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蘇軾:《密州出獵》
一
電話兵通過輕型被複線,報話兵通過微微搖曳的鞭狀天線,同時收到陣地信息,又同聲復誦出:“發射完畢!”
寂靜最令人不安。此刻,一枚數十斤重的彈丸正在天空飛行。炮口距目標九千五百米,彈丸需飛行四十餘秒,對於觀察所指揮人員來說,這是個折磨,長得不堪忍受。誰知道將得到什麼,遠彈?近彈?命中彈?還是最討厭的“不見彈”?肉眼根本看不見藍玻璃似的天空中有一顆壓滿TNT炸藥的合金殺傷大爆破彈。它一出炮口,人們就無可奈何它了,任何力量都不能使它停止飛行或是改變彈道。它按照火炮身管賦予它的方向的角度衝上天,然後不管人們願意不願意,都要落下來觸地爆炸,迸出六七百塊齒狀彈片,瘋狂地咬向敢於阻礙它的一切。因此,在實彈射擊時,彈道所通過的地域常常沒有居民地、公路和建築物,目標區也設在一片大山裡。處於彈道下方並抵近目標區的,只有炮兵觀察指揮所,他們要觀測這隻沒有翅膀的鐵鳥。
可是為什麼看不到爆光?這個散佈死亡的東西飛到哪兒去了?
副團長顏子鵠放下望遠鏡——它雖然能使人望得更遠,代價卻是把人的視野限制在很小的範圍內。果然,他放下望遠鏡視野開闊了,看到右前方褐色山坡後面竄出一股煙柱,接着傳來沉悶的爆炸聲,它大大偏出目標區域,根據響聲判斷,炮彈炸在鬆軟的土地上。
觀察所發出的一片混亂的驚叫,被顏子鵠的高聲命令截斷:“查圖,找出落彈區!”又朝三連連長羅懷牧下令,“停止射擊!炮手脫離炮位,叫副連長逐炮檢查。”
營長遞過一比五萬的軍用地圖,食指尖指着一處:“這裏。”地圖顯示,褐色山坡後面是大片家田。萬一有人,可就糟了。
顏子鵠朝旁喊道:“小車!”又催問羅懷牧,“查出來沒有?”
羅懷牧臉色灰白,擔任射擊的是在連,射擊指揮員就是他。他吃力地說:“射擊指揮無差錯,問題出在陣地。副連長報告,三炮方向錯了一百密位。”
如此大錯!陣地上只有四門炮,卻有五位連排幹部。顏子鵠氣道:“我命令你們坐下來,坐它三天!”他喊上營長坐進小車,趕去查看事故後果。
小車從凹凸的山坡蹦跳着衝下來,拐上公路,高速馳向落彈區。顏子鵠去掉軍帽,雙手抓牢車把手,上身傾出車門,在急風中極力睜眼注視迅速滑后的田野。他忽然叫道:“在這兒,停車!”
顏子鵠和營長跑下公路,從長滿草藤的田埂旁邊,扶起一位年約五十的農村婦女。她已經昏過去了,左肩和小腿處有血跡。藍頭布落在地上,旁邊翻倒一個茶水桶,彈坑距她四十米,不知是否受了致命傷。顏子鵠和營長匆匆給她裹紮好傷處,把她抬進小車。遠處,一個小男孩正朝村莊狂跑亂喊,十幾位群眾朝這裏奔來。陽光下,一張張惶恐的、憤怒的、驚訝的臉越來越清晰,有人匆忙中還提着鋤頭和扁擔;有人已經看清發生的事情,跑得更快,急聲大呼……顏子鵠他們就要落入十分難堪的境地了。
營長道:“陣地有軍醫,我們快把老人家送去吧。”
“好!”顏子鵠回答着,又望着擁來的群眾,對營長說:“你害怕嗎?”
“不,我理解他們。但這時候什麼都說不清楚。”
“那你就留下!無論人家動口動手,你都不準躲避,不準發作,不準辯解。否則,就處分你。告訴他們事故的真實原因,找到老人的家屬和大隊領導,很快我就派畫來接你們去看大娘。你這兒比較困難,不是低聲下氣就能取得群眾原諒的,越那樣人家越氣。我們錯了就是錯了,要認賬。但在大錯之下也要體現革命軍人的品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
顏子鵠把老人抱上車,關好車門,雙臂把老人家攏在懷裏。小車平穩地馳走了。他從後窗望去,群眾圍在大彈坑邊上看了看,然後,慢慢地從三面圍住營長。營長垂手站着……
小車停在三連炮陣地的通路出口,響了兩聲喇叭。顏子鵠鑽出車,對快步奔來敬禮的副連長吳曉義道:“拿擔架,把老大娘抬下來,快把軍醫找來!”
“誰呀?”副連長吃驚地看着顏子鵠胸前的血跡。
“你母親!”顏子鵠繃緊臉,無法控制自己了。“大家不是天天喊,我們是人民子弟兵、子弟兵嗎!”
軍醫趕來半跪在地上為老大娘檢查傷情,然後重新包紮。顏子鵠在他耳旁問:“怎樣哇?”聲音微顫。
“還好。沒有傷到動脈和骨頭。不過要快送醫院。向團里要救護車吧?”
“不等了。”顏子鵠對吳曉義道,“調一輛炮車,把火炮卸下來,把老人家抬上去。出事的是哪個班?”
“三班。”
“讓三班撤出陣地,在車上輪流抬着老人家,立刻送醫院。”
吳曉義在前,軍醫在後,抬着擔架往陣地後面繞。顏子鵠喝道:“幹嘛躲躲閃閃,想藏住自己的失敗?不準繞,就從炮陣地上過去。”
所有炮手都筆直地站在炮旁,獃獃注視着擔架通過。一看到顏子鵠的臉,好些戰士心怯地轉開目光。老人家醒了,呻吟着偏轉頭,恍惚地朝火炮和戰士們望着。
“嗚……”一位戰士扶着火炮瞄準具大哭,接着,跳過火炮大架,鑽到相思樹林裏去了,兩個戰士急忙跟去顏子鵠估計他可能就是錯了一百密位的瞄準手,低聲問:“入伍幾年?”
吳曉義答:“一年,工作不錯,是黨員。”
“現在入黨真快,軍事素質呢?你們要分工一名幹部看護他,不能惡化他的情緒,也不能讓他發行當一般炮手,他自己要求也不許。他還是瞄準手,下回實彈射擊還是要上。”
顏子鵠是強忍着一團怒氣走進陣地的,然而,沿陣地走了一遭后,惱怒便化為一種複雜的感情。他看到,炮車通路兩側的樹林,竟無碰斷一根樹枝;田邊必定要碾碎的幾棵白菜,早已被戰士們包着土挖出來,移到通路遠處,準備撤出陣地后再栽回去。在重炮和大型牽引車的縫隙里做到這一點,需要多麼嚴明的軍紀和良苦的用心啊!用彈藥箱板子釘成的語錄牌,插在掩體最高處,寫着大家最熟悉的毛主席語錄和戰鬥口號。和一年前不同的是,沒有林彪的語錄了。不過,這能說明他的一切都埋進溫都爾汗沙海了嗎?群眾紀律執行得最好,沒損壞群眾一針一線。陣地的政治氣氛搞得很濃,簡直象打一場靈魂仗。不過,他們疏忽了一點,陣地要隱蔽,要偽裝,要和現場保持一致。本屬於心靈的語言,不必在嘴上重複了千萬遍還嫌不夠,又製成語錄牌豎在最明顯的地方,使敵機在兩千米高空都能看到。花架子!
顏子鵠走到陣地指揮所,用電話向政委報告了這裏的情況。政委說:“我馬上到落彈區去做善後工作,你放心吧。問題出在三連,你看還打不打?”
“打,射擊還沒完嘛。”
“我也同意打,但是要你親自掌握。另外,師里剛才問到明天一連的實彈射擊。一連更難辦啊。你看他們還打不打?”
政委是憂慮一連連長袁翰。袁翰返鄉已經超假,團里兩次電報催歸,還不見音信。這件事激怒了顏子鵠。連隊臨近實彈射擊,連長居然無故不在位。顏子鵠和政委的最初決心是:就當袁翰“死了”,一連還是要打仗的,讓指揮排長代理連長指揮射擊。可是,三連出了事故,政委猶豫了:指揮排長畢竟沒有指揮過全連呀。
“袁翰的超假,”顏子鵠通過電話說,“屬於執意違背命令,性質比三連的偏彈更為嚴重,簡直不象個軍人,非處分不可。但連隊的實彈射擊,我的意見還是打。垮了連長,不能垮掉連隊。打好打壞是一回事,不上炮場,這個連隊的人心就散了。我堅持打!”
“知道了。”政委放下話機。
二
一連指揮排長坐在車內連長的位置上,這對他簡直是過分的幸福,他將佔領觀察所,指揮全連火炮實彈射擊。陣地指揮員副連長,雖是他的上級,也將逐字逐句的復誦和執行他的口令。每個炮手把他的意志填進炮膛,他將看到彈群按自己的意願爆炸,彷彿是自己手臂延長了,伸過去捏碎了堅固的目標。熱愛軍事的人誰不珍重掌中的權力,這權力可以實現自己所追求、所熱愛的意願,和渺小的個人權力欲完全是兩碼事!儘管他嘴上也吶吶地道:“副團長,我怕不行啊。”這是因為他覺得不謙虛一下就太不象話了,其實,他心裏早把三連看矮了半截:哼!打個偏彈,練兵練到腦後去了?他儲藏下的本事,使他忍住笑意接下重任,那一刻,他深深感激連長袁翰平時對他的培養。
他剛當排長時,袁翰就逼他學習連長的全盤指揮業務,說:“一年以內,你必須成為全營指揮排長中最強的一個!別怕人家說你有當官的野心,那是蠢豬式的嫉妒。不但理解本職而且理解上級的職能,才能更靈活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滿足於僅僅完成本職工作的指揮員永無出息。”好幾次野外協同訓練,實際指揮一連的是他這個指揮排長,袁翰只在邊上傳達口令,營指揮所都沒察覺。有一回,袁翰竟然在“暫停”時睡著了,醒來后苦笑着說:“我也會偷懶啦。說實話,這一套,操操年我當班長時就會了一半。如今當個連長,比那也是時候當排長還容易,老是這一套程序,好象敵人聽我們調動似的。我要是當敵人的話,別人不敢說,咱們營長就會輸給我。”
象那裏的不少幹部一樣,軍事上幼稚,閱人覽世卻過早成熟,小小年紀的指揮排長,因為袁翰急迫地要把他推上連長位置,竟狐疑起袁翰的用心:“連長,上級要提拔你了吧?”
“天真。他們情願提你,也不會提我。我是大比武出來的,和羅瑞卿握過手,沾上啦。”
“這是暫時的,”指揮排長很堅決地說,“什麼‘單純軍事觀點’,什麼‘驕傲自大’,一打起仗來,人們會改變看法了。”
指揮排長的堅定信念,使得袁翰對他特別親近,甚至有些欽佩他。但袁翰的苦惱消散一陣后,重新聚結起來會更重。“算啦,談起來心煩。你只要做到在任何時候都能指揮全連,就幫了我大忙了。”
“怎麼是幫了你大忙呢?”
“等你頂上我的時候,連隊不需要我了,我也可以脫軍裝了。唉,什麼時候才有仗打!”
這是一段往事。現在,指揮排長膝頭鋪開軍用地圖,手指間夾着一去管狀照明燈,不時探頭辨認路旁墨堆似的山影,率車按照圖上的開時路線奔向觀察所。
指揮車跑着跑着忽然減速,駕駛員上身前傾:“看,象是連長。”
果然是袁翰提着旅行袋,出現在公路拐角處,眼睛抗不住強烈車燈,偏開臉躲避着,腳步歪歪斜斜,差點走到路溝里去,好象剛剛從災難中脫逃出來似的。
“閉燈,停車。”指揮排長很驚訝,連長怎狼狽到這個程度!他跳下車奔過去。
袁翰幾乎連上車的勁也沒了,倒身坐在踏板上,背靠着車門,仰頭閉目,享受着全身盤骨驟然鬆弛后帶來的暢快。指揮排長“劈里啪啦”地拍去他身上的塵土,連連問話,但沒有得到回答。車上的戰士紛紛圍在連長身邊。
指揮排長朝報話班長道:“快報告,連長歸隊了。”報話班長拿起話筒喊開了密語。指揮排長把地圖攤在袁翰面前,手指在圖上快速移動:“這兒,是我連陣地,這兒是觀察所,我們現在正行進到四十公里路標處。基準射向30-00,目標區在天馬山北面,凌晨五時完成一切射擊準備。副連長率戰炮分隊從這條路佔領陣地了。指揮排齊裝滿員,‘無線’正與上級和陣地保持聯絡,‘有線’還沒開設。”說到這裏,他把指揮包交在袁翰懷裏,“連長,你指揮吧!”
兩道雪白的燈柱上下抖動着,一輛小車馳近戛然剎住。燈光滅了,但發動機沒停轉。顏子鵠在黑暗中質問:“為什麼停下來?”
指揮排長道:“連長回來了。”
“那也不能停止前進。看你們,都在公路上窩成一團了。”
戰士們迅速登車,袁翰端正軍帽,上前敬禮。顏子鵠壓低嗓音:“你超假整整二十天,什麼原因?”
“老婆生孩子。”
“就這個?”
“就這個。”
“這個我知道,你在請假報告上寫了。我問你為什麼超假?”
顏子鵠等待幾秒,沒聽到滔滔不絕的申辯、對意外事件的渲染,或是絮絮叨叨的檢討。而這些,正是從超假幹部口中常常聽到的。他很想按亮手電筒照照袁翰的臉,這個違犯軍紀的人究竟知不知愧!
“你等待處理。實彈射擊仍然由指揮排長指揮,任務不變。”顏子鵠回到車上,重重地關上車門:“開車!”
袁翰問指揮排長:“他是誰?我沒看清。”
“剛從軍里調來的顏子鵠副團長,恐怕會當團長呢!”
袁翰從顏子鵠的語氣和上下車的動作里,預料到事情不妙了。犯了錯誤,偏偏碰上個剛上任的新官。
指控排長抱住袁翰雙肩,動情地急切地說道:“連長,到底為什麼超假?說啊,連我都不告訴?”
“確實是老婆生孩子。”
“都好好的嗎?”
“好好的。”
“那你為什麼超假?”
“唉,你沒結婚,不懂什麼叫老婆。車上有乾糧吧?我餓了一天了,身上只剩三分錢,買個麵包都不夠……”袁翰難堪地說不下去了。
“你的錢呢?”
“都甩給她了。”
車上戰士趕忙遞下饅頭和鹹魚。指揮排長看見扔在車踏板上的癟癟的旅行袋,鼻眼酸澀。連長家庭生活困難,可是每回探家歸來,也和別人一樣帶許多土特產讓大家嘗鮮,這是連隊的不成文法,空手回來,真不好意思見人。連長這回只帶來滿身塵土和一副飢腸,看來他是被榨乾了。
“再給塊雨布吧,我實在走不動了,就在路旁山坡上歇一會兒,你們返回時喊上我。快走!副團長準保掐着秒錶在前頭等着。”袁翰連連揮手。車快開時,他突然跳上車踏板,對指揮排長說,“記住,別搶時間,保證精度。實彈射擊比我倆平日練的那些射擊法簡單,不同的只是帶個響兒。你只要不慌,一定能打好!”說完,他跳下車。
指揮排長雙手扣緊指揮包,心安理得了,因為連長也願意讓他指揮。等待自己的將是一場痛快的鋼鐵格殺,等待袁翰的是什麼?副團長的命令太冷酷了,連長既已歸隊,就該讓他指揮全連嘛。指揮排長想到這裏,激情已經冷卻,而激情對於取勝是不可少的。他的信心碎裂成胡思亂想,對飛快的車速也有些恐懼:“慢點,別慌。”其實他內心卻很慌,總在想,自己指揮的這次射擊可能比三連還要糟糕。
下車就找不到登山的小道了,地圖上明明有嘛。指揮排長和戰士們沿山腳急急搜索,驀然,看到顏子鵠默立在前邊,他身邊就是小道,可他偏偏一聲不吭,準是在氣惱指揮排長到的太晚。他看了看不出腕上的夜光錶,大概沒超出規定時間,所以仍然保持沉默。
指揮排長慶幸着:找到了路,還沒開燈。否則,燈光一亮,准遭來斥責。打得再好也要扣掉十分。
直到下午實彈射擊才結束。歸途中,指揮排長在四十公里路標處尋找袁翰。他頻頻按響車喇叭,但不見袁翰出現。他跳下車跑過草坡攀上山頂,才見袁翰坐奮鬥目標雨布靠着一株歪頭小松樹酣睡。從這裏可以遠遠望見射擊目標區域。指揮排長意識到:不必向連長報告射擊結果了,他什麼都看到了,他剛剛睡着。
袁翰睜開滯重的眼皮,啞聲問:“全部命中,是不是?”
“除了首發試射,那是個靠近彈。其它嘛,時間、集火、齊射,都還可以。”指揮排長的語氣彷彿說一件平淡小事。但他畢竟年輕,不善於把巨大歡樂禁錮在心裏,笑意最初就流露在眼角,然後一點點擴大,終於變成“咯咯”的歡笑,把滑到身前的指揮包猛力甩到身後。“我做夢也想不到,咱們連打得那麼好。不只是‘命中’,完全是粉碎,對,粉碎!炮彈象被目標吸引過去,把目標都炸沒了。真的,一點沒剩下。真他媽痛快!”
“別驕傲啊,沾上這個毛病就終生難改。”袁翰站起來疊好雨布,淡淡地問:“那位顏副團長有什麼表示?”
“笑,笑!還給我追加四發炮彈,讓我多打了一個轉移射。”這是真值得驕傲的,全團指揮排長中,沒有誰得到過這種幸運。
袁翰有些驚異:“喲,這位副團長還真知道什麼是對炮兵的最好獎賞。”
“哎呀,連長,”指揮排長叫道,“人家是火炮專家!秒錶一掐,就知道了全連的協同情況。他看出你是有真本事的連長,要不就帶不出這樣的炮兵連。他問了我好多你的情況,還說:‘一個連隊失去連長仍然能打勝仗,正說明這個連長不平常。’他是在電話里對政委說的,我聽到后高興死了。”
袁翰快步走到前面,不能讓指揮排長看出自己的激動。啊,有這句話就夠了,完全夠了。由他批吧、罵吧、處分吧,因為他有一雙明辨賢愚的眼……袁翰真想立刻見到顏子鵠。
指揮排長在後面追趕着說道:“連長、連長,你去見見顏副團長嘛,就在那邊。他見到你準保高興,你再把超假的事和他談一談,詳細地談一談,他總有個家吧,還不理解你!”
“叫了我嗎?”袁翰止步。
“幹嘛非要叫,你不會主動點。”
“不去!”
指揮車開到陣地,與炮車會合返回營區。
營區北頭的一片營房就是三連,戰士們正在炮場上擦炮——即使只打過一發炮彈,炮膛也需要擦洗數次。暗紅色的洗刷桿在炮口出出進進,深黃的炮衣平鋪在沙地上暴晒。一連的車炮接近時,他們都朝這邊看,對各車廂的歌聲和歡笑,對一連的戰士打去的手勢和招呼,他們竟無一回答。
袁翰從車門伸出並沒有朝車廂喚道:“指揮排長,三連怎麼了?”
指揮排長從車廂彎下身,勝利的歡樂還淺留在嘴角:“噢,他們打了個偏彈,整整偏出去一百密位,傷了一位老大娘。”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袁翰發怒了。
“我忘了。”指揮排長聲音很輕,只能從口形上猜出他是想這麼說的。
“你只想自己的事,”袁翰冰冷地說道,“通知各車,停止唱歌。”
“車距一百米,怎麼通知呵?”
“發防空信號。”
指揮排長朝後面揮舞紅綠旗,第二部車立刻平靜了,同時把信號傳到第三部車……整個車隊無人高聲說話,探出來的腦袋也全縮了回去。喇叭也不響了,各車減速,拉大距離,緩緩通過三連,彷彿是一路哀兵。
袁翰注視前方,白色的營區通路,無盡頭地滑進車底。路兩旁的小樟樹是他帶兵栽的,分別兩月,好象粗了些,小樹葉象人眼一樣閃爍着脈脈神情……袁翰恍如進入一個陌生世界。“偏彈,傷人。”這幾年來連隊的軍事水準,怎麼下跌得這麼厲害。他曾經在三連當過班長,是三連把他培育成射擊指揮員的。他心兒忽有所動,直到這時候,他才隱約地後悔自己不該超假。
三
窗內比外面晦暗許多,主要是因為幾個煙鬼抽得太狠了。煙霧是初灰白色,還能飄出窗,後來越積越多,竟聚成凝重的藍色,飄不動了似的悄悄扯起柔軟而厚實的帷幕,遮住人們的臉,從而,使彼此不能從對方臉上看到心語。人們和自陷在自己的深沉情感里。
在這種地方,你不想吸煙也不行,煙能把你硬熏出癮來。劣質煙草在猛吸中竟跳出一團團火苗,光塊與暗影在臉上知己切知己拼,把人臉歪曲得不象個樣子。不安的,憂慮的,沒有一張臉是平日所熟悉的了,它們給人的印象比平日強烈數倍。面前的會議桌——除去球網的乒乓球枱上,放着一蓋有兩顆大印的公文紙,是上級對袁翰的處分決定。營長剛剛宣讀完畢,大家等待着袁翰表態。
袁翰沉默許久,簡短地說:“我知錯。我想好好考慮一下,再向支部彙報思想。”
營長說:“還有兩件事。剛才顏副團長打電話來問,你們誰向全連戰士公佈處分決定?”
“我。”袁翰拿過決定,他明白顏子鵠問話的意思,必須向全連做檢討。
“下午三點,全團在團部大操場集合,宣讀上級關於三連實彈射擊出現偏彈的事故的通報。”營長望着袁翰,“時間快到了。”
“集合吧!”袁翰隨即起身。指揮排長快步出門。袁翰先回宿舍喝了口水,讓激動的心情涼下來,然後整好軍容,走上炮場。
全連已成四列橫隊集合完畢,看戰士們筆挺的身體和緊張的眼神吧,指揮排長一定先說過什麼。
“立正!”
如果精密測量,可以發現袁翰是發令后第一個完成立正動作的。他酷愛此令。此令振人心魄。看,全連霎時凝聚成一群雕像。手足、腹部、脊椎、目光、表情甚至內心慾念,全部固定進條令規範。生命被此令鎖住。力量壓縮到臨炸前的瞬間。每處衣襟馴服地貼在僵硬的軀體上。蚊蠅可以恣意躥上他們的臉龐……這口令控制的一個整體,可以隨你出征任何一個經緯點。
“稍息!”袁翰舉起那張公文紙說:“上級決定。”全體立正。“炮兵團榴炮營一連連長袁翰,在今年九月至十月探親期間,擅自超假二十天。為嚴肅軍紀,教育本人,決定給予袁翰以行政記大過處分!聽清楚沒有?”
“清楚!”聲音稀落。
“清楚沒有?”袁翰高聲問。
全連振奮地回答:“清楚!”
“今晚,我在全連大會上做檢討,現在到團部大操場開會。向右轉,齊步走!”
一連進入大操場時,全團都朝他們望去。那毫無雜音、頓打地面的整齊步伐,袁翰響亮的口令和全連海潮洶湧般的復令,戰士們帽檐陰影下一雙雙正視前方的眼睛,彷彿是來比武的。他們的威風與豪氣竟使人們連呼吸也輕細下來。
很激動,這麼好的隊列,他當了五年連長也很少見到,他感激戰士們,又覺得對不起他們。
“好啊……傲啊!”顏子鵠站在與全團排面成等腰三角形的指揮位置上,目光掠去,一眼就認出那一片是一連。他們普遍比其它連隊的戰士黑些瘦此,一聲賂右看齊,腹部回收,胸脯一概挺起來,胸兜里沒有凸出香煙盒、打火機之類的雜物,也沒有歪腰扭腚、抽動腮幫子的。這高質量的隊列,就象一串環環相扣的鐵鏈,膽小鬼夾雜其中也會勇敢起來。有的連隊也筆直站立,也昂首不動,實際上差得遠呢。嚴肅的面容下面,也許鼓個吃得太飽的肚子;寬大褲管里,可能有悄悄放鬆了的膝部關節。老兵熟諳此道,不用勁也站得挺象樣。新兵只知憋足一股憨勁,臉兒讓血沖得通紅,身子明顯傾歪,還以為自己站得最直。入伍第一課目就是隊列,可是服役三年也未必能來個標準的立正,你也是一身軍裝,但絕不是完全合格的兵。沒有對操場、對機械般動作的痴愛,沒有指揮員的威力,就得不到一行真正的隊列。
顏子鵠目光又回到一連,這個整體中最觸目的部分。唉,這支連隊虎威與熊力兼有,可惜也象公雞那麼驕傲。一些戰士,甚至為獲得驕傲的評語而驕傲。“你們想驕傲還驕傲不起來吶!”元帥和將軍離他們太遠,眼前最有本事的就是“咱連長”。袁翰好象生來就不信任太謙虛的人,手下幾個班長都有點“傲骨”,外出執行任務,使得外單位領導喜憂參半,要使出通身本事才能領導他們。
顏子鵠的聲音傳至最後一排戰士耳里,仍然不力有威:“剛才各連入場,哪能個連最好?”
“一連。”
“我最不滿意的,是大部分帶隊幹部的口令。”顏子鵠逐個望着隊列前排的各連幹部,“軟聲軟調,破鑼破鼓,男不男女不女,比我這半條喉嚨差遠啦(他的脖子挨過彈片)。一個炮兵指揮員,必須在炮聲中把口令喊出去,還要保證每個炮手在炮聲中聽到,不僅是聽到口令,還要從口令里聽出你的必勝信心!我要求你們平時的口令要和戰場上一樣響,不然的話,到時候你就喊不出來。現在給你們一個標準。袁翰,站到這裏來。”顏子鵠用腳跺跺立足點。
袁翰跑步出列。
“一套隊列口令。開始!”顏子鵠下了命令。
袁翰採取立正姿勢,根本看不到他鼓氣、用力,便發出了單調不高但極有力度的聲浪,彷彿是小炮:“立正!向右看齊!……”
全團都在執行他的口令。喊畢,他主動入列。顏子鵠回到指揮位置,大聲道:“下次全團集合,各連帶隊幹部的口令,必須達到袁翰水平。回去,你們自己練!”
四
從團部歸來,一連戰士顯得很安靜,幾乎沒人到連部里走動,只從宿舍門窗朝這裏望上一眼。好象都這麼認為:連長遭難了,再象以前那樣隨意說笑,就太沒良心了,連長現在需要靜靜獃著。
袁翰悶坐在屋裏,忽然感到說不出的難受——缺氧似的。他透過窗玻璃看到空曠的炮場、冷清的炮庫和安靜得有些反常的戰士,這不是他熟識的連隊了。孤獨可真難受,他受不了別人用憐惜築起來的牆來包圍他。看看錶,竟吃一驚,他快三小時沒在班排露面了。他振作精神走出連部。
遠處的崗哨有些懶散,象在曬太陽。袁翰瞟他一眼,他立刻振奮地持槍立正,釘住不動。進了排宿舍,戰士們紛紛起立,有一位腦殼重重碰以上床鋪板,疼得他咬牙紅臉,卻直直挺立着不肯揉一揉。班長抱怨地看他一眼,嫌他在這時候出醜,然後注視着連長。周圍的瞳仁里都流溢着熱切的關懷,象在問:有什麼心事?說吧,瞧,我們都在這兒呢。
深沉而笨拙的安慰,更使袁翰心裏難受。他在這世界上除開妻子,最難割捨的便是這些戰士們了,是他們把他從妻子那裏奪了來。說實話,兩道電報催歸令,都不及來自他們的引力能量大。雖然,他可以隨意指揮他們,象隨意動彈自己的手指頭,但他們一雙雙眼裏,不也正向他的心發佈命令嗎?“你屬於連隊。”袁翰很想燃起快活的氣氛,用坦然的笑容啦,又酸又辣的趣話啦,親熱地碰碰肩膀啦,讓他們寬心,別為自己擔憂,袁翰還是以前的袁翰。可惜他不會遮飾自己的感情,還容易被人家的感情感染,他常為此詛咒自己的軍人氣質不足。
你看,通信員肩挎郵件包從營部歸來了。袁翰矜持地轉開臉,而腦後好象長了眼睛,感覺到通信員越走越近,心也隨着那腳步越跳越緊。他焦急等待着,但通信員沒喚他,略停頓一下便走過去了。沒信,他心兒白白恍動一陣,重被憂慮失望攫住。沒信也好嘛,說明她們平安無事。嗯,明天肯定會有……自從他歸隊后,他妻子一封信也沒來過。
一位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五六歲的女人,散亂着頭髮,斜倚在床邊,失神地望着床上兩個睡去的嬰兒,好象一直要望到嬰兒大起來才罷休。這就是他妻子的形象,浮上心便難拂去。他月薪五十三元五角,妻子是半工資半工分的民辦小學教師,家裏有一位老人還有一位在外地上學的妹妹,都依靠這些收入。袁翰象個一月只拿六元錢的新兵那樣謹慎開銷,把大部分薪金寄回家。幹部們討論應該給他困難補助費時,他好羞呵,沒勇氣看他們,也沒有勇氣拒絕那幾十元錢,每年都要被這樣折磨一兩回。妻子四年不孕,今年居然生下一對雙胞胎,都是女兒,都只比袁翰的手掌大一點兒。姊妹倆給父親的第珍上感覺,就是世上竟有這麼小的人!他不敢抱,怕她們從掌中掉下去,又怕捏痛了她們。他用手指頭輕碰她們那細嫩的臉兒,手指簡直沒有觸覺。他的心被一種猛烈的情感碰痛了,說清是喜是憂。他甚至擔心自己的呼吸會傷了她們,屏住氣息,俯身下去,瞧精密軍用地圖似的瞧她們玩偶般小巧的鼻子、嘴兒。他分不出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左邊那個驀然啼哭,在襁褓里很有勁地划動手腳,袁翰嚇了一跳,於是,便暗暗喚她“大姑娘”。嬰兒的哭聲是父親心靈里的壯歌,在啼聲中,他感到翻滾而來能夠淹沒一切的情感狂潮,恨不能朝什麼凶神惡煞撲過去,搗碎了它,看護好兩個可憐的小天使。
妻子心裏一陣滾熱,她從袁翰瘦臉上的愛憐猜到了自己的變化,於是投去感激的一笑。笑容停在嘴角,顯出早衰的皺紋,反給丈夫留下一片苦澀。每當半夜,妻子給孩子餵奶,放下這個抱起那個,臉上湧出病態的紅潮,兩眼痴熱地望着懷中嬰兒,袁翰就很痛苦,恨自己不是女人……假期的最後一周,夫妻倆時常沉默,目光碰一下又躲開。一到黃昏,妻子就輕聲嘆息,終於,她提出來,讓袁翰給部隊發個請示延長假期的電報,即使不批准,等答覆也可多住幾天。主意很乖巧,但袁翰認為那是老兵油子拖泥帶水延假期的手段,不肯辦。妻子抱怨袁翰只顧自己的名聲不管家,小女兒好象有病,吃了就吐,做父親的能撂下就走嗎?她氣道:“你要走,抱一個孩子去,我養不活這麼多,血給她們喝也不夠。”袁翰那幾天累極了,肝火特別旺,頂撞道:“養不了幹嘛一傢伙生兩個?”話剛脫口,他就被妻子暈眩的模樣嚇壞了。最後一天早上,袁翰起身,見妻子睜大兩眼也要起來,他急忙按住她,“別動,我自己來,我什麼都會。”妻子一動不動,只有眼睛隨袁翰身子轉着。袁翰點火、做飯,吃了些東西,提起旅行袋,走到床邊和妻子告別,妻子卻側過身去:“你走吧!”手護着兩個睡嬰。
南去的列車晚點了,煩躁中的時間就顯得特別長,看誰都不順眼,恨不得碰上個無理的人吵上一架。袁翰極力抑制着,規規矩矩坐在門旁靠椅上,看大牆上的車票價格表,計算路途花費,總是神不守舍,一會兒算多了,一會兒算少了。
“快呀,叫爸爸。”一們年青母親把小女兒往前推,迎向一位高個兒、被海風吹黑了臉龐、暢快笑着的軍人。這人提着兩個鼓鼓的旅行袋,還有一掛香蕉,顯然是剛下火車。小女兒正在受罪,小胖腳兒邁上一步,就回頭求救地看母親,母親急聲催促:“快呀,快呀,別怕。”(這個“怕”字讓袁翰心酸)軍人等不住了,雄鷹似的展開雙臂,摟住小女兒。小女兒猛一掙扎,從軍人懷裏漏下去,跌進母親懷裏,小手死死揪住母親的衣領,哭着往她身上爬。哭所驚擾了候車的人們,父親狼狽地忍受着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驀地,他看到袁翰,認定這是個知音,便朝袁翰苦笑,以解脫窘境。袁翰獃子似的毫無反應。母親抱着小女兒和軍人一起走出候車室。小女兒在母親懷裏還竭力躲遠那位軍人,但不時從母親脖子後頭偷看。他們不知道,這短短的幾個鏡頭激起袁翰的思緒翻騰。
車站廣播喇叭又發出通知,袁翰要乘坐的那列車又要晚點到傍晚,又得等九個小時。他本不想回家,可是,在車站外煩亂地踱了幾分鐘后,忽然意識到:要再這麼踱下去,就會行人的疑視,交通警的大喊,甚至醫生的關注了。他下定決心,快步回家。
妻子從桌前揚起頭,驚異的眼裏滿是淚水。她在給剛剛離去的狠心丈夫寫信。
袁翰走近,她站起身撲過來,頭頂着袁翰胸膛,撞了兩下,靠住他肩膀,劇烈地啜泣。筆在桌面上滾了很遠。“別哭,別……”袁翰安慰着,但妻子卻止不住。唉,能在丈夫懷裏哭,也是幸福的,你怎麼會知道呢!
桌上半截信寫着:
袁翰:我的救星,求你轉業回來吧,做軍人的妻子太陽能痛苦了,一年十二個月,你只能給我一個月,剛剛熟悉共同生活,你又走了。就是這一個月裏,頭十幾天痴狂,匆匆忙忙跟償債似的。後幾天發慌,老是想:你要走了,要走了。中間又有幾天安穩日子!我是個弱女子,受不了沒有依靠的生活。看見這兩個小女,我好害怕,簡直不知道怎樣把她們養大。老是想:她們會從床上掉下去,會給什麼東西咬一口,會發燒……總之會死在這懷裏,真是怕極了!這些念頭你在時我沒有,你一走就冒出來,我是不是瘋了。還有經濟問題,今後幾年我們會很困難,受不了兩地生活的花費,還是苦在一處吧……
袁翰邁不動腿了,一拖就是二十天。他寫過延假信,但寫不下去,沒有“過硬的”理由,又不肯編造或是誇張,於是,乾脆不寫。“寫那個還不如寫檢討報告吶!”他甘願承擔一切後果,也許因此轉業,他隱隱有些高興。
妻子把部隊拍到她單位里去的兩封電報,都藏了起來。袁翰在家的日子,她總覺得是自己偷來的,因此一點幸福感也沒有。
五
整幢房子都用大塊花崗岩石砌成,它是戰士們自己採石蓋的,笨厚牢固又顯得威武,好象砌進了他們的某些性格。太陽已經西斜,花崗岩正在散發下午吸收的熱量,靠牆便感到暖意。西頭一大間是團黨委會議室,全團戰士每日的工作、思想、乃至夢裏的部分內容,都會在這裏被研究、被決定。會開完了,顏子秸想去一連和袁翰談談,他在房外兩株塔狀扁柏之間踱步,等候小車到來。這幾分鐘時間裏,他整理着對袁翰的印象。
去年,師司令部就要調袁翰去當作訓參謀,團領導通過努力把他作為儲備作訓股長留下了,計劃讓他在副營長的位置上熟悉一下營的工作后,就負責作訓股工作。檔案材料都報上去了,政委準備他探家歸隊后找他談話,正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卻超了假。師長很惱火地質問:“炮團怎麼搞的,剛剛報袁翰當副營長,馬上又得處分他,你們怎麼考察幹部的?袁翰超假是什麼原因,他到底想不想在部隊干?你們要就這個情況,專門寫個報告。”
袁翰的超假,使團里幾位領導很傷心,他們的觀察力和判斷力顯得太弱了。袁翰的超假不但損害了自己,也損害了看重他的人。
顏子鵠對袁翰感到興趣,接觸時間雖然不長,但卻在袁翰內心世界充分暴露的時刻。這時看上一眼,可能比相處幾年更能了解一個人。“他會帶兵。”顏子鵠最愛這點。一連的軍事素質就是強於其它連,連隊是連長的鏡子。袁翰的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比如說驕傲,唉,有點本事的人怎麼常有這個毛病呢?有的人藏住了,有的人藏不住,當然也有人純粹因為別人強於自己,就送人家一頂驕傲的帽子戴戴。袁翰的超假完全是因為驕傲嗎?似乎也不一定。他過去組織紀律性一貫不錯,如今明知超假會受處分,他還是敢超,恐怕另有原因。也許他真是不想在部隊幹了?顏子鵠最擔心的就是這點。不想乾的人,任憑你有天大本事,也不能長久留用。
小車在一連炮場邊剎住,顏子鵠透過有機玻璃車窗望去,一連副連長正組織炮場訓練,各炮手無一被突然而至的小車所吸引。這個小細節讓顏子鵠高興:有些挺過硬的連隊裏的戰士也常在一瞬間走神,這一瞬間常造成一百密位的誤差。
顏子鵠用手勢告訴副連長:干你的吧,不要中斷。他走進連部找袁翰。
“我是想轉業的。”袁翰垂下目光,不看顏子鵠眼睛,說話膽子更壯。他一直暗中期待顏子鵠來看自己,但頭一句話就使顏子鵠心涼。“我不象有些人那樣,成天叫喚‘歲數大啦,放咱走吧’其實他不想走,那是一種牢騷,是提醒領導:自己在這個職務上幹了多年,再不提就不幹了。我可真心想走。家裏有困難,不走怎麼辦?象個別人那樣鬧,甩手不幹工作,處處跟領導為難,或是老提一些你根本解決不了又是實際存在的問題,讓你覺得刺頭,不得不放……這些鬼名堂我比他們知道的還多,但實在做不來。對這次處分我完全接受,超假二十天再不處分簡直沒有軍法了。如果我當領導,也許得給袁翰來個更重的處分。乾脆說吧,這個處分是我自找的,當時有個念頭,處分就處分吧,不受這個處分,你們老覺得袁翰太好用了,沒一點個人問題。”
“這個念頭,和你說的鬧轉業的作法,性質一樣。”顏子鵠嚴肅地說。
“但是我說出來了,難道要再來個處分?我原本可以什麼都不說的,可以用其它辦法達到走的目的,而且不受處分。”袁翰沉悶地扭開臉。
“這倒也是事實。說吧,我很願意聽大膽的談話,好多年沒聽到了。既然連處分也不怕,總該有你自己的道理。”
“處分有什麼了不起,失掉了什麼?當兵以來,我立過三次功,立功又有什麼了不起,又得到了什麼?它們統統睡在檔案袋裏。這是氣話了,我知道這樣看問題很不好,但我的經歷就是這樣。”袁翰朝營部方向伸出手指,“我們營長是個很好的同志,但他沒經過嚴格訓練,我的指揮排長在某些打法上也比他強。這樣的同志帶兵也可以打勝仗,不過十條命能拿下的山頭,他要送出出去三十條命,然後會說出了三十們英雄。當然不是有意掩蓋失誤,而是他確實不知道這個山頭只需付出十條生命就可以拿下來。在他面前,我特別謹慎,他年輕,經驗少,應該撐台,不能拆台。可不勝任的人在台上難受,台下的人也不輕鬆,我不是想當個什麼官,我想走,心裏悶哪……”
“想當官不一定不好,熱愛自己事業的人,誰不希望手中有權。官和老爺是兩碼事嘛!懂軍事的人不當指揮官,難道把戰士交給不懂軍事的人指揮?”
“對對,我為這個想法罵過自己。人哪,有時是會錯罵自己的。嘿嘿……副團長,我不把你當領導說話了,行嗎?”
“行,當然行。”
“你扛槍的時候,我連細胞還沒有哩,而你現在仍然是個上了年紀的副團長,不會沒有苦惱吧?苦惱就是苦惱,干是干!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你的存在就能影響人的思想。可我也擔心,這樣幹下去不會又是單純軍事觀點吧?”
顏子鵠“哈哈”大笑。
袁翰急步在屋內走動,忽然站住,睜大眼:“副團長,咱們偷偷喝兩杯吧,已經開飯了。”
顏子鵠不語。
袁翰朝外喚道:“通信員。”又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書,從中翻出一張十元鈔票。“去,到小賣部買筒罐頭,讓炊事班長熱一熱。”
顏子鵠道:“你這麼干,老婆孩子吃不吃飯了?越窮越大方啊。”
“還是說說吧,家裏難到什麼程度?”
“一個好軍人,很難是個好丈夫。”袁翰嘆息道,“能給她的都給她了,不能給的抱怨也沒用。咱們歸部隊掌管,不是歸自己掌管,這就要求她自立嘍。可她偏是個膽小女人,我不在家,天一黑就關門,過年過節更不好受。再有,老子讓她一胎生下兩個,結果自己當甩手掌柜,扔給她扶養,一個月寄幾十元錢就算完成任務了。其它事,就是天塌地陷,反正我看不着。”袁翰從床下摸出兩瓶酒,晃晃道,“這是她釀的。”倒上兩杯,望下門外,菜還沒來,他等不住了:“來!副團長,品品味。”舉杯飲盡,然後輕輕吁口氣,胸膛急劇起伏,臉上是饑渴的神情,粗聲道:“我們是軍隊,而軍隊又和戰爭分不開……”
顏子鵠舉起另一杯酒,細細品咂着酒和話的滋味。
哦,戰爭,你在哪裏?我們默默警惕着你,注視着天空、陸地、海洋……
都知道戰爭不可避免,也都在切齒痛恨它,它即使今生不能消除,也不願把它推得遠些,再遠些。戰爭的產兒——軍人,袁翰他們,便落入兩肩感情的磨盤中。對於各種非正義戰爭的厭惡,他們一點不比世人少,那一桿槍,正是為了把它們驅入墳墓。正因為這樣,他心熱,神迷,象數學家愛古怪方程式;象雕塑家對着一尊精靈流淚;象老牛溫柔地舔着嫩犢;象少女臆想着情人的胸膛……他有他的事業呀。
“有點冷。”顏子鵠扭動肩膀叨咕道。實際上想說的是:有點累。
“這兒有大衣。”袁翰站起來。
“不用,才十一月,穿什麼大衣,站崗的都沒穿嘛!”每每聽到關切的話語,顏子鵠都感覺到另一種意思:“你不行了,沒幾年幹頭了,歇着吧。”他自尊,象姑娘需要打扮得美貌些,他也需要顯示自己的年輕。可是年輕人總用關切來刺激他,讓他正視自然規律。
“不喝了,你也別喝了。”顏子鵠把杯盤推開。“第一,我們不考慮你的轉業問題,希望你打消這個念頭。第二,我們準備讓你到三連去當連長,你一寂要把三連帶上來。第三,你們營長尊敬你,想把你的一套本事全學過去,希望你既當好他的下級,又做好他的師傅。這三條,你好好想一想,我出去看看戰士們,回頭聽你的想法。”
在袁翰呆直的目光中,顏子鵠走出房門。
一排二排正在炮場上拔河,每方十五人,拽住一根胳膊粗的拉炮繩。二排總是被一排拉垮。顏子鵠是這種觀眾:無論看什麼比賽,總是希望弱隊取勝,然後笑呵呵地把強隊挖苦一頓。四班長對顏子鵠說:“一排要參加師里比賽的,我們是陪練。”
顏子鵠大為不滿:“輸就輸在多了你。你下來,你們十四人和他們比比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們拿出勇氣來贏他們。我就別下了吧,多個人多分勁,他們也是十五人嘛。”四班長分辯着。
“不不,你還是下來歇歇,多個人未必多份勁。”
四班長下來了,滿臉委屈、不平的樣子,心中盼望自己排輸。再戰,系在炮繩中央的紅綢又漸漸拉向一排陣地。“頂住!”顏子鵠大喊,酒後的嗓子發出的聲音格外刺耳。“一——二!一——二!”他在旁邊竭力統一二排的動作。結果二排勝利了,他們把一排拉垮之後,統統摔倒在地上,喘息着,歡叫着。
顏子鵠回到連部,他相信袁翰會有一個正確態度,會幹好新的工作,起碼會強迫自己干好。但他不願意完全靠命令的力量去推動一個人。他想和他深長地談一談,他基本上還沒談吶。
袁翰醉倒在床上,發出急迫、不勻的呼吸聲。看來他不善飲酒,醉得這麼厲害。顏子鵠把大衣輕輕蓋在他身上,佇立許久。
六
三連的這些兵象屋裏着了火,統統擁出房門,散到寬敞的炮場上,一個碰一個地往前擠,爭着站在別人前頭。有些人並不知道出來幹嘛,只不過見別人往前擠,他也就擠別人;別人一激動,他也有些氣息不勻了。新兵一般不注意控制情緒,一瞧見什麼,就吃驚地張大各種型號的嘴,眼球兒統統給凍住,怪可愛的發獃。穿破幾套軍裝的老兵,矜持地居於後排,象大哥哥把好位置讓給小弟弟那樣。他們對新兵驚驚乍乍的事不屑一顧,否則就顯得太淺薄了。這回可有些不同,他們雖然從人群里退出來,可銳利的目光仍然射向連部。那兒停着一輛摩托,“吭吭吭”地咳嗽,全身不停地抖動。本來沒有熄火,駕駛員還是用十分愜意的姿態猛蹬一下起動踏桿,摩托又雷霆般暴叫幾聲。他知道有許多人看自己,他儘可能地顯示出不同於別人的樣子。
排長們朝連部奔去,戰士們紛紛讓路。不一會兒,值班排長跑出來喊:
“注意軍容,準備集合,新連長到了。”
新兵們判斷事物的重要與否主要憑據老兵的臉色聲調,這最保險。此刻,他們嚴肅起來,提前回屋紮上腰帶,端正軍帽,出門后彼此靠攏,會意地交換眼神。有幾人腰帶扎得太緊,把人束成了一隻葫蘆。偏偏有幾們頂老的老兵,象是吃膩了這一套似的,別人越緊張,他們越隨心溫意地走動。
吳曉義把集合好的隊伍帶進飯堂,飯桌板凳都已退居牆角。袁翰站在場地左側,紋絲不動。大家剛跑進屋時看不到他,然而看到后,就強烈感到他的位置和姿態都強化了他的權威。
吳曉義向袁翰報告全連集合完畢。袁翰打開花名冊“晚點。”
全體立正。袁翰驚異地抬頭,他聽出:靠腳無力,聲音雜亂。這是他到三連后的第一個印象:作風散漫。如果在一連,他非得重來一遍不可。此刻他忍住了,不想給戰士一個急匆匆樹立威信的感覺。他開始呼點姓名,結束后,開始自我介紹:“有的同志可能聽說了,我剛受過處分,有的同志可能還不知道,那就不用到處打聽了,我把上級的處分決定再宣佈一遍。”袁翰清晰緩慢地把處分決定背誦出來,然後談自己犯錯誤的原因,向大家做了檢查。“情況就是這樣,來了個受過處分的連長,希望不傷害同志們的自尊心,我決心在工作中改正錯誤,希望同志們監督幫助我。但我這次調動工作和犯錯誤毫無關係,該管的我還是要管,決不會因為自己犯過錯誤,就降低對同志們的要求。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說實話,決心改正錯誤的連長,干起工作來可能更努力,也可能有過頭的地方,請大家有個思想準備……”袁翰注視一們戰士,正要喚他,一聲悶響,那個戰士跌倒在地上。周圍人急忙扶他,再遠些的人,扒在別人扉上伸長脖子望,一片驚異的議論:
“他病啦?”
“缺氧,快開窗子。”
袁翰已經看出那戰士眼神發散,上身鐘擺似的搖晃。這在未經嚴格訓練的部隊中經常見到,體質弱,適應不了挺拔穩固的站立站立。使袁翰氣惱的,不僅是昏倒一個人,而是昏倒一個人之後,竟然喪失了整個隊列。他大聲發令:“立正!本班班長把他扶下去。還有誰感覺頭暈,手腳發涼,立刻報告。”
“我。”又一位胖胖的戰士在後排低聲道。
“出列,不準躺下,到操場上去走三圈!”
袁翰再次整隊,他一直筆直站立。
“條令規寫,晚點名最長時間不超出三十分鐘,現在只有二十五分。在十九分時倒下去一個,二十三分時又退下去一個。兩個同志一個是連部的,一個是炊事班的,說明這兩個單位很少出操。當然,責任主要在我們幹部,我們要求不嚴。這兩上同志不錯,如果他倆在隊列里馬馬虎虎動手動腳,就不會昏倒了。我重申隊列紀律,在隊列中,口令指揮一切。沒有口令,不準亂動。明天的工作:早晨,全連出操……”
隊伍帶走後,后熱電廠剩下一人,是營長。他兩眼有所思地、凝神地注視袁翰。袁翰很不自在,他受不了別人目光里的探究意味,特別是這位年青營長。他暗想:幹嘛要這樣看人,領導者的特點?
營長坦率地說:“三連長,我現在知道咱倆一塊訓練時,你為什麼那麼難受了。你應該象剛才對待戰士那樣對待我。那樣,我可能學得更多更快些,你也不會感到難受了。對嗎?”
營長這幾日正跟袁翰學習射擊指揮中的大間隔轉移射。袁翰羞地笑了。其實,那樣做更難,但他決心做到。他用營長剛才注視他的目光注視營長了。
七
三連原連長羅懷牧,已被命令轉業,見袁翰和營長走過來,誇張地驚叫:“哎——乖乖!”大笑着,頭一個迎上前握手,探身在袁翰耳旁道:“三連的救星到啦。”
幹部們齊聚會議室后,羅懷牧卻不進去,一手握住門把,一手擺動表示告辭:“你們忙吧,我該退出了。”沒等營長說話,他關上了會議會的大門。
袁翰送走營長,剛回到宿舍,就聽到窗外有人喚道:“老袁,給你送來啦。”話音剛落,羅懷牧象端着一桌豐宴,用闊大的射擊圖版端着指揮包、望遠鏡、手槍、紅綠旗、照明具……全套連長裝備,步履輕快地走進來,往袁翰床上一倒,舒暢地道:“我算解放啦,讓他們跟你立大功吧!快點點,一粒子彈一把指揮尺都不少,我從來不把連隊的東西帶出連隊。”
炮連長的裝備里有不少美觀精巧的小用具:三用照明筆,綜合指揮尺。這東西軍事上能用,地方工作也能用。每任連長移交時,上了簿冊的大東西不會少,小玩意兒就很難說。也許是想帶回家給孩子,也許是貪戀太重,藏進懷裏做終生的紀念物了。如同離開大海時采走一支珊瑚,它是感情的凝結。
袁翰不肯點,意思是:你不會拿的,即使拿走什麼也不要緊。羅懷牧受不了這種信任,逼着袁翰清點。袁翰在清理時發現,不但沒少,還有幾樣自己用有機玻璃製做的圖版量具,做的那麼精緻,現在也亂糟糟地倒在自己床上。
羅懷牧坐下,感慨地說:“三連的突出問題是軍事素質差,素質!”他強調着,“這不僅是個時間的精度、戰士問題,還有幹部……你多大歲數?”
“三十。”袁翰有點意外地回答,接着也就明白他讓羅懷牧失望了,作為連長,這個年齡無異於“年過半百,兩鬢斑白”。
“你老人家有前途啊,”羅懷牧戳一下袁翰,“知道吧,差一點當作訓股長吶!作訓股長常常是參謀長的接班人,參謀長常常是團長的接班人……”羅懷牧一聲響過一聲。
“你饒了我吧,我當個連長不戴單純軍事觀點的帽子就萬歲了,別的啥也不想。”
“哈,想不想是你的事,”羅懷牧眯起眼,“把一支後進連隊交給你,正是重用你的表示。我可以預先:第一,三連會在你手裏改變面貌,我還不了解你!第二,改變面貌后,上面即使不提你當股長,也會提你當營長。”
“對下級來說,最寶貴的就是上級的信任,我真怕讓上級失望。”
“你不該這麼想,三連要靠你。你來了,我走得安心。”
“我想努力干兩年,帶出一支讓領導滿意的連隊,然後轉業回家。”
“矛盾就在這裏,你幹得越好,領導越留你干,年紀大了,再轉業就不受歡迎,官越大越不好安排。就拿我來說吧,我要回去的那個廠子才二百來人,你知道有多少領導幹部?黨委書記、副書記,革委會主任、副主任,十幾個呀!還不算沒解放的老傢伙,把我往哪放?虧我只是個小連長,塞到政工科就行了,可批走資派,批唯生產力論,批……誰知道以後還有什麼花樣,都得從頭學呀。所以,讓我走也好,趁還不老,到地方上可以重批鼓另開張。我慚愧的是,沒有交出一支好連隊,最後一次實彈射擊,偏彈傷人。我打過十幾回優秀,可是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後一彈……”見袁翰面容陰鬱,他把話收住,“我真可惡。我卸任后也忙啊,不過是為自己忙,以前沒功夫啊!”
羅懷牧經過窗戶時又站住,探進半截身子:“哎,現在我是老百姓,咱倆是軍民關係。所以,有些沒把握的話我也敢說,供你參考嘛。你沒來時,吳曉義以為他會當連長,我看出來了。這個同志好抓權,愛管事,我的方針是‘讓他管去’,管得越多越好,我和他相處的挺融洽。我看,你也要用這個方針才是。”
袁翰初到一連當連長時,曾有一位副連長是和他一樣的強有力人物,兩人磕磕碰碰特別多,過了好長時間才諧調起來。兩上強手如同兩把型號鋼鋸相對,配合不發,每個鋼齒都頂在尖上,互相損傷;配合準了,每一個齒兒都可以嵌進對方的凹處,嚴絲合縫。這種人,有時嫌,有時想,友誼很難保持在一條水準線上,總是大起大落,崩潰了再重建,冷了的目光再熱起來。袁翰沉吟一會兒道:“放心,我不會把自己的尊嚴看得太重。”
“哎,聽說你得了一對胖丫頭,來來,拿照片讓我欣賞欣賞。結實吧?漂亮吧?”
“沒照片,真的沒有。”袁翰又想起兩個嬰兒,她們不但瘦弱,而且更談不上漂亮,營養不足呵。袁翰眼睛潮濕了,妻子到現在還不來信!
“我有倆小子,咱們結親家吧?”羅懷牧笑着走開了。他撥翻了人家的苦水,讓人不得不再次吞咽,他全然不覺得大咧咧地離去。
袁翰邁下台階,走到水泥籃球架下。這時,天完全黑了,明月在身後,把他濃黑的身影投到面前,他動,它也動,彷彿在給他引路。幾顆星在寒氣中顫抖,他肩着它們焦慮地喃喃着:“快來信吧,快……”
袁翰走進排宿舍,燈關着,戰士們都已睡去。凡是軍營,床位排列都是一致的,袁翰在黑暗中也不會撞着什麼。但他恍如走進一個夢境,身子竟有些不穩了。“哧”地一聲,他覺得踢走了戰士一隻鞋,於是蹲下身去摸,把它和另一隻並列放好。萬一緊急集合,戰士身身就可以習慣地踩住兩隻鞋。袁翰稍稍平靜下來,於是聽見在四周起伏的、高低不同的鼾聲。呵,戰士的鼾聲有一股奇妙力量,它使你身心寬解,感到夜的安寧。它象把你浸潤在平緩的河流中,溫柔而又輕盈的浮動着,忘卻煩惱。
八
袁翰看着通信員的手伸進郵件袋,拿出來的不是信,而是封套上豁然印着兩個大黑字的電報。通信員說:“連長,你的。”
袁翰背過身拆開電報,上寫:兩女病重速歸。“糟糕,兩個呀,要毀了!”那一行字是黑色路標,總是他的思慮引向死亡的崖頭。怎麼辦哪?不可能回去,只好用老辦法——寄錢。袁翰把全部錢都找出來,只有十四元三角,向別人借嗎?真不好意思,剛上任就借錢,這就是來改變面貌的連長?而且,只要你借過一回錢,別人就記住你了,幹部們討論困難補助時,目光自然轉向你。原來領困難補助費的同志,因為你的到來,便反覆推讓。在一連受過窘迫又要在三連繼續下去,以至於你想改變也改變不了。再說各人覺悟水平不同啊,那幾十元錢是燙手的。四周目光忽明忽暗、有冷有熱……
他趕到郵局,在匯款單上填寫“拾叄元”幾個字時,不禁抬起左手遮擋着,繼而又對這個動作感到痛楚。尾數既不是五也不是零,而且是寄給妻子的,這等於向他表示:我枯竭了,從而讓她更加難受。妻子的同事會用怎樣的神情把匯款單交給她呀,她接過去時能保持平靜嗎?霎時,袁翰竟想把“拾叄”改成“拾”,或者等下月薪金髮焉后一塊寄去,但這些念頭都讓他感到羞恥。
回到連隊看到戰士,袁翰才鎮定下來,連隊的事物和氣氛令他高興。偵察班從營部考核歸來,正在擦拭觀測器材。他走過去問:“成績怎麼樣?”
“咦,報告過你啦。4.9分,高水平的優秀。”胖胖的炮隊鏡手說。
“哦……我忘了。”袁翰歉然道,恢復了往日的帶兵習慣。“那麼,不足在哪裏?”
“我們這次考得最好,最大誤差才0.5密位。不足嘛……當然要繼續努力。”后一句話也是習慣,僅僅是語言習慣。
“我來個小考。”袁翰覺察到他們的自滿情緒,說:“佔領觀察所,通常是近敵隱蔽前進,而且要快。現在,前面那個小高地,大約五百米,就是觀察所,夠近的吧?實彈射擊還難碰到這麼近的觀察所吶。跟我來。”
袁翰帶着偵察班向前跑去。他開始速度並不快,後來越跑越猛,最後彎腰衝上小山包,命令道:“基準射向15-00,架器材!”
偵察班一個沒落,在袁翰兩旁半跪着,一邊喘息一邊架設器材。賦予射向是一套精細動作,又是觀測技術的基礎,非要心靜氣平不可。兩上戰士連居中水泡也控制不住了,費了很大勁才架設完畢。袁翰又命令他們拆收器材,以更快的速度跑回連隊炮場,重新架設器材。這時他們只有喘息之功,沒有架設之力了。
“我有什麼過分的要求嗎?”袁翰問他們。
“沒……有。”炮隊鏡手苦惱地拉長聲調。“不過這樣做,太難掌握了,最好有個具體標準。”
“有有,你跑瘦了,就達到標準。說實話,炮隊鏡手不應該這麼胖。以後任何一次外出訓練,都必須跑出去,再跑回來。平日裏少喝水,多打球,上場就要猛打猛衝。連隊的球場不是為了出籃球健將,而是為了出強兵。”袁翰在炮場邊走邊看,各種訓練計劃交替在腦海升現。他重新享受到事業帶來的快感,兩眼特別清爽,聽覺特別靈敏,全身暖意涌流,這差不多是幸福了。……通信員又從旁邊冒出來:
“連長,電報。”
袁翰呆了幾秒鐘才接過去,依然是背轉身拆開:兩女病危速歸。
統共才幾小時啊,死神就來找他兩次,都是在任新職的第二天。他默默走出炮場。開飯哨響了,聲浪震動他耳鼓,但他似乎沒有聽到。他已經明白,很快,也許就是今天,還會接到第三封電報,上面寫着他多次邊默語又竭力躲避的字眼。既然要來就快些來吧,大痛之後會有復蘇,希望總是跟在困難後頭。然而來之前的時間怎麼度過呀,他在無人處不停地走着。
山窪里響走槍聲,袁翰眼裏閃出微弱的光亮。
修理所兩位同志剛完成一挺機槍的大修,正在這裏試射,二百米處插着一個墨綠色全身靶。袁翰從左前方出現,一個人對着他大叫:“沒看見小紅旗嗎?退後退後,小心飛彈。”
袁翰走上來低聲請求:“讓我打幾發吧。”語調和神情讓人心軟。
“想過個癮?行啊。”
袁翰卧倒,端起槍把,“噠噠噠……”但他心裏斷續響着這個聲音:“會毀掉的,會的。”十幾發子彈射完,又接上彈帶,他扣動扳機,槍身發狂地抖動,漸漸發熱,暗紅色火舌不停地從槍口噴射出去。靶子下方一塊水牛般大的黑石頭,被子彈打的碎渣四濺,出現了許多白點,漸漸密佈,相連,擴大,最後大石頭上只剩幾個黑點了。子彈打光了,着靶的無幾。他聽到修理所同志喝止的聲音,爬起身來。
“你是一連的袁連長吧?”他們仍喚他兩天前的職稱。
“是的。”
“打炮還不錯,打槍真差勁。”
“是的,差勁。”
袁翰感謝了他們,疲憊地往連隊走去。營長站在門前正焦急地四處觀望,見袁翰回來了,便關心地問:“情況我們都知道了。你的意見呢?”
袁翰明白,只要自己說一聲“回家看看”,營長也會說一聲“好吧”。但袁翰想了又想,說:“我離不開,這裏更重要。我是連長,不是醫生。”
“你回去吧,我可以來代理你的職務。”
袁翰急於工作,再不想什麼電報了。對於自己無能為力的事,苦惱越久損失越大。中午,他列出了下一季度軍訓方案,千萬不能讓他知道,一點聲色都不能漏呵。否則,他會覺得自己自己轉業,走對了道。
袁翰沒找到羅懷牧,卻碰到吳曉義。
“他呀,忙啊。”吳曉義笑着,“往那兒走,倉庫左邊,對對,就那個門,進去呀。”他光用手指點,身體不動一步。
袁翰推開門就臉熱了,羅懷牧在用連隊的木板做箱子。報話班長入伍前學過木匠手藝,此刻正在板上打線。羅懷牧點上一支煙,淡淡地問:“有事?”
“我想換個場合,羅懷牧會高興的:自己要走了還被人重視,有求必應。但此刻卻不很愉快,推拖地說:“沒時間!”
“就一會兒。”袁翰堅持着。
“大一點,再大一點。”羅懷牧批示報話班長,根本不看袁翰。
“連長,羅連長就要走了。當了那麼多年兵,什麼東西都沒有啊。”報話班長在為羅懷牧說情,解釋。
“說那些幹嘛,干我的私話。”羅懷牧大聲道。
袁翰關門走開。再不走,他們非吵起來不可。吳曉義還在連部廊道口站着,見袁翰獨自歸來,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既表示理解又顯得神妙,是發現別人並不比自己更強時、無論如何都隱忍不住的一笑。他沒說話,進了自己房間。
管不管呵?木板是連隊留做軍訓用具的。戰士們知道後會怎樣想像幹部?噢,你們是大口大舌大道理,首先自己就不相信;你們的覺悟是有時間性的,管我們時比我們高,一脫下軍裝就和我們一樣了,甚至還不如我們吶……軟弱時那張笑臉吧!真叫人受不了。可怎麼管,老羅是連長我也只是連長。退伍轉業的軍人最難對付,天老大他老二,就是師長軍長,他們也敢笑嘻嘻頂撞幾句。再說,老羅當了十年兵,除了一身綠,屁都沒有……要管,但不能吵!一吵起來,他即使不帶箱子,也會把箱子砸給你看,讓全連戰士目瞪口呆,那局面就難收拾了。
傍晚,羅懷牧從小屋走出來,碰到袁翰便冷冷走過,一言不發,也沒給袁翰說話的機會。
晚上,羅懷牧又進那間屋子。袁翰兩次經過屋門,都沒有進去。他想起老羅明天一早就要離連,以後一輩子難相見,心就軟了。他承認自己的失敗。
第二天一早,羅懷牧很早就起來,吃了炊事班長特意做的荷包蛋肉絲麵,提起通信員為他收拾好的零星物品,他不想再驚動別人,悄悄走出房門。可走到外邊一看,全連在炮場上列成四排,在寒風裏等待跟他告別。他不由有些心酸。
袁翰想了一夜,做了最後決定:箱子你拿走吧,我們不好責怪你,但你一定要認識到這樣做不對。大家向你敬禮告別的時候,你的怨恨會消失,友情會抬頭,想想美好的的以往……而且,那箱子一部分戰士已經看見了,那乾脆讓大家都看見。不錯,老連長是拿走了連隊一隻箱子,我們沒能夠阻止他,但我們也沒把這事藏掖起來。送走老連長后,召開軍人大會,大道理還是要講幾句,主要是和大家談談心,談談老班長的苦惱和自己的心情,再從自己薪金中扣出錢償還給連隊,但必須明白:這種事在三連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
袁翰整隊、發令,然後跑步至羅懷牧面前五米處立定,敬禮:“報告連長,全連集合完畢,請指示。”
羅懷牧走上去和戰士們握手告別,行至一半,那些充滿戀意的眼睛就讓他走不動了。他喉嚨發出壓抑的哭聲,蹲在地上,雙肩顫抖。隊伍沒有亂,後排的戰士還有等待着羅懷牧。
羅懷牧終於站起來,含淚向戰士們點點頭,算是告別。幹部們擁上去送他,他一一把大家推回去,堅持要獨自離去。出操時間到了,懸在電柱上的大喇叭,播出醒神的軍號聲。羅懷牧在炮場邊停住,回臉望望,通信員再也忍不住了,炮出隊列,追上去奪他手中背包,非要送他走不可。羅懷牧又把他推回去:“出操去。快!”
“連長,”吳曉義急道,“咱們怎麼能讓老羅獨自走到營部,營長看見了會怎麼想?咱們集合全連跟上去吧。”
袁翰不語。如果他轉業,也會獨自離開炮場,不願任何人相送。吳曉義和兩個排長快步跟上去了。袁翰望着他們走遠,心情複雜,……袁翰忽然看到他沒拿箱子,那兩個行李包和背包,並不比一個退伍戰士的東西更多。袁翰喚道:“報話班長,出列!”
袁翰來到那間屋子裏,箱子完整的放在當中,他不禁嘆息了:“羅連長為什麼不要?”
報話班長道:“他說太大了。”
“這不是原因。”
“哦,”報話班長眼睛從牆壁轉到袁翰臉上,思索着,猜到了:“可能是你的腳步聲讓他留下的吧,昨天晚上你在門外來回走……”
屋內殘留着隔夜的煙味和許多煙頭。
九
袁翰野外訓練歸來,一進屋,就看見營長和指導員都在屋裏,都盯住自己。營長說了句多餘的話;“回來啦?……”就轉臉看教導員,似乎讓他接下去說。桌上擺着一封電報,袁翰早已熟悉它的樣式,但這封是剛到的,被拆閱過。
袁翰立刻感覺到氣短心跳,腳下一股涼氣正往上蔓延,他竭力站好:“哦,沒什麼。你們忙去吧,不必安慰我,真的。”
“三連長……”
“讓我呆一會兒。”
兩人對望一下,也許是營長更了解袁翰,他起身走開。教導員猶疑地跟出去,在門口停立一會兒,回頭關上了門。
袁翰坐下來,朝桌上電報望了幾分鐘,才走去拿它。這電報已經不是妻子拍來的了,因為上面寫着:“大女已亡小女仍病危妻尚好速歸。”
“妻尚好,”袁翰默語。就是說她還活着,怎樣活着的?小女病危,需要她活着。袁翰眼前迷濛一片,他頭頂住堅硬的牆壁站着,深深喘息着。耳鳴就象嬰兒細弱的啼聲……
營長坐在門口台階上,兩拳支着腮,所有想來寬慰袁翰的幹部戰士,都讓他用猛烈的手勢攆了回去。他坐了一個中午,保護門前這塊地方的安靜。
身後有響動,袁翰出門了,沙聲問:“營長,你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們去練一段精密法準備諸元,行嗎?”
“現在?”營長望着袁翰洗過的眼睛。
“是的。”袁翰進屋拿出射擊圖版箱。
營長現在什麼也練不下去,但他不願違悖袁翰的心意,暗想:或許他可以藉此獲得平靜呢。兩人並排向營部走去,步伐闊大,一路無語。
十
顏子鵠已經升任了團長,隨之也撩動起一個渴望:要到全團每個連、每條路、每個角落去走一遭。以前大都是乘車下來的,腳一落地,便是營部或連部。而戰士們踩出來的蜿蜒小路,山窪里的魚塘豬圈,最偏遠的崗哨位置,還並不熟悉。今天,他選擇一條能夠穿過許多連隊的小路,緩緩走過來。陸續遇到的一些戰士向他敬禮,他估計一下,大約只認識三分之一,這使他挺懊惱的。
到榴炮營外圍,遠望去,火炮都脫去了炮衣,身管平衡在水平線上。技師正在進行零位零線檢查,這是射擊前的火器準備。炮場上的戰士,腳步靈快,動作幅度大,不時喊着說話……呵,這是士氣。他肩負着近百門大炮、上千名戰士的使命,比任何時候都渴望部隊去經受一場戰爭的考驗。可惜年過五十了,腳步結實但緩慢了,這步子不適於跑,特別適於深思。小路頂頭是三連,還離好遠,路就變得寬敞平直了。三連的車炮都在庫房裏,戰士們在處理個人事務:寫信,看書,洗涮,不象戰前反象戰後,因為今天是星期日。一路走來不斷添積的興奮感,到這裏就消散掉了。顏子鵠不想干涉,各連有各連的特點嘛,他只管在戰鬥中檢驗各連。
袁翰正在寫信,但一個字也沒寫。面前有個立功證,他望着它猶豫: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訴妻子?半年來的家庭變化湧上心頭,想着想着,竟把寫信忘了。
營黨委會上,大部分委員為他請功,說:半年時間裏,三連變化很大,他費盡了心血。袁翰不同意,自己在一連當連長時,也是這樣工作,並沒有記功嘛。由於三連太差,而太差的連隊開始趕隊,那步子一時會顯得很大,在人們印象中會是個了不起的變化,其實是正常現象。以後還能保持這樣的步伐嗎?連隊能進入高峰線不衰不落嗎?他有遠慮。再說,全連幹部都一樣苦幹,為什麼把他突出起來?他的意見被大家否定了。有人說:“袁翰同志剛剛到職,兩個女兒就病了,不久,大女兒死去了。他在悲痛中堅持工作,不肯回家。”聽到這句話,袁翰驚痛交集:“為什麼這麼說啊?”他窺見了一些同志為他請功的心理,“哦,大女兒死去了,……”袁翰愈發覺得不能接受這個功,也受不了這個功。但是營黨委通過了,上級黨委也批准了,隨後發下來立功證。
顏子鵠進屋:“嗬,在寫信。”他想退出去。
袁翰趕忙拉住顏子鵠:“團長,坐一會兒。”
顏子鵠拿過立功證,對着窗戶窗戶翻着:“這東西越印越漂亮了。三等,不嫌小吧?打下廈門島后,我再沒得過它,倒給人家發過不少。哈哈……”他又體會到為下級記功時的快活了,那是領導者自豪的時刻。“怎麼,一片空白?”顏子鵠掃了一眼桌上的信紙。
“正犯愁呢,不知道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訴她。”
“告訴了會怎樣?”
“會傷心,我們失去了一個女兒,”袁翰注意看顏子鵠的反應,“而我立了個三等功。”
“告訴她!立功證上是你一個人的名字,但名字後面有你的一家,包括你那才活了時間不長的女兒。她們默默無聞的為你做出了犧牲,也是為我們這支軍隊做出了犧牲。不管你愛人怎麼想,都應該告訴她。我們感激她呀,她承受的太多了。”
袁翰連連點頭,他忽然開朗了許多。
“死去的女兒叫什麼名字?”
“還沒來得及起名字。”
“起一個吧,好好起一個。”
“團長給起一個。”袁翰笑道。
顏子鵠肅然地緩緩搖頭:“讓母親起吧。”
這動情的聲音,使袁翰為妻子羞愧。大女兒死去后,她很少來信,來信也是電報般的,象應付袁翰的詢問。她一定在考慮什麼,怨憤、傷感從紙上消失了,或許她已經麻木了。
“袁翰同志,準備讓你擔任團里作訓股長,你有什麼想法?”
袁翰從顏子鵠眼裏,知道了他問的是什麼,回答說,“想法,……我還是想轉業。我知道這想法不好,但是又克服不掉……請領導放心,讓我幹什麼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讓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我是黨員,又是軍人。”
“能這樣已經不錯了。”顏子鵠思索着說,“有人想走,有人願留,千姿百態啊。”
顏子鵠走後,袁翰找出個小鐵箱,倒空裏面的零碎東西,從抽屜里拿出三封電報,重讀一遍,一一放進去。又拿起立功證看看,也許進去。然後把鑰匙丟進去,最後再用彈簧鎖鎖上。這樣,他再也不打開了。
一輛小車開到連部前剎住,駕駛員探頭問袁翰:“團長在哪兒,參謀長讓我來接他。”
“從小路回團部了。有事嗎?”
“不知道。”駕駛員掉轉車頭返回。吳曉義正從對面走來,小車駛近時,他站在路邊,嚴肅地向車內敬禮,他以為團長坐在裏面。駕駛員還他一聲喇叭,接受了他的敬禮。
吳曉義走到袁翰不多說,他不想讓他受窘。
“說些什麼?”吳曉義挺緊張。
“調我到作訓股工作。”
“當股長?正營職!”吳曉義高興地推了下袁翰胸膛,“股長同志,我早說了,你在三連干不長,遲早要拔上去。怎樣,沒錯吧!”
袁翰並沒聽吳嘵義說過這話。前一段時間,吳曉義不知從哪兒聽說自己可能轉業,晚上,他憤憤地闖進袁翰屋裏,“走就走,早晚都是個走,我早就知道。”……眼睛也潮紅了。袁翰竭力寬解他。那天晚上,吳曉義對袁翰的感情跨進了一大步,說了好些知心話。
袁翰判斷着:為什麼突然來車接團長回去?吳曉義卻另有所思,眉間浮動淡淡的憂慮。他顯然是被袁翰升任股長的消息震動了。從現在起,到下一位連長任職,他的憂慮不會消失的。
文書推開窗喊:“連長,電話!”
袁翰對吳曉義道:“注意,開始了。”吳曉義這才振作起來。袁翰急步跑到窗前,文書把聽筒從窗內遞出去。袁翰一邊聽一邊朝吳曉義做個手勢,吳曉義飛跑去搖響警報器。營區翻滾一陣巨風,戰士們攜帶裝備衝進車炮庫,裝車掛炮。腳步聲,口令聲,汽車引擎聲,使人感到渾身發熱。
袁翰坐在急馳的指揮車駕駛室內,膝蓋上鋪蓋着一張軍用地圖。開進路線穿進一圈圈密匝匝的山嶺,越過兩條小河,進入另一張地圖。袁翰急忙找出來,大略地拼接上,統觀着。這是“戰區”了,各色粗的箭頭和斷裂的孤形線顯示:對方的“天狼工程”已經突破了我方大部防線,“戰局”十分險惡。下角有許多我方炮車地和觀察所的符號,其中一個,是袁翰他們的。
汽車突然減速,晃動了一下,靠向路邊,然後再回到公路中心線,加速行駛。駕駛員抱怨着:
“那個女人有點不正常,走路也不好好走。”
袁翰並未留意,目光回到“戰區”地圖上。可是,印象中的那位女人垂在肩后的青色羊毛圍巾觸動了他,他急忙舉起望遠鏡朝右後方望去。啊,是自己的妻子,她抱着孩子,匆匆拐進通往三連方向的火炮,也好象要爸爸抱她。不見妻子的臉,她要是轉過來,看看車輛和火炮該多好啊。“她從家鄉趕來幹什麼?哭訴,扔孩子?……”袁翰內心掠過一個個不祥念頭,桉樹林遮斷視線,袁翰放下望遠鏡,一切都要等回來后才知道。
“親人哪,為了你們,我才離開你們。”
八一年冬於北京高碑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