑調。”
窗口出現半截穿着黃裙的女人身體,結實的臀部左右擺動着,一隻筋絡虯盤的棕色手臂,一把,將那撮緊細的腰肢撈住,扶往前去。
吳漢魂倏地從沙發上立了起來。他在這間公寓的地下室住了六年,好像這還是第一次發覺到室內的濕氣這樣逼人似的。一陣醞在通風不良地下室的霉味,混着炒菜后的油膩,經過夏日高溫及潮濕的焙釀,在六七點時,從地面慢慢往上蒸發,濃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吳漢魂環視他這間陰暗的住所,水槽里的油污碗碟,冒出槽面,門后的洗衣袋,頸口脹開,擠出一堆骯髒的內衣襪褲。書桌上,紙張狼藉,紙堆中埋着三個黃汁斑斑的咖啡杯。室內的空間,給四個書架佔滿了,書架上砌着重重疊疊的書籍,《莎士比亞全集》,《希臘悲劇精選》、《柏拉圖對話集》、《尼採選粹》。麥克米倫公司、中午公司、雙日公司、黑貓公司,六年來,吳漢魂一毛一毛省下來的零用錢全換成五顏六色各個出版公司的版本,像築牆一般,一本又一本,在他書桌四周豎起一堵高牆來。六年來,他靠着這股求知的狂熱,把自己囚在這堵高牆中,將歲月與精力,一點一滴,注入學問的深淵中。吳漢魂突然打了一個寒噤。書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書本,一剎那,好像全變成了一堆花花綠綠的腐屍,室內這股沖鼻的氣味,好像發自這些腐屍身上。吳漢魂胃裏翻起一陣噁心,如同嗅中了解剖房中的福爾馬林。吳漢魂一把將椅背上的西裝外套穿上,奪門衝出了他這間地下室。
六月的芝加哥,在黃昏時,像塊剛從烤架上叉下來的牛排、醬汁滴瀝,顏色黃爽,洋溢着透熟透熟的肉香。天空裏的煤煙是紫色的,浮在絳黑陳舊的大建築物上,紋風不動。街上的行人,穿得彩色繽紛,但是空氣顏色混濁,行人身上,看去如同敷上一層薄薄的煤灰。吳漢魂跟着一大隊人,循着警察的哨音,穿過一條條斑馬線。從克拉克穿到美的聲,從美的聲穿到夢露。城中區每條街上都擠滿了行人車輛。下班的職員,放學的學生,還有一對對穿戴整齊的年青情侶,在戲院門口,等候入場,他們親呢的偎在一處,旁若無人,好像芝加哥是個夢幻中的大氣球,他們就是夢中仙侶,乘着氣球,飄上半空。
吳漢魂跟着人群,走過PalmerHouse大旅館,走過MarshalField百貨公司,走過GoldenDome大酒店。他怔怔的看着金碧輝煌。華貴驕奢的大廈,在芝加哥住了這些年,他覺得好像還是第一次進入這個紅塵萬丈的城中區似的。平常他進入這一帶,總是低着頭匆匆走進菜場,匆匆又趕回他的公寓去。沒有時間,沒有閑情,欣賞這些琳琅滿目的櫥窗。吳漢魂抬頭望望夾在夢露街兩旁高樓中間那溜漸漸轉暗的紫空,他突然覺得芝加哥對他竟陌生得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地理名詞,“芝加哥”和這些陳舊的大建築,這一大群木偶似的扭動着的行人,竟連不上一塊兒了。吳漢魂覺得莫名其妙的彷惶起來,車輛、行人都在有規律的協着整個芝城的音韻行動着,吳漢魂立在夢露街與克拉克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何去何從,他失去了方向觀念,他失去了定心力,好像驟然問被推進一所巨大的舞場,他感覺到芝加哥在他腳底下以一種澎湃的韻律顫抖着,他卻蹣跚顛簸,跟不上它的節拍。
天色愈來愈暗,街上華燈四起,人潮像打脫籠門的來亨雞,四處飛散。吳漢魂像夢遊一般,漫無目的徜徉着,四周的景物,如同幻境,當他踏入來喜街的時候,一片強光閃過來,刺得他雙目難睜。吳漢魂覺得掉進了所羅門王的寶藏一般,紅寶,綠玉、金剛石、貓眼,各色各樣的霓虹燈,從街頭照到街尾。成百家的酒吧,雜劇院,脫衣舞院,櫛比林立,在街兩旁排列下去。遊客來往不絕的浮蕩其間,強烈的彩燈,照得行人鬚眉如畫,許多濃妝艷抹的女人,在酒吧間穿梭似的進出着。當吳漢魂走到紅木蘭門口時,裏面卷出一陣喝彩聲來。紅木蘭兩扇艷紅的大門全鑲着法國式的浮雕,門楣的霓虹燈,盤成一大卷葡萄藤,一串串晶紫欲滴的葡萄子,垂落到人頭上來。吳漢魂推開那扇紅門走了進去,酒吧在地下室,吳漢魂順着梯子往下走,好像進入霍夫曼的《故事》中去了似的,裏面煙霧朦朧,燈光呈玫瑰色,把煙霧照成乳白。酒吧櫃枱前擠滿了買醉的客人,櫃枱對面的小表演台上,矗立着一個胖大無比的黑女人,伸出兩筒巨臂,嘴巴張成一個大黑洞,兩排白牙閃亮,噴着一流宏大的沉鬱,而又充滿原始野性的歌聲,玫瑰色的燈光照在她油滑的皮膚上,又濕又亮。人們都倚在櫃枱邊欣賞歌者的表演。有幾個青年男女嬉笑的朝她講評着,可是他們的話音卻被那流焦躁的歌音沖沒了,只見他們的嘴巴急切的翕動。當黑人歌女表演完畢,喝彩聲又從平地里爆炸開來,然後大家開始蠢動,裏面的人擠到外面,外面的反擁進去。
“白蘭地。”
“喂,兩瓶萊茵果!”
“馬地尼,我說馬——地——尼——”。
“先生,要什麼喝的,”有個穿花背心的酒保問吳漢魂。
吳漢魂要了一杯威上忌蘇打。吳漢魂不會喝酒,這是他惟一熟悉的雞尾酒名,吳漢魂拿着酒杯跟着人擠到酒吧里端,酒吧里充滿了嗆鼻的雪茄,地上潑翻的酒酸,女人身上的濃香,空氣十分悶濁,座地唱機一遍又一遍的播着幾個野性勃勃的爵士歌曲:“從今夜扭到天明。”“把這個世界一腳踢走。”“寶貝,你殺了我吧!”吳漢魂啜了兩口威士忌,強烈的酒精燒得人喉頭髮火,他覺得兩穴又開始跳動起來。
“酒吧里的人分成兩個極端。有些交頭接耳,不停的講,不停的笑,誰也不聽誰,搶着發言。男的散開領帶,滿面汗水,女的踢掉高跟鞋,笑得前俯後仰。一個六尺多高的大漢,摟着一個還沒有及他胸口的小女人,兩隻熊掌似的巨手在她臀部上漫不經意的按摩着,女人左右扭動,鬼啾一般吃吃的浪笑。但是另外一些人卻呆若木雞,坐在櫃枱的旋轉椅上,一聲不響,一杯又一杯的喝着悶酒,坐在吳漢魂不遠處,有個老人,不到片刻工夫,已經喝掉六七杯馬地尼。老人戴着一頂舊氈帽,稻草似的白髮,從帽檐底伸張出來,他緊裹着一件磨得油亮的皮茄克,仰起脖子,一杯緊接一杯,把酒液灌進乾癟的嘴裏,他的眼睛發直,一眨也不眨,好像四周那些人打情罵俏,他完全充耳不聞似的。
夜愈深,人愈擠,大家的脖子熱得紫漲,眼睛醉得乜斜,可是准也捨不得離開,都搶着買醉,恨不得一夜間,把生命全消磨在翡翠色的酒杯中去似的。
“幹嗎一個人發獃呀?”一個女人側着身子擠過吳漢魂身邊時,突然湊到他耳根下對他說道。
吳漢魂怔怔的看着她沒有做聲。
“找不到伴兒,我猜。”女人向他擠了一個媚眼,很在行的說道。“來,讓我來陪你聊聊。”然後不由分說的挽着吳漢魂的手臂排開人堆,擠到酒吧後面的座位上。沙發座全塞滿一對對喁喁私語的男女,只有一個四人座卻由一個醉漢佔住,醉漢的頭側伏在桌面,嘴巴張得老大,女人過去把桌上的空酒杯掃到他面前,然後同吳漢魂在對面坐了下來。
“我叫蘿娜,他們愛喊我蔓蘿,隨你便。”蘿娜笑着說。
“你呢?”
“吳漢魂。”
“吳——”蘿娜掩着嘴大笑起來,“彆扭!我叫你Tokvo算了吧。”
“我是中國人。”吳漢魂說。
“啊,無所謂。你們東方人看來都差不多,難得分。”蘿娜笑道,吳漢魂看見她露出一排白牙,門牙上沾着口紅。蘿娜臉上敷着濃厚的化妝品,眼圈蔭藍,蓬鬆的頭髮,紅得像團熊熊的火焰,蘿娜的身軀很豐滿,厚實的胸脯緊箍在孔雀藍的緊身裙里。
“寂寞了,來這裏找刺激是吧?”蘿娜歪着頭,裝着善解人意的說道。
“我第一次到這裏來。”吳漢魂說道,他不停的啜着杯中剩下來的威士忌。
“得啦,得啦,你們東方人總愛裝老實。”蘿娜搖着頭嚷道。
“這是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吳漢魂說。
“放心,我很開通的。”蘿娜拍拍吳漢魂的肩膀說道。“莫太認真了。我猜你是個學生吧?”
吳漢魂沒有答腔,他把杯里的剩酒一口喝盡,酒精在他喉頭像把雞爪子,抓得火辣辣的。
“怎樣?我猜中了?”蘿娜突然湊近吳漢魂脖子,皺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來說:“我聞都聞得出你身上充滿了書本的酸味。”
“我已經不是學生了,我今天剛畢業。”吳漢魂怔怔的瞪着蘿娜,喃喃說道,好像在跟自己講話似的。
“那麼恭喜你呀!”蘿娜舉杯,一仰而盡,興緻勃勃的叫道,“快去替我買杯杜松子,你也要杯酒來,我們且樂一樂。”
吳漢魂擠進人堆,到櫃枱買了兩杯酒,再擠到蘿娜身邊。蘿娜時而偎近他親昵的叫一聲“我的中國人”,時而舉杯嚷道:“為東方人乾杯。”
唱機里播着一首震耳欲聾的扭扭《莎莉》,酒台邊一大群男女都聳肩踏足,左右晃動起來。整個酒吧人影憧憧,突然有一對男女從櫃枱後轉了出來,大家一聲歡呼,讓開一條路,圍成了一個圈子。男的細長得像竿竹篙,穿着大紅襯衫,頭髮染成淡金。滿面皺紋的臉上卻描着深栗色的眉毛,女的全身着黑,男裝打扮,胸前飄着一根白絲領帶,像個矮縮了的小老頭,觀眾喝彩擊掌,男的愈扭愈起勁,柔軟得像根眼鏡蛇。女的舞到興濃時,突然粗嘎着嗓門,大喊一聲:“胡——啦——”喝彩聲於是轟雷一般從觀眾圈中爆了出來。
蘿娜笑得伏在吳漢魂肩上,指着那個男的說:“他就是有名的‘紅木蘭小姐’,他的舞伴就是‘紅木蘭先生’。”
“我的酒呢?”對座的醉漢被鬧醒了,驀然抬起頭來,囈語不清的問道,再后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白泡。他的手把吳漢魂的酒杯掃翻了,酒液全潑在吳漢魂的西裝外套上,吳漢魂掏出手帕,默默的把襟上的酒汁揩掉。蘿娜湊近吳漢魂端詳了一會兒說道:
“怎麼嗎?你的臉色不大好呢。”
“我的頭不舒服,這裏空氣太悶。”吳漢魂說,他好像聽得到自己的兩穴在跳動,眼前的人群變得面目模糊,溶蝕在玫瑰紅的煙霧裏。
蘿娜挽着吳漢魂的手臂低聲說道:“走吧,到我那兒,我給你醫醫就好了。”
吳漢魂跟着蘿娜走到她的公寓裏。蘿娜走進房間,雙腳一踢,把高跟鞋摔到沙發上,噓一口氣嚷道:“熱死我了!”蘿娜打着赤足走到冰箱拿出兩隻炸雞腿來,一隻遞向吳漢魂。
“我不要這個。”吳漢魂搖搖頭說。
蘿娜聳聳肩,倒了杯冰水給吳漢魂。
“我可餓得淌口水了。”蘿娜坐到沙發上,蹺起腿,貪饕的啃起雞腿來。吳漢魂獃獃的看着她咂嘴舔唇的吮着手指上的醬汁。
“別急,我來替你醫治。”蘿娜突然抬頭齜着牙齒對吳漢魂笑道:“你曉得,空着肚子,我總提不上勁來的。”
蘿娜啃完雞腿后,把雞骨頭塞到煙灰缸里,然後走到吳漢魂面前,“嘶”的一下,把那件繃緊的孔雀藍裙子扯了下來。在較亮的燈光下,吳漢魂發覺蘿娜露在白褻衣外的肩胛上,皮膚皺得像塊浮在牛奶面上的乳翳,蘿娜轉過身來,用手往頭上一抹,將那毯火紅的頭髮,整個揪了下來。裏面壓在頭上的。卻是一片稀疏亞麻色的真發,剎那間,蘿娜突然變得像個四十歲的老女人,兩腮殷紅,眼圈暈藍,露在紅唇外的牙齒卻特別白亮,吳漢魂陡然覺得胃中翻起一陣酒意,頭筋扯得整個腦袋開裂似的。
“還不脫衣服,害臊?”蘿娜走到門邊把燈熄掉吃吃的笑着說道:“老實告訴你,我還沒和中國人來過呢?他們說東方人溫柔得緊。”
吳漢魂走到街上,已是凌晨時分。芝加哥像個酩酊大醉的無賴漢,倚在酒吧門口,點着頭直打盹兒。不肯沉睡過去,可是卻醉得張不開眼睛來。街上行人已經絕跡,只有幾輛汽車,載着狂歡甫盡的夜遊客在空寂的街上飛馳而過。吳漢魂從一條走到另一條,街道如同棋盤,縱橫相連。吳漢魂好像陷入了述宮,愈轉愈深。他的頭重得快抬不起來了,眼睛酸澀得潑醋一般,可是他的雙腿失卻了控制,拖着他疲憊的身體。拚命往前奔走。有些街道,通體幽暗,公寓門口排着一個個大垃圾桶,桶口全脹爆了,吐出一大堆牛奶盒、啤酒罐,及雞蛋殼來。有些卻燈光如畫,靜蕩蕩的店面櫥窗,豎立着一些無頭無手的模特兒。吳漢魂愈走愈急,當他轉入密歇根大道時,吳漢魂猛吃一驚,煞住了腳。天空黝黑無比,可是大道上空卻浮滿了燈光,吳漢魂站在街心中往兩頭望去,碧熒的燈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處飄散。幽黑的高樓,重重疊疊,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脫的巨靈。一股陰森的冷氣,從他髮根沁了進去,吳漢魂打了一個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過高大的建築物,穿過鐵欄,穿過林木,越過一片沙地,等他抬頭喘過一口氣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站到密歇根湖的防波堤上來了。
一溜堤岸,往湖心彎了出去,堤端的燈塔,在夜霧裏閃着淡藍色的光輝。吳漢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無邊無涯的夜空。湖浪洶湧,紮實而沉重的轟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濃又厚,夜空伸下千千萬萬隻粘軟的觸手,從四周抱卷過來,吳漢魂一步步向黑暗的粘網投身進去。空氣又溫又濕,蒙到臉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氣及蘿娜留下的幽香,變成一股使人慾嘔的惡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劇烈的跳動起來,跟着湖浪,一陣緊似一陣的敲擊着,他突然感到一陣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慮。他似乎聽到黑夜的巨網,在大邊發出了破曉的裂帛聲,湖濱公園樹林裏成千成萬的樫鳥,驟然間,不約而同爆出不耐煩的鼓噪。可是黑夜卻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兩隻枯瘦的手臂,貪婪的緊抱住大地的胸膛,不肯釋放。
吳漢魂走到了燈塔下面,塔頂吐出一團團的藍光,投射到無底無垠的密歇根湖中。吳漢魂覺得窩在他心中那股焦慮,像千萬隻蛾子在啃齕着他的肺腑,他臉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他頸脖上,夜,太長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長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這黎明前的片刻,時間突然僵凝,黑暗變成了永恆。
可是白晝終究會降臨,於是他將失去一切黑暗的掩蓋,再度赤裸的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見日光,不要再見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靈似的大廈,紅木蘭蛇一般的舞者,蘿娜背上的皺紋,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親的屍體,嘴角顫動得厲害,他似乎聽到她在呼喚:你一定要回來,你一定要回來。吳漢魂將頭埋在臂彎里,兩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個隱秘的所在,閉上眼睛,忘記過去、現在、將來,沉沉的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難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腳,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沒有廿層樓的大廈,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層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濕的霉氣,他不能再回去與他那四個書架上那些腐屍幽靈為伍。六年來的求知狂熱,像漏壺中的水,涓涓汩汩,到畢業這一天,流盡最後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亞》,他的胃就好像被擠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從前把莎氏四大悲劇從頭到尾背誦入心,可是記在他腦中的只有麥克佩斯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編成的故事,
充滿了聲音與憤怒,
裏面卻是虛無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個埃及的古墓,把幾百萬活人與死人都關閉在內,一同銷蝕,一同腐爛。
“吳漢魂,中國人,卅二歲,文學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學畢業——”那幾行自傳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吳漢魂的腦際,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接了下去:
“一九六○年六月二日凌晨死於芝加哥,密歇根湖。”
一九六四年一月《現代文學》第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