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許三觀把二樂和三樂叫到跟前,對他們說:
“我只有你們兩個兒子,你們要記住了,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現在家裏連一隻凳子都沒有了,本來你們站着的地方是擺着桌子的,我站着的地方有兩隻箱子,現在都沒有了,這個家裏本來擺得滿滿的,現在空空蕩蕩,我睡在自己家裏就像是睡在野地里一樣。你們要記住,是誰把我們害成這樣的……”
兩個兒子說:“是方鐵匠。”
“不是方鐵匠,”許三觀說,是何小勇,為什麼是何小勇?何小勇瞞着我讓你們媽懷上了一樂,一樂又把方鐵匠兒子的腦袋砸破了,你們說是不是何小勇把我們害的?“
兩個兒子點了點頭。”所以,“許三觀喝了一口水,繼續說,”你們長大了要替我去報復何小勇,你們認識何小勇的兩個女兒嗎?認識,你們知道何小勇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嗎?不知道,不知道沒關係,只要能認出來就行。你們記住,等你們長大,你們去把小勇的兩個女兒強姦了。“
許三觀在自己空蕩蕩的家裏睡了一個晚上之後,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說什麼也要把被方鐵匠搬走的再搬回來,
於是他想到賣血了,想到十年前與阿方和根龍去賣血的情景,今天這個家就是那一次賣血以後才有的,現在又需要他去賣血了,賣血掙來的錢可以向方鐵匠贖回他的桌子,他的箱子,還有所有的凳子……只是這樣太便宜何小勇了,他替何小勇養了九年的兒子,如今還要去替何小勇的兒子償還債務。這樣一想他的心就往下沉了,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樣,所以他就把二樂和三樂叫到了跟前告訴他們何小勇有兩個女兒,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以後,他要二樂和三樂十年以後去把何小勇的女兒強姦了。
許三觀的兩個兒子聽說要去強姦何小勇的女兒,張開嘴咯咯地笑了起來,許三觀問他們:”你們長大以後要做些什麼?“
兩個兒子說:”把何小勇的女兒強姦了。“
許三觀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然後他覺得自己可以去賣血了。他離開了家,向醫院走去。許三觀是在這天上午作出這樣的決定的,他要去醫院,去找那個幾年沒有見過了的李血頭,把自己的袖管高高捲起,讓醫院裏最粗的針扎到他胳膊上最粗的血管里去,然後把他身上的血往外抽,一管一管抽出來,再一管一管灌到一個玻璃瓶里。他看到過自己的血,濃得有些發黑,還有一層泡沫浮在最上面。
許三觀提着一斤白糖推開了醫院供血室的門,他看到李血頭坐在桌子後面,穿着很髒的白大褂,手裏拿着一張包過油條的報紙,報紙彷彿在油里浸過似的,被窗戶上進來的陽光一照,就像是一張透明的玻璃紙了。
李血頭放下正在看着的報紙,看着許三觀走過來。許三觀把手裏提着的一包白糖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捏了捏白糖,然後繼續看着許三觀:許三觀笑嘻嘻地在李血頭對面坐下來,他看到李血頭腦袋上的頭髮比過去少了很多,臉上的肉倒是比過去多了,他笑嘻嘻地說:”你有好幾年沒來我們廠買蠶蛹了。“
李血頭點點頭說:”你是絲廠的?“
許三觀點着頭說:”我以前來過,我和阿方、根龍一起來的,我很早就認識你了,稱就住在南門橋下面,你家裏人都還好吧?你還記得我嗎?
李血頭搖搖頭說:“我記不起來了、到我這裏來的人多,一般都是別人認識我,我不認識別人。你剛才說到阿方和很龍,這兩個人我知道,三個月前他們還來過,你什麼時候和他們一起來過?”
“十年前。”
“十年前?”李血頭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他說:“十年前來過的人我怎麼記得住?我就是神仙也不會記得你了。”
然後李血頭把兩隻腳擱到椅子上,他抱住膝蓋對許三觀說:
“你今天是來賣血?”許三觀說:“是。”
李血頭又指指桌子上的白糖:“送給我的?”
許三觀說:“是。”
“我不能收你的東西,”李血頭拍了一下桌子說,“你要是半年前送來,我還會收下,現在我不會收你的東西了。上次阿方和根龍給我送了兩斤雞蛋來,我一個都沒要,我現在是共產發員了,你知道嗎?我現在是不魚群眾一針一線。”
許三觀點着頭說:“我一家有五口人,一年有一斤白糖的票,我把今年的糖票一下子全花出去,就是為了夾孝敬你……”
“是白糖?”
李血頭一聽是白糖,之級巴桌上的白糖拿在了手裏,打開來一看,看到了亮晶晶的白糖,李血頭說:
“白糖倒是很珍貴的,。”
說春李血頭往手裏倒了一些白糖,看着白糖說:
“這白糖就是細嫩,像是小姑娘的皮膚,是不是?”
說完,李血頭伸出舌頭將手上的白糖舔進了嘴裏,眯着眼睛品嘗了一會後,將白糖包好還給許三觀。許三觀推回去:
“你就收下吧。”
“不能收下,”李血頭說,“我現在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了。”
許三觀說:“我專門買來孝敬你,你不肯收下,我以後送給誰?”
“你國着自己吃。”李血頭說。
“自己哪捨得吃這麼好的糖,這白糖就是送人的。”
“說得也對,”李血頭又把白糖拿過來,“這麼好的白槽自己吃了確實可惜,這樣吧,我再往自己手心裏倒一點,”
李血頭又往手裏倒了一些白糖,伸出舌頭又舔進了嘴裏。李血頭嘴裏品嘗曹白糖,手將白糖推給許三觀,許三觀推還給李血頭:
“你就收下吧,我不說沒有人會知道。”
李血頭不高興了,他收起臉上的笑容說:
“我是為了不讓你為難,才吃一點你的白糖,你不要得尺進丈。”
許三觀看到李血頭真的不高興了,就伸手把白糖拿了過來說卜
“那我就收起來了。”
李血頭看着許三觀把白糖放進了口袋,他用手指敲着桌於間:
“你叫什麼名字?”
“許三觀。”
“許三觀?”李血頭敲着桌子,“許三觀,這名字很耳熟……”
“我以前來過。”
“不是,”李血頭擺了擺手,“許三觀?許三……噢!”
李血頭突然叫了起來,他哈哈笑着對許三觀說:
“我想起來了,許三觀就是你?你就是那個烏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