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德國女子

兩個德國女子

在方向轉變的途中,我需要一個姿勢。

◎萊泛愛拉

以理性與節制去理解。

萊泛愛拉這樣理解時間。如果舞蹈課九時三十分開始,她每天逢星期一至五,她從來沒有缺過課,早上九時二十五分她就坐在舞室的地板上等,永遠是第一個。

頭髮永遠束得整整齊齊。她前一夜沒有睡,喝酒喝到天亮,早上六時她搖搖擺擺的回到家,同室的女子都沒起來,她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乾淨的衣服,在書桌前寫一封信給母親。

到八時三十分她和平常一樣煮咖啡,吃一片麵包。

她不餓,但她不會不吃。跳舞體能消耗大,不吃會頭暈。

沒睡她一樣上伸展課,上芭蕾課,只是轉身的時候老撞到鏡上。

眼有一點黑。她比平日塗厚一點粉。

「沒有甚麼事情可以改變我。」

同樣她亦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她這樣理解命運。

而卓越:如果我每天比其他舞蹈學生多跳一小時,一學年十個月我們跳舞的日子大約是二百天,這樣一學年我就比其他同學多跳二百小時,兩年就是四百小時,大概六十個跳舞天。我比別的同學多跳六分之一的時間,但我不會比她們跳得好六分之一。但我可能比她們好十分之一,二十分之一。

而好舞者和不那麼好舞者的分別,一定沒有二十分之一那麼多。而關於佛朗明哥:「我是個不大會說話的人。」

她無法說舞蹈。她跳。

每天上課跳六小時舞,再練習一小時,一個星期學六小時的西班牙語。

「如果我沒有才華,我會做別的事情。」

萊泛愛拉從來不是芭比娃娃。她金髮。她討厭金髮,把它染紅。

三歲她就自己洗澡,五歲她就會做三文治、沙拉、義大利粉,給自己和母親吃。

她的母親露芙是個憂愁女子。她總在尋求一個男人。

六歲那年她記得,她跟母親說,「你尋求的根本不存在。」

「況且我根本不需要一個父親。但我想你需要一個男人。」

「為甚麼呢。」她嘆氣。她母親來特殊幼兒園接她。

萊泛愛拉有問題。萊泛愛拉好冷。

「那不是我的問題,只是你們的問題。」

「世界本來就如此。只是你們幻想這個世界還有溫情、希望等等。」

「而你就幻想有愛情。」

她的母親是個心理輔導員。懷着她的時候去了巴黎,一直不知道懷着她。

萊泛愛拉在巴黎一號線地車車廂出生。當時露芙愛上了一個法國男子。

但愛與不愛之間,只隔一張濾光紙。

七歲那年她母親說要去買賣軍火。她聽說柏林圍牆倒了以後,很多私藏手槍和手榴彈。因為要買賣軍火,她的母親露芙愛上一個俄羅斯男子。

俄羅斯男子買雪糕給萊泛愛拉吃。萊泛愛拉說,「謝謝。」「一隻手榴彈可以殺多少人﹖殺傷範圍有多大?手榴彈碎片可以穿過頭骨嗎﹖手榴彈碎片撕爛肌肉的速度快,還是子彈穿過身體的速度快?一顆子彈有足夠的速度穿過幾個身體吧﹖一顆子彈最多可以殺多少人?」俄羅斯男子說,真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露芙後來就沒有再提買賣軍火的事情,俄羅斯男子亦分了手。

後來露芙戀上的一個唱歌劇,大胖子。

萊泛愛拉知道,她不知道她為甚麼會知道。

她問:「你和母親又小便了?」露芙和男子,男子性高潮的時候不射精,只小便。

萊泛愛拉不覺得是甚麼異常的事情,反正男子和女子就是這些事。女和女,男和男,來來去去事情很簡單,動物都一樣,爬來爬去咬身咬耳的交配。

萊泛愛拉九歲那年,露芙沒有情人。

萊泛愛拉說,你怎麼會沒有情人。不如我替你找幾個。露芙早上在吃早餐,不吃只喝一杯黑咖啡,點一支煙眼圈也黑黑的,說:「我老了。」

萊泛愛拉說:「你老了都一樣,你是不會變的。」「當你到了婆婆那年紀,這個世界還有很多老公公的。

更何況還有年輕的,不那麼年輕的。喜歡你的人不會很多,但總會有的。」「你是個英俊的女子,沒甚麼性別的。所以老了和不老沒有很大分別。」露芙按熄了香煙,打量着萊泛愛拉,說,「很久都沒帶你去看精神科醫生了。」

見到精神科醫生,是個溫文安靜的男子。萊泛愛拉問:「你結了婚沒有﹖」男子說,「結了。」「有孩子嗎?」她問。「有一個女兒。」「多大了?」「四歲。」「唔,你很年輕。」萊泛愛拉說。停了停又問,「你會有一個情人嗎?」男子笑,「不。我是個家庭男人。」「是么。」萊泛愛拉說。「你也會經不起誘惑吧?」沒待他答,萊泛愛拉就說:「我想你很適合當我母親的情人。」說得露芙與男子相視苦笑。

露芙又有新的情人,不是那個精神科醫生,是另一個,在囚犯的精神病院工作。

十歲那一年萊泛愛拉第一次跳舞。她的醫生說她應該從事藝術創作活動。那是對異常行為最好的治療。

萊泛愛拉去了兩次就不肯去。「頂討厭粉紅色。」「音樂一起我就打瞌睡。」

露芙給萊泛愛拉買了很多水彩顏料叫她畫畫。萊泛愛拉開了一洗手盤的顏料在染衣服。

成績總拿A等,沒甚麼好擔心。「你擔憂你自己。我沒事。」萊泛愛拉說。

十二歲那一年萊泛愛拉決定離開她母親。她報考了寄宿學校,錄取了,只叫她母親交學宿費。

「這樣對你對我都比較好。」她說。

她母親跟她的情人說,這次是個在東柏林出生的建築工人,露芙說我生了一個妖怪。男子說,其實她說得對。

十八歲離開學校萊泛愛拉要工作。「我不喜歡讀大學。」她說她母親:「你也一樣唸過大學,不見得你在這個世界生存得聰明些。」

「嘿嘿。」萊泛愛拉開始這樣看待世界。

「嘿嘿。」這個世界沒有甚麼大不了。沒有愛也沒有失望。

她在一間公關公司當助理。當助理但人客找的卻是她。「萊泛愛拉。我想萊泛愛拉替我做這個宣傳活動。」萊泛愛拉沒甚麼公關技巧,她不過會記得每一個客人和她他們的祕書的名字,如果她說我查查,我下午三時覆你,下午三時她就會打電話回覆,譬如租用火車站展覽大廳的手續、價錢、可供租用的日期、估計人流、過去一年曾經舉辦過的展覽類型等等。和客人吃午餐的時候她會等客人先點菜,客人生日她會發一個電郵過去祝好。如果客人說公事以外的說話,譬如家裏的貓的怪脾氣,或孩子學會了的拉丁字,她會聽,微笑,並且追問。

但她說,這不是我喜愛的生活。兩年後她說「我要離開。」

她去了西班牙馬勒甲學西班牙文。初到西班牙的時候,她僅會的西班牙語是嘉西雅斯,謝謝,和關度,多少錢,幾多。

馬勒甲,海邊城巿,八月的時候有節日。她一到馬勒甲就喜歡上這個醜陋的城巿。

可能因為城裏有風。海很臟,但時常是藍色。

可能因為棕櫚樹。坐在樹下聊天的人們。她西班牙語說得那麼差,他們還很好耐性的跟她說著各樣的笑話。

連給打劫都很有趣。坐在電單車後座的少年一搶搶掉她手中的錢包,還給她揮手說再見,指指路旁的草地。

她的錢包給扔在草地上,錢都給拿走。

星期四晚上就開始喝酒跳舞吸大麻。酒她也喝,舞也跳,大麻也吸,但有時她會說,我不去,就在房間裏讀西班牙文聽錄音帶作功課。

她想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自制力。

「我從來都是我自己的主人。」

八月的馬勒甲節日,足足有一個星期,人們在街上喝酒唱歌跳舞,晚上到城外的節日場地再喝再跳再玩,機動遊樂場的彩燈亮到黎明。

萊泛愛拉第一次見人跳佛朗明哥。有人跳古巴的騷沙,倫巴,恰恰恰,阿根廷探戈,但她見到佛朗明哥的激烈,她說,「這就是了。」

六個月後她回到德國,到了另一間公關公司,這次當主任,賺錢比較多。

兩年後她賺了足夠的錢去塞維爾學佛朗明哥。

她的母親露芙說,你去跳甚麼西班牙的的撻舞。她沒好氣,說,叫Flamenco。

母親已經兩年沒情人。「老早就應該明白。」她說。

「你好老好醜又好自私,我還是會看着你。」這是萊泛愛拉給她母親的、愛的承諾。

從來沒有一個人可以給她母親一個這樣的承諾,也自然無法實踐它。

這樣的一個承諾,並非羅曼蒂克的愛的本質。因此也並非她的母親的追求。

「要愛儘管去愛。」萊泛愛拉說。「反正是捕風捉影。」

舞蹈是屬於身體的。而身體是那麼實在。腳彭彭的敲在木板上,聲音那麼實在,質感那麼實在。汗是汗痛是痛,不是其他。萊泛愛拉無法誤會是其他。

語言充滿謬誤。有愛或不畢竟非常懸疑。

「萊泛愛拉一個人在舞室。」她存在。

「喬治亞在看她。」「微微笑。」

義大利女子喬治亞,見到萊泛愛拉就無法不微微笑。

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很近,所以她總可以很流利的以西班牙語調笑。和彈結他的善樹調笑,日本男子很害羞,喬治亞走上去問,你呵,你請我抽一支煙吧。善樹給她遞了煙,喬治亞不去接,只笑說,你怎麼不幫我點煙呢。善樹就替她點了煙,遞過去。喬治亞抽一口,就說,不好抽,我要和你調換,就拿去了善樹的香煙去抽。她的那一口,留下紅紅的嘴唇印,善樹很尷尬的握着,不好抽,又不好不抽。這樣吧,還你。

喬治亞還他他原來的香煙,也沾了有裂紋的嘴唇痕。

如果是溫柔陷阱,喬治亞想獵取的並不是她挑逗的。

挑逗鬧着玩。

也逗着唱歌的法國男子尚。小息的時候有人在彈印度的西塔琴,喬治亞就在尚面前跳肚皮舞。肚皮舞就是公開的色誘,搖動乳房搖動肩,收縮肚皮搖動屁股,模仿性愛與性高潮的情緒動作,跳得其他同學都在拍掌。但尚也不是喬治亞想挑逗的。

「萊泛愛拉一個人在舞室。」

一個人在舞室,陽光隱隱的照進來。如果是黃昏,可以感到日色的昏暗,舞成了黑影,汗就是開在巖石上的花。

噠噠噠。一個人在舞室,萊泛愛拉非常專註非常靜。

專註就是美,靜也非常美。

喬治亞推門進去。她坐在一角的地上看萊泛愛拉。

萊泛愛拉在練習一個雙轉身,落點時常都不準,轉完再轉,再轉,再轉。右轉轉完就左轉,她暈。

夜漸黑。萊泛愛拉沒開燈,在半昏黑之中開始練習一組一組的腳擊動作,敲得喬治亞頭昏腦脹。黑暗之中喬治亞在鏡子裏見到自己,只是一團黑影。

事物已經模糊至只得一個影子。

舞不再看到自己。靈魂因此得着自由。

萊泛愛拉忽然極為急速的敲擊轉身,彭,得,得,彭,彭,彭。舞室外必然有燈,萊泛愛拉的眼睛閃着獸光。

砰的舞室的門給推開,啪的有人開了燈。

萊泛愛拉和喬治亞在突然其來的光芒之中,初遇一樣相注視。

「要走了,要關門了。」推開進來的卡門說。

她出去了后,萊泛愛拉和喬治亞有點不知所措的面對面。喬治亞平日的媚行竟然使不出來,她只是非常笨拙的解釋,你跳得很好,我進來看看。萊泛愛拉說,你不是已經進來好久了嗎?

在更衣室萊泛愛拉就覺得不好在喬治亞面前換衣服。她就很避忌的跑到廁所裏面去換。這個晚上萊泛愛拉特別覺得累,手好重好慢。待換好衣服出來,更衣室已經空無一人。

彷彿有人闖進了她的微小空間。她一個人的空間,曾經非常專註非常靜。

喬治亞是個怎樣的女子?她靜悄悄的闖進來是甚麼意思?

「但我實在不需要任何任何人。」

「如果你靜靜的進入我的生命。」

這一晚萊泛愛拉沒弄吃的,她很不想吃,但她不能不吃,她就切幾片火腿,半包青橄欖,切半隻青瓜伴一隻麵包倒了一杯紅酒作晚餐。她坐在窗前嚼動着食物,一直的嚼動心裏惘惘的有小豹在夜裏四齣咆哮,飢渴至天明森林可以吞噬。但她甚麼都沒有吃。她看一看眼前的食物,推開。

萊泛愛拉從來不哭泣。這一晚哭泣何其誘惑。

「我不哭。哭也沒有用。」

「沒有甚麼值得哭泣的事情。」

喬治亞跳初級班,萊泛愛拉在德國慕尼黑跳了兩年,在塞維爾跳中級班。上課的時間一樣,可以聽到隔壁舞室拍掌和腳擊的聲音。萊泛愛拉想不知道會否聽到喬治亞的舞步。在一群人之間,她可否聽得出某一個人的舞步。

學校有一個天井,抬頭可以見到安達魯西亞時常蔚藍的天空。

小息的時候女子就撻撻的出來喝水,抹汗,喝一杯咖啡,抽一支煙。有人脫掉鞋子,按摩痛腳。總有人會痛,「但不是我萊泛愛拉。」

她母親露芙說,「萊泛愛拉是天使的名字。」

「天使不想念。天使不知愁。」

這個時候可以看到喬治亞。她剛跳完舞還沒有離開舞,臉容煞是嚴肅。專註的時候就會嚴肅,而媚行如喬治亞,跳舞的時候一樣很專註。她出來看到了萊泛愛拉,沒有看見她似的就去冷水機喝水。喝完水彷彿就離了舞,眼睛胡亂胡亂的四處瞟,小嘴唇半開着露了小齒,散了一卷長黑髮,點一支煙,乳房很大的隨着吸氣而跳了跳。萊泛愛拉垂下眼不好望她。喬治亞走過來說,萊泛愛拉,我可以請你喝一杯咖啡嗎?

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但萊泛愛拉不好說是,也不好說不是。

她沒答。喬治亞買了咖啡就坐在她身邊。

要糖不要糖。要奶不要奶。喬治亞手中有奶有糖。

不要。我喝黑咖啡。萊泛愛拉說。

噢。喬治亞替萊泛愛拉加了糖和奶。「你會拒絕我這杯咖啡嗎﹖」喬治亞微微笑,咖啡拿着半空中。

萊泛愛拉只微笑接了過去。這才是她熟悉知道的喬治亞。

喬治亞站起身來,再去買了一杯咖啡,沒糖沒奶,和萊泛愛拉手中的咖啡交換了。

哎,喬治亞輕輕碰碰萊泛愛拉的鞋子,今天晚上小費洛奇跳舞,你想去看嗎?沒待她答又說,我十歲的時候她來米蘭表演過一次,我媽媽帶我去看,那年她八歲。她今年有十八歲了。

二十歲,很年輕。萊泛愛拉說。是呀,我甚麼都不懂,喬治亞說。你呢你幾歲喬治亞問。「這個問題,我只跟我的心理醫生討論,」萊泛愛拉眨眨眼,二人都笑了。

但。

喬治亞和萊泛愛拉去看一部電影。星期六不用上課不用跳舞,星期五晚喬治亞和萊泛愛拉和大伙兒就會去迪斯可跳舞,其他人會說,這一群是舞蹈學院的學生但她們才不管,隨便跳亂跳跳得有多難看有多難看,有多失調失拍有多亂搭,但他們還會說,這是舞蹈學院的學生。沒有一件事情是白費的,無論她們怎樣亂跳,身體的規律還可以看得出來。星期六每個跳舞的彈結他的唱歌的學生生活都差不多,彈的就亂彈唱的就隨便唱,然後都一樣洗衣服,換床單,去街巿或超級巿場買菜,一個星期下來都會很累,下午就去電腦咖啡店去收發電郵,睡覺或者看一部電影。喬治亞和萊泛愛拉去看一部跳舞電影《黑暗舞者》,喬治亞看得在黑暗裏大哭,萊泛愛拉說,計算得很精明,太精明了。喬治亞哭得天昏地暗,散場的時候拖住了萊泛愛拉的手。

萊泛愛拉沒有回應她也沒有拒絕她。任由她握着,手微微發抖變得非常敏感。幾乎痛。

但。

兩個人就可以一起吃。喬治亞很喜歡吃,所以就很胖沒有辦法跳芭蕾,男舞蹈員都舉她不起所以跳佛朗明哥。佛朗明哥誰都可以跳、多胖、多老、肚子有多大,她可以跳佛朗明哥跳一生。喬治亞會弄西班牙的海鮮飯,一大鍋金黃的拌月桂樹葉非常香,萊泛愛拉不常吃只是微笑看喬治亞吃。下了課二人會去聖打古斯的中國餐館吃自助餐,喬治亞吃的時候就很快樂。星期六喬治亞會說你來,我弄吃。開一支餐酒兩個人喝,喝完再喝雪莉酒。喬治亞喝得臉紅耳熱,就會往萊泛愛拉身上挨。萊泛愛拉不回應也不拒絕,任由喬治亞暖暖軟軟的往她身上貼。

喬治亞嘴唇紅里紅的貼上她的唇。萊泛愛拉覺得像吃楊梅味的棉花糖。

但。

兩個人會一起練習。萊泛愛拉會帶這樣這樣,你時常都快了拍子不準。這樣在這裏,啪,啪。

喬治亞好年輕所以好急,老快。

但你要學習慢,萊泛愛拉說,佛朗明哥最難就是慢。

雙手慢慢提升,身體慢慢蜷縮再打開。因為慢全身肌肉都非常痛非常緊張。

慢的張力最大。

兩個人一起練習,但「到你表演的時候,你只有自己一個。」

「不,不,不,不是因為你是一個女子的緣故。我只是無法……。」

「不,不。不是我不喜歡你。你是個十分嫵媚溫暖的女子。」

「不是因為你。只是……。」

萊泛愛拉會想或許將會都會有一個伴侶,或男或女結婚不結婚都一樣。有一個伴侶但不代表她不孤獨。

如果孤獨是生存本質,萊泛愛拉希望誠實的去面對。

「喬治亞,我希望能夠對你誠實。但誠實卻時常傷害人。」

「所以人需要幻覺。像我的母親露芙。」

「我是個不會幻滅的人。因為從開始我就沒有。」

「我不需要幻覺。你看跳舞多麼真實。」

她沒有說我不需要親近我也不需要你,或世上的任何一個人。誠實有一個限度,如果她要在這個虛妄的世界生存下去。她不說,有所保留,但不表示她不明白事實。

她不說醫生其實你害怕我。她不說喬治亞你愛我是因為你希望我會愛你來證明你的嫵媚。她不說我們在浪費時間,真正有才華的人是極少的,恐怕都不是你和我。她甚至不會跟自己說你必須明白你跳下去其實沒甚麼意思,不過買了一張中獎機會極低的彩票等開獎。

她不說「肉體有甚麼意思,肉體不過是謊言。」

「肉體只跟自己接近。肉體從來不接近他人。」

「所以我舞。」

她甚麼都沒有說,只是默默的承受喬治亞的親近。

但喬治亞。

喬治亞說「我想做一個佛朗明哥舞者,到世界各地表演」「我想要一個孩子,我們可以借一個男人來生孩子」「呵做公關是不是很難的?出來做事是不是很陰險的?」「你不知道你父親是誰,為甚麼你不問你母親?」「你母親是不是有精神病?」「為甚麼你跳舞的時候和平常不一樣?你跳舞的時候那麼凶。」「你會一生一世喜歡我嗎?」喬治亞多麼年輕,雖然萊泛愛拉比喬治亞,不過年長几年。

施維亞是個哥倫比亞女子,黑髮黑眼睛,臉非常飽滿,舞跳起來是柔麗的。她在更衣室洗完澡一身粉紅的跑出來,照着鏡子說,身上開始有汗斑了。芬蘭女子卡蒂亞說,不,施維亞你時常都很美麗。小息的時候總有一群彈結他的男生圍着她說話。喬治亞見着她就驚為天人,輕輕的碰她的發:呵,多麼美麗的頭髮,好像埃及女子的頭髮。施維亞拉拉喬治亞的發端,說,你的頭髮也很美麗,臉容很美麗,身體也很美麗。

萊泛愛拉在儲物櫃後面換衣服。「關於美麗。我沒甚麼話好說。」

「我從來不美麗。——美麗與力量是相違背的吧?」

她說,喬治亞我先走了。喬治亞本來說下了課要跟她一起去吃義大利薄餅。

喬治亞說你不等我了。她說我不等了,我頭好痛想回去睡覺。

關門的時候萊泛愛拉沒有回頭,但很清楚記得關門的動作。更衣室裏面黯藍的光。女子更衣室上的裙子記號「sira」。木門上的雕花。走廊上藍黃磁磚的天使圖像。拱窗。黯紅磁磚長了綠苔的天井。咖啡機的香而無味。黑青銅鏤花鐵閘。一個留在課室的唱歌同學在練習佛朗明哥的轉音melisma。法蘭度很無聊的撥動結他在等誰。卡門揚起牧羊圖地氈,灰塵在陽光之中飛揚。放學離開的同學再見再見的道着別。初級班的佛朗明哥老師若蓮黛,若有所思默默無語的站在天井中間點一支煙。她也是個美麗女子,紅髮,修長高挑,跳佛朗明哥時很古典,好像跳古典芭蕾。

「也好。」

「萊泛愛拉是天使的名字。天使不想念。天使不戀愛。」

走過公眾電話亭,萊泛愛拉翻掉大袋掏出所有的臭舞衣臭襪臭裙來找,找到那張電話卡。她很想掛一個電話回慕尼黑給她的母親。

「是我。萊泛愛拉。」

「沒甚麼。想起你。」

「不用入錢入我的戶口,我還有錢。」

「剛下課,到超級巿場買個麵包買條香蕉吃。」

「不,不,真的沒事。你身邊有人嗎?」

「復活節假期想回家。你會在嗎?」

「不,不。甚麼都不用弄,我不吃那麼多。」

「計畫了跳兩年,就跳兩年。跳完兩年再決定。」「快樂,真的,我很快樂,不用擔心。塞維爾是個很美麗的城巿,西班牙是個很容易生活的國家。我很快樂,你呢?」

「不痛,沒事。就是流汗比較多,生汗斑,又生癬。」

「過幾天再給你電話。好。好。知道了。」

掛上電話,抬頭髮覺有橙樹。橙盈盈纍纍的結着,垂着枝頭,好重。

「如果有橙跌到我的頭上,這我必然有好運氣。」

陽光歹毒,她沒有告訴她的母親西班牙的陽光在橄欖田。何等寂寞荒涼乾裂昏黃。「但我不寂寞。怎能說我是寂寞的呢?」索落索落忽然就跌了了一隻大橙,沒有跌在她頭上,一堆橙血一樣跌在她的腳跟前,散發橙的香氣。她用腳挑了挑,挑開了橙的身體,揉了揉壓了壓,她一腳踩爛踏上去,背着她的大袋她大步走了開去。她從來都沒有好運氣。她不需要。

◎安妮亞

方向轉換的途中。時常在方向的轉換途中。

安妮亞非常高,大概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六呎多吧。高得她跳舞的時候,不敢揚起手來:那麼高,再揚起手便可以碰到天。

轉向房間角落——你向——。

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方向與方向之間,等——待——以最短暫的時間完成。

「我那麼高。遠遠便看到我了。」

「像我一個這麼高的德國女子。」

安妮亞怎樣想像她自己會伏在某人身上哭泣。她一伏便會跌倒。

她怎可能仰臉,像聖安娜,聖芭芭拉,林馬聖玫瑰。她仰臉將看見無人,也不會看見原來就沒有的上帝。她低下頭可以看見全人類。

以及自己的腳。她穿鞋子特別大,四十一號,要穿男裝的鞋子。

因為鞋子就決定了她的形態。因為穿男裝鞋子,就穿男裝西裝,既穿男裝西裝,就將頭髮剪得短短貼貼,戴一環白金戒指,一隻小鑽石耳環。如果要去見工見客,申請獎學金或者見博士資格考的評審團,她會結上領帶。

從來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

也從來不喜歡孩子。小貓小狗。

父親是個牧師,在講壇面前穿上黑袍禱告施予聖餐。散會以後在幽黑的小教堂和女教友接吻。安妮亞見過,那年她五歲,已經很高,站在長椅後面會突出一個頭。她情願沒有頭,甚麼都看不見。

母親就是牧師太太。牧師太太會焗核桃紅蘿蔔蛋糕,會縫窗帘會漿會熨衣服,會去探望垂危的教友替他們洗澡換衣服剪指甲,會拉手風琴彈風琴和鋼琴自然也會唱完美的聖詩。牧師太太是完美太太,會打開雙腿一生只和一個男人性交和生孩子,她的丈夫在小教堂「安慰」女教友時她請求上帝饒恕女教友的罪孽。

孩子那麼高,走到那裏椅椅凳凳絆倒跌到那裏。

一個孩子那麼高第二個或許是個男孩,或許會容易一點,或許作為一個牧師太太她會更為完美。

安妮亞的弟弟以馬內利一樣高,而且從開始穿衣服就鬧着要穿裙子,哭着要跟母親一起上廁所,並且從此學曉坐着小便。

一直打一直罵,以馬內利在被窩裏換上他最心愛的裙子才可以睡覺。那年他五歲,已經會偷錢跟母親出外購物時偷偷去買一條屬於他自己的裙子。他姊姊和母親的裙子他看不上眼。

父親燒了以馬內利的裙子,將他吊在屋樑上叫他請求神的饒恕。

他說「你就是神你叫我請求你的饒恕」他就說「父親請你饒恕我」但他父親還是感到冒犯。是真實讓他感到冒犯。就不肯放他,吊到他不動全身都發藍母親才慌忙的放下他。

沒穿裙子以馬內利就開始殺動物。先殺貓,再殺隔壁的牧羊狗,弔死。用鳥籠誘到鳥,一手捏死。母親發現他身上有血漬床底又有吊繩就開始哭泣,完美牧師太太也做不下去。

「安妮亞。」她哭。「安妮亞。你和你弟弟換轉就好。」

安妮亞有時候錯以為自己是她弟弟。「以馬內利就是平安的意思。」

她父親死前神經錯亂,以為安妮亞是她弟弟。他按着她的頭她的頸給她祝福:「我兒以馬內利:願你得着全迦南的奶與蜜;所羅門王的智慧與華美;約伯的忍耐;亞伯拉罕的信心與希望。」她母親完美牧師太太就詛咒他:「願你的頭長滿蛆蟲;願你的劇痛長存;願你的腸穿肚爛耳朵發臭眼目不明;願烏鴉吃掉你的心。」她父親握着安妮亞的手,安妮亞將手抽出來,換了一本聖經。

父親死後一年就換了另一個父親,完美牧師太太還是非常完美,嫁給了另一個牧師,立刻多了三個六七八歲的孩子。安妮亞已經十六歲,她沒甚麼負擔一樣叫父親,新來的兄弟姊妹一樣是兄弟姊妹,只是以馬內利看不開,離家出走。

回來時全身破破爛爛,裙子變成破布,乳罩給扯爛,高跟鞋掉了跟,假髮和手錶都給搶去。臉上一紫一黑,小腿一條一條木棍毆出的傷痕。

見到安妮亞以馬內利就大哭。「原來做女人那麼慘。」

他在酒吧給性襲擊,給襲擊者發現他是男子就毒打他一頓。

後來他就沒再易服。中學畢業后還考進了軍校當職業軍人。

安妮亞時常覺得她不是她自己,只是另一個人,困在她的身體裏面,一直逃不出去。因為那個人時常想逃,所以手好長,腳好長,身體好長,總在生長和伸展但無論如何都逃不開這個肉體。

或許是這個肉體。她改變一個姿勢,另一個,又另一個,都無法找到一個空間,可以存放她的手手腳腳,她的高度她的飛揚。

可以離開德國她就第一時間離開德國。「我愛我的國家但……。」每個德國人都愛她的國家她無法不愛但……。

在美國亞特蘭大城唸的大學。她選亞特蘭大隻因為她得到了獎學金,而亞特蘭大的學費特便宜。

天空那麼大,為甚麼她會覺得小。

夏日棉花田飄雪。栗子飛跌在她頭上。冬日她在電腦面前可以感到電腦的微溫,沐浴時熱水的蒸氣,小息的時候買一杯熱咖啡的安慰。

唸的是「國際關係」,美國和歐洲的貿易和軍事合作,中東國家的宗教衝突,東南亞現代史與非洲發展史。但她關心煩惱的只是同室比提的男朋友甚麼時候搬走,聖誕節到底好不好回德國,下學期要找一個薪酬比較好的兼差。

「到後來就很討厭美國。」

「當初每個人都說美國是好地方。我也願意相信。」

「也說不清楚是甚麼。可能討厭美國人動輒說『我愛你』。請她吃一杯雪糕又說『我愛你』,放幾天假之前說再見又要加句『我愛你』。」

「或許只是討厭比提,時常要討論愛情是甚麼,你懂得愛嗎你會付出嗎。我沒甚麼好討論。我只想安靜的吃東西看電視。」

「討厭每個人都懷疑我是同性戀者。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管得着﹖是又逼我政治正確要『走出來』,不是又懷疑我是易服癖或變性人。『哪有女子長得那麼高』。」

「他們總在埋怨:歐洲沒有人說英語!發神經歐洲就是歐洲,我們有自己的語言為甚麼要說英語。」

「地方那麼大。只有州界而沒有國界,好像世界就只有美國。」

「我懷念布拉格、維也納、尼斯、布達佩斯。」

到離開美國時幾乎急不及待,最後一天上課下午就坐飛機,一天她都不想多留。

回到柏林也不習慣。家裏有十分陌生的弟弟妹妹和父親,他們都住滿了房間她睡在客廳。他們沒睡她就不能睡,他們起來上學她就得起來。

紅燈不能過路,走在馬路中心警察會來警告。

新納粹在火車站流連,見到土耳其人見一個揪一個。

買一個漢堡飽都要七馬克。漢堡飽有甚麼好吃,美國的快餐食物挺討厭,但柏林開了一間又一間美國快餐店。

去了倫敦大學唸碩士學位,一住住了七年。

沒有甚麼好埋怨,找到一份工作,在歐洲議會研究部當研究員。

七年有米高、米高、米高。三個男朋友都叫米高,英國人真缺乏想像力。

很平均,每一個米高和她共同生活或分享的時間,差不多兩年。

第一個米高當劇場和電視台的佈景設計。和米高一起去看電影和話劇,他會預備得很周詳,劇評影評剪下來給她看,十五分鐘前一定要抵達場地等入場,他說最初的幾場最重要,看完又會有冗長的分析。她想說這些東西不過是娛樂,不必太認真。但米高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

做愛也很認真,要做得十全十美,吻臉吻身,要耳語要溫柔也要激烈。這時候安妮亞會想,或許她是個同性戀者。她對這樣認真的男人不大感興趣。

但她也沒有碰上挑動她情慾的女子。那些要剪短髮和穿男裝的女子她覺得很可笑,那些渴求同性愛的長發女子她又覺得太過壓逼了。

一段日子下來米高見她事事都不感興趣,對她也無法太認真了。

最後一次收到他的電郵說,「請你明白我無法時常給你寫電郵,或者陪伴你。我工作很多,也沒很好的心情去做其他的事情。」

安妮亞沒回這個電郵。米高就這樣在她生活中消失。

然後她想:原來他在我生活里從來沒有佔有過空間。他不在我不會覺得他不在。他在我也不覺得被佔據。

第二個米高和她一起搬進新房子,搬進去安妮亞才發覺,原來他結過兩次婚,第一次的妻子還在倫敦,第二個妻子就在愛爾蘭。兩個妻子每個晚上都打電話進來,安妮亞說,「不如你自己申請一個電話。」他沒有申請另一個電話,只用手機。

米高很會玩。他會在家裏焗蛋糕,不下於安妮亞的完美牧師太太母親。夏日他又會開一架敞篷寶馬招搖過巿,冬日改開一架小賓士。他很會穿時常花時間去買衣服,又給安妮亞買西裝領帶,說她是「德國最英俊的女子」「莉莉瑪蓮」。他和安妮亞去朋友的派對,會介紹安妮亞是他的「男朋友」,把他的朋友唬得叫她「史耐特先生」。安妮亞姓史耐特。

和米高生活日子很容易過。他當地產經紀賺錢很容易所以花錢也很容易。

是米高提出要搬走。「我想結婚。」這是第三次。安妮亞以為自己可以很輕淡的說:「恭喜了」但她只是用咖啡杯扔他。咖啡杯沒扔中他她就用碟子、茶匙、咖啡壺,扔到他一頭血他就急急忙忙的拉門逃走。他的手機響了安妮亞就拿起手機追出扔到門外去。「死豬玀!」她將他所有的衣服扔出門外,自己坐着客廳開着電視倒一杯威士忌酒定驚。有人按了門鈴她沒應。門鈴響了又響她喝盡了威士忌去開門。是鄰居米爾先生很不好意思的說,對不起,你可否將樓梯的垃圾清理一下?

第三個米高是一年後的事情。安妮亞需要時間與空間。

如果她願意她可以在倫敦和米高待下去。

迷惘一旦成為生活的內容,就無法抑止。

她不是那種開口閉口說「我討厭重複」的人。她不是藝術家,又不是新聞記者。

生活不特別難過,她已經三十歲,在世界已經活了足夠的日子,讓生活不特別難過。

米高是一個好伴侶:聰明、敏感、獨立、喜歡運動、打高爾夫球、騎馬,也喜歡藝術、音樂、彈鋼琴、看畫。

她的工作還可以,升了當研究部的主管,每年差不多有三個月的時間在布魯塞爾或其他歐洲議會成員國。

只是好像有一隱喻,她不能明白。

她站立。影子好長好高。她可以看着影子一直拉到屋子的角落去,與光線一同消失。

她在巴士站等巴士,巴士來了去了她都沒有上。她突然忘記她要去哪裏。

連酒她都不想喝,茶不喝咖啡不喝,每天光喝水。也不想吃,一直瘦下去。

也不想米高碰着她。地車裏如果有人碰到她她便會瞪眼罵人:「我請你!」

米高說你要不要去見一見心理醫生。安妮亞的愛國主義發作,說,「才不像你們英國人那麼脆弱。我們連納綷的歷史都可以承受。」說得米高啞口無言。其實米高和安妮亞都沒經過戰爭,都是聽回來,學習歉疚學習堅強,假得很,不過是吵架時的藉口。

好像她裏面所囚禁的那個人,突然萎謝,不再想離開。安妮亞的肉體變得很大,大得她不知所措。她從來沒有覺得她這麼高,她的肩膊也從來沒有縮得那麼窄。

「來西班牙學佛朗明哥,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

「我從來沒有跳過舞,也不知道佛朗明哥是甚麼,還將她和阿根廷的探戈混亂,以為是咬着玫瑰兩個人跳的那一種。」

「來塞維爾旅行正好是佛朗明哥節,有兩個一星期的課程,我就報了名去跳,反正沒甚麼事好做。」

「第一天上課還不知道要穿佛朗明哥鞋,只穿一雙球鞋去。」

「我好高,老師的頭只到我的胸前,她說『你不要害怕高』,她拖着我的手一步一步的教我跳。已經很多年沒有一個女子握着我的手。我母親自從我父親死後就沒有握過我的手。」

「就這樣留了下來,離開了倫敦。」

「在方向轉變的途中,我需要一個姿勢。」

佛朗明哥是安妮亞生命中的偶然一件事,不會長久。

她知道,因此這件事情變得很真實。

並且嘗試理解身體之間的互相對抗,鬥爭所得到的和諧就是舞蹈的空間。

——譬如手和手的對抗。手肘要揚起,肩膊卻要壓下,因對抗身體就有了張力,有了美。

——升高與下墜的對抗。身體升高,腳要下墜。上身不動,腳在急速跳躍。

——甚至臉容與痛。「你要臉帶微笑,雖然你的舞非常急速激烈。」

因對抗而存在,而得到空間。

她必須肯定她一定要佔有這麼多:如果她打開她就佔用鳥的空間,如果她抱身她就必須貼近她的靈魂;旋轉就必須提升雙手擁抱空氣以平衡。

如果她生,這世界必須有容納她的地方。

所以到了芬蘭。離開西班牙她知道必須離開,她已經三十一歲其他的舞者五歲就開始學舞,她到卡寶蓮娜見到一個小孩兒上台跳着玩才七歲,她知道她跳一生都沒有那一種佻達的舞感。盧特斯跳得那麼好她還不過在跳小劇院小酒吧。「我很喜歡跳舞,跳舞真是華美。但不表示我就要做一個佛朗明哥女郎。」

來到芬蘭,因為這裏有很多很多的冰,北上就是北極,人很少。夏日的白天好長几乎無夜,冬日沉黑,人們在湖上溜冰,打開一個洞跳下去游泳,冷得高聲尖叫。

還有點積蓄安妮亞不用急着找工作做,到芬蘭語學校上課,每天上四小時,下午回來要做三小時的功課,到黃昏就打開電視邊看邊弄食,生活很簡單。

也忘記了佛朗明哥舞,要找舞室練舞好麻煩。不再跳也無所謂,她已經得到她要得到的。

來芬蘭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高。芬蘭人都很高,安妮亞在這裏一點都不顯眼。

她在這裏認識了莉莉亞,和她一樣高的芬蘭女子,兩個人在酒吧打桌球,去看音樂劇,有時候回安妮亞的住處打德國橋牌,兩個人玩的簡易橋牌,玩得哈哈大笑。

如果想離開芬蘭,安妮亞就想着土耳其,她想念昏熱與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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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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