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蒼鷹——
9
回到公園,在大門口,我碰到我們的老園丁郭老。他正企立在博物館前的台階上,白髮白眉,一身玄黑,在向我打招呼。
郭老是我來到公園頭一晚遇見的人。那天下午,我給父親逐出家門后,身上沒有帶錢,在台北街頭流浪到半夜,終於走進了公園裏。從前我曾聽過一些公園的故事,那些故事,好象聊齋傳奇。可是那晚,我獨自立在公園大門博物館石階前,仰望着博物館那座圓頂的建築物,巍峨矗立在蒼茫的夜空下,門前一排合抱的石柱,我真的覺得好象闖進了一座巨大的古代陵墓一般。穿過公園裏黑黝黝的從林時,我心中充滿了懼畏、好奇,以及一股惴惴然的興奮。我摸索着閃進了蓮花池中央那座八角亭閣內,縮在一角,摒息靜氣,從亭閣的窗欞窺望出去。在昏紅的月光下,我頭一次看到池畔的台階上,那些憧憧黑影,圍繞着蓮花池,無休無止,在打着圈圈。我又餓又倦,支撐不住,蜷卧在亭內的椅子上,終於睡著了過去,直到一個聲音,在我耳邊呼喚道:
“小弟——”
我才驚醒,倏地坐了起來。是郭老進來,把我喚醒了。
“莫害怕,小弟。”郭老拍着我的肩膀安撫道。
我睡得一身冰冷,牙關—直在發抖,答不出話來。郭老在我身邊坐下,在朦朧的月光下,我也看得到郭老那一頭長長的白髮,覆到了耳後,好象一掛柔軟的銀絲一般,他那雙雪白的長眉,直拖到眼角上。
“是頭一次進來吧?”郭老朝我點了點頭,笑嘆道,他的聲音蒼老、沙啞,“不用緊張,這裏都是咱們同路人。你們一個個遲早總會飛到這個老窩裏來的。我就是這裏的老園丁,這裏的人都叫我郭公公,你們來了,先要向我報到的。喏,你瞧”
郭老指向外面蓮花池台階上,一個全身着黑,高高細細的人影,正晃蕩着,踱過去。
“那個瘦鬼是小趙,人都叫他趙無常。十二年前,他頭一夜到公園裏來報到,也是我來迎接他的。”
“十二年前?”我驚訝道。
“唉、唉,”郭老惋嘆道,“十二年可不算短嚇?對啦,十二年前一個夜裏,就象你今晚一樣,他闖進了咱們這個老窩來。那時候他不是這副鴉片鬼模樣的,扎紮實實,還是個挺體面的小夥子哩!誰知道,幾年下來,耗得只剩下了幾根骨頭,我看他現在邊一百磅都不到了。剛進來,我還替他拍過幾張相片,你看了再也不相信—一”
郭老搖了兩下頭。
“青春藝苑,你聽過么?”郭老問我。
“沒有。”
“傻小子,那麼有名的照相館你都沒聽說!”郭老笑道,“是我開的,就在長春路。從前我還是個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呢!其實我拍照單是為了興趣,喜歡找些有靈氣、有個性的人來拍。比如公園裏這些娃娃,野雖野,一個個倒性格得很,最合我的胃口。他們的相片,我集了一大冊呢。”
郭老說著卻立起了身來,對我說道:
“小弟,這裏睡不得的,睡著了要着涼。來,我帶你回去,我那裏還有糯米糕,綠豆稀板,你跟我回家,我給你瞧瞧我那些傑作,讓我來慢慢講些公園裏的故事給你聽。”
郭老的青春藝苑在長春路二段的一條巷子裏,兩層樓,樓下是照相館,窗櫥內放置着許多幅藝術人像。
“這是陽峰,你認識么?”郭老指着正當中一幀非常英俊的男人相片問我,我搖搖頭,那個男人梳着一個標勁的飛機頭,笑眯眯的。
“十幾年前,他是台語片的紅小生,演‘港都夜雨’、‘悲情城市’出名的。”
“我聽說過‘悲情城市’,可是沒有看過。”我說道,我記得母親從前看“悲情城市”看了三次,看一回哭一回。
“你當然沒有看過,那是張好老好老的片子了,”郭老微笑道,“陽峰有時也會溜到公園來,現在他一逕戴着一頂巴黎帽,把腦袋遮住,他的頭開了頂,禿光了。他演‘悲情城市’的時候,還神氣得很呀!人家稱他是台灣的寶田明——幸虧我替他拍了這張照,把他年輕時的樣子留了下來。”
郭老領着我上了樓,樓上是他的住所。客廳的牆壁上也掛滿了影像,人物風景都有,全是黑白照。有的是一間坍塌的廟宇,有的是一枝剛綻開的杏花,有一張整幅都是一介皺得眉眼不分老人的臉,也有一張卻是一個初生嬰兒圓嘟嘟隆起的小屁股。
“從前我參加過許多攝影比賽,我的人像還得過全省影展的金鼎獎呢。現在上了年紀,不行了,”郭老伸出他那雙筋絡虯結乾枯的手給我看,“生風濕,拿起照相機,便發抖。”
郭老命我坐下,他走到冰箱那邊,取出了一碟白瑩瑩的糯米糕來,又舀了一碗綠豆稀飯,擱到我面前茶几上。我也不等郭老開口,伸出一隻污黑的手,抓起一塊糯米糕便往嘴裏塞,第一塊還沒咽下去,第二塊又塞進嘴裏了,米糕掃光了,端起那碗綠豆稀飯,唏哩呼嚕地便住嘴裏倒,喝得太急,流得一下巴。
“嘖,嘖,”郭老咂嘴道,“餓成這副德性,一天沒吃東西了吧?是從家裏逃出來的么?”
我用手背揩去了下巴上的稀飯,沒有作聲。
“連鞋子也沒有穿!”郭老指着我那雙泥裹裹的光腳嘆道,他隨手拾起了一雙草拖鞋,擱到我腳跟前,“你不必告訴我,你的故事我已經猜中八九分了——拿你這樣的野娃娃,這些年,我看的太多嘍。你等我去換件衣裳,讓我這個老園丁來講講公園裏的歷史給你聽。”
郭老蹭到房中,不一會兒出來,身上卻披上了一襲寬大的白綢子睡袍,腳上趿着雙黑緞面的拖鞋,飄飄曳曳地搖了過來,雙手捧着一隻黃布包袱,在我身邊坐下。
“小弟,我來給你瞧瞧我這件寶物,”郭老雙手顫抖抖地解開了包袱的結,裏面是一本沉紅色絨面,五吋厚的大相簿,絨面上印着“青春鳥集”四個燙金大字。絨面舊得發了烏,燙金早已剝落得斑斑點點了。
“公園的歷史,都收在這個裏頭了—一”郭老緩緩地掀開了相薄的封面。
相薄里,一頁頁排得密密的,都貼滿了相片。大大小小,全是一些少年像,各種神情,各種姿勢,各種體態都有。有的昂頭挺胸,一臉十七八歲天不怕地不怕的孟浪,有的畏畏怯怯,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裏,充滿了過早的憂傷、驚懼。有一個是兔唇,有一個斷了一隻腿,有許多鼻尖上猶自爆滿了青春痘。但也有幾個卻長得端端正正、眉眼間透着一般靈秀聰明。每張相片下面,都編了號,註明了日期和名字。
“呵、呵,這就是我的小麻雀了。”郭老用手輕輕地撫拭了一下一張像,臉上突然綻開一抹憐愛的笑容,郭老臉上皺紋重疊,一笑一臉便龜裂了一般。照片里的孩子剃着光頭,打着赤膊,渾圓的臉上笑嘻嘻的兩枚酒渦,門牙卻缺掉了一顆。相片下面注着“四十三號小憨仔,民國四五年”。
“小傢伙,才十四歲,就從宜蘭逃到台北來流浪了。撒謊、偷東西什麼都來,是個毫不知羞恥的小東西!天天就會纏着我給他買小美雪糕吃。還會勒索呢,說什麼也不肯讓我替他照相。這一張,是我一桶椰子雪糕換來的。可是後來,到底也飛掉了。倒是留了一張字條:郭公公,我走了,拿了你五十塊錢—一”
郭老搖了一搖他那銀髮皤然的頭顱。
“兩年後,我又碰見了那隻小麻雀,他躲在三水街一條不見天日的死巷裏,蹲在臭烘烘的陰溝旁,長滿了一臉的毒瘡。”
郭老翻開了另一頁,上面貼着一張橫眉怒目的少年全身像,少年斜靠在一條陋巷巷口的一堵破牆上,穿了一件背心汗衫,一隻手叉着腰,手膀子的肌肉塊子節節瘤瘤地堆起,一從硬發,豎得高高的。
“就是他!”郭老突然用手指重重戳了一下那張少年的照片。
“你瞧,”他拉開睡袍的領子,他那松皺的頸皮上,齊在耳根,蜿蜒着一條三寸長的疤痕,“我這條老命也差點送在這個小流氓的手裏。他叫鐵牛,我把他比做梟鳥,兇殘暴戾,就象那隻惡鳥!去年年夜,他向我討錢,我給他一百塊,他嫌少,滿嘴髒話,我氣起來就打了他一記耳光,那個小兇手竟動起刀來了!”
郭老忿忿地吁了一口氣。
“若說那個小傢伙天良完全泯滅了呢,也不見得。那天半夜,他又跑了回來,我不開門,他就跳牆進來,撲倒我腳跟下,痛哭流涕,頭磕得蹦蹦響,求我饒恕他,收容他,直叫我郭公公。上回他在公園裏抽‘愛情稅’,拿刀片去割人家女孩子的裙子,給警察捉了去,苦頭吃足。本來要送到外島去管訓的,全靠我千方百計把他保了出來。我問他為什麼毛病不改,他說他就是看不慣女人,我何他:‘你看不慣女人,你母親不是女人嗎?’你猜他說什麼?‘誰知道她是不是!’”
郭老搖頭笑了起來。
“這個小子橫不橫?不過他也有他的道理,他連他母親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在三重鎮的陰溝里滾大的。這個混小子,麻煩多着呢,日後也不知道要鬧出什麼事故來!”
郭老起身去沏了一壺釅釅的紅茶,替我斟了一杯,我們一面飲茶,郭老抱住那本厚厚的相薄,一頁頁翻下去,一面講給我聽許許多多公園裏傳奇的故事。一個比一個引人入勝,一個比一個驚心動魄—一
“喏,他叫桃太郎,你瞧瞧,是不是有點象小林旭?他爸爸是日本人,在菲律賓打仗打死的。莫看他長得清清秀秀,性子卻是一團火。不知怎的,偏偏跟西門町紅玫瑰一個理髮師十三號愛上了,兩個人雙雙逃到台南去。十三號原定了親的,到底給家裏人捉將回去,一逼便結了婚。成親的那個晚上,桃太郎還去吃喜酒,喝得嘻嘻哈哈,跟新郎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猛灌。誰知道他吃完喜酒,一個人走到中興大橋,一縱身便跳到了淡水河裏,連屍身也撈不到。十三號天天到淡水河邊去祭,桃太郎總也不肯浮起。人家說他的怨恨太深,沉到河底,浮不上來了—一”
“這一個,這—個是塗小福,上個月我還到市立精神療養院去看他,給他帶了兩盒掬水軒的餅乾。他見了我、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笑嘻嘻地問道:“郭公公,美國來的飛機到了么?’五年前,小塗跟一個從三藩市到台灣來學中文的華僑子弟纏上了,兩個人轟轟烈烈地好了一陣子,後來那個華僑子弟回美國去,塗小福就開始精神恍惚起來,天天跑到松山機場西北航空公司的櫃枱去問:‘美國來的飛機到了嗎??’”
“這些鳥兒,”郭老感慨道,“不動情則已,一動起情來,就要大禍降臨了!”
郭老翻到中間的一頁,停了下來。整頁只有一張大照片,差不多佔滿了,照片下面注着:
五十號阿鳳民國四十七年
相片是八吋長六吋寬的一張黑白半身照,已經微微泛黃了,像中是一個面貌長得十分奇異的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少年身上穿着一件深黑翻領襯衫,襯衫的鈕扣全脫落了,襯衫角齊腹部打了一個大結,胸膛敞露,胸上刺着密密匝匝錯綜的鳳凰、麒麟紋身,還有一條獨角龍,張牙舞爪,蟠踞在胸口。少年一頭又黑又粗的頭髮,大鬈大鬈,獅鬃一般怒蓬起來,把額頭都遮去了,一雙長眉,飛揚跋扈,濃濃的眉心卻連結成一片。鼻樑削挺,犀薄的嘴唇,狠狠地緊閉着。一雙露光的大眼睛,猛地深坑了下去,躲在那雙飛揚的眉毛下,在照片里,也在閃爍不定似的.臉是一個倒三角,下巴兀的削下去,尖尖翹起。
郭老對着這張影像,注視良久,他那一頭柔絲般的銀髮,在顫顫地閃着光。
“這些孩子裏,他的身世,最是離奇,最是凄涼了—一”
郭老那蒼老、沙啞的聲音,突然變得悲戚起來,開始緩緩地流着。
10
“阿鳳,是在台北萬華出生的,萬華龍山寺那一帶,一個無父無姓的野孩子。阿鳳的母親,天生啞巴,又有點痴傻,見了男人,就咧開嘴憨笑。但是啞巴女偏偏卻長得逗人喜愛,圓滾滾一身雪白象個粉團,人都叫她‘粽子妹’,因為她從小便跟着她老爸在龍山寺華西街夜市擺攤子,賣肉粽。有人走過他們攤子,啞巴女便去拉住人家的衣角,滿嘴咿咿啞啞,別人看見她好玩,便買她兩隻肉粽。後來啞巴女長大了,還是那樣不懂顧忌。有時候她一個人亂逛,逛到寶斗里妓女戶的區域去,她趿着一雙木屐,手裏拎着一掛烤魷魚,路啃一路搖搖擺擺,腳下踢踢踏踏,自由自在,衝著那些尋歡的男人,她也眯眯笑。附近一些小流氓,欺負她是啞巴,把她挾持了去睡覺。回家后,她向她老爸指手劃腳,滿嘴咿啞,她老爸看見她蓬頭散發,裙子上濺了血,氣得就是一頓毒打,每次啞巴女給她老爸打了,便打着赤足跑到龍山寺前面坐在路邊一個人默默掉淚,鄰近那些年輕攤販們,看見啞巴女哭泣,互相使眼色,笑道:‘粽子妹又挨扎了!’啞巴女十八歲那一年,一個颱風來臨的黃昏,她收了攤子,推着車子回家,半路上便遭一群流氓劫走了,一共五個人。啞巴女那次卻拚命拒抗,那幾個流氓把她捆綁起來,連門牙都磕掉了一枚,事後把她拋到龍山寺後面的陰溝里,在大風雨中,啞巴女一身污穢爬了回去。就是那一夜,啞巴女受了孕。她父親給她亂服草藥,差點沒毒死,大吐大瀉,胎始終打不下來。懷足了十個月,難產兩天多,才生個一個結結實實哭聲宏亮的男嬰來。啞巴女父親多一刻也不許留,連夜便用一隻麻包袋裝起那個哇哇哭叫的男嬰,送到了靈光育幼院裏。阿鳳便是在中和鄉那家天主教的孤兒院裏長大的。
“從小阿鳳便是一個稟賦靈異的孩子,聰敏過人,什麼事一學便會,神父們教他要理問答,他看一遍,便能琅琅上口。院裏有一位河南籍姓孫的老修士,特別喜歡他,親自教他識字講解聖經的故事。但是阿鳳那個孩子的脾氣,卻是異乎常人的古怪,忽冷忽熱,喜怒無常。他最不合群,在院裏一向獨來獨往,別的孤兒惹了他,他拳打腳踢便揍過去。當他犯了眾怒,那些孩子聯合起來修理他,他卻連手也不回,任他們泥巴沙子撒了一頭一臉,然後獨個兒到自來水龍頭去慢慢沖洗乾淨。孫修士問起他臉上的青腫,他狠狠閉着嘴,一聲也不吭。阿鳳自小便有一個怪毛病,會無緣無故地哭泣,一哭一兩個時辰停不下來,哭得全身痙攣。有時候,三更半夜,他會一個人躲到院中小教堂里,伏在椅子上嗚嗚抽泣。孫修士發覺了,問他哭什麼,他總說心口發疼,不哭不舒服。阿鳳漸浙長大,變得愈來愈乖戾了。一個聖誕夜,院長領着孩兒們在教堂做彌撒,他拒絕上前領聖體。院長申斥了他幾句,他突然暴怒起來,跑到聖壇上,一把將幾尊瓷聖像掃落地上,砸得粉碎。院長把他關了一個禮拜的禁閉,孫修士天天領着他跪頌玫瑰經。阿鳳十五歲的那一年,他終於從靈光育幼院逃了出來,再也沒有回去過。
“阿鳳一闖進公園,便如同一匹脫了韁的野馬,橫衝直撞,那一身勃勃的野勁,誰也降不住他,就是我的話,他還順從三分。因為他剛出道時,便跟公園三重鎮幾個登記有案的流氓幹上了,給捅了好幾刀。是我把他帶回家,替他醫好的。他躺在床上,撫弄着自己腹上一道紅腫的傷口,對我笑着道:
“‘郭公公,再戳深一點,就省了你這些麻煩了!’
“阿鳳——他真是個公園裏的孩子,公園裏的一隻野鳳凰。他在蓮花池畔的台階上,逛來逛去,蓬着一頭獅鬃似的黑髮,昂頭挺胸,一副目中無人的狂勁兒。當時還有不少老頭子迷他呢!萬年青電影公司的盛公就是其中的一個,盛公想收養他,把他帶回到他八德路那間公館裏,將他從頭到腳打扮起來,替他在西門町上海造寸縫了一套法蘭絨淡灰的西裝,又在亨得利買了一隻銀亮的勞力士戴在他的手腕上,把他裝扮得闊少爺一般,然後帶他上麗池去吃西餐。盛公倒是有意栽培,想送他進學校念書,將來讓他拍電影,當明星。可是那隻野鳳凰在盛公公館裏,只待了一個星期便又飛回到公園裏來了。西裝手錶當得精光,當了幾千塊,他把公園裏那些野孩子一大夥帶到楊教頭開的那家桃源春去,點了兩桌菜,跟那些野孩子猛吃猛喝,大打牙祭,喝醉了,他便爬到桌子上去唱歌,唱雨夜花。正當大家樂不可支,拍手喝彩,他卻跳下桌子,一個人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因為他的脾氣難纏,公園裏的人,縱是有心,也不大敢去招惹。到了他十八歲那一年,合該氣數已到,偏偏遇見了他那個煞星。對頭是個大官的兒子,還是個獨生子呢,因為屬龍,小名叫龍子。龍子人長得體面,世家又顯赫,大學畢業,在一家外國公司做事,本來都預備要出國留學了,原該是前程似錦的。哪曉得龍子跟阿鳳—碰頭,竟如同天雷勾動了地火,一發不可收拾起來。龍子在松江路底,租了一間公寓,悄悄築了一個小窩巢,把阿鳳藏到了裏面。那時松江路底還是一片稻田,他們那幢小公寓就在田邊,一打開窗子,就看得見一大頃綠油油的稻秧了。他們兩個人打着赤膊光着腳,跑到田裏去挖田螺捉泥鰍,糊得一身的爛泥,坐在田邊,敲破一隻香瓜,你一口我一口便大嚼起來,兩個人確實過過一段快樂的日子的。但是那隻野鳳凰哪裏肯那樣安安分分守在巢里?有時半夜三更他便飛回到公園去了,騎在蓮花池畔的石欄杆上,仰起頭,在數星星。龍子追來了,要他回家,他說:‘這就是我的家,你要我回到哪裏去?’偏生龍子也是一副狂風暴雨的脾氣,兩人一言不合,在公園裏便揪鬥成一團,一身的衣裳也扯得稀爛,打完了,又坐在台階上,互相抱頭痛哭。公園裏的人,都笑他們,說他們得了‘失心瘋’。那段時期,常常在深夜裏,龍子坐了一部計程車,滿台北找了去,見了人就問:‘你看見阿鳳么?’公園裏有些人吃醋,有些人幸災樂禍,編出許多話來:‘阿鳳到新南陽去了。’‘阿鳳跟人到桃源春吃宵夜去了。’‘阿鳳么?不是讓盛公帶走了么?’於是龍子就真的—一到那些地方去追尋,有時追到天都亮了,才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園裏來,在那蓮花池畔的台階上,焦灼地來回走着,從這—頭走到那一頭,從那一頭走回到這一頭。
“有一天晚上,阿鳳跑到我這裏來,一臉發青,一雙深坑的眼睛閃得要跳出來似的。
“‘郭公公——’他的聲音都在發痛,‘我要離開他了,我再不離開他,我要活活地給他燒死了。我問他,你到底要我什麼?他說,我要你那顆心。我說我生下來就沒有那顆東西。他說:你沒有,我這顆給你。真的,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把他這顆東西挖出來,硬塞進我的胸口裏。郭公公,你是知道的,從小我就會逃,從靈光育幼院翻牆逃出來,到公園裏來浪蕩。他在松江路替我租的那間小公寓,再舒服也沒有了。他從家裏偷偷搬來好多東西,電扇、電鍋、沙發,連他自己那架電視也搬了來,給我晚上解悶。可是——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耐不住,一股勁想往公園裏跑。郭公公,你記得么?我十五歲那年在公園裏出道,頭一次跟別人睡覺,就染上了一身的毒,還是你帶我到市立醫院去打盤尼西林的。我對他說:我一身的毒,一身的骯髒,你要來做什麼?他說:你一身的骯髒我替你舔乾淨,一身的毒我用眼淚替你洗掉。他說的是不是瘋話!我說:這世不行了,等我來世投胎,投到好好的一家人家,再來報答你吧。郭公公,我又要溜掉了,飛走了,開始逃亡了!’
“阿鳳失蹤了兩個多月,龍子找遍了全台北,找得紅了眼,發了狂。在一個深夜裏,那還是一個除夕夜,龍子終於在公圍的蓮花池畔又找到了阿鳳。阿鳳靠在石欄杆上,大寒夜穿着一件單衣,抖瑟瑟的,正在跟一個又肥又丑,滿口酒臭的老頭子,在講價錢。那個酒鬼老頭出他五十塊,他立刻就要跟了去。龍子追上前拚命攔阻,央求他跟他回家,阿鳳卻一直搖頭,望着龍子,滿臉無奈。龍子一把揪住他的手說:‘那麼你把我的心還給我!’阿鳳指着他的胸口:‘在這裏,拿去吧。’龍子一柄匕首,正正地便刺進了阿鳳的胸膛。阿鳳倒卧在台階的正中央,滾燙的鮮血噴得一地——”
郭老的聲音嘎然中斷,眼帘漸漸垂下,他那張龜裂般的皺臉,好象蒙上了一層蛛網似的。
“後來呢?”沉默了半晌,我囁嚅問道。
“後來么——”郭老那蒼啞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龍子坐在血泊里,摟住阿鳳,瘋掉了。”
我在郭老家裏居留了三天,聽郭老把公園裏的滄桑史原原本本地敘述了一遍。他教授我公園裏許多的規矩,什麼人可以親近,什麼人應該遠離,什麼時候風聲緊,應當躲避。郭老的“青春藝苑”請了一位照相師傅,普通客人,便由照相師傅在樓下照。但我的像,郭老卻親自在樓上替我拍,自己拿到暗房去沖洗。拍了十幾張,他才選中一張半身像,編進了他那本“青春鳥集”里。我的編號是八十七號,郭老說,我就是一隻小蒼鷹。臨離開,郭老又找出了一套舊衣裳來給我換上,那套衣裳是鐵牛留下來的,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郭老塞了一百塊錢到我口袋裏,雙手按着我的肩膀,定定地注視着我,沉重地叮囑道:
“去吧,阿青,你也要開始飛了。這是你們血裏頭帶來的,你們這群在這小島上生長的野娃娃,你們的血裏頭就帶着這股野勁兒,就好象這個島上的颱風地震一般。你們是一群失去了窩巢的青春鳥,如同一群越洋過海的海燕,只有拚命往前飛,最後飛到哪裏,你們自己也不知道——”
11
“他終於又回來了。”
郭老跟我兩人步向蓮花池的時候,自言自語說道。
“你說誰,郭公公?”我側過頭去問他。
“你昨天晚上遇見的那個人。”
“你認識他么?”我詫異道。
郭老點了點頭,嘆道:
“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又會回到這個地方來的。”
我們走近台階,郭老卻停了下來,指向聚在台階上那一伙人,對我說:
“上去吧,你去聽去,他們正在談論他,已經鬧了一夜了。”
台階上眾星拱月一般,一大夥人圍繞着我們師傅楊教頭正在那裏指手劃腳,大家似乎都非常興奮激動。老龜頭、趙無常,還有三水街的一幫小么兒也在豎著耳朵聽。原始人阿雄仔昂頭挺胸,立在楊教頭身後,雙手插着腰,龐然大物,如同一個耀武揚威的鏢師一般。
“小兔崽子,快給我過來!”楊教頭一看見我,便倏地一下手上兩尺長的扇於指向我,一疊聲嚷道:“讓師傅瞧瞧,身上少了塊肉,扎了幾小洞沒有。”
我走上台階,楊教頭一把將我揪過去,身前身後摸了幾下,笑道:
“算你命大,還活着回來。你知道昨晚你跟誰睡覺了?”
“他叫王夔龍,剛從美國回來的。”
“肉頭!”楊教頭一巴掌掀到我背上,“王夔龍是誰你也不知道?”
“他知道個屁,”趙無常嘴巴一撇,“他那時只怕還穿着開襠褲哩!”
趙無常一張鬼臉瘦得剩下三個指頭寬,身子象根竹篙,裹着一件黑色套頭衫,晃蕩晃蕩,頸脖扯得長長的。我們這一夥里,趙無常的資格最老,他喜歡向我們倚老賣老,誇耀他從前在公園裏的風光。
“乖乖,”趙無常的聲音又破又啞,呱呱聒噪,好象老鴉,朝我張開一口焦黑的煙屎牙,“你昨晚下了水晶宮去陪龍子去啦!”
“龍子和阿鳳”的故事,在公園的滄桑史里,流傳最廣最深,一年復一年,一代又一代地傳下來,已經變成了我們王國里的一則神話。經過大家的渲染,龍子和阿鳳都給說成了三頭六臂的傳奇人物。我怎麼也想像不到,昨天晚上跟我躺在一塊兒,伸張看一雙釘耙似的手臂的那個人,就是我們傳說中的那個又高又帥,經常穿着天青色襯衫跟公園裏野孩子狂戀的龍子。
“昨晚我就疑心了,”楊教頭興奮地扇着扇子,“可是他整個人好象剛從火爐里爬出來似的,烤得焦爛,哪裏還認得出來?倒是他在台階上,走來走去那副火燒心的急相,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有人說,這些年他一直關在瘋人院裏,又有人說,他老早出國躲了起來。誰料得到?十年後,深更半夜,他猛地又鑽了出來!”
“就是說啊,”趙無常又開始杯舊起來,“我頂記得他從前找尋阿鳳那股瘋勁了。我不該開了一句玩笑:‘阿鳳跟盛公回家了!’他揪賊似的把我揪進了車子裏,逼着我帶他到盛公家,半夜去敲人家的門。盛公以為流氓搗亂,把警察都叫了來。後來我問阿鳳:‘你怎麼這祥冷心冷麵?’阿鳳扯開衣服,露出一身的刺青,指着胸口上那條張牙舞爪的獨角龍,說道:‘我冷什麼?我把他刺到身上了還冷什麼?你哪裏知道?總有一天,我讓他抓得粉身碎骨,才了了這場冤債!’我們那時只當他說癲話,誰知日後果然應驗了。”
“那個姓王的,神氣什麼?真以為他是大官兒子了?一雙眼睛長在額頭上,”老龜頭突然氣不忿地插嘴道,他在嚼檳榔,一張口一嘴血紅,“有一晚,他獨自坐在台階上,大概在等他那個小賤人,我看見他孤憐憐,好心過去跟他搭訕,只問了一句:‘王先生,聽說你父親是做大官的呀。’他立起身便走,理也不理,老子身上長了麻瘋不成?”
“你這個老無恥!”楊教頭笑罵道,“人家老子王尚德不是做大官是做什麼的?要你這個老潑皮去巴結?我問你:你算老幾?人家理你?癩蛤蟆也想吃天鵝?真正是個不要臉的老梆子!”
我們都笑了起來,老龜頭搔了兩下他頸子上那塊長了魚鱗似的牛皮癬,塞住了口。
“前幾天我在電視上才看到王尚德的葬禮,”趙無常插嘴道,“嚄,好大的場面!送葬的人白簇簇地擠滿了一街,靈車前的儀仗隊騎着摩托車,亂神氣!”
我也在報上看到王尚德逝世的消息,登得老大,許多要人都去祭悼了。王尚德的遺像和行述,佔了半版。王尚德穿着軍禮服,非常威風。他的行述我沒有仔細看,密密匝匝,一大串的官銜。
“要不是他老子做大官,他殺了人還不償命么?”老龜頭余恨未消似的說道。
“償什麼命?他人都瘋了,”楊教頭答道,“法官判他‘心智喪失’。開庭那天我去了的,檢察官問他為什麼殺人,他搖着雙手大喊:‘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他把我的心拿走了!’不是瘋了是什麼?”
“那一陣子,鬧得滿城風雨,我還記得,”趙無常划燃了火柴點上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報紙上的社會版,天天登,龍子和阿鳳兩人的相片都上了報,有家報紙的標題還損得很:‘假鳳虛凰,迷離撲朔。慾海情天,此恨綿綿’。開庭那天我也在,法院就在一女中的斜對面,擠得人山人海,招來好多女學生。王夔龍一出來,她們也跟者叫:‘龍子,龍子’——”
“兒子們!”楊教頭猛然將扇子一舉,露出“好夢不驚”來,“散會吧,穿狗皮的來了!”
遠處有兩個巡警,大搖大擺,向蓮花池子這邊跨了過來。他們打着鐵釘的皮靴,在碎石徑上,踏得喀軋喀軋發響。我們倏地都做了鳥獸散,一個個溜下了石階,各分西東,尋找避難的地方去了。我們的師傅楊教頭,領着原始人阿雄仔,極熟練,極鎮定地,混入了擴音台前的人群里。於是,我們蓮花池畔的那個王國,驟然間,便消隱了起來。
“阿青!”
我走進黑林子裏,跟一個人迎面撞了一個滿懷,是小玉。
12
“明天晚上八點正,在梅田,一分鐘也不許晚!”
我們坐在衡陽街大世紀的二樓,過道末端的一中鴛鴦座上,一個人吮着一杯冰檸檬水,小玉那雙飛挑的桃花眼興奮得炯炯發光。大世紀也是我們常到的聯絡站,比野人咖啡館幽靜多了。
“梅田在哪裏?”我問道。
“驢蛋!”小玉捶了我一下,“梅田也沒聽過!就在中山北路國賓飯店過來兩條巷子裏。那裏的台灣小菜,比青葉、梅子還要棒。明天晚上,他就請我們這幾個人。”
“台灣小菜有什麼稀奇?他是華僑,你為什麼不帶他去上大酒館?五福樓呀,聚寶盆呀。我們也沾沾光,去吃桌酒席?”
“呵,說你不生性!”小玉世故起來,“人家林祥,離家這麼多年,頭一次回來,總想嘗嘗家鄉味嚇!大酒館,你怕沒有生意人請他?我喜歡梅田那個地方,亂有情調。烤花枝,涼拌九孔——美麗多多!”
小玉告訴我:那個日本華僑叫林茂雄,有五十多歲了。本來是台北人,後來打仗,給日軍徵到中國大陸去,在東北長春軍醫院裏,當了七八年的護理人員。後由他在東北娶了一個滿州姑娘,生了一兒一女。戰後他全家跟一個東北朋友一同到日本合夥經商,苦了好些年,最近才發跡起來。這次,他們在東京的那家成城藥廠,派他到台灣來設立經銷部,他才有機會重返故鄉。
“我今天帶着林祥逛了一天的台北,兩人逛得好開心!”小玉一瞼容光煥發,“阿青,林祥人很好呢,你看——”他指着他身上那件紅黑條子開什米龍的新襯衫,“是他買給我的。”
“你這個勢利鬼!”我笑道,“你一看見日本來的華僑,眼睛都亮了,難道你真的又去拜個華僑乾爹不成?”
小玉冷笑道:
“華僑乾爹為什麼不能拜?我老爸本來就是華僑嘛—一他現在就在日本。”
“哦?”我詫異道,“那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又說你老爸早死掉了,葬在你們楊梅鄉下。那天我還明明聽見你向老周討錢,說是買香燭替你老爸上墳。你哄死人不賠命!”
“告訴你?”小玉打鼻孔眼裏哼了一下,“為什麼要告訴你?誰我也沒告訴!”
我們公園裏的人,見了面,什麼都談,可是大家都不提自己的身世,就是提起也隱瞞了一大半,因為大家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隱痛,說不出口的。
“阿青,我向你,”小玉突然歪起脖子,一臉歹意地覷着我笑道,“你有老爸么?”
“什麼話!”
“你老爸姓什麼?”
“姓李!姓什麼?”我有點惱怒起來,猛吸了兩口檸檬水。
“你老爸真的姓李?你真的知道你老爸是誰,呃?”小玉的嘴角挑起,笑得非常刁惡。
“干你娘!”我忍不住一拳豁了過去。
“呵,呵,”小玉卻得意非凡地笑了起來,“你看,白問你一聲,你就輸不起了!”
他俯下頭去,默默地吮着他的檸檬水,半晌,他倏地頭一昂,掉在額上的一綹長發一下甩回到頭頂上,兩顴鮮亮,一雙桃花眼閃爍起來。
“告訴你們?告訴你們我是一個無父的野種?我從來沒見過我老爸,也不知道他是誰。我不姓王,那是我阿母的姓。我阿母告訴我,我阿爸是一個日本華僑,姓林,叫林正雄。他有個日本姓,中島。我阿母叫他:‘那卡幾麻’。我的身份證上,父親那一欄填着‘歿’。人家問我:‘你老爸呢?’‘死啦。’‘老早死啦。’我總裝做滿不在乎——-”小玉聳聳肩,“可是我心裏一直在想:那個馬鹿野郎不知道現在在哪裏?在東京?在大阪?還是掉到太平洋里去了?那年他回台灣做生意,替資生堂推銷化妝品。他去上酒家,在東雲閣碰到我阿母—一兩人就那樣姘上了。我阿母說,她上了那個馬鹿野郎的大當!他回日本,說定一個月就要接我阿母去,我阿母已經懷了我了。哪曉得連他東京的地址都是假的,一封封信都退了回來。我從小就對我阿母說:‘阿母,莫着急,我去替你把‘那卡幾麻’找回來。’從前我一天到晚跑那些觀光旅館:國賓、第一、六福客棧,通通跑過了,你猜我去幹什麼?”
“去兜生意。”
“卵椒!”小玉笑了起來,“我去旅館櫃枱去查,查日本來的旅客名單。唉,艱苦呢!先查他的中國名字,又要查他的日本名字。我常常做大夢:我那個華僑老爸突然從日本回來,發了大財,來接我阿母跟我到東京去。”
“又在做你的櫻花夢啦!”我笑道。
“阿青,你等着瞧,總有一天,我會飛到東京去,去賺大錢,賺夠了,我便接我阿母去,我來養她,讓她好好享幾年福,了了她一輩子想到日本去的心愿。我要她離開她現在這個男人——那個混帳東西,不許我們母子見面呢!”
“這又是為了什麼?”
“唉,”小玉嘆了一口氣,“我在他的面里下了半瓶‘巴拉松’。”
“乖乖,你還會毒人哪!”我咋了一下舌頭。
“那個山東大漢,人並不壞。他整天叫‘入你奶奶。’‘俺入你奶奶。’”小玉笑道,“他是個貨運司機,開大卡車的,從前在部隊裏當過駕駛兵。山東佬,壯得象條牛,我阿母一把就讓他抓到床上去了。我跟他兩人起先混得還不壞,他到台中運貨回來,總帶盒我最愛吃的鳳梨乾給我。喝了兩口酒,他便捏起鼻子學女人聲音唱河南梆子逗我笑。可是有一次,我在家裏跟人打炮,卻讓山東佬當場捉到了!”
“小無恥,怎麼偷人偷到家裏去了?”我叫道。
“有甚麼稀奇?”小玉聳了一下肩膀,“我十四歲就帶人回家到廚房裏打炮去了。我們住在三重鎮,附近有好幾個老頭子對我好,常給我買東西:鋼筆、皮鞋、襯衫。給我買一樣,我就跟他們打一次炮,叫他們乾爹。有一個賣牛肉湯的,是個大麻子,可是他最疼我。晚上我到他攤子去,他總給我盛一大碗牛肉湯,熱騰騰的,又是牛筋,又是瘦肉,還有香菜,喝得受用得很!他家裏有老婆的,我便帶他回家,從後門溜進廚房裏去。誰知那次卻偏偏讓那個山東佬撞了正着。你猜他拿什麼傢伙來打我?卡車上的鐵鏈子!‘屁精!屁精!’他一邊罵,一條鐵鏈子劈頭劈臉就刷了下來。要不是我阿母攔住,我這條小命早就歸了陰了!你說,我要不要毒他?”
小玉望着我,一臉無可奈何的神情。
“幸好沒毒死,”小玉吸了一口氣,“他在醫院裏洗胃,我阿母卻趕了回來,把我的衣服打了一個包袱,一條金鏈子套在我脖子上,對我說道:‘走吧,等他回來你就沒命了!’就那樣,我便變成了‘馬路天使’。”
說著小玉咯咯地笑了起來。
“老周昨晚又來找過你了,”我突然記起了麗月的話,“麗月說,那個胖阿公氣咻咻的。要是他知道你又在外面打野食,他不撕你的肉才怪!”
“去他的,”小玉立起身來,拾起了桌上的帳單,“那個餿老頭子,好麻煩。好兄弟,拜託拜託,你替我撒個謊吧,就說小爺割盲腸去了!”
回到錦州街,麗月還沒有下班。阿巴桑已經帶着小強尼睡下了,全屋電燈都已熄滅。我摸到房裏,在瞑暗中,卻突然看到下午擱在床上的那一串錫箔元寶,正在微微地閃着銀光。我提起那串抖瑟瑟的元寶,穿過廚房,走到外面的天台上去。天台一角,一隻裝滿了沙的洋鐵罐里,一柱香,還在燃着幾點星火,大概是阿巴桑燒祭留下來的。我蹲下身去,划亮了一根火柴,點燃了手裏那串錫箔。那些元寶燒得嘶嘶的響,一個個燒成了灰,一縷一縷,飄落到地上,顫顫地獨自閃着暗紅的火燼。我抬頭望去,天上那輪七月十五日中元節的月亮,又紅又大,偏西了,正壓在遠處高樓的頂尖上。
返轉房中,我連衣裳也沒有脫,汗黏黏地便倒卧床上去。我的身休已經疲倦得發麻,四肢癱瘓在草席上,好象解體了一般,動彈不得。在黑暗中,我看見窗外反射進來那些酒吧的霓虹燈,象彩蛇般,在竄動着。漸漸地,我的腦子卻愈來愈清醒起來。三個多月了,這是頭一晚,我突然感到我竟是如此思念着弟娃,思念得那般渴切、猛烈。
13
晚上八點正,我們到了中山北路的梅田。我們的師傅楊教頭只帶了原始人阿雄仔跟我兩人去,老鼠因為烏鴉不準出來,吳敏頭暈,在楊教頭家休息。楊教頭穿得正正經經,一件泡泡紗草青條子的西裝上衣,一身粽子一般,箍出了圓滾滾的幾節肉來,還繫着根寬領帶,綠綢子底爬滿了朱紅的飄蟲,一頭一臉的熱汗,白襯衫早沁得透濕。他把阿雄仔也打扮了一番,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花格子西裝,袖子太短,露出裏面一大截襯衫來,拱肩縮背象足了馬戲團里穿着外衣的大黑熊。在梅田門口,楊教頭轉身叮囑我們:
“今晚規矩些,在人家華僑客面前,莫給師傅丟臉!”
梅田果然有點情調,裝潢是東洋風格,門口跨着一拱小橋,橋下水池,流水潺潺,橋尾迎面還有一座假山,山頂閃着一盞小青燈。裏面收拾得窗明几淨,冷氣細細地涼着。四周牆上鑲着扇形的壁燈,晶紅的燈光,朦朦朧朧,幾個女招待的笑靨上,都好象塗著一層毛毛的紅暈一般。餐館盡頭,有人在演奏電子風琴,琴聲悠悠揚起。一位女招待迎上來,把我們帶上了二樓,樓上是隔間雅座,女招待揭開第二間的珠簾,小玉及那位華僑客林茂雄已經坐在裏面等候着了。我們進去,林茂雄趕忙起身過來迎接,小玉緊跟在他身後。林茂雄是個五十上下的中年人,兩鬢花白,戴着一銀絲邊眼鏡,一張端正的長方臉,一笑,眼角拖滿了魚尾紋。他穿了一身鐵灰色西裝,繫着根暗條領帶,銀領帶夾上鑲着一顆綠玉。楊教頭搶上前去,先跟林茂雄重重地握了一下手,又替我跟阿雄仔兩人引見了。林茂雄把楊教頭讓到上座,將我跟阿雄仔安插在楊教頭左右。大家坐定后,楊教頭一把扇子指向小玉,說道:
“怎麼樣,林祥?我這個徒弟還聽話吧?”
“玉仔很乖哩,”林茂雄側過頭去,望着小玉笑道,他說得一口東北腔的國語,小玉挨坐在林茂雄身旁,笑吟吟的。他穿了一件水綠白翻領的襯衫,一頭長發,梳得整整齊齊,好象剛吹過風,一副頭干臉凈的模樣。
“玉仔,他這幾天做我的導遊,我們看了不少地方。台北,我是完全不認識了——”
林茂雄一手扶在小玉的肩上,微笑着。
“今天中午,我才帶林祥到華西街吃海鮮來,林祥說,比東京便宜多了,又好吃!”小玉面帶得色地笑道。
“你說吧,林祥,怎麼謝我這個師傅,”楊教頭唰地一下,打開摺扇,扇了起來。飯館有冷氣,楊教頭的胖臉上,汗珠子仍然滾滾而下。
“就是說啊,所以今晚特地要請楊師傅來喝杯酒呢!”林茂雄笑應道。
“光喝酒是不夠的,”楊教頭搖頭道,“日後咱們有機會到東京,林祥也得導遊一番,叫咱們開開眼界。聽說東京的孩子也標緻得緊哪!”
“楊師傅到東京來,我一定做嚮導,帶你到新宿去觀光。”
“那些日本孩子看見我們師傅,只怕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了!”小玉在旁邊插嘴道。
“呔!我把你這個不孝的畜生!”楊教頭手一揚,厲聲喝道,旋即卻放下手來嘆了一聲:“林祥,你不知道,徒弟大了,師傅難做,嘔氣得很!這幾個東西,笨的笨,蠢的蠢,都上不得台盤,唯獨這個小傢伙,鬼靈精怪,一把嘴,又象刀,又象蜜,差點的人,也降不住他。林祥,我看他跟你竟有點投緣。”
“玉仔跟我兩人很合得來。”林茂雄笑着拍了一拍小玉的後腦袋瓜。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招待揭簾走了進來,端上一盆潔白的冰毛巾讓我們揩面,又遞給我們一人—張菜牌。林茂雄先讓楊教頭:
“楊師傅,你是行家,請先點吧。今天是玉仔的主意,吃台灣小菜。”
“我隨和得很,什麼都吃,連人肉也吃!”
我們都笑了起來,女招待笑得用手捂住了嘴。
“那麼,就來碟西施舌吧,嘗嘗美人舌頭的味道!”
“嗨。”那個女招待趕忙應聲寫了下來。
“玉仔,你想要吃什麼?”林茂雄轉頭問小玉。
“烤花枝,我要吃烤花枝!”小玉嚷道。
林茂雄又讓阿雄仔,阿雄咧開大嘴笑嘻嘻地說:
“雞、雞——”
“現什麼寶?”楊教頭低聲笑罵道,“給他來道烤雞腿吧!”
“嗨。”女招待又趕忙應道。
我點了一碟鹽酥蝦,林茂雄自己也加了幾個菜,一道燒鰻,一道家常豆腐,一碟酸菜炒肚絲。
“日本人不吃內臟,我有好些年沒有吃到炒肚絲了。”林茂雄笑嘆道。
“先生要喝什麼酒?”女招待怯生生地問道。
“把你們的陳年紹興熱來,”楊教頭命令道,“加酸梅!”
女招待去暖了一壺紹興酒來,一隻高玻璃杯里盛着酸梅,她要替我們斟酒,小玉卻趕忙接了過去道:
“不必了,讓我來。”
女招待應着走了出去,小玉把酒篩到裝酸梅的杯里,浸漬片刻,先替林茂雄斟上一杯,又把別人的酒杯都注滿了,才立起身來,雙手捧起酒杯,朝林茂雄敬道:
“林祥,今晚是你給我面子。我先幹了這杯酒,表示我一點敬意吧。”
說著小玉便舉杯,一口氣咕嘟咕嘟將一杯酒飲盡了,一張臉頓時鮮紅起來,一雙飛挑的眼睛,眼皮也泛了桃花。
“慢來、慢來,別嗆着了。”林茂雄趕緊伸出手制止道。
“我從來不喝急酒的。”小玉笑道,“今晚實在高興,所以放肆了!”
“嘖、嘖,”楊教頭砸嘴道,“林祥,你本事大。這個小傢伙腦後那塊反骨大概給你抽掉了—一竟變得這般彬彬有禮起來!”
“玉仔一直很懂禮貌。”林茂雄笑道,自己也吮了一口酒。
“沒有的事!”楊教頭擺手道,“他在別人面前,張牙舞爪,就象只小鬥雞,你真是把他收服了!”
“等一下菜來了,先吃點才喝,空肚子鬧酒,要醉了,”林茂雄低聲對小玉說道。
“好的。”小玉點頭應道。
女招待送菜上來,頭兩道是烤花枝、烤雞腿。林茂雄挾了一塊烤花枝,擱在小玉碟子裏。阿雄仔看見那盤焦黃油亮的肥雞腿,伸出只大手爪便去抓。我整天只吃了兩枚燒餅,老早餓得肚子不停地嘰咕嘰咕發響,一聞到那陣烤雞腿的肉香,頓時一嘴巴的清口水,手上的筷子跟阿雄仔的手爪差不多同時伸到盤中最大那隻雞腿上。
“喂,你們客氣些!”楊教頭喝道,轉向林茂雄道歉道:“林祥,請多多包涵!我命苦,收了這麼個傻仔,又加上一群沒見過世面的徒兒,處處出洋相!”
“讓他們去吧,”林茂雄笑道,“難得孩子們吃得這麼開心!”
林茂雄說著把外衣也卸了,小玉趕忙接了過去,掛到衣架上。楊教頭也除下了西裝,把領帶也鬆開了。林茂雄雙手端起酒杯來,向楊教頭敬酒道:
“楊師傅,請你先受了我這杯酒。”
楊教頭也慌忙不迭地舉杯回敬道:
“林祥是遠客,我應當先敬。”
兩人對過杯以後,林茂雄沉思了片刻,卻向楊教頭鄭重地說道:
“楊師傅,今晚請你來,我還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玉仔是個聰明孩子,我看他也還懂得好歹,由他這樣浪蕩下去,恐怕糟踏了——”
“林祥!”楊教頭將扇子往桌上一拍,“你這句話,正說到我的心坎兒上!我是他師傅,難道還不望他好?他從前那些乾爹,有的開店鋪、有的開洋行。他肯上進,謀份正經差事,還不易如反掌?偏偏這個小傢伙,天生一副賤骨頭!沒常性,三天兩頭,一言不合,大搖大擺地就開小差。他自己不愛好,我當師傅的,拿他也無可奈何。”
“當然、當然,”林茂雄賠笑道,“師傅哪有不疼徒弟的道理?是這樣的,咱們成城藥廠,在台北松江路設了間經銷處,要僱用一批人,我想把玉仔安插在公司里,有份差事,學個一技之長,對他日後是好的。所以先向師傅問准,備個案。”
“那敢情好!”楊教頭應道,“林祥肯提拔,是他的福。只是一件:要看他本人如何。小傢伙肚裏的鬼,只怕有一打!”
“我已經問過他了,他自己說願意。”林茂雄側過頭去望着小玉笑道。
“替林祥做事,我盡心就是了。”小玉一臉正經地說道。
“這回可是你自己說的,”楊教頭指向小玉,“咱們等着瞧吧—一這倒好,日後傷風頭痛,直到小玉那裏拿葯就是了!”
“我們銷的,大部分是補藥,‘胖美兒’之類。”林茂雄笑道,“台灣市場小,西德貨競爭又厲害,生意恐怕也不太好做。”
“人事呀!這裏什麼都講人事!要拉大醫院,又要拉大醫生,藥品才銷得出去。”
“我們已經開始做廣告,征經銷員了——我的意思,就是想叫玉仔跑跑外務經銷。”
“那行,他那把嘴還要得!”楊教頭嘉許道。
談笑間,我跟阿雄仔兩人已經把雞腿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一時菜都上齊了,而且林茂雄又一直叫我們不要拘束,我跟阿雄兩個人,筷子調羹並用,蝦子鰻魚豆腐肚絲,一人盛滿了一盤。梅田的台灣小菜果然勝過青葉梅子,味道精緻得多。我心裏想下次不知幾時才有機會上館子,吃夠本再說。
“這些年,我一直想回來看看——”林茂雄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沒料到台北竟變得這麼繁華,好象十年前的東京一樣。玉仔今天帶我走過八條通——從前我們的老家就在那裏——那在全是旅館酒店,眼都看花了!”
“那一帶變動得厲害,”楊教頭接嘴道,“從前咱們在六條通開了一家‘桃源春’,轟轟烈烈了一陣子——現在那家酒館民經換了兩個老闆,改成什麼‘阿里山’了!門口漆得大紅大綠,走過那裏我看着就刺心!林祥這次回來,親人都看到了?”
“老一輩的都不在嘍,”林茂雄唏噓道,“這次回來,我倒想找一位少年時代的朋友——”
林茂雄若有所思地頓了下來,他的雙顴,微微地泛起酒後的酡色,牆上的扇形壁燈,晶紅的光照在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上,塗上了一層暈輝。他的嘴角漾着一抹悵然的微笑,眼角的皺紋都浮現了起來。
“他叫吳春暉,我們住在一條巷子裏,兩個人很親近,跟兄弟一樣。那時我們一同上台北工業學校,學化工。兩人還約好,日後一塊兒到日本去學醫,回來合開診所。誰知道戰事一來,我卻給徵到大陸東北,一去便是這麼些年—一”
“我也到過東北.冰天雪地,耳朵差點沒給凍掉!”楊教頭插嘴道。
“是啊,我剛到長春的時候,生滿了一腳的凍瘡,寸步難行。”林茂雄搖頭笑道,“後來才知道東北人的靴子裏原來都塞滿了烏拉草取暖的。”
“那個吳春暉呢?”小玉好奇地問道。
“曖,”林茂雄嘆息道,“他可憐,給日軍拉去東南亞打仗去了,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活着沒有?”
“他長得是什麼樣子?”小玉問道。
“我只記得他年輕時候的面貌——”林茂雄沉吟了片刻,他打量了小玉一下,笑道,“說起來,你跟他,眉眼間倒有幾分相似。”
“是么?”小玉笑道,“那個容易,林祥,我陪你去找!”
“傻仔,”林茂雄搔了一搔他那花白的髮鬢,“隔了三十年,我們相見也不認識了呀!”
“不要緊,只要痛下決心,一條街一條街,一個城一個城去找,總有一天找得到。”小玉頗為自信地說道。
“其正是小孩子說話。”林茂雄搖頭笑道。
小玉起身揀了一塊烤鰻魚,敬到林茂雄的碟子裏。林茂雄吃了一口,贊道:
“這家燒烤,確實不錯。”
“聽說東京的中國飯館也多得很哪。”小玉探問道。
“日本人愛吃中華料理,他們常常在中國飯館宴客,在日本開餐館很賺錢。東京有一家留園,是滿洲皇族開的,氣派大得很,普通人還吃不起哩,一道水晶雞,日幣三千元!”
“林祥,我到東京去,在中國餐館打工,行么?”小玉問道。
“你會燒菜么?”
“不會可以學嘛。”
“那邊餐館常常請不到廚子。”
“那麼我趕快到烹飪學校報名,考個廚子執照去。”小玉笑道。
“你不必打這些鬼主意了!”楊教頭道,“林祥回日本,乾脆把你裝進箱子裏,提走了事!林祥,聽說這幾年東京也繁榮得了不得!”
“東京變得更厲害,”林茂雄嘆道,“戰後我們去,差不多炸平了,眼看着一棟棟高樓建了起來。我們老闆有眼光,一去便在新宿番眾町那一帶買下一塊地,就那樣發了起來——他是我太太的舅舅,就是他把我們接去日本幫忙的——”
“番眾町那裏有一家酒吧叫一番館,裏面的孩子穿着和服的。”小玉插嘴道。
“你怎麼知道?”林茂雄詫異道。
“一番館在番眾町七十五番地。”小玉笑嘻嘻地說。
“你這個孩子,”林茂雄摸了小玉的頭一下,“好象東京去過多少次似的,這麼熟!”
“我有一本東京地圖,”小玉笑道,“那些街道我都背熟了,我去了,一定不會迷路。有一天,我一定要到新宿一番館去,瞧瞧那些穿和服的日本孩子去——林祥,要是我穿起和服來,會好看么?”
“你穿上和服,倒象個日本娃娃。”
“‘好色一代男’林祥看過么?”小玉問道,“是一部彩色古裝片。”
“‘好色一代男’?”林茂雄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是好老的影片了吧?”
“池部良演的,”小玉說道,“他在電影裏穿了一件白綢子黑緞帶的和服,亂瀟洒一陣!林祥也有和服么?”
“有一件,在家裏穿穿。”
“什麼顏色?”
“灰的。”
“哦,我喜歡白綢子的。以後我也去買一件,不過聽說好的貴得很。要是我在東京穿起和服來,他們真把我當作日本仔怎麼辦?我又不會說日本話,只會一句:我哈腰——果哉?一麻司。還是師傅教的。你肯教我說日文么,林祥?”
“那要看,”林茂雄微笑道,“你在公司里做事努不努力!”
“那我一定拚命干就是了!”小玉笑道。
幾碟菜我跟阿雄仔兩個人,悶聲不響掃掉了一大半,阿雄仔用手拉雞腿吃,兩手抓得油漬漬,啃完了雞腿,又吮手指頭。小玉點的烤花枝,他只吃了兩夾,其餘的我趁他說話,都暗暗地計算光了。幾道菜,烤花枝最爽口,又香又脆。吃到最後,一隻碟里只還剩下一枚鹽酥蝦,我挾起送進嘴裏,連頭帶尾一齊吞了下去。吃完菜,我們把兩瓶紹興酒也搗鼓光了才散席。
14
“盛公家開‘派對’!”
這個消息,象—則不脛而走的謠言,從早上開始,便在台北市我們這個隱秘的地下國度里,每一個角落,散佈開來。從八德路傳到中山北路,從中山北路流到西門町,從西門町越過淡水河吹到三重鎮,然後再回頭,落到萬華三水街那條熱臭污穢的死巷中。在大街上,在小巷中,在野人地下室,在新南陽的後排座椅上,當然,最後歸集到我們的老窩公園裏——大家見了面,都會心地一笑,互相傳遞,互相印證:
“盛公又開‘派對’了。”
“八德路二段。”
“晚上十點鐘。”
十點鐘,八德路二段一條弄堂里,早已停滿了腳踏車、摩托車,還有一兩部小轎車。盛公那幢兩層樓的花園洋房,外面看去,一片昏暗,連門燈都沒有開。樓房上下,門窗緊閉簾幕低垂。外人看見,都會以為宅內的人,早已安息,燈火俱滅。誰也不去查覺,那座外表十分安靜規矩的巨宅里,一個秘密聚會,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着。只有走近客廳時,才聽到裏面隱隱約約的人語笑聲以及管弦的悠揚。客廳門口,一排排,一行行,早已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鞋子,有尖着頭系帶子的老式皮鞋,有鏤着小洞的白皮鞋,有泥滾滾發著膠臭的運動鞋,還有幾雙赤裸裸的高跟木屐。盛公家的客廳,十分寬大,容得下四五十人,可是裏面一片黑壓壓都擠滿了人頭。客廳中央那盞大吊燈,旋轉出紅、綠、紫三種顏色的燈光,配着唱機播放出來“碎心花”的探戈節奏,轉得偌大一間客廳,象只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濤起伏。一個個人的身上臉上,時紅時綠,好象—群色彩艷異的熱帶魚,在五顏六色的水波中,載浮載沉。裏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嚨,叫着笑着跳着,可是誰也聽不清誰的話。因為客廳那座兩噸半的冷氣機,正開足了馬力,轟轟地噴射,把人語笑聲,鎮壓下去。門窗關閉得緊,客廳里一逕散着一股清一色濃濁的男人味。
主人盛公坐在客廳一端凸起的台上一張檀木的太師椅上,居高臨下,睜着他那雙老的眼睛,既感興味而又無可奈何地瞅着那一群暖烘烘的青春肉體,半刻也不肯安分的蹦跳着,飛躍着。盛公穿了一件黑絲綢香港衫,左邊胸袋上綉着一朵醉紅的海棠花,頭上殘剩的一撮稀發,一綹綹梳得妥妥貼貼地覆在頭頂上。因為常年風濕,盛公的背一逕痛得彎成—把弓,背後襯着兩隻軟泡泡的黑絲絨的椅墊。盛公的萬年青電影公司剛推出一部文藝片“靈與肉”,轟動港台,創下近年來的票房紀錄。盛公心花怒放,便開起“派對”,來慶祝“靈與肉”的成功,連電影中那支主題曲“碎心花”也得了一個大獎。盛公對我們,確實是慷慨的,時常無緣無故,他會叫一桌酒席,讓我們吃得興高采烈,他夾在我們中間,拍着我們的背,說道:“能吃就吃吧,孩子。象我,連塊排骨都啃不動嘍。”盛公鑲了一口的假牙,只能吃蝦仁蒸蛋、雞血豆腐。盛公喜歡訴說他過去輝煌的故事,他從前在上海,是天一公司的台柱小生,跟徐來、王人美都配過戲。他說徐來最美,不愧是標準美人。他把他從前那些劇照拿出來,給我們看,我們都笑了起來。盛公悻悻然喝道:“笑甚麼?難道你們還不相信這就是我么?”我們確實不相信,相片里那個年輕英俊、眉眼靈秀的男人,竟會變成一個癟嘴駝背的丑老頭。上次盛公開“派對”,我們吃完喝完,大家成群結隊,一鬨而散,誰也不肯留下來陪盛公宵夜,喝紅棗桂圓湯,聽他那些講了又講的古老故事。在空曠的客廳里,盛公獨自頹然靠在太師椅上,茶几上,煙屍酒罐,糖紙瓜子殼,堆積如山。盛公突然感傷起來,淌下了兩滋衰老的眼淚,對楊教頭慨嘆道:
“楊胖子,老來無子,到底是凄涼的。”
楊教頭是盛公唯一的知已,盛公的感慨,只有他才能了解。
“算了吧,盛公,”楊教頭安慰他道,“養兒子,不孝順,也是枉然!”
“那塊料還不錯,”盛公轉向坐在左手邊子上的楊教頭說道,他正覷着老的眼睛,指向人群中一個身着火紅緊身衫的少年。少年的身材很帥,長腿細腰,一個倒三角的胴體,寬厚的胸膛上,兩塊胸肌囂張地隆起。少年揚面昂首,左顧右盼,一副目中無人的狂態,都堆在他那似笑非笑,上挑的嘴角上。盛公識人,“靈與肉”中的男主角林天,一經他提拔,登時平步青雲,熠熠地便紅了起來。
“那個騷東西么?”
楊教頭用扇子遙點了紅衣少年一下,歪過頭去,湊到盛公耳下,報告了一段少年的履歷:
華國寶,人都叫他華騷包,一天到晚愛亮出他身上那幾斤健身房練出的肌肉來。讀過一年藝專,便自以為是電影明星了,是個刁狂無比的浮滑少年。然而人卻聰明絕頂,也有才,倒真是一塊料!看見么?跟在他身後,寸步不離,戴着一頂巴黎帽的,他是誰?是陽峰哪,“悲情城市”,“心酸酸”,從星台語片那個過了氣的紅小生。他整日在小華身後,就好象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一般。這兩年陽峰的魂只怕也給他磨掉了,供他吃、供他住、供他讀書。華國寶卻冷冷地說道;“我並不稀罕!”
老鼠在人群中竄來竄去,趁人不覺,從茶几上攫走了那包還未開封的“長壽”,迅速地塞進了褲子後面的口袋裏,又擠到那張大理石面的八仙桌邊,從一隻朱漆的四色糖盒裏,狠狠地抓起一大把金銀紙包着的巧克力,正要往胸袋放,卻讓聚寶盆的盧司務一把捉住了手梗子。老鼠咧着一口焦黃的牙齒,無奈地笑道:“盧爺,要吃糖么?”盧胖子笑得象尊歡喜佛,大肚子頂到老鼠的胸上:“糖,我不要吃,我倒想啃你的骨頭!”
吳敏那張臉變得愈加蒼白了,他退縮到客廳遠遠的一角,閃躲到那架字烏木屏風後面去,掏出手帕,揩拭他額上的冷汗。他左手上的繃帶還沒有除去,白白的一圈,套在腕上,手銬一般。張先生剛跨了進來,他穿了一套很體面天藍色沙市井的夏天西裝,頭髮抿得一絲不苟,下巴剃得鐵青。他右邊嘴角拖着的那一道深紋,在紅艷艷綠森森的燈光下,如同一條陰黑的刀痕,斜橫在那裏,好象一逕在兇殘地微笑着似的。蕭勤快跟在他身後,濃眉大眼,茁壯得象頭小公牛,見了人便咧開他的厚嘴唇,得意地笑道:“我們剛到華聲去看戲:‘靈與肉’。”
心臟科的名醫史醫生正伸出手去,按了一按三水街小么兒花仔的胸脯,說道:“花仔,你的心長歪了,難怪你這個人也是歪的。”史居生常常要我們到他的永樂診所去檢查身體,他給我們義診,連金黴素也是贈送的。史醫生的診所里有人送他一塊匾:仁心仁術。他確實是一個仁醫,非常關心我們的健康,常常給我們講解衛生常識。
鐵牛叉着腰,敞着胸,企立在那裏,一頭鐵硬的怒發,根根倒豎,一條黑帆布的臘腸褲,箍得腿上的肌肉波浪起伏,皮帶也不系,褲頭滑得低低的,全身都在暴放着野蠻的男性——可是藝術大師說,他在鐵牛的身上,終於找到了這個島上的原始生命,就象這個島上的颱風海嘯一般,那是一種令人震懾的自然美。他替鐵牛畫了好幾張面像,他說,那才是他真正的傑作。藝術大師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學生,“文明和教育,把他們的生命力都撕(這個字又認不出來了,暫且代替)傷了,”他冷笑道:“他們象甚麼?一束塑膠花!”然而那群大學生卻獨自圍成了一個小圈圈,嘴裏夾着洋文,沾沾自喜地在跳着探戈的花步。
在盛公這間門窗緊閉、簾幕低垂、冷氣機開得轟轟響的客廳里,我們一個個都放浪形骸地蹦跳起來,愈跳愈驃悍,愈猖狂,一個個都誇張地笑着,叫着,好象在向外面那個合法的世界挑戰,報復一般。在那轉得忽紅忽綠的燈光下,我看到了盛公那衰老無奈的臉,陽峰那張追悼哀傷地臉,華國寶那張狂傲的臉,吳敏那張蒼白的臉,張先生那張一逕浮着一抹兇殘微笑的臉。這一張張年老的、年輕的、美貌的、醜陋的臉上,都漾着一股若有所失的曖昧神情,好象都在企圖遮掩甚麼似的,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隱痛?一顆常年流着血不肯結疤的心?在那盞旋轉燈下,我又看到了那張古銅色高額削腮的臉——立在我面前的是那個頭一次帶我到瑤台旅社去、小腹練得鐵板一般硬的中學體育教員,他正朝着我,伸出了他那筋絡崎嶇的手臂來。在旋轉燈下,我看見了一隻只的手:吳敏那隻綁着白繃帶受了重創的手,老鼠那隻被煙斗烙起了燎泡的手,陽峰那隻向華國寶伸了出來而又痛苦遲疑縮了回去的手。在這個封閉擁塞的小世界裏,我們都伸出了一隻只饑渴絕望的手爪,互相兇猛地抓着、掩着、撕着、扯着,好象要從對方的肉體抓回一把補償似的。體育教員那隻手,象鋼爪一般,一把扣住我的右腕,拶得我的手骨直發疼。他是那樣急切地望着我,紅絲滿布的眼裏,好象又有千言萬語要向我傾吐一般。我聞到他呼吸里噴出的酒味,他就象又醉了,就象那天夜裏一樣,醉得口齒不清,向我傾訴了一大堆他的傷心歷史,那樣一個北方大漢,竟會慟哭得令人手足無措。我感到非常尬尷,我實在不忍見到那張古銅色醉臉上淚水縱橫的模樣。在人堆中,肉磨着肉,我盲從奮力地蹦着跳着,一陣突如其來莫名的悲哀,千鈞壓頂陡然罩了下來。我覺得客廳里的氧氣好象驟然抽掉,胸口一悶,令人窒息起來。我猛地掙脫了體育教員鋼爪似的手,奮力推開人堆,竄逃到客廳外面去。在客廳門口,我從那堆混雜的鞋子中,找到了我那雙打着鐵釘張口的皮靴子。
15
午夜,公園裏熱濃的空氣稍稍清涼下來。那從樟木林子,正在噴吐着一蓬蓬沁人腦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托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頂上,如同一團燒得快成灰燼的煤球,獨自透着暈紅暈紅的餘暉。四周沉寂,只有蓮花池那邊的台階上,傳來剁、剁、剁,一聲又一聲孤獨的步音,焦灼、迫切,漸漸消失到遠方,驀地回頭,卻又轉身過來,愈來愈急,愈來愈響。他那高大的身影,穿過來,穿過去,嶙峋、突兀,從台階這一端蹭蹬到台階那一端,無休無止地在徘徊,在踟躕,直到他跟我撞了個照面,他才倏地煞住了腳,一雙釘耙似的長手臂扣到我的肩上,他那雙炯炯的眼睛,逼視着,如同原始森林中的兩團野火,猛地跳躍了起來。
“我一直在找尋你,阿青,找了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