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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裏又不是瘋人院,神經郎你也帶回來!出了事怎麼辦?”
麗月發覺我收留小弟過夜,便嚷了起來。
“不要緊,他什麼都不懂,不會闖禍的。”我忙替小弟解說道,小弟盤坐在我的床上,曬得紅頭赤臉,他啾着麗月,眼睛一連眨巴了幾下。
“你說得好輕巧!”麗月指到我臉上來,“他這麼瘋瘋癲癲地跑了出來,他家裏人一定到處在找了,說不定早已報了警了呢!你快把他送回家,免得警察找上門來,說我們這裏私藏瘋人。”
“送他到哪裏呢?”我排開手笑道,“他連自己的家在什麼地方都說不清——只曉得在萬華。”
“咳,都是你惹的麻煩!”麗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屁股便坐到了小弟身邊,打量了他一下,然後堆下笑臉,哄着他說道:
“來,小弟,告訴麗月姐聽:你家在哪裏?萬華哪條街?是不是廣州街?有個大廟叫龍山寺的,你曉不曉得?”
小弟的嘴巴半張開,獃獃地望着麗月。
“你不講?你亂跑出來,你阿母急死嘍!你阿母在找你哪,知不知道?”
麗月伸出手去摸了一摸小弟的光頭,小弟突然間咕嚕咕嚕笑了起來,笑得前後亂晃,嘴裏哼歌一般吐出一連串咿咿唔唔的娃娃語。
“這是什麼名堂?”麗月駭異道。
我笑了起來。
“他告訴你:阿母上山去了、阿母上山去了——”
“噯——-”麗月搖頭嘆息,“是個白痴仔!”
“果—一果——”小弟叫道。
小強尼登登登跑了進來,手裏抓住一隻楊桃在啃。
阿巴桑跟在後面,氣吁吁的肚子挺得老高。小弟一骨碌便爬下了床來,伸手便要去抓小強尼手裏那隻楊桃,小強尼趕快躲到阿巴桑身後去。
“小孩子的東西你也來搶!”阿巴桑揚手便要打,小弟頭一縮,閉上了眼睛。
“阿巴桑,你到冰箱去拿一隻來給這個小神經吧!”麗月笑道。
“要拿你叫阿青去拿!”阿巴桑嚷道,“冰箱裏的芒果也不見了,小強尼的牛奶也少了兩瓶——你問問阿青,都到哪裏去了?”
我趕忙跑出房間,麗月在後面尖聲罵道:
“你想死啊!你敢動我的芒果,二十塊一個,你明天不去買一個賠來,你看我還有頓飯給你吃不?”
我去冰箱裏拿了一隻楊桃來遞給小弟。
“你聽到了?”我笑看說道:“我挨罵了,都是因為你好吃!”
小弟接過那隻碧澄澄的楊桃卻捨不得吃了,擎在手中,顛來倒去地玩弄着。
“你聽着,”麗月對我說道,又指了一指小弟,“這可是你找來的累贅,你自己去想辦法。今夜你快把這個小神經送走——送到哪裏我不管,送到警察局也好,神經病院也好。”
“麗月姐,”我賠笑道,“你是個好心人,今天已經晚了,就讓這個小傢伙在這裏再過一夜吧,明天我去報警讓警察把他帶走就是了。”
“不行!”麗月搖手道,“你和小玉兩玻璃貨住在我這裏,已經給我招來多少麻煩——要人的也來了,打架的也來了。現在又加上這麼個白痴仔,我自己也要瘋了!何況你上個月的房租三百塊還沒繳清,還敢收留人呢,氣起來我連你一齊攆出去!”
“我保證!”我拍拍胸脯道,“今晚我一定把錢弄來,繳清房租,這下總可以商量了吧?”
“你把錢弄來了再講——”麗月的口氣鬆動了,卻乜斜起眼睛瞅着我噗哧地笑了一下,“今晚的線可放長些,釣條大金魚回來!”
我離開時,跟阿巴桑講了許多好話,要她照顧小弟一下,回頭有剩菜,盛碗飯給他吃。
“天這麼熱,還要我去服侍那個小神經郎!”阿巴桑大不以為然。
“拜託嘛,阿巴桑,我買斤荔枝回來給你吃。”
阿巴桑吃荔枝一次可以吃五斤,有一次吃得流鼻血了,只得去買涼茶來喝。
“要買就買新鮮的!”阿巴桑哼了一下,“上次那些生蟲的也拿回來。”
我趕到公園裏,找到我們師傅楊教頭,他和原始人阿雄仔都坐在蓮花池的石欄杆上,肩並肩,一個龐然巨物,一個胖成一團。我踅過去向楊教頭伸手借錢,借五百塊。
“師傅,”我笑着叫道,“實在有急用,過兩天一定奉還。”
“我開銀行么?”楊教頭雖斥道,“個個都來向我調頭寸!這樣吧,我來替你想條活路,你先到大世紀去等我。我替你去請位財神爺來。”
我走到衡陽路大世紀,選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芭樂汁,大約等待半個鐘頭后,楊教頭帶了一個人來,他叫那個人坐在我身邊,自己坐在我對面。
“這是賴老闆。”楊教頭介紹道,然後朝那個姓賴的擠了一下眼睛,笑道:
“怎麼樣,賴老闆,我說的不錯吧?這個少年郎可還標緻?”
那個姓賴的挪了一下身子,歪着頭朝我上下打量起來。他是個四十上下的肥碩男人,一張赤紅的豬肝瞼,在玫瑰紅的燈光下,閃着亮濕的油汗。他的頭髮剪得短短的,齊中間分,燒燙過了,起着細緻的波紋。他身上穿着一件玉綠間金線的泰國絲綢香港衫,坐下來,便把個肚子給箍了出來。他那左手肥禿的無名指上,戴着一枚厚重的方金大戒。他打量我的時候,一雙腫泡的眼睛擠滿了笑意。我低下頭去,兀自吮着自己的芭樂汁。
“阿青,賴先生就是西門町永昌西裝店的大老闆,”楊教頭向那個姓賴的呶了呶嘴,笑道:“人家賴老闆要送你一條西裝褲呢——定做的!”
“你的腰圍幾寸,小弟?我來替你量量——”那個姓賴的趁勢伸過手來捏了我的腰一把,我趕忙閃開了,他和楊教頭都呵呵地笑了起來。
“一身的硬肌肉嘛!”姓賴的笑道,“練過功夫了么?”
“我這個徒弟的童子功很不惜,差不多練就金剛不壞之身了。”楊教頭說著跟那個姓賴的又縱聲笑了起來,楊教頭彈了下指頭,侍應生端來兩瓶冰啤酒。
“你自己說吧,小弟,”那個姓賴的拍了一拍我肩膀,“你要馬海,還是要達克龍的。”
我一直低着頭,在吮麥管。
“我看來條奧龍的吧,”楊教頭代我答道,“上次我到你們永昌看到新到的一批奧龍西裝料,很不錯,夏天涼爽,我本來想做套西裝的。一問四千五,唬的我趕忙溜掉了。你們大店的西裝,咱們是做不起的!”楊教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非常憾恨的模樣。
“楊師傅要套西裝還有什麼問題?這點小意思我們永昌還送得起!”姓賴的很四海地拍了一拍胸,“明天早上我在店裏,楊師傅來量身好了。”
“我這副身材,恐怕貴店要吃點虧哩。”楊教頭低下頭去,無奈地瞄了一下他那溜溜圓水桶似的腰身。
“你想我們對號么?”姓賴的傾身上前,在楊教頭耳際悄聲問道,一雙腫泡泡的小眼睛卻向我一溜。
“這個徒兒,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
楊教頭跟那個姓賴的又擠眉眨眼了一陣。突然間,我感到我的大腿上癢麻麻有毛蟲在爬動一般,是姓賴的一隻手從桌底下伸了過來,幾個指頭慢慢往我腿上爬上來。我感到全身汗毛一張,伸了手去一把攥住了姓賴的那隻肥禿禿帶着方金大戒的手掌,提上來便往桌上一拍,拍得啤酒瓶都迸跳了一下。
“師傅,我先走了!”
我霍然立起身來,頭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紀門口走去,楊教頭在我身後追趕着,我只聽到他壓低聲音在怒喝:
“阿青——”
我離開大世紀,便直奔西門町的銀馬車,去找嚴經理。嚴經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陽。我剛離家的頭一個星期便在公園裏遇見了他,他把我帶回他金華街那間公寓裏,要我搬進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銀馬車替我安排了一個職位,當侍應生。他皺起眉頭,指着我的臉訓道:
“小娃仔,你剛出道,還有救,快點做份正經事。你在公園裏混,陷下去就要萬劫不復了!”
我在銀馬車做了三天,溜走的時候,口袋裏還有一把嚴經理金華街的公寓鑰匙,總也沒有機會拿去還他。我到銀馬車走進經理室,衝著嚴經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請安道:
“嚴經理,你好。”
“嘿!小鬼頭,你還有臉來見我?”嚴經理見了我先是一怔,旋即餘溫未消地說道,“我還以為你給抓到火燒島去了!”
“請經理幫個忙。”我笑着說道。
“原來你也還有用得着我的一天!”嚴經理冷笑道。
“要向經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塊錢,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錢?哪有那麼容易?”
“繳不出房租,房東要攆人了呢。”我央求道。
嚴經理朝我點着頭嘆息道:
“真是塊賤料子,我那裏讓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聽說你在公園裏混得很不錯,還缺什麼錢?”
我低下了頭去,半晌說道:
“經理先借我五百塊,我設法還就是了。如果經理這裏有事,我願來做,扣薪水好了。”
“聽你的口氣,想改邪歸正了?”嚴經理終於心軟了,“再給你一個機會吧,我們這裏有個小弟請三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兩點鐘,你來報到。”
說著他從皮夾里抽出三張一百元的鈔票來,說道:
“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給你三百,你來上班,再補給你。”
我接過嚴經理的錢,千謝萬謝,然後跑出了銀馬車,在路邊水果攤買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齋門口一個賣蘿蔔絲餅的攤子上,買了四枚剛烤好的蘿蔔絲餅,兩甜兩咸。這一家的蘿蔔絲餅做得特別好,餅子又軟又酥,餡兒肯放豬油,特別香。從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學回家,在西門町轉公共汽車,要是袋裏還有錢剩,我就跑到這家攤子買四枚蘿蔔絲餅回去,跟弟娃兩人分着吃宵夜。冬天夜裏,我便把報紙包好的蘿蔔絲餅塞到胸前夾克里去,拉上拉鏈,回到家裏,餅子還是暖暖的。有時候弟娃睡著了,我便把他拉起來,兩人坐在床上,攤開報紙,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經橫卧在床上,脫得精光,襯衫內褲丟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邊,赫然發覺,墊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席上,黑陰陰濕了一大塊。我趕忙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蘿蔔絲餅,過去將他推醒。
“起來、起來。”我雙手執住他的膀子,將他揪了起來,他睡眼惺忪地瞪着我,左腮上睡得紅紅的一格格席子印。
“你看,你闖禍了!”我指着席子那塊尿漬對他說,我揭開席子,下面墊褥也浸濕了,黃黃的一灘。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地站在那裏,東張西望,禁不住有點惱火,走過去順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這麼大個人還溺床!”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的一聲,往前打了一個踉蹌,他驚惶地望着我,一隻手摸着屁股,蹭到房間一角去。我把草席跟墊褥都抽了起來,摟到洗澡房去,褥子沒法洗,只好暫時掛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陽再拿出去曬,草席我便用抹布灑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換了幾次水,才把那塊尿漬洗乾淨,拿到廚房後面天台的晾衣架上,掛起來晾曬。轉回房中,小弟卻蹲縮在房間角落裏,雙手摟住膝蓋,踞成一團。他看見我走進來,嘴巴閉得緊緊的,眼睛睜得渾圓。我拾起那包蘿蔔絲餅,坐在他對面,將報紙打開,攤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買了蘿蔔絲餅回來給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遞給他,他怔怔地睇着我,也不伸手來拿。
“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着把餅子送到他面前,他卻倏地歪過了頭去。
“不吃算了,我來吃!”我幾口便把那枚甜餅吃掉。
“好香!”我咂着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隨着我的嘴巴一上一下地動着。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鹹的送到他嘴邊,突然他手一撥,便將那枚餅子打落到地上,滾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頭頂,爬起身,把滾到床腳的那枚蘿蔔絲餅撿回來,吹了兩下。小弟雙手抱住他那個光頭,嘴巴一別一別,開始嗚嗚地哭泣起來,眼淚一顆一顆滾落到他那瘦伶伶青白的胸肋上。我立在這個光着頭赤着身、淚珠滾滾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點手足無措起來。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跟你開玩笑的,小傢伙,又沒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會,仍舊死命護住頭,肩膀一聳一聳地抽泣着。
“得了、得了,以後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頭亂撫摸了一陣。
去年弟娃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頓,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來。弟娃對我,一向順從,那晚不知怎的,他卻發起牛脾氣來。那晚輪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來的連環圖“黃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幾聲,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奪他手上的書,他一把推開叫道:“去你的!”我一陣暴怒,一拳掄過去,捶到他面門上,將他打翻到床上。我從來沒有對他那樣粗暴過,那一下失手,把他的鼻血打了出來。弟娃不哭,也不作聲,只拿了一疊厚厚的衛生紙,仰起頭,一張張在揩拭鼻孔里流出來的鮮血。我嚇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腳。到了晚上,我們躺下了,在黑暗裏我還不時聽到弟娃用衛生紙擤鼻子的聲音。那一夜我都沒有睡好,心中異常懊惱。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學社買來的蝴蝶牌口琴送給弟娃時,弟妹竟樂得開口笑了,捧着那管口琴,吹來吹去一刻也捨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還沾着一小塊沒有洗乾淨的血斑。我哄了小弟好一會兒,他終於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塊濕面巾來替他揩了面,又遞了一枚甜蘿蔔絲餅給他。這回他接了過去,吃得興高采烈起來,一下子,兩枚餅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還沾了幾粒芝麻。
“蘿蔔絲餅好吃么,小弟?”
我們一塊躺在硬床板上時,我問他道。
“唔。”他應道。
“你喜歡吃甜的,還是鹹的?”
“甜的——”他想了一會兒。
“那麼下次我光買甜的給你吃,好不好?”
“唔。”
“你不許再溺床,溺床沒得吃。”
“呵呵。”他笑了起來。
“今天游水好玩么?”
“好嘛。”
“過兩天,我們再去水源地。”
“唔。”
“你知道,颱風來了就不能遊了,”我說,晚上收音機廣播,菲律賓那邊有強烈颱風愛美麗,正向台灣吹來,如果風向不變,一兩天內,會掠過台灣北部。
“颱風——大風,呼、呼、呼,懂不懂?”
“呼——呼——”小弟學我道,我笑了起來。
“小弟,我們睡覺吧。”我說。
“唔。”他應道。
我側過身,伸過手去,摟住了他那瘦骨稜稜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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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天氣果然變了。晴一陣,雨一陣,氣壓好低,皮膚上的汗冒也冒不出來,颱風愛美麗大概真的快要來了。我先起床,小弟側着身還在熟睡,他那瘦稜稜的背背上,睡起一條條橫橫斜斜的紅印,是硬床板梗出來的。我走進洗澡間,阿巴桑正蹲在水池邊,在搓洗衣服。她一看見我,便指向澡房中垂掛着的草席、褥子嚷道:
“你掛得這一間洗澡房,走都走不進來!”
“我馬上收去,”我賠笑道,“昨晚那個小傢伙溺了床——他沒有給你麻煩吧,阿巴桑?”
“還講呢!”阿巴桑哼道,“莫看那個小神經,人瘦,吃起飯來,呼嚕呼嚕象小豬仔,給他一碟菜,一下子掃光,又去抓小強尼碗裏的肉餅,我攔也攔不住。昨晚麗月給你那個小痴仔弄得哭笑不得!”
“為什麼?”
阿巴桑甩了一甩手上的肥皂泡沫,卻咕咕地先笑了起來:
“昨天晚上‘中國娃娃’的朱娣、夢娜,還有吳露露,跑來找麗月聊天,幾個瘋婆子一邊啃西瓜,一邊嘰嘰呱呱,她們笑吳露露,笑她去做假奶。正說得熱鬧,你那個小痴仔一頭闖了進去,身子光光,挨着麗月便坐到她身邊。幾個人嚇了一跳。小痴仔伸出雙手去摸麗月的臉,又用頭去擂她的胸脯,麗月大笑,叫道:‘要你娘的命啦!’將他一把推到吳露露懷裏,吳露露、朱娣、夢娜,幾個人躲的躲,喊的喊,鬧得雞飛狗跳。後來還是麗月拿了一片西瓜,連哄帶拉,才把那個小神經攆了出來。”
“想不到小傢伙還會鬧眾香國哩!”我笑道。
“我看你啊,快點把他弄走吧,”阿巴桑說著又嘆了一氣,“不知他爹娘造了什麼孽!”
“我正在想辦法找他的家,找到了馬上把他帶走,”我安撫阿巴桑道:“阿巴桑,昨晚我帶了一掛荔枝回來給你,顆顆這麼大!”我用手比了一下。
“唔,”阿巴桑哼了一下,說:“我不信,拿來看看。”
我洗完臉,回到房子,小弟已經爬起來了,兀自坐床沿上,雙眼惺松,在發愣。他一看見我,卻咧開嘴,笑了起來。我過去把我一套舊衣服從床底掣了出來,遞給他,要他穿上,一面囑咐他道:
“小弟,我出去有事,你待在家裏不要到外頭去,懂不懂?”
“唔。”小弟點點頭,應道。
“那麼你不許脫衣服,”我扯了一扯小弟身上的襯衫,打了他一下屁股,笑道:“光着屁股到處跑,羞不羞?”
“球、球。”小弟歡呼道,一隻紅藍白的彩色大皮球滾進屋子來,滾到小弟腳邊,小弟一腳踢去,踢得那隻皮球花溜溜地亂轉。小強尼穿着開檔褲跑了進來,爬到地上便去捉球,一面不停發出咯咯的笑聲。小弟也匍匐到地板上,跟小強尼一同搶起球來。
我拎起昨晚買回來的那掛荔枝拿到廚房裏去給阿巴桑,阿巴桑剝了一顆送到嘴裏,然後唔了一下。我交給她兩百塊錢,要她轉給麗月。
“這是我欠麗月的房租,剩下的,過兩天一定湊給她。”
我又留下二十塊錢,請阿巴桑買菜時帶兩個饅頭回來給小弟吃。走出門外,天上細雨飄斜,一團團的烏雲上下移動,抬頭望去,我看見樓上我的房間那扇窗戶突然冒出一顆青亮的頭來,小弟趴在窗沿上,正在探望。我向他招了一招手,他舉起雙手也亂揮了兩下。
“小傢伙——”我叫道。
“呀——呀——”他在樓上應道。
我趕到西門町銀馬車,下午班正好開始,嚴經理看見我去報到,頗為讚許,說道:
“看樣子,你是上路了。”
“經理栽培,還敢不識抬舉么?”我笑道。
“幾時這麼知好歹了?”嚴經理撇了一下嘴,“快去換制服吧。”我換上待應生白褂子黑長褲制服,又開始冰咖啡、檸檬水、紅豆湯、甘蔗汁,團團的托起盤來。進來避雨避暑的客人,都在談愛美麗,颱風風速又加強了,暴風半徑擴張到五百哩,大約明天下午登陸台港北部。晚上西門町那一帶的店鋪打烊以後,都紛紛在玻璃櫥窗外面加上了防風木板。銀馬車做到十點關門,嚴經理把小帳分攤給我們,每人分得三十五塊。他將我叫到經理室去,從口袋裏掏出了兩張一百元的鈔票給我。
“這是你昨天問我借的,湊足五百塊錢,給你拿去交房租——這次不是來騙我了?”
我接過鈔票趕忙起誓道:
“這次確實是真的了,昨天已經交給房東兩百塊,還欠一百。”
嚴經理打量了我一下,沉吟道:
“你代完三天工,有什麼打算呢?又回去干那一行么?”
我突然感到臉上一熱,低下頭去含糊說道:
“我試試看,去找份工作——要是經理這裏用得着人,我願意回來。”
“現在沒有缺,下個月有一個小弟要走,我再通知你,”嚴經理認真地說道,“快回去吧,颱風要來了。”
我臨離開銀馬車,到廚房裏去將擱在碗櫃裏的一隻牛皮紙袋取了出來,袋子裏有兩塊粟子蛋糕,是下午一桌趕電影的客人,來不及吃完留下的。我裝在袋子裏藏在碗櫃裏,預備晚上帶回去,跟小弟一同宵夜。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車上,我心中開始盤算:麗月那裏,不知道還能讓小弟住多久?拖不下去了,把那個小傢伙放到哪裏去?我想代完三天班,向嚴經理開口,我願意搬回他那間金華街的公寓跟他一塊兒住——我還有一把他公寓的鑰匙沒有還給他——我可以告訴他,小弟是我的弟弟,請他暫時收容。如果我在銀馬車正式當侍應生,規規矩矩托盆子,也許他會答應。嚴經理對我很好,一直要我“改邪歸正”。如果萬一他不答應,我還想到一個人—一母親的養母,我們的外婆吳好妹。母親的養父過世后,母親跟外婆又開始來往了,母親曾帶我跟弟娃到桃園縣龍潭去探望過外婆。外婆吳好妹是一個胖大健壯的女人,一雙放大腳,行走起來,啪噠啪噠比她飼養的那些鴨子還要快捷。外婆是個熱心人,很疼愛我們,第二天一早便挽着一隻大藍子,領着我跟弟娃到鴨棚去撿鴨蛋去。幾百隻鴨子早放到池塘里去了,鴨棚內,鴨屎鴨毛堆中,露着一隻只青色的鴨蛋來。我跟弟娃興奮得亂叫,也顧不得鴨屎臭,滿地去挖掘鴨蛋。弟娃走路都走不穩,在鴨棚里搖搖擺擺,抓得一手的鴨屎。母親也趕了來,外婆對她笑道:
“阿麗,把他們留在這裏算了,替我撿鴨蛋。”
去年外婆到台北來看我們,帶了兩隻蕃鴨仔來,一隻黑的給我,一隻白的給弟娃。提到母親,她又罵了幾句,掉下幾滴眼淚來,臨走時,對我說:
“放了假,帶着弟娃,到鄉下來吧。”
那兩隻蕃鴨仔,一個秋天,卻長大了,一黑一白,閃亮的羽毛,鮮紅的肉冠子,見了人便會搖着屁股呷呷的虛張聲勢。我們叫它們阿黑阿白。飼餵那兩隻蕃鴨,便變成了我跟弟娃兩人每天的大事。我們常到舒蘭街那條小河邊去挖蚯蚓,河邊泥土肥沃,蚯蚓根根有小指那麼粗。我們挖滿了一隻洋鐵罐回來,喂得兩隻蕃鴨肉嘰嘰的,肥得屁股都快縋到了地上。到了過年,父親把兩隻鴨子捉來,一刀一個,兩隻的頭都剁掉了。父親嫌那兩隻蕃鴨屙得天井裏到處的鴨糞,奇臭難聞,招來許多蒼蠅,而且去年過年,父親又沒有錢多加年菜。兩隻鴨子,阿黑拿來燉湯,阿白香酥。父親把香酥鴨腿子,一隻挾給我,一隻給弟娃,自己卻啃着鴨頸子下酒。我倒吃得很開胃,弟娃卻白着臉,鴨腿子碰都沒有碰。父親問他,他推說肚子不舒服。我知道,他心疼他的阿白,吃不下去。飯後我悄悄對他說:
“傻子,有什麼好難過的。暑假我們去桃園,再向阿婆要兩隻蕃鴨仔來養就是了,替你去選只白的,好不好?”
我跟弟娃始終沒有去成桃園。我想如果我帶小弟去外婆家,住幾天大概是不成問題的。我可以幫着大舅趕鴨子,小弟呢,跟着外婆吳好妹去撿鴨蛋,大概總還行的吧。
“麗月姐,怎麼樣?房租交清了,這下你不趕我們走了吧?”
回到錦州街,第一件事便是拿一百元給麗月,把尾數繳清。我知道麗月的脾氣,她對我和小玉雖然大方,房租卻是不許久欠的。麗月正在房裏跟阿巴桑兩人商討什麼事情,她接過我的鈔票,卻對我說道:
“你坐下來,阿青。”
“麗月姐,我也上班了,”我坐下來笑道,“在銀馬車,我這個班一個月還不及你一夜晚的出差費呢。”
“阿青,”麗月抽了一口煙,緩緩說道,“今天下午,你那個瘋仔出了事。”
“出了什麼事?”我急問道。
“他把我們小強尼弄傷啦!”阿巴桑搶着說道。
“是這樣子的,”麗月解釋道,“下午他跟小強尼兩人搶球,他推了小強尼一把,小強尼一跤磕到桌子角上,把一顆門牙磕掉了——”
“可憐啊,一嘴的血!”阿巴桑指着嘴巴比劃道。
“該死!等我去揍他!”我叫道。
“我早就打了他一頓屁股了,”阿巴桑忿忿然,“那個痴仔,還笑呢!”
我站起來,要往自己房間走,麗月卻叫住我道:
“你不必去了,我已經把他送走了。”
我一下愣住,瞪着麗月沒有出聲。
“送走了?送到哪裏去了?”半響,我責問道,我的聲音有點顫抖起來。
“警察來了——”阿巴桑插嘴道。
“警察局派了一部車子來,把他帶走了,”麗月說道,她又加了一句,“走了算了,也給你省麻煩——”
“你們憑什麼叫警察?”我突然大聲喝道,我感到一陣急怒,“你們把我的小弟弄到哪裏去了?”
“你也瘋啦!”麗月叫了起來。
“我去找他,”我把手上那袋粟子蛋糕往桌上一擲,氣沖沖地叫道:“找不到,我要你們負責——”
我在中山北路上一直奔走下去,迎面疾風,還夾着陣陣亂雨點。颱風的風頭已經到了。路上沒有行人,兩旁的熒光燈,紫蒙蒙的,在風雨中發著霧光。我一口氣跑到南京東路口的三分局,跟分局門口的值班警察說明來意,他帶領我進去,去見裏面辦公室的一位警官。那位警官四十上下,焦黃乾瘦,人卻和氣。他辦公桌上放着一架手提收音機,正在細細地播着京戲。警官知道我來尋人,便拿出一份表格來,要我填寫,問我道:
“你找的是你什麼人?”
我遲疑了半晌,答道:
“是我的弟弟。”
“什麼名字?”
“小弟——”我只好答道.
“我是問他的本名。“
“先生,”我解說道,“我這個弟弟有點毛病——我是說,他的腦筋不太好,象個兩三歲的小孩子——”
“嗐,”警官搖手止住我嘆道,“我懂了,你是說你弟弟是個白痴?這又是件無頭案了。上個月,在圓環附近,我們還抓走一個神經病的女人,她在圓環大街上,赤身露體,蹦蹦跳跳。我們問她姓什麼,她自己也說不來——到現在還關在台北精神療養院,沒有人去認領呢。”
“先生,我那小弟弟,送來三分局了嗎?”我探問道。
“我們這裏沒有記錄,就是送來了,我們也不會收留。這種案件,普遍會送總局特別處理,分發到幾個神經病院去。台北的病院滿了,有時還會送到新竹、桃園去呢——”
警官說著,卻突然停下來,全神貫注地聆聽起來,他桌上收音機正在報告颱風消息:強烈颱風愛美麗今晨零時已推進至北緯二四度,東經一二四度,以每小時十公里的風速向台灣北端進襲——
“老弟,”警官嚴肅地對我說道,“愛美麗快登陸了。”
他看見我還站着發怔,不肯離去,便安慰我道:
“這樣吧,你先回去。明天我們這裏有消息再通知你。你最好到總局去查查,要是已經送進病院倒好了,你放心,那裏反正有醫生護士照料,出不了事的。”
從三分局出來,我在街上茫然徘徊起來,一直步上了中山橋去。風把我的襯衫吹得鼓脹,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地一條條直往外流。天上黑沉沉,橋下的台北市,卻淹沒在凄迷昏黃的燈海里。位立在橋上,我又開始感到那一片天邊無際的寂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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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你們這裏有沒送來一個光頭赤足的男孩?先生,你們這裏有一個神經不正常的少年么?十四、五步,打着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來的,他沒有姓、沒有名字,他叫小弟——
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去,滿台北到處去尋找那個白痴仔了。我先到三分局、四分局,最後到總局,都沒有問出下落,最後只好趕到台北精神療養院去。療養院裏守門的護士不讓我進入病房,只許我在鐵欄杆外觀望。他告訴我,青少年的病人一共只有兩個,可是都是三個多月以前進院的。有一個走了出來,是個帶着玳瑁邊眼鏡,一臉長滿了青春痘十六七歲的胖少年,他穿了一件綠布睡袍,伸出一雙豬蹄似的肥膀子,象患了夜遊症一般,往前摸索行走着。
“不是這個吧?”男護士指了一指胖少年,悄聲問道。
“不是——先生——”我說道。“他是個白白瘦瘦的孩子,剃着個青亮的和尚頭的。”
中午,台北市已經罩入了暴風半徑,風勢一陣比一陣猛烈起來。仁愛路兩旁高大的椰子樹給風颳得枝葉披離,長條長條的大樹葉,吹折了,墜落在馬路上,蕭蕭瑟瑟地滾動着。杭州南路一根電線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電線,松垮了下來,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揮車輛繞道而行。馬路上的行人,都給吹得搖搖晃晃。一個女人的一把塑膠花雨傘,嗖地一下給刮到了半空中,象脫了線的風箏,載浮載沉地飄搖起來。一陣暴雨,重慶南路馬上淹沒了,黃濁濁的小川,在路上急湍地蛇行着。衡陽街成都路兩旁騎樓上豎立的商店招牌,給風笞達得驚惶失措,一齊在哐啷抖響。“大三元”吹落了,洋鐵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滾,發出尖銳的聲音。我坐公共汽本趕回西門町,銀馬車停業一天沒有開門。我感到飢餓起來,可是西門町一帶的小吃店,大都關了門。我頂着風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夠在那裏找到幾家攤販。有幾個賣水果的正在收拾攤子,推着推車,提早回家。一陣狂風迎面捲來,幾個攤販同時都彎下身子,拚命頂住滿載着香瓜、芭樂的推車。遙遙落在最後面的一個攤販,是一個身材嬌小的年輕女人,一頭的長發給風吹得亂飛,她穿着一條土紅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來,露出她那雙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車上,堆滿了鮮紅的西洋柿。女人整個人都往前傾斜,肩膀抵住推車,然而她那細弱的身軀,竟敵不過猛勁的風勢,呼呼兩下,給逼得一連往後踉蹌。她腳下一松,一下坐跌到地上去,推車前後一顛簸,嘩啦啦便震落了十幾枚西洋柿,鮮紅的滾得一地。我趕忙跑過去,抓住推車手柄,將車子穩住。女人從地上掙了起來。她看見一地的西洋柿,有幾枚還浸在污水裏,痛惜嘆道:
“噯。”
她撈起裙子,彎下身,去將地上那些紅柿子,一隻只拾了起來,兜在裙子裏。她把幾枚沒有跌傷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舊放回推車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開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來。女人挑了一枚特別大的,遞給我道:
“我們吃掉吧——這些賣不出去了的。”
我也不客氣,道了一聲謝,便接過柿子,大口啃了起來。柿子熟透了,沁甜如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兩人立在風中,一同吃着跌破的柿子。她大約二十七八歲,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剛使過勁,青白的臉上,泛着紅暈。大約她看我吃得興高采烈,她那雙深坑的大眼睛,從容地注視着我,笑道:
“很甜呢,是呀?”
說著她又遞了一枚跌傷了的柿子給我。我有許多年沒有吃過這種透熟沁甜的西洋軟柿了。我記得那年母親離家出走的前兩天,她對我突然變得異樣的溫柔起來,那天她買了幾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塊兒剝柿子吃。那幾枚西洋柿已經爛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親剝好一枚柿子,自己先咬了一口,驚喜地叫道:
“真甜阿!”
順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遞給我,我咬了兩口,果然甜絲絲的,卻又帶着些許柿子特有的澀味。
“好吃么?”母親微笑道,她摘下手帕來,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為母親從來沒有對我那樣親昵過,她那次突發的愛撫,使我感到受寵若驚,而且惶惑不解,竟至於有點尷尬起來。
“黑仔,你知道麽?你阿母小時賣過柿子的呢!”母親若有所思地追憶道。母親很少提起她在桃園鄉下養父母家的生涯,偶爾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們鄉下園裏,有十幾棵柿子樹,就在池塘邊。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鎮上去賣,賣不掉的,我就統統自己吃掉——”母親說著咯咯地笑了,“—一吃多了,肚子發疼!”
母親笑得前俯後仰,她那一頭長長的黑髮一匹黑鍛似的波動起來。我看見母親笑得那般開心,樂得象個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們母子倆在一塊兒笑得那般忘情。兩天後,母親便失蹤了。
“我要買兩斤柿子。”我對那個攤販女人說道。
“十五塊一斤——”她打量着我說,隨着挑了四枚最大最鮮紅的,用秤秤了一下,遞給我看,風把秤錘吹得飄蕩起來。
“兩斤二兩,就算你兩斤吧。”她好意地說道。
“謝謝你。”
我道了謝,把三十塊錢鈔票塞了給她。
她將錢收到裙子口袋裏,推起她的車子,頂着風,吃力地行走下去,她的頭髮,在風中,飄得老高。偶一回頭,她望着我,卻又笑了,我捏着那袋柿子,乘上了公共汽車,往南機場去。我要把那袋又紅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給母親。
到達南機場克難路母親居住的那間碉堡似的陰暗潮濕的水泥樓房裏,來開門的,又是上次那個額上生滿了白瘢的老太婆,她見了我,沒等我開口便說道:
“你是阿麗的大兒子阿青,是么?”
“我給阿母送點東西來,阿巴桑,”我應道。
老太婆讓了我進去,走到裏面那間昏幽的廳堂,她止住我道:
“你稍等。”
說著她逕自蹭到裏面,搬出一隻竹篾編的箱籠來,嘭地一下擱到地上,掀開了蓋子,喘吁吁地指着籠子裏說道:
“阿麗留下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竹篾籠里,塞滿了破爛的衣物,母親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藥味的黑絨線衫也覆蓋在裏面。老太婆彎下身去,伸手到籠子裏翻掀了一陣,把母親兩件斑斑點點泛了黃的褻衣也扯了山來,籠里發出一陣刺鼻的怪味。
“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你要呢,就拿幾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對我說道。
“是幾時的事——”我悄聲問道。
“你上次什麼時候來的?”老太婆偏過頭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問道,她腦後吊著的那一小團稀疏的髮髻,好象隨時都會剝落似的。
“是中元節,七月十五。”
“對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斷的氣。”
我雙手緊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籠子裏的破爛左翻右翻,半天她立起身來,拍了一拍手,嘮噔起來:
“阿麗病了那麼久,在床上都睡了三個多月,用了多少錢,你知道么?我們並不是有錢的人家啦,很艱苦呢。這次事情,火葬費就是三千塊——一是阿麗自己要燒的,我們是遂她的願。老實說,我兒子也算對得起她了——”老太婆又砸嘴又嘆氣,向我數說,她看見我沒有答腔,一直瞅着竹篾箱籠里那一堆破爛,她便冷笑了一聲,說道:
“她那隻金戒子么?值幾個錢?早賠進去了。你今天來,來得正好。你阿母留下了話:無論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你們家去,葬在她小兒子的旁邊——”
“她的骨灰放在哪裏?”我打斷了她的話。
“大龍峒大悲寺,我們已經跟廟裏的老師傅講好了,你自已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個破舊荒涼的廟宇,四周圍着七零八落的違章建築。有些貧苦老人無處安身,便擠到寺里去棲住去了。我進到寺內,看到裏邊三五成群,衣着襤褸的老人,拱縮在一堆。有的在條凳上呆坐,有的交頭接耳在私語。一個小沙彌引我去見寺里住持,他是一個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臉皺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軀,乾枯得只剩下一襲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說明來意,老和尚的聽覺失靈,我講話,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張癟得深坑下去的禿嘴巴,一徑開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邊喊了幾次母親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似的,點了點頭。
“黃——麗——霞——她是半個多月以前進來的吧?”老和尚的聲音顫抖而沙啞。
“是的,老師傅。”
“他們說,她在等她的兒子,等他來領她回家——”
“我就是她的兒子,黃麗霞的兒子,”我彎下身去,在他耳邊大聲說道。
“咳。”老和尚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地念了幾句,然後朝我摔了一下手,說道:
“跟我來吧,小弟。”
老和尚顫巍巍地走了出去,一陣勁風把他那襲袈裟吹得抖瑟瑟地飄起,他那枯瘦的身軀連晃了幾下。我跟在他身後,向寺廟右側的極樂殿走去。殿裏是置放靈骨的所在,裏面暝暗,靠正面牆有一個三疊層的木架,密密地排着三排一隻只醬黑色圓肚子的骨灰罈,木架上端點着一盞黯淡的長明燈。骨灰罈上都貼了標籤,有的年代久了,沒人收葬,壇上積了一層灰,標籤變得焦黃,上面的姓氏字跡都模糊了。
“黃麗霞在這裏。”
老和尚走過去,彎下身,顫抖抖地伸出手來,按到第二排左邊第四隻罈子上。我趕忙蹭過去。那是一隻新罈子,在幽暝中,還微微地反着光。標籤是白的,上面寫着“桃園黃麗霞”幾個字。骨灰罈約一尺高,是黑陶坯,表面粗糙,擠在幾個骨灰罈的中間。
“你來把你母親帶走吧。”
老和尚回頭向我說道,我將手上那袋柿子挾到腋下,佝下身去,雙手將母親那隻骨灰罈捧了起來。
“老師傅,我要到殿上去上一炷香。”我對老和尚說道。老和尚點了點頭,他那張坑下去的癟嘴開翕了兩下,然後蹣跚地引領着我,踱過走廊,往正殿上走去。到了大悲殿門口,他卻止住了腳,對我說道。
“小弟,把你的母親放在殿外頭,裏面有佛祖菩薩,她是不能進去的。”
我把母親的骨灰罈放置在大悲殿門檻外面地上,步入殿內,殿門上端懸着一塊烏木橫匾,“苦海慈航”四個大字金漆已經剝落,木匾齊中間開了一道裂痕。殿內神龕暗沉沉的,佈滿了灰塵,殿中央那尊巨大的佛祖塑像,大概因為香火不盛,年久失修,金面熏得焦黃,蓮座也缺裂了。供台上供着香燭果品,風從殿外卷進來,吹得香煙亂繞。我把那幾枚鮮紅的西洋柿擱到台上的供碟里,向老和尚要了一炷香,因為風大,劃了三次火柴才點燃,一陣濃郁的香煙撲到臉上來,熏得我的眼睛酸辣辣的。我雙手握住那炷香,插到台上一隻藍瓷香盆里,退回到殿中央,在那尊巨大的佛橡面前,跪拜了下去。我自己從來沒有進過寺廟,燒香拜佛。可是記得小時候,每年觀音誕,母親便買了香燭到板橋那間香火鼎盛的觀音廟去進香。有一次她帶了我和弟娃一塊兒去,要我們跟她一同跪拜觀音菩薩,她那嬌小的身軀匍匐在觀音大士的腳下,一頭的長發幾乎吊到了地上。母親雙手合什,嘴裏喃喃念念,在祈求傾訴,她那雙深坑的大眼睛,閃爍得厲害,在發著異常痛苦的光芒。那天中元節,我去探訪她,她緊握住我的手,要我到寺里替她上一炷香,乞求佛祖超生,赦她一生的罪孽。那時她那雙變成了兩個黑洞的眼裏,也那樣充滿了懼畏和驚惶。母親大概一生都在害怕着什麼,所以她那雙眼睛才會那樣一徑閃爍不定,如同一雙受驚的小鹿,四處亂竄。一輩子,她都在驚懼,在竄逃,在流浪,她跟着她那些男人,一個又一個,飄泊了半生,始終沒有找到歸宿,最後墮落癱瘓在她那張塞滿棉被發著汗臭藥味的破床上,染上了一身的惡毒——她臨終時,必是萬分孤絕凄惶的。然而她那具殘破的軀骸已經焚燒成灰,封裝在殿外那隻粗陶的壇里,難道壇里的那些灰燼仍帶着她生前的罪孽么?我朝着佛祖一頭磕了下去,額頭抵住佛殿冰涼的磨石地上。
“小弟,快送你母親回去吧,大風要來了——”
祈求完畢,老和尚顫着聲音向我招手道,他企立在殿外的石階上,他身上那襲黑袈裟,給風吹得急切地抖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