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懶惰到了頂點的技藝
第九章懶惰到了頂點的技藝
於是我就牽了香吉士繼續逛市集。
甘比亞非傳統市集真正有趣的地方,不是可以買到適合小說家豢養的雞,而是商品琳琅滿目到令我啼笑皆非的地步。
因為這個市集位於市中心與部落交接的地方,就文化上的意義來說,這市集體現了資本主義假文化的荒謬性。
為了做稀少觀光客跟外交官家屬的生意,大量西方「輾轉淪落」進來的貨品充斥其中,有塑料玩偶(不可思議的,我看到一個斷了一條手的原子小金剛、尾巴跟身體分開來卻沒有人理會的哥吉拉)、各種性交造型的打火機(我嚴重懷疑是從九份流進來的)、樂利包水果飲料(好加在還沒過期)、一大堆塑料火柴盒跑車、麥當勞隨兒童餐附贈的廉價玩具。
不過裏頭最恐怖的首推好幾盒過期的保險套。
包裝紙盒上寫的是日文、還附贈一個穿着和服半露酥胸的淫娃真人相片,保存期限是阿拉伯數字,寫着1985年5月到期。真不可思議,難怪滿街都是活蹦亂跳的小孩。
我在許多毫不陌生的廢棄商品中試圖尋找第三世界傳說里神秘的乾癟死人頭(據說部落戰爭里常常將敵人的首級割下,用線將七孔縫住以囚禁敵人靈魂,然後澆上鹽水反覆晒乾后,就會縮成一個拳頭大的那種腦瓜子),雖然找到的話我也不敢買,即使帶回台灣一定酷呆了……但總想見識一下。
我發現我那了不起的老師拿起一個長方形像框端詳許久,我忍不住湊過去看。
那金屬像框裏頭有張大大的黑白照片,一個帶着小圓眼鏡、梳着中分頭的陌生男子咧開嘴巴笑着,整着人頭塞滿了畫面。
是誰的照片?有點像末代皇帝溥儀,但又更像誰都不是的那種人。
「老師,這不是甘比亞的總統吧?」我狐疑。
我在機場依稀見過甘比亞總統的玉照,那是一個穿着軍服、全身綴滿獎牌、勳章、只差沒有拿着獎狀的模範軍人。而且黑白相片里的可是亞洲人。
「那是遺照。」老師沈吟了片刻,突然領悟。
「誰的遺照?是哪個偉大的亞洲人?陸皓東?譚嗣同?」我問,越看越不對勁。
「百分之百不是偉人的遺照。」老師篤定地說。
「干。」我快暈倒。
好扯,一個亞洲的死老百姓的遺照竟然會飄洋過海跑到甘比亞的市集小攤上,真是什麼都能賣的好國家!死者家屬不知該作何感想。
老師將莫名其妙到有點恐怖的遺照放下后不久,我的腦袋還盤旋着陌生死者的笑容,一個正在表演忍耐力的街頭藝人吸引了我們的目光。
噴火?吞劍?喉嚨頂長槍?胸口碎大石?都不是。
這位仁兄身上插了十幾根細細長長的針,每根針大約有三十公分長,只見他賣力向周遭的觀眾吆喝着什麼,一手拿着長針一手拿着盛零錢的瓦罐,越叫越大聲。這位街頭藝人的名字我當然不知道,不過他接下來要做的事很了不起,所以讓我們抱着尊敬的心叫他阿忠吧。
一個穿着勃肯拖鞋的西方男子好奇地投下一枚硬幣,隨後拿起阿忠手中的一條長針,在身邊女友的興奮尖叫聲中試探性地慢慢刺進阿忠的左手臂!
「天啊,不會吧!」我傻眼了,立刻明白阿忠身上琳琅滿目的針是怎麼回事。
阿忠怪叫,任那西方男子將針鑽進他的手臂上,隨着針的沒入他越叫越大聲,到後來甚至有點凄厲。
圍觀的人有的不信或不能理解,一個接一個丟了硬幣到阿忠的瓦罐里,其中一個沒穿胸罩的西方肥婆拿起針就往阿忠的大腿插,阿忠雖然沒有逃開或倒在地上打滾,但充滿痛楚的聲音卻越來越高亢,甚至還流下了眼淚。
「馬的,阿忠都不會痛嗎?」我抱起香吉士,遮住牠的眼睛不讓牠看。
然後我發覺雙腳正顫抖着。
「他會痛嗎?還是有先哈麻?還是他其實樂在其中?」老師問傑米森。
我那老師曾在人類學的課上說過一個真實案例。
一個美國SM女王出了一本書講述她服務顧客的有趣經驗,有一次她幫一個男同性戀「拳交」,也就是用拳頭鑽進那男客的屁眼裏,慢慢往上鑽啊鑽的,整隻胳臂都給插了進去,要是一般人早就痛到一頭撞死,但那位男客卻神魂顛倒到不行,還要求SM女王繼續把手往上伸,直到手掌觸碰到橫隔膜、輕輕按摩着心臟為止,該男客才到達瘋狂愉快的高潮。
我在這裏舉這個例子並不是要說這世界上什麼變態的人都有,而是想說各式各樣的行為都可能讓某個特別的人感到相當愉快,就好像一個蘿蔔一個坑。
也許阿忠正是這種喜歡被針插的天才!
「很不幸當然會痛,他們是靠忍耐力在賺錢的,可以說是一點技術都沒有的街頭表演。」傑米森感嘆地解釋。
「啊?」我不解。
「甘比亞人不是頂勤勞的民族,他們連特殊才藝都懶得學,也沒什麼人教他們,即使是在空中丟耍三個瓶子都會要了他們的命。」傑米森說:「不過他們懶歸懶,倒也懶出了名堂,就是用忍耐力做表演,許多觀光客都吃這一套,錢給得不少。」
我傻眼了,真是懶到令人肅然起敬的偉大民族!
阿忠看着我,我看着阿忠,兩人的靈魂在眼神交會的瞬間擦出了火花!
「阿忠,加油。」我簡直熱淚盈眶。
於是我丟了兩盾,擦乾眼淚,拿了一根針戳進阿忠的肩膀的「叮咚穴」(人體十大好穴之一),只見阿忠齜牙咧嘴地吼着,硬是承受了我這一擊。
我必須承認我再度、完全輸了。
在我針刺進阿忠肉里的十幾秒里,我幾乎是瞇着眼、整張臉歪歪曲曲的狀態,內心的恐懼猛獸般吞噬了我,害香吉士從手中摔了下去。
「我快受不了了,好想吐。走了吧?」我臉色一定很蒼白。
「別急,幫我照相。」老師將數字相機遞給我,然後快快樂樂地丟了好幾盾到阿忠的瓦罐里,前前後後共插了三枚針在阿忠的後頸、腹部、還有背部。
我想我的手震一定很嚴重,百分百將照片給拍壞了。
告別了阿忠,離開市場前我們還看到一個瘦骨如柴的高高男子站在街頭表演假裝有硬氣功的偽硬氣功,任一個西方女子在他的肚子上猛毆拳,他這種咬牙挨拳的精神雖然比不上挨針的阿忠(挨拳是瞬間的事,挨針則須忍受慢慢鑽刺的痛苦),不過仍是相當令人敬佩的硬漢。
「等等,九把刀,你手震了。」老師停下腳步,端視着手中的數字相機,語氣頗為不滿。
當時我足足花了三分鐘才說服老師別走回去繼續刺阿忠,我說我恐怕會吐了出來。
這件事直到我們回台灣后老師還是耿耿於懷,可見她老人家真是個狠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