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過江龍與強盜草
我在南方某地看見田間地頭有種草,過去未曾見過的。此草高可及膝,桿粗如蒜,夏開白花。我問這是什麼草,沒人答得出。只道此草花開之後,結籽如楊花,隨風四飛,遍地播撒。次年,籽落之處,滿地繁生。據說原是作綠肥引進的,哪知繁衍甚猛,又很搶地力,已經成災。我問:難道沒有辦法根除它嗎?鄉親們都搖頭。
昔時在鄉下,知道有種草,類似水草,卻比水草更妨農事。此草若不治理,可滿丘叢生,荒廢田畝。這種草偏又極難除盡,萬劫尚能復生。鄉親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草,取名叫它過江龍。因這種草莖如鋼絲,又硬又長,滿田爬生,可從這邊田埂蔓到對面去,如游龍過江。亦是外來物種,據說是引進農作物種子帶進來的。通常的草,扯除之後可在太陽底下曬死,可塞進泥里埋死,斬草除根亦可死。但是,過江龍任憑在泥里埋多深,都可從地底發出芽來。眼看着曬得乾死了,遇水又會活過來。
但是,任過江龍如何頑強,終究沒有釀成大災。當年農民只要見着過江龍,必連根拔起,不留餘孽。拔出來的過江龍,集中一處晒乾,一炬燃之。可過江龍居然能浴火重生,若留有未能成灰的草節,水泡之後亦會復活。農民焚燒過江龍,必會看它統統成灰才放心。當年農民若無此等決絕,過江龍必致大害。
南方農村很多地方,上世紀七十年代都修有寬敞的機耕道,可行大型貨車。三十多年過去,機耕道多已消失。殘留下來的,路寬僅及當年一半。皆因道路兩邊的農戶,日刨月削。佔地欲是農民的天性,這事往正面去說,可謂農民對土地的眷戀。但如今農民對土地的情感已很抽象,他們似乎並不真的心痛土地。大片的土地隨意放荒,或聽憑不名野草侵蝕。如果價錢大致合算,農民多會一手收錢,一手交出土地。
十年前,我搬進現在居住的小區。那時候,四望皆青山,田壠,炊煙。閑時散步,出門沒多遠,就到了鄉下。田裏長滿美人蕉,未見稼圃。農民已廢棄田土,忙別的營生去了。他們在世代祖居的土地上,成了行將離去的暫住者。這片美人蕉叢生的土地,微縮到城市的某個文件櫃裏,早已是線條麻密的藍圖。看似風景的美人蕉,角色卻是家鄉田野上的不名白花。
十年間,我家屋子裏的灰塵永遠掃不完,半夜裏轟隆隆的機械聲常把我驚起。藍圖上的麻密線條,漸漸變成橫七豎八的鋼筋水泥。塵埃終於落定,群樓拔地而起。炊煙不再,青山消遁,田壠已是滾滾車流下的不醒沉夢。偶有翠鳥飛到陽台上,彷彿精靈來自天外。那些荷鋤夕煙下的農民呢?他們已棲棲然滾入城市的萬丈紅塵。他們失去土地,或許是不得已,或許也會後悔,但眼下拿着土地換來的現鈔,正懵懂地做着城裏人。
我在長篇小說《蒼黃》裏,寫到過鄉村的一種強盜草,指的就是那種夏開白花的不知名的草。所謂強盜草,只是我在小說里虛構的名詞。它在鄉間並無名稱。農夫們並不怎麼說起它,自然無須有姓名。
聽任一種不名之物在鄉間田野上為害,大概可作如今農村治理狀態的隱喻。過江龍更為兇悍,卻遭遇了農民的抵抗。強盜草很好根絕,卻在泛濫成災。我曾同鄉親討論過這種草。此草結籽之後才能繁衍,如果在它花季之前鋪地剷除,它還會長起來嗎?鄉親卻回我一句話:誰來成頭呢?
白花漫無邊際,田野彷彿服着喪。不再下地的小村姑,學了城裏人的優雅,居然拿這白花裝飾閨房,實在是太反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