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許玉蘭嫁給許三觀已經有十年,這十年裏許玉蘭天天算計着過日子,她在床底下放着兩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廚房裏還有一口大一點的米缸,許玉蘭每天做飯時,先是揭開廚房裏米缸的木蓋,按照全家每個人的飯量,往鍋里倒米:然後再抓出一把米放到床下的小米缸中。她對許三觀說:

“每個人多吃一口飯,誰也不會覺得多;少吃一口飯,誰也不會覺得少。”調她每天都讓許三觀少吃兩口飯,有了一樂、二樂、三樂以後,也讓他們每天少吃兩口飯,至於她自己,每天少吃的就不止是兩口飯了。節省下來的米,被她放進床下的小米缸。原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滿了米以後,她又去弄來了一口小缸、沒有半年又放滿了,她還想再會弄一口小缸來,許三觀沒有同意,他說:

“我們家又不開米店,存了那麼多米幹什麼?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話,米裏面就會長蟲子。”

許玉蘭覺得許三觀說的有道理,就滿足於床下只有兩口小缸,不再另想辦法。

米放久了就要長出蟲子來、蟲子在米裏面吃喝拉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好像麵粉似的。蟲子拉出來的屎也像麵粉似的,混在裏面很難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發黃。所以床下兩口小缸里的米放滿以後,許玉蘭就把它們倒進廚房的米缸里。

然後,她坐在床上,估算着那兩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錢,她把算出來的錢疊好了放到箱子底下。這些錢她不花出去,她對許三觀說:

“這些錢是我從你們嘴裏一點一點拘出來的,你們一點都役覺察到吧?”

她又說:“這些錢平日裏不能動,到了緊要關頭才能拿出來。”

許三觀對她的做法不以為然,他說:

“你這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評玉蘭說:“話可不能這麼說,人活=輩子,誰會沒病沒災?誰沒有個三長兩短?遇到那些倒媚的事,有準備總比沒有準備好。聰明人做事都給自己留着一條退路……”

“再說,我也給家裏節省出了錢……”

許玉蘭經常說:“災荒年景會來的,人活一生總會遇到那麼幾次,想躲是躲不了的。”

當三樂八歲,二樂十歲,一樂十一歲的時候,整個城裏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淺的地方也淹到了膝蓋。在這一年六月里,許王觀的家有七無成了池塘,水在他們家中流來流去、到了晚上睡覺的財候,還能聽到波浪的聲音。也工過去后,荒年就跟着來了、剛開始的時候,許三觀和許玉蘭還沒有覺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們只是聽說鄉下的稻子大多數都爛在田裏了,許三觀就想到爺爺和四叔的村莊:,他心想好在爺爺和四叔都已經死了,要不他們的日子怎麼過呢?他另外三個叔叔還活着,可是另外三個叔叔以前對他不好,所以他也就不去想他們了。

到城裏來要飯的人越來越多,許三觀和許王蘭這才真正覺得荒年已經來了:每天早晨打開屋門,就會看到巷子裏睡着要飯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樣,那些面孔也是越來越瘦。“城裏米店的大門有時候開着,有時候就關上了,每次關上后重新打開時,米價就往上漲了幾倍。沒過多人以前能買十斤米的錢,只能買兩斤紅薯了,絲廠停工了,因為沒有蠶繭;許王蘭也用不着去炸油條,因為沒有麵粉,沒有食油。學校也不上課了,城裏很多店都關了門,以前有二十來家飯店,現在只有勝利飯店還在營業。”

許三觀對許玉蘭說:“這荒年來得真不是時候,要是早幾年來,我們還會好些,就是晚幾年來,我們也能過得去。偏偏這時候來了,偏偏在我們家底空了的時候來了。”

“你想想,先是家裏的鍋和碗,米和油鹽醬醋什麼的被收去了、家裏的灶也被他們砸了,原以為那幾個大食堂能讓我們吃上一輩子,沒想到只吃了一年,一年以後又要吃自己了,重新起個灶要花錢,重新買鍋碗瓢盆要花錢,重新買米和油鹽醬醋也要花錢。這些年你一分、兩分節省下來的錢就一下子花出去了。”

“錢花出去了倒也不怕;只要能安安穩穩過上幾年,家底自然又能積起來一些。可是這兩年安穩了嗎?先是一樂的事,一樂不是我兒子,我是當頭挨了卡記悶棍,這些就不說了,這個一樂還給我們去闖了禍,讓我賠給了方鐵匠三十五元錢。這兩年我過得一點都不順心,緊接着這荒年又來了。”

“好在床底下還有兩缸米……”

許玉蘭說:“床底下的米現在不能動,廚房的米缸里還有米。從今天起,我們不能再吃乾飯了,我估算過了,這災荒還得有半年,要到明年開春以後,地里的莊稼部長出來以後,這災荒才會過去。家裏的米只夠我們吃一個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話,也只夠吃四個廳多幾天。剩下還有一個多月的災荒怎麼過?總不能一個多月不吃不喝,要粑這一個多月拆開了,插到那四個月裏面去。趁着冬天還沒有來,我們到城外去采一些野菜回來,廚房的米缸過不了幾天就要空了,剛好把它騰出來放野萊,再往裏面撒上鹽,野菜撒上了鹽就不會爛,起碼四、五個月不會爛掉。家裏還有一些錢,我藏在褥子底下,這錢你不知道,是我這些年買菜時節省下來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十三元去買玉米棒子,能買一百斤回來,把玉米剝下來,自己給磨成粉,估計也有三十來斤。玉米粉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會很稠,喝到肚子裏也能覺得飽……”

許三觀對兒子們說:“我們喝了一個月的玉米稀粥了,你們臉上紅潤的顏色喝沒了,你們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們一無比一天無精打采,你們現在什麼話都不會說了,只會說餓、餓、餓,好在你們的小命都還在。現在城裏所有的人都在過苦日子,你們到鄰居家去看看,再到你們的同學家裏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經是好人家了。這苦日子還得往下熬、米缸里的野菜你們都說吃膩,吃膩了也得吃,你們想吃一頓乾飯,吃一頓不放玉米粉的飯,我和你們媽商量了,以後會做給你們吃偽,現在還不行,現在還得吃米缸里的野菜,喝玉米稀粥。你們說玉米稀粥也越來越稀了,這倒是真的、因為這苦日子還沒有完,苦日子往下還很長,我和你們媽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先把你們的小命保住,別的就顧不上了,俗話說得好,留得膏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把命保住了,熬過了這昔日子,往下就是很長很長的好日子了。現在你們還得喝玉米稀粥、稀粥越來越稀,你們說尿一泡尿,肚子裏就沒有稀粥了。這話是誰說的?是一樂說的,我就知道這話是他說的,你這小崽子。你們整天都在說餓、餓、餓,你們這麼小的人,一天喝下去的稀粥也不比我少,可你們整天說餓、餓、餓,為什麼?就是因為你們每天還出去玩,你們一喝完粥就溜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三樂這小息子今天還在外面喊叫,這時候還有誰會喊叫?這時候誰說話都是輕聲細氣的,誰的肚於里都在咕哆咕咚響着,本來就沒吃飽,一喊叫,再一跑,喝下去的粥他媽的還會有嗎?早他媽的消化乾淨了,從今天起,二樂,三樂、還有你,一樂、喝完粥以後都給我上床去躺着,不要動,一動就會餓,你們都給我靜靜地躺着,我和你們媽也上床躺着……我不能再說話了,我餓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我剛才喝下去的稀粥一點都沒有了。”

許三觀一家人從這天起,每天只喝兩次玉米稀粥了,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別的時間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說話也不動。一說話一動,肚子裏就會咕咚咕咚響起來;就會餓。不說話也不動,靜靜地躺在床上,就會睡著了。於是許三觀一家人從白天睡到晚上,又從晚上睡到白天,一睡睡到了這一年的十二月六日……這一天晚上,許玉蘭煮玉米稀粥時比往常多煮了一碗,而且玉米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她把許三觀和三個兒子從床上叫起來,笑嘻嘻地告訴他們:

“今天有好吃的。”

許三觀和一樂,二樂、三樂坐在桌前,伸長了脖子看着許玉蘭端出來什麼?結果許玉蘭端出來的還是他們天天喝的玉米粥,先是一樂失望他說:

“還是玉米粥。”

二樂和三樂也跟着同樣失望他說:

“還是玉米粥。”

許三觀對他們說:“你們仔細看看,這玉米粥比昨天的,比前天的,比以前的可是稠了很多。”

許玉蘭說:“你們喝一口就知道了。”

三個兒子每人喝了一口以後,都眨着眼睛一時間不知道是什麼味道、許三觀也喝了一口,許玉蘭問他們:

“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麼嗎?”

三個兒子都搖了搖頭,然後端起碗呼呼地喝起來,許三觀對他們說:

“你們真是越來越笨了,連甜味道都不知道了。”

這時一樂知道粥里放了什麼了,他突然叫起來:

“是糖,粥里放了糖。”

二樂和三樂聽到一樂的喊叫以後,使勁地點起了頭,他們的嘴卻沒有離開碗~邊喝邊發出咯咯的笑聲。許三觀也哈哈笑着,把粥喝得和他們一樣響亮。

許玉蘭對許三觀說:“今天我把留着過春節的糖拿出來了,今天的玉米粥煮得又稠又粘,還多煮了一碗給你喝,你知道是為什麼?今天是你的主日。”

許三觀聽到這裏,剛好把碗裏的粥喝完了,他一拍腦袋叫起來:

“今天就是我媽生我的那一天。”

然後他對許玉蘭說:“所以你在粥里放了糖,這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你還為我多煮了一碗,看在我自己生日的份上,我今天就多喝一碗了。”

當許三觀把碗遞過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晚了。一樂、二樂、三樂的三隻空碗已經搶在了他的前面,朝許玉蘭的胸前塞過去,他就揮揮手說:

“給他們喝吧。”

許玉蘭說:“不能給他們喝,這一碗是專門為你煮的。”許三觀:“誰喝了都一樣,都會變成屎,就讓他們去多屙一些屎出來。給他們喝。”

然後許三觀看着三個孩子重新端起碗來,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嘩啦嘩啦響,他就對他們說:

“喝完以後,你們每人給我叩一個頭,算是給我的壽禮。”

說完心裏有些難受了,他說:

“這苦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完?記什麼是就吃了甜的都想不起來這就是糖。”

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時,許三觀對兒子們說:

“我知道你們心裏最想的是什麼?就是吃,你們想吃米飯,想吃用油炒出來的菜,想吃魚啊肉啊的。今天我過生日,你們都跟着享福了,連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們心裏還想吃,還想吃什麼?看在我過生日的份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給你們每人炒

,你們們就用耳朵聽着吃了,你們別用嘴,用嘴連個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豎起來,我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麼,你們自己點。一個一個來,先從三樂開始。三樂,你想吃什麼?”

三樂輕聲說:“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飯。”

“米飯有的是,”許三觀說,“米飯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問的是你想吃什麼菜?”

三樂說:“我想吃肉。”

“三樂想吃肉,”許三觀說,“我就給三樂做一個紅燒肉。肉,有肥有瘦,紅燒肉的話,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還要帶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麼粗,半個手掌那麼大,我給三樂切三片……”

三樂說:“爹,給我切四片肉。”

“我給三樂切四片肉……”

三樂又說:“爹;給我切五片肉。”

許三觀說:“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這麼小一個人,五片肉會把你撐死的。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裏煮L會,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來晾千,晾乾以後放到油鍋里一炸,再放上醬油,放上一點五香,放上一點黃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饅地燉,燉上兩個小時,水差不多燉干時,紅燒肉就做成了……”

許三觀聽到了吞口水的聲音。“揭開鍋蓋,一股肉香是撲鼻而來,拿起筷子,夾一片放到嘴裏一咬……”

許三觀聽到吞口水的聲音越來越響。“是三樂一個人在吞口水嗎?我聽聲音這麼響,一樂和二樂也在吞口水吧?許玉蘭你也吞上口水了,你們聽着,這道菜是專給三樂做的,只准三樂一個人吞口水,你們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說你們在搶三樂的紅燒肉吃,你們的菜在後面,先讓三樂吃得心裏踏實了,我再給你們做。三樂,你把耳朵豎直了……夾一片放到嘴裏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膩,瘦的是絲絲飽滿。我為什麼要用文火燉肉?就是為了讓味道全部燉進去。三樂的這四片紅燒肉是……三樂,你可以饅饅品嘗了。接下去是二樂,二樂想吃什麼?”

二樂說:“我也要紅燒肉,我要吃五片。”

“好,我現在給二樂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裏一煮,煮熟了拿出來晾乾,再放到……”

二樂說:“爹,一樂和三樂在吞口水。”

“一樂,”許三觀訓斥道,“還沒輪到你吞口水,”

然後他繼續說:“二樂是五片肉,放到油鍋里一炸,再放上醬油,放上五香……”

二樂說:“爹,三樂還在吞口水。”

許三觀說:“三樂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還沒有做成呢……”

許三觀給二樂做完紅燒肉以後,去問一樂:

“一樂想吃什麼?”

一樂說:“紅燒肉。”

許三觀有點不高興了,他說:

“三個小崽子都吃紅燒肉,為什麼不早說?早說的話,我就一起給你們做了……我給一樂切了五片肉……”

一樂說:“我要六片肉。”

“我給一樂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

一樂說:“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

許三觀說:“肥瘦各一半才好吃。”

一樂說:“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裏面要沒有一點是瘦的。”

二樂和三樂這時也叫道:“我們也想吃肥肉。”

許三觀給一樂做完了全肥的紅燒肉以後,給許玉蘭做了一條清燉鯽魚。他在魚肚子裏面放上幾片火腿,幾片生薑,幾片香菇,在魚身上抹上一層鹽,澆上一些黃酒,撒上一些蔥花,然後燉了一個小時,從鍋里取出來時是清香四溢……

許三觀繪聲繪色做出來的清燉鯽魚,使屋子裏響起一片吞口水的聲音,許三觀就訓斥兒子們:

“這是給你們媽做的魚,不是給你們做的,你們吞什麼口水?你們吃了那麼多的肉,該給我睡覺了。”

最後,許三觀給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豬肝,他說:

“豬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後放到一隻碗裏,放上一些鹽,放上生粉,生粉讓豬肝鮮嫩,再放上半盅黃酒,黃酒讓豬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蔥絲,等鍋里的油一冒煙,把豬肝倒進油鍋,炒一下,炒兩下,炒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樂,二樂,三樂接着許三觀的話,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許三觀立刻制止他們: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動了,三下以後趕緊把豬肝倒出來。這時候不忙吃,先給自己斟上二兩黃酒,先喝一口黃酒,黃酒從喉嚨里下去時熱乎乎的,就像是用熱毛巾洗臉一樣,黃酒先把腸子洗乾淨了,然後再拿起一雙筷子,夾一片豬肝放進嘴裏……這可是神仙過的日子……”

屋子裏吞口水的聲音這時是又響成一片,許三觀說:

“這爆炒豬肝是我的菜,一樂,二樂,三樂,還有你許玉蘭,你們都在吞口水,你們都在搶我的菜吃。”

說著許三觀高興地哈哈大笑起來,他說:

“今天我過生日,大家都來嘗嘗我的爆炒豬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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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三觀賣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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