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天李飛收到上海《新公報》拍來的電報。要他去蘭州,可能的話,甚至到更邊遠的地方。社方很滿意他的報道,對新疆也很感興趣。主編特別要他追訪漢人名將馬仲英的生涯計劃和野心。新疆是一個封閉的世界,幾十年來不但是種族衝突的所在,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也是列強外交協商的主題。中國對它的掌握向來不穩。居民百分之七十是維吾爾和其他回族部落,世居數百年。他們對中國臣服與否,常視中國朝代盛衰而定。因此這種政治真空的情態,吸引了外力的覬覦。蘇俄的勢力一天天滋長。英國希望它能保持這種半獨立的緩衝狀態。日本因為俄國成為蒙古背部的威脅。也就是說,新疆素來如一團迷霧,一向被中國遺忘,只是最近蘇俄的擴張和馬仲英的開墾,眼看它即將成為一個橫跨中亞的回教帝國,卻使新疆成為大家注意的焦點。還有,滿洲的敗兵退守在那兒,也造成了新的問題,因為它很可能破壞局勢。
李飛一直想到這陌生的新疆世界探險。他認為自己應該離開西安一陣子。西安像一位好熟好熟的老友,新疆卻是新交,西安像一出家庭劇,有悲有喜,但是在新疆他可以見識真正的大場面,比方種族、宗教的大衝突。而且,他還想追訪滿洲兵的行蹤。與柔安初識,真不願和她分開。但是他感覺彼此相當投緣——至少他確信自己的——暫別絕不會帶來什麼改變。
他收到如水的信。說他和遏雲一切順利,正打算去天水和她父親會合。然後帶他們去蘭州,遏雲在那兒比較安全。字裏行間,可以感覺到他對遇雲愈來愈認真,有心作長遠的打算。
李飛掛電話給柔安,說他決定去新疆,她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去多久?”
“幾個月而已。”
“什麼時候走?”
“可能明天。”
“拜託,飛,今晚我不能出來,明天可以,六點才能,春假期間我打算到三岔驛去看父親,希望你也去。”
“好哇。明天見。”
***
第二天四點鐘,飛鞭到範文博家。有大情況出現,飛鞭向來很興奮。他頭上纏着黑布,兩隻大眼閃閃發光,面上的肌肉扯得緊緊的。
“范大叔,我親眼看見幾個兵跑進新聞報辦公室,抓了一個人,用手銬帶走了,聽說是主編。”
範文博拉長了臉:“你親眼看到的?”
“我剛好路過。一大堆人圍在那兒。士兵抓着一個人出來,我想可能是你的朋友,所以來告訴你。”
“誰說是主編?”
“街上的人都這麼說哪。他帶着黑邊眼鏡,臉色像白粉似的。士兵把大家趕走,然後把報社封了。你有沒有事要我做?”
範文博沉思了好一會兒說:“沒有,不過你留在家裏,我大概會找你。”
範文博立刻掛電話給李飛。
“趕快離開。姓楊的被抓,報館也被封了,儘快來這兒,別冒險。”
報館被封,主編被槍斃,也不是第一回了。“哦!”他自忖道。匆匆走出房間,和母親話別。
“媽,也許會有警察來找我,就說我去洛陽兩天,警察有沒有來,你可以掛電話到范家告訴我。”
母親敦厚的臉上呈現驚慌的神色:“兒子,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來不及解釋了。我不能掛電話回來,媽,我大概要離開一段時間,不過別替我擔心。”
他握緊母親的手,依依不捨地放下。
巷子裏很靜,他跑過後巷,叫了輛黃包車,來到範文博家。
範文博迅速地看了他一眼。
“飛鞭看到姓楊的上了手銬被帶走。你最好儘快離城,到天水找如水好了。”
“我不能就這麼走,我想見柔安。”
“搭下班車,愈快愈好。”
打了個電話給柔安,說明大概。
“我必須馬上離開,可是我要先見你,一定要。一定要。”
柔安愣了好久。她聽到他絕望的聲音:“沒時間了,柔安,我能不能來你家?沒見到你,我不走,還剩一兩個鐘頭。”
“你到西側邊門,我在那邊接你。”
李飛在柔安家附近下車,走了過去,他以前沒來過“大夫邸”,找了好一會兒才找到邊門。
柔安站在門口,他一走近,她就低聲說:“進來吧。”
深邃的目光充滿焦急和柔情,她悄悄關上門。才發覺李飛的手臂環住了她,一轉身,迎着他熱情的注視。彷彿花朵面對太陽展顏,雙唇自然地貼合在一起,這是他們的初吻。她旁若無人地抱緊他,睜開眼,低低地說:“往裏走,我帶路。”
粉頰上一片酡紅。
“我搭七點的車走。”
柔安甩甩頭,無可奈何地表示接受。“那麼還有一個多鐘頭。”
“一定是那篇文章惹的禍。”
“現在操心也沒用了。你必須離開這裏,才安全。”說完,捏捏他的手。
夕陽照在院子裏,六角形的院門通向大院,沿着她嬸嬸的房牆道走廊,可以進入旁邊的拱門。
柔安屏息張望,看大廳沒人,溜了進去,示意他跟過來,一進入嬸嬸房牆的陰影中,就不怕有人看見。
走到自己的小院,柔安加快腳步,唐媽站在廊上。
“到這裏就沒人會知道了。”
唐媽隨着入客廳。
“唐媽,這是李先生。”然後轉向李飛:“她就像我親生母親一樣,你不用擔心。”
唐媽行了禮,用眼睛打量這位小姐常提到的年輕人。
柔安面色已緩和下來:“我看過你家了,你還沒看過我家呢。這棟房子是祖父蓋的。”
李飛打量着這間屋子。敞開的廳門內就是她父親的房間,可以看見不少的書籍和一座舊式的櫥櫃。對面是柔安的卧房,一扇綉簾掛在門口。
“唐媽,你到院子裏看看有沒有人來。”
唐媽出去后,她說:“你想該怎麼辦呢?”
“我不喜歡急急地逃走,不過我本來就計劃去蘭州。”視線落在她身上,知道分開太難了。“柔安,”他說,“不會很久的。我知道一切都不會久。也許很難,不過我知道一定可以回到你身邊。”
“我不能攔你,不過新疆太遠,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呢?”
他傍着她坐下來,“柔安,時間不多了。我會想你,我們可以通信,你要常來信,再大的變化都不能拆散我們。”
他抓緊了她的手,一面擔心行李怎麼拿。四月的白晝加長了,梨樹的長影斜映在屋外的石板上。
“柔安,替我打電話給文博好嗎?看看母親有沒有消息來,如果她掛來電話,讓她把我的行李送到文博那兒。”
還沒有消息。他們屏息坐待。
“我走後,請去看看我母親,你可以把她的情況告訴我,因為她不識字。她單純而真誠,會愛你若己出的。我告訴過她,我愛你有多深。”
柔安盯着他看,卻恍恍惚惚,好像在聽,又好像沒聽進去。最後才說:“飛,我有個大要求,下周我要去見父親,你能不能來三岔驛住幾天?好不好?”
他的眼又亮了起來:“當然好哇!我可以到山上等你,走以前,我們若能共度幾天,那真太好了。”
“我很希望你能見見我父親。”
電話響了,李飛衝過去,是文博打來的。“飛,你母親捎來口信,幾個士兵到你家抓你……不,你母親嚇壞了。是你嫂子掛電話來。她們告訴士兵,說你去洛陽了。士兵搜了屋子。……我想他們不會再怎麼樣了,算你運氣好……行李,你嫂子送到我家來了。我去車站買票,我的人會保護那個地方。萬一有什麼不對,他們會警告你。”
李飛掛上電話,深深吸了一口氣。“士兵真的來了,”他草草地說,“幸好我逃開了。”
柔安聽了,脊骨都涼了,對着手帕暗泣。
“別煩,”李飛想安慰她,“她們告訴士兵,我不在城裏,已經沒事了。”
抬起一雙淚眼,她說:“他們如果抓到你,我寧願死掉。”
“我該把那篇文章給你看,你一定會阻止我發表。”
“不怪你。可是如果你不能回西安來,我就離開西安。是不是你永遠不能回來了?”
“一年以後,主席就會忘得一乾二淨。”
“一年!那我怎麼辦?”
他定睛地看着她:“文博也許可以幫忙,不然你父親或你叔叔也可以替我說幾句話。記住,有任何情況發生,文博和家旭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以去請教他們。我會請文博照顧你。”
唐媽進來點燈。李飛看看錶,起身告辭。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你先走,我遠遠地跟着,看你平安離開。”
她要唐媽到院子裏,看看走廊有沒有人。李飛輕吻柔安說:“別忘了去三岔驛。”她沒應聲,不情願鬆開他的手。
“別管我。你先走,我可以看見你,你卻看不見我。”
暮色蒼茫,李飛悄悄溜出走廊,進入前院,唐媽正在等他。
“唐媽,好好照顧小姐,”他說,“我大概要離開一陣子。”
“放心吧。她就像我親生的女兒。”
到了車站,看見範文博帶着行李,天黑了,幾盞吊燈在擁擠的月台上映出幾道黃光。
“我大概要離開一陣子,文博,請你多照顧柔安。我要她有困難就來找你。行嗎?”
“只要她需要幫忙,我一定儘力。”
接過行李,跨上月台。李飛回頭張望,曉得柔安在某個暗處正注視他。舉起手,揮別夜色。火車快開時,他好像看見有條白手帕在亮處揮舞,若隱若現。他站在踏板上,直到開出車站,才找一個空位坐下來。火車愈開愈快,向著夜空發出陣陣刺耳的長鳴。他站起來把行李放在貨架上。然後坐下整理一切思緒。他摸着面孔,手指插進發里。這種舉止好像槍林彈雨闖出來的人,摸摸自己的頭顱是不是完好如初。他笑了笑,點了一根煙,車廂內的乘客稀稀落落的。他知道自己安全了,卻不知小楊會有什麼結果。然後又想起匆忙告別母親,又到柔安家秘密約會的經過。在混亂的情景中,還有一片溫馨的香甜——他們的初吻,她的聲音,她驚懼的明眸,她聽到士兵搜家時的啜泣,尤其她還提出兩人到三岔驛的計劃。這種熱情已壓倒了被追捕而逃跑的心情。她經過不少困險,他確信她還肯冒更多的困險。這份感情像火焰,強烈地燒灼他。宛如夜空下的一盞燈,深白、空靈、微妙、平和,卻又精緻璀璨。
火車繞着渭河,駛進咸陽站。他逐漸清楚,自己已離開西安,不知哪一天才能回去。而他關愛的每一個人都在那兒。內心一陣絞痛。他永是西安的一部分,西安已經在他心田裏生了根。西安有時像個酗酒的老太婆,不肯丟下酒杯,卻把醫生踢出門外。他喜歡它的稚嫩、它的紊亂、新面孔和舊風情的混合,喜歡陵寢、廢宮和半掩的石碑、荒涼的古廟,喜歡它的電話、電燈和此刻疾駛的火車。離城使他難過,但是並不傷心。他在心裏低聲說:“再見,西安,我會再見到你!”然後他笑了。
範文博走出車站,看見柔安轉身不斷拭淚。他上前說:“杜小姐,我不知道你在這兒,如果有什麼事我能幫上忙的,希望你來找我。”
他替她叫了輛黃包車。
她沒趕上晚飯,好多次沒在家用飯,叔叔也注意到了。
“她上哪兒去了?”他問唐媽。
“到車站送個朋友,很快回來。”
開飯時,杜范林轉向妻子,用長輩的口吻說:“堂堂一個大閨女家像懷春的母狗一樣跑來跑去,成何體統?她到底在搞什麼?”
“畢竟已經二十二歲了。”彩雲說,“也難怪她會對男人感興趣。”
杜范林一臉陰霾:“這不可以。我對她父親有責任,而且咱家的名譽也要顧。等她父親回來,我要他趕快把女兒嫁出去。我提過銀行家陳經理的公子,可是她說什麼也不答應。”
“反正不是自己女兒,隨她去吧!”做嬸嬸的說。
春梅一旁靜聽。“可能是在戀愛。”她笑笑說。
“你怎麼知道的?”
“那天在舞會上,她和李先生說話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香華說,前幾個禮拜她借過車和他出去。”
彩雲說:“如果真是這樣,我們也可以少操一點心。現在女婿也不好找啊!唐媽,你還知道些什麼?”
唐媽一直站在門口,一面等柔安回來,一面聽大家說話。
“我什麼都不知道。小姐在外頭的情形我完全不清楚。”
柔安走進屋來,一臉通紅,室內的話題突然中斷。
“你去哪兒了?”叔叔一口嚴厲的語氣。
“到車站送朋友。”她發覺大家的眼光都落在她身上,只有春梅臉上有一絲笑容。她幾乎鎮定不下來,腦海一片紊亂,她真希望不必吃晚飯,馬上回房休息。雖然先擦過眼睛,臉上也搽了粉,激動過的神色仍然看得出。她理理頭髮,急忙坐下。彩雲瞧見她眼睛腫腫的。
“咦,哭過了?”
“我們是好朋友,”柔安即刻回答,除了唐媽,她決定不讓其他人知道這個秘密,“她提前度假去了。”
春梅插進一句話,使大家都松下心來。
“火車站常有動人的場面。前幾天我看到一對母子在車站分別,那個老太太哭得真夠瞧的了。”
電話響了,是香華找柔安。她剛聽說那家晚報被封鎖,主編被抓。她讀過李飛那篇文章。柔安盡量平靜地聽着。香華直接問起李飛,她馬上回答:“沒聽到什麼消息。我想一定平安吧?”
柔安回到餐桌,大家問她電話內容。她心裏忍不住快意,李飛逃脫了。
“《新聞報》的主編被抓,報社也查封了。”
“為什麼?”春梅問道。
杜范林說:“一定是為了前天發出的那篇文章。”
話題轉到女伶私奔和回城的經過。
“不知崔遏雲怎麼樣了,”春梅說,“她一直沒有再出現。可是,那個主編會有什麼下場呢?”
“會被槍斃,”杜范林只吐了一句,好像這事頂自然不過。柔安打了一個冷戰。“作者也會。”
“你認為他該槍斃?”柔安快速地看了叔叔一眼,極力遮掩心中的情緒。
“我倒沒這麼說。不過他會被槍斃的,你知道主席的作風。這是他自己不好。年輕人喜歡教長輩怎麼管政府。明天你們瞧吧,除非有人替主編求情,否則他頭上少不了挨上幾顆槍子兒。”
“本來是主席不對嘛!我們誰不希望地方婦女平安?”彩雲說,“誰喜歡自己的女兒被綁呢!那個滿洲人一來,城裏就像雞籠里闖進只狐狸似的。這個主編本意是不錯的。你應該替他求情的。”
“明天看報再說吧!”叔叔敷衍地說。
柔安已經親眼看見李飛逃離禍難,很開心。叔叔認為李飛會被槍斃,字字都刺耳。她不了解李飛逃得多麼驚險。心裏只想,只要他能脫險,任何犧牲都值得了。
一回到房間,她就體力難濟。她看到一個小時前李飛還坐過的椅子。然後想起他母親一定很焦急。她打電話過去,告訴她自己親眼看見他平安上車。“李太太,您兒子平安。我下星期還有機會看到他,可以替你帶口信去。我走前會來看你。”
做完這件事,心好過多了,和唐媽暢談好久,才上床去睡。腦子裏激動得亂鬨哄的。今天是他們第一次接吻,他也是第一次上她家。情緒、印象、恐懼、愛情、日後的計劃一一湧進她年輕的腦海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三岔驛之行,她可以單獨陪他一個禮拜,珍貴的一個星期,然後他就要遠行了。
她對自己說,她要開開心心的,把一切煩惱拋開,那麼日後他在新疆就可以回憶這難忘的七天了,以後她叔叔也許會聽到些風聲,可是她不在乎。這世上她所關心的事物並不多,而她確實關心與李飛的情愛。他們上喇嘛廟,李飛會見到她父親。父親會不會喜歡李飛呢?他們有沒有時間訂婚?
第二天,報上登出《新聞報》被封,主編楊少河被殺的消息。立即槍斃,震驚了很多人。主席這麼快採取行動,一定有特殊的理由。平常主編入獄,一般人都期待有人出面說情:在保證他日後“悔悟”及改變論調的條件下放出來。官方報紙所以發出這條新聞的原因是:第一,楊少河已經被證實是“反政府”、“不尊重當局”;第二,戰亂時期,楊少河傳播謠言,擾亂人心,動搖人民對政府的信念。
官方的罪名可不是主席提出來的。他只是下令槍斃楊少河。起初讀李飛短文時,他還相當開心,覺得挺有意思。吃飯的時候對妻子提起,她一讀,臉色立即大變。
“你一定要阻止這件事,大家是在捉弄你。”
“被他們開開玩笑又何妨呢?”主席平心靜氣地說。
“你以為將軍會喜歡嗎?如果這次不阻止這類的事,你還想當他的拜把兄弟?!”
“那我該怎麼做?”
“身為主席,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做!你真是老了!只有採取強硬的手段,將軍才會相信你的誠意。”
當晚把人犯找來,他雙手被銬,嚇得打抖。“你登那篇胡言,是什麼意思?”
“我登的是實情,大人。那些事誰不知道?”
“誰叫你登實情?報紙沒別的事干啦?你管你的報社,我管我的政府。現在你居然想教我怎麼管政府!”
“我怎敢,大人。”
“你敢的。來呀!你坐我的位子。我的煩惱夠多了。”他站起來,一雙手摸着大臉,“來呀!坐在那兒。看你喜歡不。我讓你當主席。”
“大人,我道歉……我冒犯了大人。”
主席湊近楊少河,小眼睛一眨一眨的:“原來你不敢啊!你不敢坐那個位子。我讓位給你,你為什麼不敢要?”
“主席,我無意對政府表示不恭。我們的婦女太不安全了……”
“少教訓我。我做什麼我自己知道!”主席的獰笑突然消失了,把頭朝後一仰,對副官大叫着說:“把他拖出去槍斃!”然後跌回椅子上,發出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