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阿拓3

前幾天,拓媽打電話給我,問我對大愛拍片有什麼看法。我很快回了一封信,說了幾個關於阿拓的側寫,表示我贊成的立場來由。

第一次在故事裏使用阿拓的名字,是在獵命師傳奇的信牢命格章卷,有位疏於練功只會拿手槍亂打的吸血鬼小配角,就叫杰特拓。他出場了三千字后,就西哩呼嚕被主角幹掉了。我將連載小說發表出來后,就收到了阿拓的信,信的大意充滿了極度壓抑的委屈,阿拓說他有練過八極拳,跟小說中那種軟腳蝦的形象差之甚遠,不禁有些感嘆之類的。我看了信,心中大駭,竟然有這種名字被用進小說還抱怨連連的讀者!(所以在獵命師的實體書出版時,我將杰特拓三字改成了阿久津)

第二次在故事中使用阿拓的名字,就是等一個人咖啡。當時我想,這下你總該滿意了吧?名字一模一樣,個性十之八九,連愛玩直排輪都是共通特色,而且是第一男主角!然而等一個人咖啡連載到某個階段后,阿拓又來個抱怨:「老大,其實我現在在咖啡店打工,對咖啡的知識跟認識,都遠遠不是書中那個阿拓所比得上的。」

大膽抗議着將咖啡當啤酒乾杯的故事角色。真難討好!

我是漫畫海賊王的迷,阿拓也很喜歡(男孩子很少不被打動啊!)。在第十五集,Dr.西爾爾克臨死前暢酒大呼:「一個人什麼時候會死?是被炸藥轟得粉身碎骨?還是被毒蘑菇毒死?不,是當他被這個世界遺忘的時候。」這一段話我也拿去孝敬拓媽。

綜合以上,我很難不認為阿拓那傢伙會放過大大露臉的機會。善於發光,也樂於被聚光的他,這下又給逮到表現一番了。

不知我的意見有無影響,拓媽心底多半也早盤算着某些想法,於是就這麼定案。

吃完了拓媽煮的晚飯,拓爸泡了咖啡請我,比我自己瞎煮的好喝很多。而拓媽非常細心,竟拿出我很愛喝的仙草蜜,說她知道仙草蜜是我的童年美食。害我心花怒放。

值得一提的是,拓媽洗碗的時候,洗手台的日光燈突然咻咻咻閃了起來,拓媽喚拓爸去修理,我直覺衝口而出:「啊,一定是阿拓在。他大概很不滿我怎麼可以這樣說他吧。」

后還我去洗手間小解時,也忍不住抓着鳥,對着空氣說:「阿拓,如果你在的話,再讓燈閃個兩下吧,讓我知道剛剛不是意外。不過別閃太多下,我膽子小。」結果連閃都沒閃,想來我真的是個無聊透頂的人。

七點四十八分,大愛台的編劇人馬開到,氣氛不錯。

製作人,助理,三個編劇,兩台筆記型計算機,一台錄音機,一份過於冗長的拍片說明,一堆笑聲。

我開始將我所認識的阿拓的某些角度提供出來。阿拓的朋友或許都會擔心,阿拓的模樣會被戲劇過度渲染或神化,變成不倫不類的尷尬。其實會不會有這樣怪怪的戲劇效果,一方面是在提供故事的人如何敲打阿拓的姿態,另一方面則是劇組在接收這些信息、反芻后決定呈現的面向,演員詮釋的能力則是其三。

提供很人性的阿拓,在熱心兩字前加上「過度」兩字的阿拓,是我所認識的角度,將這部份提供出來后,我就大功告成滿足。拓爸則提供了一直出狀況嚷着爸不可理喻的阿拓,拓媽則提供了會偷錢又會懺悔的阿拓,都很真實,人性得可愛。劇組要怎麼萃取出關於阿拓家庭的慈悲,我想給予完全的尊重是理所當然。

說到人性,真的就是一份幽默。幽默的人懂得欣賞別人釋放人性的時刻。

例如拓媽煮了看起來超級好吃的牛肉,問我怎麼不吃,我說沒辦法,為了生病的媽媽發願這輩子不吃牛肉了。然後我說起我老是在回憶最後一次吃牛肉是什麼時候,吃了什麼牛肉。結果答案是清大夜市裏的沙茶牛肉炒飯。真糟糕。

「早知道,就應該去王品大吃一頓再發願。」我苦笑。

拓媽也有這樣一份不加掩飾的人性。

劇組的訪談中,不知怎地拓爸提到了夫妻倆在醫院外的草坪上,談論阿拓的病況。

拓爸說算命的先生至今尚無法算出阿拓會遭遇什麼大劫,所以應該沒事。拓媽則說如果這次捱過,一定要擺上好幾桌請客。

「咦?那個時候妳不是還說以後都要吃素?」拓爸。

「吃素?有嗎?」拓媽疑惑。

「有啦,妳有說啦。」拓爸。

「算了,反正又沒有活過來。」拓媽看着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苦笑。

就是這樣。

阿拓4

不只如此,其實在訪談過程中,除了拓媽偶而的掩面哭泣,拓媽一直在亂講阿拓的糗事,真的有練過。

而拓爸除了一直強調阿拓老是出狀況,流露出這孩子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遺憾,卻還藉著機械式的、用衛生紙不斷抹拭桌面的動作,去平衡他心中的某種我稱之為「如果這孩子活過來了,我肯定不再要求他記帳、痛扁他的力道也輕點吧」的嚴父心酸。

訪談過程中,我也提到一直以來我竭力壓抑住的焦慮。即是等一個人咖啡畢竟是實體書,在阿拓發生意外后,這個故事開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刷過來刷過去,目前位列我出版品中最暢銷的頭銜,還強暴了博客來排行榜第三名N天。

我一直很矛盾。鑲嵌着阿拓的實體書暢銷,阿拓那傢伙肯定很高興,但畢竟除了阿拓的家人外,沒有人可以代替生了翅膀的他發言,任何這樣的聲稱都可能被冠以很難聽的想像搭話題順風車,炒作悲劇,廉價的集體悲傷等等。

我在意嗎?一點也不。我是個很臭屁的人,既柔軟又剛強,許多亂七八糟的批評對我來說都可以是不痛不癢。但我很在意阿拓家人對我,以及對這個以阿拓為主角的故事的看法。如果招致阿拓家人任何反彈,對我毋寧都是一記沉重的肝臟攻擊。

告別式之前,阿拓家人訂了兩百本書在現場,並詢問我是否能夠用我跟拓的合照,夾黏在書中。我欣然同意,但還是焦慮。於是去信詢問拓姐是否可以帶一狗票網友去送阿拓,拓姐爽快地說越多越屌,最好屌到所有親戚都傻眼。自此我開始感覺到阿拓家人對我與故事抱持正面的觀感應該佔了多數,稍稍放寬了心。

一定得提提阿拓告別式上出的糗。

干。真的是被陷害。對,就是阿拓害的。

阿拓在苗栗銅鑼的老家很漂亮,有山有水的那種漂亮,所以當時我們一大堆網友趕到(依稀是五十幾人,搭喪家提供的接駁車),我忙着打電話跟自行開車的網友連絡,跟她說告別式的地點超級難找時,會場司儀突然朗聲道:「網友公祭代表,九把刀,請上前致意。」

三小!三小網友代表!

我嚇壞了,在同樣也傻眼了的網友面前,背着背包,局促地走到阿拓的大照片面前,斷斷續續接受當下發生的慘劇。

我什麼禮節都不懂,忙着講電話也沒看到之前的人怎麼跟喪家家屬致意,要鞠躬呢還是要雙手合十?還是什麼都別做?獻花時接過花后,要跟阿拓鞠躬還是不要?鞠躬的話要一個還是三個?拿香時也是一樣,拜一下還是拜三下?還是要跪下才有得體?干,我通通不知道,很想摸摸頭靦腆來個招牌傻笑,說:「啊,今天天氣真好。」博君一笑,但顯然會遭到唾棄,所以我只好極盡出糗之能事的瞎干到底。期間三步外代表家屬的阿拓姊姊面色如冰,更讓我感到壓力沉重,肯定是我搞錯了某些步驟(拓媽事後解釋,說拓姐當時其實很想笑出來。真的假的啦!),心中開始對阿拓有所抱怨。

阿拓的棺木被他的摯友抬起,前往火葬場后,我觀察前後沒有大人在管或注意,趕緊揪着幾個比較熟的網友,跑到阿拓照片前,掀開衣服指着左乳,輕聲喊「阿拓,來世英雄再見!」唉,本想大喊的,肯定超有感覺,但小鬼到了小鬼的喪禮上,還是感受到大人注重禮教的無形壓力。如果在掀起衣服指乳鬼叫的時候,被大人猛地喝斥,我一定都不會感到意外。

阿拓5

告別式結束后,回到了台北,回到了彰化,回到了沒有阿拓熱情騷擾的世界,我因為我心中那股「書因此賣得瘋狂好」感到極度扭曲的內疚,不敢、也找不到理由跟阿拓家人接觸,直到過新年,我才藉著寄一本「愛情,兩好三壞」(序中提及阿拓意外的影響,以及書中讓阿拓的身影繼續熱絡下去的橋段),跟一張卡片,讓拓媽知道其實阿拓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個用過即丟的角色。

我有時真的很扭捏,想太多。如果從阿拓身上逆推回去他的家人,應早就知道我的擔心都是無中生有的垃圾。

但還是有個疙瘩。

如果我是阿拓的同學,看見很多人就着等一個人咖啡故事裏的阿拓發表哀傷的感想,會不會覺得荒謬,覺得情感流於廉價?設身處地,我也可能產生抗拒的反動。

如果是,大愛台拍出來的阿拓故事,會會也產生同樣的副作用?

有點想提的是,大愛戲劇的製作人因為專業的關係,必須一直確認拓媽從孩子身上學習到了什麼、捐贈眼角膜的發念過程等,好從戲裏教化人心。就捐贈眼角膜一事,拓媽說了好幾次,都說是很自然而然的做法,沒有多想,也沒有特別知會阿拓(答案顯然無法滿足製作人><)。這其實是很自然的善良吧。而從孩子學習到了什麼就我來說,要說學,其實太嚴肅,但我真切了解到呼應一個人的熱情時,會很明顯地改變有時過於冷漠的自己。

而父母,往往都是從朋友的口中得知自己孩子的另一面。

拓媽的情況一定至為鮮明,因為阿拓的生活如此豐富。如果說有人的興趣是收集郵票、收集球員卡、收集CD,阿拓的興趣便是收集朋友。在阿拓出事後,拓媽肯定感覺到不意揭開了兒子神秘的寶盒,寶盒裏,一個又一個的朋友訴說著阿拓如何強迫參與他們的生活,讓他們一個又一個不再冷漠。我說,認識阿拓到最後,他其實沒什麼變,變的是周遭的我們。

訪談快結束,為了趕末班捷運我先走,拓媽送我到車站。

拓媽說,在助念誦經時正好翻開一本書「天使走過人間」,裏頭第一句話開宗明義就說:「人生沒有意外,很多事都是早已註定好了的。」這樣的想法讓她稍稍安慰。當然,若這句話不成立,阿拓繼續留在身邊不斷騷擾大家,則無疑更棒。

我想起了媽。媽的病如果是註定好了的劫難,最好是連醫好了也在冥冥安排之中。

否則我會憤怒地拒絕接受,衝去牛排店狂嗑牛肉。

「拓媽,送到這裏就可以了。」我說,只差一個斑馬線就到了車站。

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麼道別,傻呼呼地伸出手,動作僵硬。

「抱一下。」拓媽說,張開雙手。

於是我們擁抱。

抱了兩次。

我沒有回頭,就這樣走進北投捷運站。

心想,啊,忘記去看看阿拓的房間了。下次有機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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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親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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