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狼傳
本篇為宋人謝良作,另有版本稱作者為馬仲羲。馬曾修正或潤飾原作,或亦有之。原文風格古典,狼言竟似左傳文句,英文本自未忠實譯出。畜牲為吾人良友,為人類義僕,人類竟忘恩不仁,殊不應當。作者原在伸論人類對動物之殘忍。志在諷世,風格典雅,亦不得不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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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時,趙國大臣趙簡子,一天到中山去打獵,帶着一群獵犬,一群熟練的獵人,有的身佩着弓箭刀槍,有的架着訓練有素的蒼鷹,一路奔馳,喊聲震天。在路上,趙大老爺看見了一個狼,在不遠的一條道上立着。說也奇怪,那個狼用後腿直立,放聲長號,好像故意惹人注意,那樣站看,正好是個絕妙的目標。趙大老爺一箭射去,正中狼身,那狼轉身就跑。眾獵人縱馬追趕,人的喊聲,犬的吠聲,振得樹林出響。塵土滾滾而起,狼正好趁着混亂逃去了。
正在那時,有一位東郭先生,騎着一匹瘦驢往中山而來,驢背上馱着一條口袋,口袋裏有幾卷書,幾件衣裳。東郭先生是墨派的學者,此時墨子學派正盛極一時,以嚴以律己厚以濟人為特色。墨派學者奔走天下,宣傳兼愛精義,以萬分熱誠之心,盼望說服王公貴人及販夫走卒,他們甘心貧苦度日,常冒自己生命的危險,以助人為樂事。
東郭先生聽見叫囂嘈雜之聲,隨後看見一個受傷的狼朝着他奔來,後面有獵人跟蹤。狼一看見墨學家,就哀號求救,東郭先生一見一隻箭正射在狼背上,不禁心軟,起了惻踐之心。
東郭先生說:‘不要害怕,我給你拔出箭來。’
狼說:‘噢,您是位墨學家。您是個好人。獵人就隨後追來了。我藏在先生的口袋裏吧,他們追過去之後再放我出來。您若救我一命,我終生感謝不盡。’
‘可憐的狼,你怎麼會招來這種災禍呢?你沒有智慧,這就是缺乏智慧所致啊。不用說了,進口袋吧。用不着說感謝,我願儘力幫助你。’
墨學家於是從口袋裏把東西掏出來,把狼用力往口袋裏推。但是那個狼是個長成的大狼,口袋又太小。頭若先進去,蓬鬆的毛尾和後腿又露在外面,尾巴若先進去,若不把脖子弄斷,前腿和膀子又露在外面,墨學家一而再,再而三,使足了力氣把狼往口袋裏擠,往口袋裏塞,反來覆去,仍然無法裝進去。
狼喊說:‘趕快吧,追來了!來,把我捆起來!’
狼縮在地上,讓墨學家把他的身子和腿縳做一團。最後,又塞又擠,東郭先生算把狼裝進了口袋,把口袋放在驢背上,他看見狼的血從口袋裏一滴滴滲出來,真覺得可憐。再者,狼一路跑來,有血跡在後面,東郭先生自己的手也染了一手血。墨學家連忙把血跡遮蓋上,把驢拉轉個方向,使口袋看來不太明顯,不太顯眼。
等獵人來到,趙大老爺問東郭先生看見狼沒有。
東郭先生站在路旁,泰然說:‘沒有,狼生性狡詐,不會往大道上跑來的。恐怕藏在樹林裏什麼地方了吧。’
趙大老爺注目而視,手裏拿着寶劍重拍了一下子,他說:‘誰把狼藏起來,就是自招其禍。’
東郭先生從容不迫,騎上了驢,向趙大老爺揮手告辭,並且說:‘我若在什麼地方看見了它,我再告訴您。再見。’
狼一聽見一群獵人的足音消失在遠方之後,他在口袋喊叫說:‘放我出去,着,要悶死了!’
墨學家趕快下驢,把狼放出來。他把狼解開,輕輕摸了一下傷口說:‘還疼嗎?剛才真替你害怕!’
‘不要緊,只是輕輕的擦破了一點兒。先生既然救了我一命,能不能再幫我一點兒忙?’
‘只要我能辦到,無不樂於劾勞。我們是墨學家,你知道。只有兼愛能救這個世界。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做?一定敬聽台命。’
狼斜着眼看着墨學家說:‘好吧,我現在餓得很。’
‘噢?’
‘你雖然救了我,可是我三天沒有吃什麼東西了,我若是今天晚上餓死,你不是白白救了我一命嗎?你為什麼不讓我吃了你呢?你犧牲一點兒就行了。我不算苛求吧?’
狼把嘴張大,露出了大牙,向東郭先生跳過去。東郭先生大駭,連忙跳到驢那邊去,嚇得直打哆嗦。他勸告狼說:
‘不行,你不能吃我。’
‘為什麼不能?’
‘你不能吃我。我救了你的命了!’
人和狼就繞着驢追逐,驢很納悶,不知道人和狼為了什麼緣故。
墨學家在驢那邊,靠近驢脖子站住,向狼說:‘平心靜氣想一想,我們要講道理。狡辯和用暴力都沒用。你即使把我撕得筋骨寸斷,我也不承認你有道理,並且你良心上也難受,是不是?你當然是認為你應當吃我,是不是?’
狼大吼說:‘那當然。不過我很餓,懶得跟你講道理。’
‘咱們這種爭論要按理來辦才算對,依我說,咱們還是聽憑別人公斷吧。按照習慣,咱們要請三位長者決定,到底你是不是應當吃找。你想,我剛剛救了你一條命。’
狼回答說:‘好,好,說話別繞彎兒,直截了當。我相信上天造人就是給狼吃飽。我們比你們人類優秀得多。你們不能自衛,你們太墜落,太沒出思,所以現在落到這種可憐的地步。’
東郭先生和狼在路上走,但是碰不見人,因為天已黑起來。
狼說:‘我真餓極了。我不能再等。’說著就指着道旁一棵老樹樁子說,‘咱們問問它。’
‘它是棵樹,懂得什麼?’
‘你問它,它會告訴你。’
墨學家向老樹長長一揖,告訴老樹樁子剛才自己如何冒生命之險,才救了狼的一命。‘你告訴我,依你說,他吃了算報恩嗎?算公道嗎?’
老樹里發出嗡嗡的聲音,‘先生,您的話我聽明白了。你說是報恩嗎?我把我的遭遇告訴你。我是一棵杏樹。園丁種我時,那時我只不過杏核兒。一年以後我開了花,三年以後長了果子。五年以後我的身子像人的胳臂粗。十年之後我像孩子的肚子。現在我二十歲了。.我這一輩子,不斷用果子養活園丁和他一家人。給他們吃,給他們的朋友們吃,他還在市上賣果子賺錢。後來見我老了。不長果子了,他打掉我的葉子,撅斷我的枝子,鋸了我的胳臂腿當柴燒。這還不滿足,我聽說他還要把我這僅剩下的身子要賣去當木材,要用斧子斫,用鑿子鑿。你看,人就是這個樣子。狼怎麼不應當吃你?’
狼一聽大喜,跳過去就撲東郭先生:‘真是明白話,一點兒也不錯。’
‘別忙,還得再問兩位長者呢。’
狼回答說:‘好,就照你的話辦。可是,我告訴你,我聞着你的味道比剛才的更好了。’
他兩剛走了不遠,看見一頭老水牛,靠近一道籬笆站着,看他那副神氣,好像日子過得很煩似的。
狼又說,‘問問這個傢伙。我相信他也一定歷盡滄桑,很通達世故的。’
墨學家又向老牛說了他和狼的情形經過,求老水牛公平裁斷。老牛很沉鬱的望了望東郭先生。東郭先生覺得老水牛頗有冷笑之意。老牛說:‘老杏樹說你話一點兒也不錯。你看我,又老又瘦,慢慢就要餓死了。我年輕的時候你一定會見過我。一個庄稼人在市上買了我。教我在地里給他幹活。別的牛都上了年紀,很多的事都要我一個做。那個庄稼人說他疼我,他愛我。他要出門去,他將我套上車,他要開墾荒地,他教我耕,他教我犁,把地弄得好好兒的,可以下種了。種田時,我在泥水裏噗嗤噗嗤的走,泥水四濺;秋收到了,我又要拉磨。我一點兒也不惜力,一點兒也不偷懶,我獨自干兩三個牛的活。我這麼勞苦,主人過了好日子。他的衣裳,吃的,納錢糧的錢,全是由我身上出的。現在他的倉房旁邊又蓋了一間廂房,兒子也成了家,現在他子孫繞膝,儼然一位老紳士了。我當初剛剛到他家時,你大概見過他,就拿吃飯來說吧,他用的是瓦勺,瓦碗,瓦盆。現在他在地窖里有幾缸酒。你為狼做的那些好事我哪一樁沒給主人做過?可是現在,他老婆嫌我老了──我也是老了,有什麼話說──他教我在外頭流落,在露天地下睡,受風受冷,你看,我站在這兒,想教太陽晒晒,好暖和暖和,可是一到夜來,我又冷冷清清的。光這個我也不在乎,橫豎誰也得老。可是,我聽見他老婆說要把我送進肉坊去。他老婆說:‘那個老牛的肉可以腌起來,皮可以做成皮革,抵角和蹄子可以雕成用具。’你看,人就是這麼個樣子,再休提起人類的感恩圖報吧,我看狼吃你沒有什麼不應當。’
狼又要撲過去,要用鋸齒般的利牙咬進東郭先生的膀子,東郭先生趕緊說,‘先不要,你既然忍耐了半天,再找第三個長者,聽聽他怎麼說。咱倆原是這麼約定的。’
不久,又看見一個老頭兒,手拄看拐杖,向他們慢慢走來。生的又長又白的鬍子,彷彿一個聖人。東郭先生一看見有一個人,喜歡得不得了,一直跑過去,請老先生解決自己和狼的這場爭端。他懇求老頭兒說,‘老伯,您的一句話就會救了我的命了。’
老頭兒仔細聽完那段經過,他向狼怒聲喝道:‘真是忘恩負義。忘恩負義的人老來必有逆子,這是報應,你不知道嗎?你將來也會有一個兒子,他是大逆不孝的。趕緊走開,不然,我非要你的命不可!’
狼辯解說:‘老先生還沒聽我說呢。您也得聽我說一下呀。這位墨學家把我捆起來,使勁把我往口袋裹塞,緊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當時料想一定活不成了。您不知道在口袋裏多麼難受呢。’
老頭兒說:‘這麼說來,墨學家也不對。’於是人和狼又爭辯起來。
‘我簡直不知道聽誰的話,也不知道誰的話該信,誰的不該信。你說你救了狼的命,狼說你傷害了他。唯一的一個辦法能證明誰是誰非,就是再來一次真實表演,我要看一下,親眼看一下他把你弄得多麼難過才成。’
狼說:‘好,你看吧。’說著又教東郭先生把他綁起來,塞進了口袋。
老頭兒低聲問東郭先生:‘你有把尖刀沒有?’
東郭先生惶惑不知所答。只說了聲‘是。’
‘怎麼,還不動手嗎?’
‘老伯是教我殺死這條狼嗎?’
‘隨便你。你不殺死它,不然就讓它咬死你。好一個不切實際的腐儒!’
老頭兒說完了大笑,隨即幫着墨學家,從口袋外一刀扎了進去,一下子解決了這一場爭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