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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樂鄉

1

傅崇山傅老爺子是有名的大善人,我們師傅楊教頭常常向我們提起傅老爺子的善行。公園裏的孩子,有好幾個遭到危難,都全靠傅老爺子營救,才得重見天日。十年前師傅手下有一員大將叫阿偉的,在師傅開的那家桃源春的門口,與一個滋事的流氓動了武,把那個流氓殺成重傷,給刑警捉去,本來是要送往外島管訓的,也是師傅去求傅老爺子出面,動人事,請律師,把阿偉保釋出來。阿偉是個空軍遺腹子,十六歲便混進了公園,是個極為桀驁不馴的少年。傅老爺子不但把阿偉保出獄,而且還供他讀書,在他身上不知花去多少心血,終於把那塊頑石也感化得點了頭,改邪歸正,考上海事專科,前年上船出海到歐洲去了。師傅向我們坦白:吳敏割腕自殺在台大醫院的費用一萬八千塊,都是傅老爺子出的。因為傅老爺子不願讓人知道,所以師傅總也沒有提起。師傅指着吳敏嘆道:

“你知道什麼?你那條小命兒也是傅老爺子給你撿回來的哩!”

原來傅崇山傅老爺子從前在大陸當過官,所以在軍警界還有幾分老面子。抗戰期間,傅老爺子當到副師長,駐五戰區,從徐州跟日本人還打過硬仗呢。來到台灣,傅老爺子退了役,與朋友合夥經商,開了一家叫大方的紡織廠,他自己是董事長。師傅說,那幾年,紡織廠生意做得好,傅老爺子着實過過一段相當愜意的生活,很享了一陣子福,閑來跟從前幾個戰友去打獵,有時還會遠徵到花蓮,爬到山上去打野豬。要不然就跟幾個戲迷朋友,到永樂戲院,去看顧劇團的京戲。傅老爺子最欣賞胡少安演的《趙氏孤兒》,胡少安貼這齣戲,傅老爺子必定到場。可是民國四十七年,那年冬天,傅老爺子家中發生了巨變,傅老爺子的獨生子傅衛突然慘死,死時才二十六歲,陸軍官校剛畢業兩年,正調到竹子坑當排長,訓練新兵。有一天,傅衛被部下發現死在他自己的寢室里,倒卧在床上,手裏還緊抓住一柄手槍,可是面部卻炸開了花,子彈從他口腔穿進了後腦。官方判斷是手槍走火,意外死亡。白髮人送黑髮人,傅老爺子受到這個打擊,一下子就病倒了,心臟病猝發,送到榮民總醫院,足足躺了三個多月,出院時,傅老爺子整個人都脫了形,人瘦掉一半,背全彎駝,壓得頭也抬不起來,變成了一個衰颯的老人,而且性格也整個改變。他把大方紡織廠董事長的位子辭去,閉門隱居,謝絕親友,差不多整整一年,連大門也不出一步。傅老爺子的太太死得早,家中只剩下一個服侍他的老女傭吳大娘。這些情形都是吳大娘後來告訴師傅聽的。吳大娘說,那一年中,傅老爺總共還沒說過十句話,天天坐在客廳里發怔,好象患了痴呆症一般。等他恢復過來,傅老爺子卻把從前的親友關係都斷絕了,他唯一的活動,便是到中和鄉那家天主教孤兒院靈光堂,去照顧那些孤兒。每個禮拜去三次,風雨無阻,吳大娘說,傅老爺子一定是想兒子想瘋了,才會到孤兒院去為那群無父無母的野娃娃做老牛馬,連他們的屎尿他都肯親自動手掃除乾淨。

其實傅老爺子並不是我們圈子裏的人。師傅說,他幫助公園裏的孩子,完全是出於一片愛心,就如同他照顧靈光堂里那些孤兒一樣。傅老爺子一向默默行善,本人甚少出面,所以我們圈子裏只聽聞有這樣一位活菩薩,真正見過傅崇山傅老爺子本人面目的還沒有幾個。我們師傅跟傅老爺子的淵源是因為家裏的關係。我們師傅跟傅老爺子是同鄉,都是山東人,師傅的老太爺從前在大陸就跟傅老爺子有來往,後來師傅因為偷太爺的錢,給原始人阿雄仔療傷,阿雄仔發癲瘋讓汽車把腿斷,太爺一氣便把師傅攆了出去。師傅最落魄的那段時期,全靠傅老爺子救濟,在傅老爺子家裏住了好一陣子,後來才到六條通一家酒館去當經理的。所以師傅提到傅老爺子,總有三分敬意,稱他是大恩人。

“兒子們!”

師傅揮舞着手裏那柄摺扇,向我們叮囑道:

“師傅講話,你們且豎起耳朵聽着。今天帶你們去見的傅崇山傅老爺子,不比常人,他就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了!”

我們從拘留所保釋出來,師傅便要帶我們去參見傅老爺子,當面向他叩謝。師傅發給我們一個人一百元,到紅玫瑰去理了發,大家換上乾淨衣服,臨行前,師傅又再三訓誡了我們一番。

“大熱天,虧了老爺子親自奔走,才把你們這批東西救出來。回頭見到他,不要連個謝字也說不上來,一個個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賊窩裏爬出來似的,師傅的老臉也讓你們丟盡!老鼠呢?”

“有!”老鼠忸怩着走上前去,師傅皺起眉頭打量了老鼠一下,“瞧你這副賊眉賊眼,我先警告你,今天到了傅老爺子那裏要守規矩,還膽敢毛手毛腳,我先抽你的筋!”

老鼠只是呲着一嘴黃牙,訕訕傻笑,師傅又把小玉喚了過去。

“你伶牙俐齒,能說慣道,今天又該你去耍貧嘴、逞本事嘍?”

“傅老爺子是什麼人?他那兒哪裏輪得到我們小孩子耍貧嘴、逞本事了?”小玉趕忙分辯道。

“你知道就好!”師傅冷笑道。

“師傅信不過,我去把嘴巴縫起來就是了。”小玉笑道。

“你把那張屄嘴縫起來,倒也是我的福,耳根子清靜些!”師傅對我和吳敏也囑咐一番。

“你們兩個么,口齒又太笨了些!回頭老爺子問起什麼,照實答就是了。”

“是,師傅。”我跟吳敏齊聲應道。

最後師傅把阿雄仔拉到跟前,替他將襯衫塞進褲子裏,又用手巾揩掉了他臉上的汗水,然後才領着我們,一行六人,浩浩蕩蕩,去參拜傅崇山傅老爺子去。

2

傅崇山傅老爺子的家在南京東路的一條巷子裏,離松江路不遠。那一帶都蓋了新的高樓大廈,把傅老爺子那幢平房住宅團團夾在中間。那是一棟日式木屋,房子相當古舊了,大概是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屋頂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門的朱漆也龜裂剝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廣,沿着圍牆,密密地栽了一轉高大的龍柏,鬱郁蒼蒼,把房屋掩護住,氣派森嚴。大門頂上,卻湧出了一大叢九重葛來,殷紅的刺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陽中,爆放得異常燦爛奪目。

我們到達傅老爺子家,來開門迎接的是傅老爺子的老女傭吳大娘。吳大娘是個滿頭白髮的矮小女人,大概是一雙放大腳,走起路來,腳下左一拐右一拐,一張臉皺成了一團,眉眼不分。

“吳婆婆,老爺子在家吧?”我們師傅滿臉堆下笑容來問道。

“等了你們一下午啦,快進去唄!”吳大娘的口音跟師傅的一模一樣,也是山東腔。

師傅領頭,我們跟在後面魚貫而入,通過一條石徑,往屋內走去,石徑兩旁都種滿了竹子,一進去,便感到一片清涼。吳大娘閂上門后,一拐一拐搶到師傅前面。

“老爺子這幾天還好吧?”師傅搭腔道。

“好啥?”吳大娘回頭咕噥道,“前晚老毛病又犯了,心痛了一夜,昨天才去榮總看了丁丈夫,一點兒也不肯休息,今天一早又撐着到中和鄉去了。這把年紀,這種身體,哪裏還有精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頑意兒呢?勸也沒用,有啥辦法?”

“老爺子是菩薩心腸,那群小可憐,他是要緊的。”師傅順嘴答道。

“楊爺,這個道理俺還不懂得么?”吳大娘在屋子門口索性停了下來,“他老人家要做善事,積陰德,那還不好?你不在這裏不曉得,晚上他心疼起來,頭上汗珠子黃豆那麼大,把俺嚇得一夜不敢合眼。那種罪,不好受!”

“下次老爺子發病,我派個徒弟來輪班,換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師傅安撫吳大娘道。

“那敢情好,”吳大娘點頭稱善,“也讓俺這個老不死的喘口氣——只怕你楊爺嘴裏說說罷咧,過後還不是撂到腦後去了!”

“吳婆婆,下次我就派他來,”師傅指着我說道,“這個徒弟最老成,做事可靠。”

吳大娘走近來,覷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皺成一團的臉上卻綻開了一個笑容來,唔了一下,點頭說道:

“很健壯的一個小子。”

我們走上玄關,吳大娘從鞋櫃裏掣出六雙草拖鞋來,讓我們一一換上。

“都來了么?”我們剛走到客廳門口,裏面便傳出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問道。

“都帶來了,”師傅在門外大聲應道,“來參見老爺子。”

吳大娘拉開推門,傅崇山傅老爺子便從裏面顫巍巍地迎了出來。傅老爺子果然駝得厲害,他的身軀雖然碩大,可是整個背都彎了下去,背峰高高聳起,身後好象背負着一座小山似的,把頭壓得抬不起來,行走時,喘吁吁地往前伸長脖子,很吃力的模樣。傅老爺了起碼六十開外了,一頭倒豎的短髮,灑滿了銀霜,鬚眉也都鐵灰了,一張方闊的國字臉上,壽斑累累,寬聳的額頭,三道溝紋,好象用刀刻出來似的,又深又黑。一雙眼睛,大概淚腺有毛病,淚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白府綢舊唐裝,腳上趿着一雙黑布鞋。

“還不上去跟老爺子磕頭!”

師傅手裏那柄扇子一指,朝我們吆喝道,我們幾個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擠擠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師傅咬牙低聲罵道,“磕個頭也不會么?”

小玉乖巧些,搶上去,朝着傅老爺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爺子趕忙扶起小玉,並示意要我們都坐下。他自己先坐到一張墊着厚靠背的沙發椅上,師傅在他左側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我們才一一坐下。我跟小玉吳敏老鼠四個人擠在傅老爺子對面的一張長沙發上,阿雄仔卻坐到師傅腳下一張踏腳圓凳上去。

“吳嫂,你去倒幾杯汽水來。”傅老爺子吩咐吳大娘道。

“俺熬了紅豆湯,又蒸了千層糕,喝汽水幹啥?”吳大娘駁回道。

“那麼更好了,”傅老爺子笑道,“這幾個孩子也該餓了。”

傅老爺子轉向師傅,開始詢問我們各人的姓名、年歲以及生活起居,每個人都問得相當詳細,師傅一一做答時,傅老爺子那雙淚水汪汪的眼睛卻一直瞅着我們,佝着背不住地點頭。最後傅老爺子似乎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似的,嘴皮微微抖動了兩下,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唉——”

傅老爺子這間客廳擺設十分簡樸,除了沙發茶几外,只有靠牆的中央擱着一張紅木的長條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花瓶旁邊有一隻同色的大碗,碗裏盛着幾色鮮果。牆上懸着兩張鑲了黑邊鏡框的巨幅像片。右邊那張是傅老爺子盛年時候在大陸着軍裝的半身照,身上佩掛齊全,胸前繫着斜皮帶,大概是當副師長的時候,那時他的身子卻是筆挺的,很英武,一臉威嚴。左邊那張是個青年軍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爺子死去的那個兒子傅衛了。傅衛跟傅老爺子有幾分貌似,也是一張方臉寬額頭,可是傅衛的眉眼卻比傅老爺子俊秀些,沒有傅老爺子那股武人的煞氣。牆上另一角掛着一柄指揮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已蒙上一屋銅銹。客廳里,隱隱的一徑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廳另外一面是幾扇糊棉紙的推門,推門拉開了,外是後院,院中有假山水池,池裏浮滿了綠萍,假山有流水入池,一直發著琮琮的聲音。

“楊金海,”半晌,傅老爺子向師傅開腔道,“莫怪我說你,這回你也太胡鬧了!孩子們不懂事,你怎麼倒領頭作亂,大伙兒鬧到警察局去,是什麼意思?”

我們師傅楊金海教頭趕忙離坐站了起來,指手劃腳地分辨道:

“這是天大的冤枉!老爺子,這次實不能怪我。這幾個東西雖然愣頭愣腦,跟着我膽子都還小,殺人放火絕對不敢。就連欺詐恫嚇我也不許的,就算這個小賊——”師傅指了老鼠一下,指得老鼠直眨眼睛,“有時手腳不幹凈,也是芝麻綠豆的小玩意兒,還讓我打得賊死。這次都是讓叫鐵牛的那個囚根子給整的,那個亡命痞子在公園裏無法無天,早該送到火燒島去了,省得咱們清清白白的人受連累!”

“你們哪裏懂得?”傅老爺子嘆了一口氣,“這回是我託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們弄出來。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監,送的送外島去了。楊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隱多年,從前軍警界幾個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來的這批少壯派,與我沒有淵源,並不買帳。這次勉強得很,我老着臉,把一個多年沒有來往的老同僚抬了出來,才讓我具保。日後你們鬧事,恐怕我這個保人也要受連累哩!”

“老爺子說的鄭重,我記在心裏,把他們管得嚴點就是了。”師傅畢恭畢敬地應諾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爺子卻一徑蹙着眉,憂心忡忡地說道:

“楊金海,你領着這群孩子,在公園裏胡混,總不是辦法,終究要闖禍的。應該替他們找份正經差事,才是長久之計。”

“老爺子說的好輕巧!”師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這幾隻公園裏趕出來的邋遢貓,正經人事誰肯收容?還有一層:這群小亡命,千萬莫錯估了他們,一個個還性格得很呢!差點的老闆未必降得住。我試過幾次的,旅館、飯店、戲院,介紹去當小弟。不出三天,一個個又溜了回來,說道:‘外面的世界容不下,還是回到自己老窩裏舒服些。’老爺子,俺有啥辦法?現在更好了,公園宵禁,連老窩也封掉了!今天帶了這批可憐蟲來,還要老爺子替俺們作主,指點迷津呢!”

傅老爺子勉強把頭抬起來,用手搔了一搔一頭銀霜似的短髮,笑道:

“我才要數落你,你反來替我出難題!當年你把阿偉帶來,我不該心軟了一下,把我拖累了那麼些年,我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說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圓滿,把他送上了船。你現在又帶了這一群孩子來纏我,我縱然有心成全他們,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說著吳大娘走了進來,手上的茶盤端着紅豆湯及千層糕。

“楊爺又來生啥事故了?”吳大娘插嘴道,“你一進來俺不是跟你提過,老爺子前天才鬧心痛呢?”師傅立起身來,一面去接過吳大娘手裏的茶盤,賠笑道:

“吳婆婆,你不提我還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爺子有病,是不許人家問的。”

“這也沒有什麼,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爺子舒了一口氣,指着胸口道,“這裏常常絞疼。”

“丁大夫怎麼說呢?”

傅老爺子淡淡地笑了一下。

“大夫還能說什麼?到了這把年紀,心臟也衰弱了,冠狀動脈有點阻塞。”

“那麼老爺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師傅認真說道。

吳大娘把一碗碗的紅豆湯分給了我們,每人一隻小碟里盛了一塊晶瑩的千層糕。

“俺也是這麼說呀,”吳大娘逕自嘮叨,“這裏到中和鄉要轉兩道車,下雨天,公共汽車爬上爬下,萬一摔一跤,怎麼得了?”

吳大娘分派完畢,拾起茶盤,腳下左一拐右一拐地走了,臨走時又對我們說道:

“喝完了廚房裏還有,熬了一大鍋。”

“不瞞老爺子說,”師傅乾咳了兩聲,正襟危坐起來,“老爺子身體不舒服,我們是不該來打擾的。這次我把幾個孩子帶來,一來是給老爺子磕頭謝恩,二來也是向老爺子備個案。老爺子可還記得我從前開的那家桃源春酒館子?”

“是了,”傅老爺子點首道,“你開得好好的怎麼又關了?”

“咳,”師傅頓足道,“還不是沒有後台撐腰,流氓警察輪流生事。不瞞老爺子說,桃源春那時着實風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園裏的人還念念不忘,一直慫恿我重起爐灶,恢復桃源春當年的盛況呢。其實我自己也從來沒死心,只是沒有機會沒有本錢罷咧。現在時機到了!公園宵禁,那群鳥兒正在發慌,沒個落腳處。我來另築個窩巢,不怕他們不飛過來。不瞞老爺子說,我連地方也尋妥了,就在南京東路同一條街上,一百二十五巷裏——”

我們師傅楊金海教頭,唰地一下將摺扇打開,一面起勁扇着,一面興高采烈地向傅老爺子報告籌備經過。最先是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說:楊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後支持你,把個酒館子開起來,日後咱們也有個地方走動走動。盛公答應借二十萬,師傅又做了一個會,一萬一股,我們圈子裏有頭有臉的人物,都參加了。聚寶盆的盧司務,永昌西裝店的賴老闆還認了兩股,頂讓費一切都不成問題。

“如果順利,中秋就可以開張啦,”師傅滔滔不絕說下去,“我找了一家裝潢店去估了一下,怎麼將就裝修也需十萬塊呢。現在無論做啥,動着就是錢哪。憑良心說,俺開這個酒館子,一半也是為了這幾個小亡命,走投無路,在酒館子裏當夥計,總還強似街頭流浪么——”

傅老爺子一直凝神傾聽着,這時陡地舉起手止住師傅問道:

“新酒館叫什麼來着?”

“正要向老爺子討個利市,請老爺子賜個名兒呢。”師傅賠笑道。

傅老爺子駝着背,眼睛半閉,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說道:

“從前在南京,我住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時我也去吃個宵夜,我記得酒店的名字叫‘安樂鄉’。”

“安樂鄉!好彩頭!”師傅一疊聲地叫了起來。

3

南京路一百二十五巷裏,大多是酒館飯店。巷口是鳳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粵菜館,飯館在二樓,樓下是販賣部,櫥窗里倒掛着一排排焦黃晶亮的油雞燒鴨。緊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日本料理,門口懸了一溜一隻只西瓜大暈紅的紙燈籠,再過去是韓國烤肉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對面是家西餐館金天使,玻璃門窗吊著許多肉嘰嘰光着屁股張着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間,整條巷子霓虹燈五光十色的便亮了起來,烤肉香於是便開始在巷口橫流四竄。巷中還擠滿了攤販,賣荔枝龍眼的,賣烤魷魚的,還有一個攤子在賣炸麻雀,油鍋旁邊排着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鳥兒,晚上巷子裏擠滿了人,汽車也開不進來了。在這浮面的繁華喧囂下,我們的新窩巢安樂鄉卻掩藏得非常隱密,不是我們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隱瞞過去。因為安樂鄉的外面,沒有招牌,大門緊挨着金天使的左側,狹窄的一條門縫,僅僅能容得一人通過,接着便是一條陡直的樓梯一級級伸引下去,樓梯口只懸着一盞淡黃的小燈,光線昏暗,走下去,得扶着欄杆,探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轉右,兩扇玻璃門便唰地一聲,自動張開,裏面赫然別有洞天,進入了安樂鄉中。

安樂鄉的地下室酒館有六十坪大,東西兩壁鑲滿了水銀鏡子,燈光人影互相反射又反射,照出重重疊疊的幻象來。燈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間酒館浴在濛濛夕霧中一般。東面靠着壁鏡是一條長吧枱,台沿包着殷紅的漆皮,檯面打着派利斯。吧枱有十二張獨腳旋轉圓凳,坐在圓凳上,可以面對着壁鏡中的影子對飲。吧枱後面的案架上,擺滿了各式酒瓶,從紅牌威士忌到台灣啤酒,從三星白蘭地到五加皮。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雙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紅漆皮的,座背高聳。大型圓桌只有一張,在酒館的一角,坐得下十個人,是讓人訂座請客的。在進門處,右手有一個圓台,台上擺着一架電子琴,琴上擱着一隻麥克風,讓客人興來唱歌。地下室沒有窗戶,經常得開冷氣,調節裏面的空氣。

安樂鄉開張的前幾夭,我們師傅楊金海楊教頭把我們集中起來,紮實訓練了一番,把開酒店的規矩全部傳授給我們,而且每個人都分派了職務。小玉跟我分配到酒吧企台,當酒保。小玉嘴巴巧,善應對。坐吧枱的客人,由他招呼籠絡。我在一旁,負責配酒。師傅說,宵夜小菜,賺頭有限,要緊還是在酒上頭,一本萬利,所以我們兩人的責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枱後頭,就由不得你們耍性格了,”師傅訓誡我們道,“少爺架子趁早給我收起來,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幾杯,嘴巴大葷大素也是有的,你們只管裝聾作啞,笑臉相迎就是了。客人進來,咱們只認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論!”

師傅把各種酒排在吧枱上,指點我們:

“本地酒,價錢定死了,無啥作為。洋酒可就有講究了!四十塊錢一杯,卻有幾種賣法。”

他拿出一瓶紅牌威士忌,酒杯里擱了冰塊,倒入一點兒酒,羼上蘇打水,示範給我們看。

“酒少了,客人不樂意,酒多了,咱們賠不起。你們走着瞧吧。客人好講話,就多羼些蘇打冰塊,碰着難纏的,就老老實實,給夠量。客人一高興,買杯酒送給你們,也是有的。咱們這行有個規矩:酒保當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送酒,你們暗地裏斟上汽水就是了。至於這杯酒錢,也有個行情:四六折帳。你們拿六成,酒館拿四成。你們不吃兮,老闆也賺錢,皆大歡喜!”

分派下來,吳敏托盤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雜、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洗廁所,一任包辦。阿雄仔也有了職位,守門站崗,送往迎來。阿雄仔門口一站,巨靈門神一般,對一些前來滋事的小流氓,有嚇阻之效。師傅又商得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個三廚叫小馬的暫借過來,掌廚做宵夜。宵夜酒菜,我們只列四味:鹵肫(音“尊”,鳥類的胃)、鴨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備一格。職務派定,我們都很興奮,恨不得安樂鄉早日開張,我們好穿上杏黃色胸口綉紅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老鼠悶悶不樂,一雙小眼睛斜瞅着我們師傅抱怨道:

“師傅,怎麼拖地板、掃廁所這些糗事都輪到我一個人頭上來呢?酒保我也會當呀——”

他還沒說完,早就挨師傅啐了一口。

“你們聽聽!憑他這副賊臉嘴也想上台盤呢,客人看見沒的隔夜酒飯也要嘔出來。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廁所打掃乾淨,我要聞到尿臊,就拿乃沙水來灌你!小玉、阿青、吳敏——你們都仔細聽着:酒杯、碗碟,打碎一隻,薪水照扣。上班時間,偷懶、開小差、混水摸魚,一概不準。頭一次警告,連犯三次,休怪師傅我無情,一律掃地出門!都聽見了?”

“聽見啦!”我們幾人齊聲應道。

4

八月十五中秋節,安樂鄉終於開幕了。早上已經有花店送花籃來,萬年青電影公司董事長盛公送來的那隻最大,有六尺高,幾百朵艷紅的玫瑰花紮成了一扇大大的孔雀開屏,紅緞飄帶上卻題着一副對聯:

蓮花池頭風雨驟

安樂鄉中日月長

永昌西服店的賴老闆,天行拍賣行的吳老頭,都送了賀禮,聚寶盆盧司務盧胖子送來的是本行貨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盧司務親自下廚泡製的,由小馬送過來,裝在兩隻大台盒裏。

六點鐘,我們都已準備停當,開上了冷氣,琥珀色的燈光,從兩面壁鏡反射出來,映得整間地下室,金霧茫茫的一片。我們各就各位,都穿了清一色的杏黃制服,每個人的胸口綉上了“安樂鄉”三個紅字,領子上還繫着一隻紅領花。小玉的斗髮長出了寸把長,一順溜覆在額上,一雙吊梢桃花眼笑眯眯的,更加俏皮了,站在吧枱後面,儼然小酒保的模樣。阿雄仔最神氣,他筆直立在大門口,滿面嚴肅,象座守門神。老鼠和吳敏一直跑出跑出,師傅不停地指揮着他們兩人,搬東搬西,忙個不停。師傅也換上了一套嶄新深黑色奧龍西裝——是永昌的賴老闆送的,西裝做得很貼身,圓球似的肚子屁股包裹得前翹后挺,裏面穿了一件熨得稜角分明的白襯衫,領上也系了一隻大紅蝴蝶結,把個肉嘟嘟的雙下巴,擠得吊了下來。儘管冷氣森森,師傅胖臉上的汗珠子,仍舊不停地滾,手中那柄扇子,扇得唰唰響。

八時正,安樂鄉的兩扇自動門豁地張開,公園裏的那一群鳥兒,一隻只抖擻擻地都飛撲了進來。不一會兒,我們這個新鳥巢里,黑鴉鴉都浮滿了人頭,我們圈內知名的人物,差不多全體到齊。突兀兀立在人堆中,最搶眼的,當然是華國寶了,華國寶近來愈發騷包,因為盛公果然看中了“這塊料”,在萬年青的新片子裏“情與欲”讓他當上第二男主角,因為“靈與肉”在台灣、香港及星馬上演都大賣座,盛公又趕緊搶拍這個續集。華國寶穿了一襲藍汪汪亮絲綢長袖襯衫,袖口卻翻捲起來,左腕上鬆鬆地綰着一串寬邊銀手鏈,胸口的幾粒鈕扣故意鬆開着,肌肉波伏的胸膛上,懸着一枚鴿卵大的瑪瑙垂飾;他穿了一條雪白的喇叭褲,褲腰卻扎得緊緊的,繫着一根猩紅的寬皮帶。華國寶的頭昂得更高了,旁若無人,好似一隻躊躇滿志,羽毛燦爛的孔雀一般。陽峰仍舊戴着他那頂遮掩殘禿的巴黎帽,坐在酒吧枱最邊的一個座位上,遠遠地望着華國寶,早衰的臉上,更加無奈了。花仔率領着三水街的一群小么兒拉拉扯扯便擠到了電子琴的旁邊,爭着點曲,要琴師彈奏。“日日春”,一個叫道。“情難守”,另一個叫道。“阮不知啦!阮不知啦!”又另一個喊道。琴師楊三郎在日據時代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樂師,寫過幾首曲子,讓酒女們唱得紅遍台北。楊三郎的眼睛已經半盲了,晚上也戴着一副黑眼鏡,僵木的臉上,一徑漾着一抹茫然的笑容。他調整了配音,頭一昂,悠揚的電子琴聲,在嗡嗡營營的人聲笑語中,猛然奮起。於是坐在第一桌的那四個正在服役的充員兵,更提高了聲音。其中有一個,正津津樂道,在講他班上的一個老班長,把他灌醉了勾引他的趣事。四個充員兵都剃着短短的小平頭,臉上曬得赤紅,身上還穿着制服,大概從外地趕回台北,一下了車就直奔前來,還來不及回家更換。隔壁一桌是大學生,兩個是社會系的,他們說:有一天,他們兩人要合寫一本社全調查:“新公園青春鳥的遷徙習性。”幾個大學生今晚到安樂鄉來替他們的朋友餞行,他們都舉起了啤酒杯,預祝今年畢業的馬來西亞僑生一帆風順。僑生馬上要返回檳榔嶼了,台灣的一切,使他依依不捨,在台灣他度過了四年熱情而又叫人心碎的日子,僑生苦戀山地歌手曹族美男子藍若水的故事,是我們圈子裏,常常提起的佳話。都來了,西門町的老闆跟小夥計,心臟科的名醫生跟軍法官,藝術大師坐在一角,悶悶不樂,鐵牛最後那張畫,始終沒有來得及完成。鐵牛送到了火燒島,大師的靈感也跟着燒成了灰燼一把。到哪兒再去尋找象鐵牛那樣原始、那樣野性、那樣今人血脈賁張的純男性模特兒?大師惋惜道。

另外的一角,坐着另外一個中年男人,也在悶悶不樂。他嘴角上的那一道溝紋更加深了,好象臉上印了一道黑色的裂痕一般。光武新村的張先生居然也來了。他悶悶不樂,有兩種傳說。一種是他把小精怪蕭勤快趕了出去,因為嫌他手腳不幹凈,偷了張先生一架加隆照相機出去賣;還有一種說法是小精怪把張先生甩掉了,因為小精怪搭上了一個德國商人,給介紹到香港德航去做事去了。總而言之,張先生又掛了單,一個人在忿忿地喝着悶酒。聚寶盆的盧司務興緻最高昂,挺着一個水桶大的肚皮,在人堆里奮力尋找他的耗子精。整個安樂鄉擠得連轉身都困難了。兩邊的壁鏡,互相輝映,把人影照得加倍又加倍,在琥珀色的燈光下,晃動交插好象一群在夕陽影中興奮得蹦跳的企鵝一般。

萬年青董事長盛公終於光臨了,可是卻給摒擠在門外,無法進來。我們師傅楊金海楊教頭見到了,趕緊撥開一條路,迎了過去,半擁半推,將盛公護送到酒吧枱前,一疊聲喝令小玉道:

“白蘭地、三個5,快點送上來!”

又轉頭向盛公道:

“盛公,盼了你一晚,生怕你老人家不肯賞光呢!”

“楊胖子,今天是什麼日子?就是天上下雹子也要來的!”盛公笑道,“我今晚有個應酬,在五福樓給絆住了。我還是裝肚子痛,逃席的呢。”

盛公穿了一件絳紅底起大白團花的夏威夷杉,乳白褲子,鏤空白皮鞋,頭上僅存的三綹毛髮,仍舊抹了油,梳得井井有條,貼在頂上。

“盛公今晚很美麗呀!”小玉笑吟吟地稱讚道,他奉上一杯白蘭地,又替盛公點上—枝三個5。

“你們聽聽!吃老頭子的豆腐呢!”盛公笑得眉眼皺成了一團。

“盛公的豆腐是‘營養豆腐’,吃了延年益壽呀!”小玉笑道。

盛公樂呵呵,眼淚水都笑了出來,跟我們師傅楊教頭說道:

“有這個小淘氣在這裏,你們安樂鄉還怕不生意興隆么?”

說著卻掏出了兩張百元大鈔,擲給小玉道:

“好孩子,好好做,做發了,好處多的是!”

小玉接過賞錢,笑道:

“盛公天天晚上來賞光,咱們的好處就多了。”

“楊胖子,”盛公咪覷着眼睛,點頭說道:“總算償了你的心愿,當年‘桃源春’的盛況,今晚果然又恢復了!”

師傅雙手一拱,就朝盛公拜了下去。

“都是托你老的洪福!”

師傅替盛公拿了煙酒,在前面開路,不停地嚷着借光,把盛公護送到了圓桌那邊去,圓桌早坐滿了一群少年家,華國寶也在那裏等候着了。盛公一過去,少年家都倏地立起了身來,搶着讓位。據說“情與欲”里還有兩個男配角沒有找定,那些少年家都暗暗在做明星夢,想在盛公面前表現一番,或許撈到一個角色。

小玉把盛公的兩百塊賞錢塞進了胸袋裏,趙無常卻輕飄飄腳不沾地似的倚到了吧枱邊,一雙眼睛朝小玉上下一掠,冷笑道:

“嘿,掛牌了!不知道衛生局檢查合格了沒有?有沒有發正式牌照?”

趙無常照舊一身的黑,一張瘦長的馬臉,粉刷過一般,堊白的,一張口便露出了兩排焦黃的煙屎牙來。

“咱們還得去檢查檢查,”小玉笑嘻嘻回嘴道,“有些‘老妓無毒’,早就免疫了呢!”

說著卻將一盅啤酒往趙無常面前一推,推得杯里的酒液來回浪蕩,直冒白泡。

“拿去灌吧,這杯白送,今晚由咱們安樂鄉來倒貼!”

小玉也不等趙無常答話,逕自走到吧枱的另一端,從我手中把一杯紅牌威士忌接了過去,擱在心臟科名醫史醫生的面前。

“史醫生,我有病。”小玉說道。

“你有什麼病,小傢伙?”史醫生猛吸了兩下煙斗,頗感興味地向道,“明天到我診所來,我來替你全身檢查。”

史醫生常常給我們義診,他是個劫富濟貧的仁醫,據說有一次盛公去找史醫生,量了一量血壓,就挨了五百元。

“我有心病,”小玉指了一指胸口道。

“心病?那正是我的專長。我來給你照照愛克司光,做個心電圖。”

“照不出來的,”小玉嘆道,“我這個心病有點怪,只怕你這位大醫生也沒有妙方:我一看見象你這樣漂亮的男人,心就亂跳。怎麼辦?你能治么?”

“這是風流病!”史醫生呵呵地笑了起來,“你這種心病,咱們這兒無葯可治。聽說外國倒有一種電療法:給你看一張男人的照片就電你一下,電到你一看見男人就想嘔吐為止。”

“罷了,罷了!”小玉雙手護住胸口嚷了起來,“那種電法,病沒治好,心倒先電死了!”

張先生已經喝到第三杯悶酒,都是吳敏送過去的。這次吳敏見到張先生,額頭上不再出冷汗了,因為小精怪蕭勤快沒有跟來。吳敏將一杯白蘭地捧給了張先生,並且殷勤地遞上一塊灑了香水的冰毛巾。張先生抓起毛巾,在腦上忿恚地抹了兩把,可是並沒能抹掉他嘴角邊那道近乎兇殘的溝痕。

“那個小賤人,你可看到了?”小玉湊近我耳邊低聲說道,“他在吃回頭草呢!”

盧胖子伸手一抓,一把又揪住了老鼠一隻耳朵。

“耗子精,今晚我來捧你的場,招呼你也不來跟我打一聲。”盧胖子真的有三分氣了。

“盧爺,”老鼠歪着頭,臉上扭成了怪相,討饒道,“你也可憐可憐我吧!這一夜哪裏有半刻空閑?腿都快跑斷嘍。”

盧胖子把老鼠的耳朵拎到他的嘴邊,嘰咕了幾句,老鼠笑得吱吱怪叫,掙脫了盧胖子的手,一溜煙,竄進了人堆里。

盛公那邊最熱鬧,圓桌子坐滿了做明星夢的少年家,身後還有站着的,都在聚精會神地聆聽盛公講古,追述三、四十年代的星海浮沉錄。

“你們聽過標準美人徐來沒有?”盛公問道,少年家面面相覷。

“他們還沒出娘胎,懂得什麼徐來徐去呀?”我們師傅坐在盛公身邊插嘴道,“盛公,你老和徐來合演的‘路柳牆花’我倒看過的,你在那張片子裏頭俊俏得緊哪!”

盛公那張皺成了一團的臉上突地綻開了一個近乎羞赧的笑容來,撫摸了一下頭頂僅剩的三綹頭髮,不勝唏噓。

“楊胖子,虧你還記得‘路柳牆花’。那倒是‘明星’一張招牌片,‘明星’是靠它起死回生的呢。”

師傅告訴過我們,盛公是三十年代的紅小生,有名的美男子。那時候上海南京許多女學生都爭着買盛公簽了名的照片,掛在閨房中。盛公提起當年盛況不免惆悵,因此他最肯提拔後進,偏愛美少年,譬如象華國寶,盛公說,華騷包那付騷兮兮的模樣,倒有幾分象他當年。

盛公把三四十年代那一顆顆熠熠紅星的興亡史,娓娓道來,說到驚心動魄處,盛公卻嘎然而止,覷着他那雙老的眼睛,朝向圍他而坐的那些少年家巡逡一周,喟然嘆道:“青春就是本錢,孩子們,你們要好好的珍惜哪!”

安樂鄉的冷氣漸漸不管用,因為人體的熱量,隨着大家的奮亢、激動,以及酒精的燃燒,愈升愈高。在這繁華喧鬧的掩蔽下,在我們這個琥珀色的新窩巢中,我們分成一堆堆,一對對,交頭接耳,互相急切地傾吐,交換一些不足與外人道的秘密。在這個中秋夜,大家從四面八方奔來聚在這個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貴賤,驟然間,混成了一體,縱使還有個人深藏不露的苦痛、憂傷、哀愁、憾恨,也讓集體的笑語、戲謔、顛狂,以及楊三郎那一聲緊似一聲的電子琴一下子淹蓋下去。楊三郎揚起頭,他那張帶着黑眼鏡的滄桑斑斑臉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來。他換上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據時代親自譜寫的一曲“台北橋勃露斯”。

5

一二五巷裏的霓虹燈已經熄滅,飯館酒店開始打烊了。只有梅苑門口那幾隻西瓜大的燈籠,一個個暈紅的,還懸在那裏。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裏起了一陣帶着涼意的微風,吹得那些暈紅的燈籠來回地擺盪。最後一批吃宵夜的客人,剛從梅苑走出來,坐上計程車,駛出了巷口,於是一二五巷,便漸漸沉寂下來。驟然間,從巷口鳳城酒店的樓頭,一輪滿月,涌了出來,光亮奪目,大得驚人。有許多年了,我沒有注意過中秋夜的月亮。沒想到竟是如此龐大,如此燦爛,好象一盞大探照燈,高懸巷口一般。自從那年母親出走後,我們家裏便沒有過過中秋。從前母親在家時,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親就領了弟娃跟我到後院天井裏去燒香,母親獨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水軒的五仁月餅來吃。父親從來不到天井裏來,等到母親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餅給父親送進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親在家最後的一個中秋,父親卻破例到後院去參加我們一起賞月。那年中秋,父親的合作社關雙餉,我們的月餅也每人多加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們天井裏的水泥地都發了白,照得母親那匹黑緞似的長發披在背上耀耀發光,照得弟娃兩個玉白的膀子鍍上了一層清輝。父親那晚興緻特高,替我跟弟娃兩人,一人做了一隻柚子燈。沒想到父親那雙青筋疊暴,瘤瘤節節的巨掌,做起柚子燈來,竟那般靈巧,幾下便把柚子心剝了出來,而柚子殼卻絲毫無損。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極其用心地把柚子殼鏤刻出兩個人面來,鼻眼分明。弟娃那隻嘴巴正左邊我那隻歪右邊,兩隻柚子燈,圓孔圓臉,歪着嘴笑嘻嘻的。我們把紅蠟燭點上,插進柚子燈里,掛到屋檐下,亮黃的燭火,便從柚子燈的眼裏嘴裏射了出來。月到中天時,母親點上了香,對天喃喃祝禱一番,拜罷便坐到她那張竹椅上去,把弟娃抱進了懷裏,輕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覺。弟娃已經吃了一隻半月餅,他的頭伏在母親的胸房上,打了兩個飽嗝,張着嘴,滿足的蒙然睡去。父親在天井裏背着手,踱過來,踱過去,一個晚上,也沒有開過口。他走到那兩盞柚子燈下,抬起花白的頭,端詳了半天,突然間自言自語說道:

“我們四川的柚子,比這個大多了。”

我走到巷口,仰頭望去,月光象—盆冷水,迎面潑下來,澆了我一身,我一連打了幾個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張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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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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