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燈記

紅燈記

——黃碧雲

(掃描校對:Y.Yan)

附錄原書推薦意見:

又是黃碧雲!當我們讀過她的小說后,會記得她說過:“我憎恨生命的重複。”

《雙世女子維諾烈嘉》寫三個越南女子,“驚怯如花的”、“革命敬禮的”、“瀟洒隨意的”,不同的時代在她們身上烙了印,她們重疊起來,就是變動不安的歷史。她們宛然是歷史的“介乎盛放與萎謝之間的細細的皺紋”。

《懷鄉——一個跳舞女子的尤滋里斯》寫母女之間難以相容而又難以割捨的關係,活潑放恣與垂死的絕望交纏,而結果,人們總是以相容和割捨這樣的方式活在世上。

《紅燈記》寫妓女,毫無指望的骯髒日子,“把握不定如人生”。一個女人在無人可以打救的境況下,竟覺“我的生命,不見得不快樂,只是搖晃如在暴風雨之中”,因此所謂生命形式也就是對環境的適應而已。

而黃碧雲,仍舊以她驚人的意象、奇異而無可替代的情景吸引我們。垂死的氣息以委婉的文字娓娓道來,一個人可以復難如此,難怪她憎恨生命的重複。

可是生命總是以某種方式重複着,誰也改變不了。

——顏鈍鉤(香港天地圖書公司編輯主任)

時常站在一個長長的幽暗走廊,時常默默立在草綠的狹道,時常靜靜地脫着虛應故事的衣服:桃紅絲旗袍,雪白鑲珠絹長禮服,或索性一件民初黃綠肚兜。時常看着走廊盡頭的一盞綠色燈泡,有客人來的時候,搖晃着,把握不定如人生,葉歡喜歡的生活只在一條草綠的走廊,走廊盡處晃動的綠燈,和一個一個的男子之間。在一個男子與另一個男子之間,有微腥的空檔,她也得去清洗拭乾,任由腥臭的精液緩緩流下,天天都像經期到。她會泡一杯凍頂的淡綠烏龍茶,推開暗綠的窗,幻想外面有光採的森林:TOPLESS,SEXYCIRL的霓虹燈,長着紅的紫色花。有時她心情好了,會對一個走過的小夥子搭訕:“我叫葉歡。”她塗了墨綠的唇膏,裂嘴而笑。

把握不定如人生,她生命的一盞綠燈,是手術室的燈。原來是一個墮胎手術,卻成了接生。她張眼便見到了五盞光亮的手術燈,護士醫生都穿了綠色的劊子手衣服,我生命的一盞綠燈,就此開始。

其實又不見得痛苦難當,只是早生,或許根本不應該生下來,成天在嬰兒箱裏照着,全身皮膚髮綠。

她的母親葉容,抱着她如抱着一生不可彌補的錯誤。她時常飢餓,張嘴大哭,哭得臉兒發綠。母親給她喝已經發酸的牛奶,勉強叫酸乳酷。她吃着,下了綠色的痢。還沒有學會說話的時候,已經不見了母親,葉歡第一個學會的字是“綠”。

然後跟一個又一個的男人長大。也不大知道他們是誰,叫叔叔吧,關叔叔,山東叔叔,神經叔叔。一天鵝頭叔叔沖入她的房間,她在玩芭比娃娃,正用一支仿七·六二口徑手槍殺她,在娃娃臉上擠滿了綠的日本芥醬,血是綠的,葉歡又在剪掉灰毛蟲的頭,聚着它們的綠血。鵝頭叔叔抱着她,滿口腥臭的道:“我對不起葉容。”葉歡抬起頭來,問:“葉容是誰?”鵝頭叔叔的頭顱已經開花,她伸手去探他溫熱的腦漿,幾個拿槍的男子看到她,說:“多美呀。”順手便抱走了她。

這幾個是大個叔叔,向叔叔,飛機叔叔。

後來又搬到一間粉綠的房子,車房裏有三架粉綠的賓治、寶馬、積架,僕人穿着螢光綠的制服,午夜在花園裏剪香檳橙色的玫瑰。葉歡天生一頭微卷的紅髮,午夜兩時她在花園裏跳繩,數ABCD。向叔叔不常回來,但見她總為她買了大隻大隻的雪熊、雪豹、雪獅子、毛玩具,抱她在膝上,玩弄她剛萌芽的乳房。葉歡咬着唇,忍受着初生的、巨大至極無法裝載的情慾的煎熬。

那時候的警察還穿着綠色的制服,帶走了向叔叔。她站在窗前看他離去,他的身體強壯優美,牙齒整齊光亮,他上車前還回身看她。她抱着他送的雪熊,哭了,她想她愛他,這時她來了經。

葉歡就一直站了一個晚上,任經血緩緩而流,流到腳跟,便幹了。大概從那一個晚上開始吧,月亮慘綠,她的人生把握不定如一盞沒有着落的吊燈。她自此沒有流眼淚。

向叔叔被控三項謀殺,兩項襲警,七項藏有毒品作買賣用途,判了二十年刑期,自此葉歡便沒有再見過他。

開始接客是自然不過的事情,她情願她第一個男人是向叔叔,他的撫摸喚起雨後草原的嫩綠香氣。如果不是向叔叔,任何其他男人都一樣。如今她無法記起任何一個客人的臉孔,身體的厚度或陽具的長度,她只是微笑着,非常好脾氣地等待他們完成,有時也要口交,她便買了大量的殺菌嗽口水,嗽得她滿口刺痛。

在長長的墨綠色走廊站着,走廊盡頭是一盞暗綠的吊燈,沒有風的時候,也老在搖晃。哭泣的男子前來,她給他安慰;受侮辱的男子前來,她安靜地讓他隨意發泄;羞怯的男子前來,她抱他入懷,讓他啜吸她的乳,安靜入睡。偶然有處男,她關了燈,眼裏卻閃着火綠的光芒,慢慢帶領男子進入她體內。沒有客人的時候,她挨着窗子唱從對面教堂學會的聖詩:“美哉善哉瑪利亞。”我就是抹大利的瑪利亞了。葉歡笑說。

葉歡想,我的生命,不見得不快樂,只是搖晃如在暴風雨之中。

發現了開始消瘦而且身體有莫名痛楚時,葉歡開始注射嗎啡。她開始脫髮,臉孔愈來愈綠:一隻毛毛蟲,濺滿了一地綠色的血。她的膝蓋愈來愈鬆軟,扶着牆,走廊盡頭的綠燈已經遙不可及了。她的客人開始打她,扯她的頭髮。她也不反抗,只是笑,牙齒卻無端脫落了一地,像珍珠水銀,他們都說她有愛滋病。她也管不着了,也不再想吃,也不想睡,成天站在長長的走廊,望着那隻搖晃的綠燈。

還是來了一個客人。“我想去看看一隻光亮光亮的綠燈,先生,我感到黑暗而且寒冷。我想要那一隻綠燈。”她便跌跌撞撞地指着走廊盡處的綠燈。愈來愈光亮了,是天堂之光,她滿眼紅絲,視線開始模糊,彷彿又有五盞手術燈,穿了綠色劊子手制服的醫生護士正要殺她呢。“我要燈。”她說,身上的衣服已被客人扯個凈光,蠟綠的身體散發著死亡的乾淨氣息。“太光了,這燈。”她說。男人不由分說,插進她的肛門。她的瞳孔擴大,身體卻再平靜安詳沒有,雙目的血管漲得暴裂了:“呵,實在不該如此。”男子扯她的發,卻一把的扯了下來,她的頭淌着血,已經半禿了。她泄出了大便。“死賤貨。”男人來了,再打她:“臭婊子。”她想她快要盲了,很光很光,一盞搖晃着的綠燈,她伸手,還沒有觸着燈泡,燈卻已經熄了。

其實她生命的燈,從沒有亮過,一切不過是她摸索中的幻覺,我們叫做“希望”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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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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