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吃過午飯,柔安來找李飛。她穿着一件素色深藍旗袍,頸子上圍着紅圍巾。她在客廳看到李飛的嫂嫂。
“李飛要我來的。”她解釋說。
“是的,他告訴過我。”端兒說完后,起身到裏面去。
天氣很好,柔安盼望能和李飛共度一個周末下午。她出門的時候心情很煩。似乎啥事兒都不對勁。午飯的時候嬸嬸沒有出來,叔叔一言不發地吃飯,而當老爺心情不好的時候,春梅也靜下來,忙着招呼孩子。有一會工夫,他們談到昨晚的舞會,以及他們遇到的人。可是老爺陰霾的情緒籠罩住整個餐桌,柔安很慶幸能逃出那幢房子。
她坐在李家的客廳里,心裏忐忑不安。她由李飛和範文博中途匆匆離開舞會的神情看來,覺得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很好奇,想問問他。沒等多久李飛出來了,熱情地握住她的手,可是臉上露着沉重的表情。
“我們可以一塊兒出去。”她說。
“是的。”他的反應並不如平常那麼熱烈。
她端詳他的臉說:“你知不知道,有個人被殺了,警察正在搜每一幢房子?唐媽說,城門都有警察看守着呢!”
“這是真的。”她看着他凝重的表情。
“他們會不會搜你家?”他問道。
“他們不敢。”
“你敢不敢把人藏在你住的院子裏?”
他看了她一會兒,說道:“不,我這麼問實在是太傻了。我不願把你也扯進去。”
“你的處境很危險?”她立刻問道。
“是我的朋友有了麻煩。”
“把事情說清楚些。你可以相信我,我會盡全力幫忙的。”
他把事情說了出來。“這事關一個女孩子的貞節。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幫助她。”他下了一個結論。
柔安聽完這件事,着實嚇了一跳。她埋首沉思。
“事情是不是在我們參加舞會的時候發生的?可是範文博不也在舞會裏嗎?”
“那是他安排好的。他不必親自動手。舞會後我去他家,真的見到遏雲了。如果他們搜範文博的房子,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他們如果抓到遏雲,那你也會被牽連進去?”
這時候,藍如水神情激動地進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把李飛拉到一邊去低聲說話。
“杜小姐不礙事。事情她都知道了。”李飛說。
“他們挨家挨戶地搜人。她爹今天一大早就離開了。文博要我來看看,遏雲到這裏來安不安全。他們今天不會來搜這一帶。我們必須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藍如水說。
“這裏也一樣危險。”李飛說。
柔安立刻開口說:“你們如果想把她弄出城,我倒有個建議。雖然冒一點險,不過我想應該行得通。”
“怎麼做?”
“我叔叔的座車啊!警方認識車牌號碼。他們不會攔車的。”
“可是柔安,你弄得到車子嗎?你要負很大的責任呢!”
“我可以。那輛車可是頭一次被派上好的用場。不過必須找個人開車。”
“只要你願意冒這個險,那麼我來開車。”
柔安關切地望他一眼。她咬緊下唇,毅然決然地拿起電話,撥給香華。
“誰開車呢?”香華問。
“李飛。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單獨和他出去走走。”
“那麼就叫他來吧!”
柔安掛掉電話,呼吸很沉重。
“哦,我撒了一個謊。”她微笑着說。
柔安的舉動很令李飛和藍如水吃驚。她看起來不過是個不切實際、在公共場合害羞、文靜,又愛幻想的富家千金。他們沒想到她居然有勇氣採取行動。一旦柔安知道李飛有困難了,她便毫不遲疑地去做她該做的事情。
“萬一我們被抓怎麼辦?”李飛問道。
“我想不會吧,坐那輛車絕不會被抓的。全西安只有兩輛派克汽車,一輛是警察局長的,另一輛就是我們的。我認得祖光庵的尼姑,我叔叔是那座尼姑庵的大施主。我們可以把遏雲藏到那裏去。就假裝是要結伴到北郊玩吧。”柔安說道。
“走,咱們得快一點。你們倆去取車,我回去接遏雲。”藍如水說。
李飛說:“遏雲扮做我嫂嫂,我還要帶小侄兒們一塊去。柔安說得對,我相信我們能混得過去。”
藍如水到範文博家的時候,文博穿着一件外衣,正懶洋洋地坐着假裝在看報紙,其實他是在留心警察的動靜。當如水把他們打算用前任市長的座車載遏雲出城的計劃向他低聲說明的時候,他立刻坐起身來。
“真沒想到杜小姐能幫這個大忙。我實在不願意把她扯進去,可是也沒其他法子了。”
範文博馬上去告訴遏雲,她喬裝成傭人躲在范家。眼中露出對生命危機的恐懼。她已經剪掉額上的劉海,要求一個女傭替她在腦後裝一個假髻。
“別那個樣子,把氣發出來吧。想想那些渾蛋,想想他們對付你的手段,你就不會害怕了。”範文博說。
不久漂亮的派克汽車已停在門外,柔安和李飛坐在車內。他們默默地上了車。汽車來到李飛家接小傢伙們,然後直向北門駛去。李飛和藍如水坐在前面,而遏雲和柔安帶着兩個小的坐在後面。大侄女兒小英則很顯眼地坐在前面。
“你現在是我嫂嫂。”李飛對遏雲說。她的臉色發白,嘴唇不停地顫抖。
“別擔心。這輛車和警察局長的座車一樣的。我們就跟他們說,我們還要去上爺爺的墳。”柔安握着她的手說道。
北城門口有兩三個穿着深綠色制服,戴着鑲紅帶的帽子,和六七個穿黑色制服,打白綁腿的憲兵與警察。他們盤問着經過城門的百姓,還搜視每輛放下篷子的黃包車。
柔安悄悄把一張名片塞給李飛低聲說:“這是祖仁的名片。按喇叭就好了,別停車。如果他們攔車子,再把名片遞給警察看。”
李飛猛按喇叭的時候,千頭萬緒很快地閃過腦海。
“帶着微笑逗逗孩子玩。”柔安低聲地對遏雲說。
一個警察走上來敬了一個禮。
李飛對他瞧也不瞧一眼,就把祖仁的名片遞過去,只管輕鬆地和藍如水聊天。警察笑一笑,就示意車子往前走。
“這些是在幹嗎呀?”李飛問道。
“有一個人被殺了,我們是奉命搜查出城的人。再見,杜先生。桃花正盛開哩。”
那個警察頭根本沒有往車子裏瞧,他喊其他人別擋住去路。李飛又按了幾下喇叭,汽車大大方方地駛出城去。
遏雲滿手冷汗,把小淘抱得緊緊的。車子走了一段距離后,她松陷在座位上,長嘆了一口氣。
“我說過我們會通過的嘛。”柔安歡喜地說。
李飛回過頭問她:“你不怕?”
柔安答道:“一點點而已。不過這勝利算很大嘛。回去以前,我們應該摘很多花放在車子裏帶回去。”
藍如水大笑:“回去的時候,隨便他們愛怎麼搜就怎麼搜。我們把事情告訴老范,他一定會大笑一場。”
汽車疾駛了約三里遠,地勢向西北隆起,看得到一座小山,山頂附近有杉木林。柔安指着那片樹林對李飛說:“我們家的祖墳就在那裏。祖光庵坐落在山腳。”
“現在怎麼辦呢?”藍如水問她。
“我們到庵里去。尼姑們都認識我,讓我來跟她們說。遏雲留在庵里,最安全不過了。避過了這個風頭,你們再想辦法來帶她,安排她們父女團聚。”
車子駛過尼姑庵的外門,朝山坡走一段距離,就停在廟門口。大伙兒走下車,藍如水趕忙上前扶遏雲,她一跨出車門,差一點癱倒在地上。
“你現在沒有危險了。”如水安慰她說。
春陽照射着她的臉。她眼下有一層黑圈,憂鬱地回頭俯視着西安城。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脫離險境了。
“沒有人會到這裏來搜捕你。”柔安說。
李飛看着柔安。她也匆匆地瞥他一眼。“你真勇敢。”
“我們上去吧。”柔安用這句話回答他。
李飛叫兩個小的侄兒跟隨他,柔安牽着小英的手,如水則攙扶着遏雲爬上台階。這一群看起來真的很像是游春郊的旅客。
他們登上一道石階。這道石階是由尼姑庵側面通往一個古老石壇。四處一片死寂。尼姑庵的外殿是個小小的方形建築物。
遏雲坐在前殿的石階上,兩手抱着頭,茫然不知所措。她心裏的恐懼還沒有消逝。
大家坐在外面等候着,柔安則走進後殿。後面有一扇木柵門,門上掛着“佛門凈地,閑人勿入”的告示。
李飛看到里側有一排房間,由一道走廊與寺殿相連。
“這裏只有兩個尼姑,你們待在這兒,我進去和她們說。”柔安說。
孩子們在院子裏玩,李飛出去陪他們。遏雲立在菩薩前說,她要燒香許一個願。神龕前擺了幾包香。她拿起一包,把香點燃后,插在大香爐里。然後她跪在神龕前的草蒲上,默禱感敬神明,並求神保佑她和她父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之後才站起身。
藍如水站在一邊,看着這個嬌小柔弱的姑娘站起來。
“我許了一個願,如果能平安無事,而且爹和我能夠團聚,我會回來還願的。”遏雲說。
“遏雲,如果你要我帶你去見你爹,我會的。你在這兒好好休息幾天,等到他們不再抓
捕你的時候,我會很樂意陪你去的。”如水的聲音很溫柔,帶着微微的顫抖。
遏雲一想到她爹,就滿眶熱淚。她含着淚水笑笑。
“謝謝你。是應該有個人陪我去才好。”她說。
他們聽到殿後有腳步聲傳來,柔安和一位穿灰袍戴黑法帽的老尼姑走了出來。
“我已經和姑姑說好,讓遏雲在這裏躲幾天。”
老尼姑看了看遏雲,然後握着她的手說:“可憐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你?你在這裏會很安全的。你是善良的女孩,菩薩會保佑你的。”
她的眼睛轉向其他人:“不過你們不要來看她,免得引起注意。她需要在這待多久都沒關係。沒有人會到這兒來,只要你們不聲張出去,就不會有人知道的。”
藍如水把遏雲包衣服的小布包遞給尼姑。
遏雲看了看如水說道:“既然你們遠道而來,就請多待一會兒吧。”她年紀輕,又一直在父親身邊,現在就要和他們分手,孤單地被留下來,心裏感到很難過。
尼姑奉上茶水,大家都覺得順利地完成了一項任務。小英斜靠在柔安身上坐着。
“這是個很奇特的郊遊,柔安。老實說,我沒想到你竟敢冒險。”李飛說。
“這話怎麼說?”
“因為平常你好文靜。”
柔安沒有答腔。
李飛問老尼姑:“告訴我們你出家剃度的經過。”
他們一邊喝茶、嗑瓜子,一聽尼姑道出她的身世。“我是河南人,宣統元年河南不是鬧了一次大飢荒嗎?我丈夫被抓去當兵,從此就一點音訊也沒有了。我和婆婆帶着剛滿周歲的孩子過活。土地都乾裂了,連一根草也沒留下。能搬家的都搬到河邊去了,留下來的就只好啃樹皮吃草根了。最後樹皮草根也吃光了,連燒一杯開水的柴火都找不到,我的奶水沒有了。婆婆對我說:‘媳婦,你帶我孩子離開這個地方吧!’她又老又病,走不動了。我懷裏抱着幼兒,隨着難民邊走邊乞討食物。我們聽說西安有糧食,所以就到西邊來。愈來愈多庄稼人跟我們走。我抱緊孩子,以沉重的步伐前進。孩子好幾天沒有東西吃,他靜靜地躺着,再也沒有醒過來。最後我發覺他已經死了。我不敢把他丟棄在路邊或埋掉,怕被饑民看到。所以我沒說什麼,帶着他走,晚上也把他抱在懷裏,生怕有人趁我睡覺的時候把他搶走。我昏沉沉地走着。第二天,在灰濛濛的塵土裏我看到一座寺廟,就走過去。這時我全身無力,就失去知覺了。一個好心的和尚把我救了起來。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正躺在廟裏的地板上,和尚喂我喝米湯,於是我漸漸恢復神智。我把孩子埋葬在廟後面,和尚好心收留我,我就替他撿拾柴火。後來他和我談起這座廟宇,於是我就來削髮修行。我到這兒已經二十三年了。
尼姑的辛酸悲劇和她那冷靜、溫和的口吻竟如此地不相稱,彷彿她是在訴說別人的故事似的。
“那您在這快樂嗎?”李飛問。
老尼姑微笑:“我很滿足。”
遏雲專心入迷地聽着尼姑的遭遇,一時忘記了自己的煩惱。她緩緩地說道:“如果不是為了我爹,當個尼姑,對我來說是一種平靜、安詳的生活。”
“不,孩子,你還年輕。你還有一輩子要過。我不鼓勵年輕女孩子出家。你應該嫁個好丈夫,活着侍奉你年老的父親。要緊的是行善事,種善因。你看着好了——那個害你的壞人來世會投胎變狗變驢,供你驅使。”老尼姑說。
大夥都笑着起身告辭。藍如水掏出十塊錢給尼姑,說道:“請好好照顧她。”
遏雲難過地送他們走到石壇邊。她想走出廟門,大伙兒請她留步。她目送着汽車開下,通過外門,這才轉身進去。
回城的路上,李飛很困惑地駕駛着。在舞會上柔安那麼文靜,不愛跳舞,她還說:“不在乎被冷落一旁。”然而她卻做出別的女孩不敢做的事情。這是他第一次看出這個文靜的女孩具有一種不凡的特質。“正和她爹一樣。”他暗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