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為你喝彩》在北島市正式開機已經是第三次作秀二十天以後的事情了,這一天是七月十九日,是王文濤特定的一個黃道吉日。為了這一天,王文濤請了三個風水先生,都說這一天最適合開機,大吉大利,幹什麼能成什麼,王文濤才把正式開機的日子定在這一天。

其實還是準備不充足,關鍵是劇本,寒新的劇本已經出來了,已經交給投資方了,投資方請了專家審查,認為很不錯,公司又把劇本送到北島市所在的省公安廳宣傳處審查,因為是公安題材,必須由省一級以上的公安機關審查批准。省公安廳宣傳處對劇本進行了認真審讀,及時拿出了審讀意見,對劇本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同時也有些細節有些人物還要進一步修改。至此,寒新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當然他有責任修改,也應該好好修改,交了本子后他就準備跟責任編輯商量下一步的修改事宜。導演、編劇和責任編輯一起研究了一次改本的問題,文蔭談了不少自己的想法,編劇和導演都覺得很好,寒新準備綜合各方面的意見再修改一次,牛蒙就說你就別親自操刀了,讓文蔭在電腦里理順理順,把這些好的點子、想法加進去,對話再精練一點就行了,也沒多大的工程了。

寒新就依了牛蒙,的確是沒多大工作量了,就讓文蔭去改吧,他已經完成了他的工作,下一步怎麼改怎麼拍他可以不管了,他也落得個清閑,只要等着出名就行了。

可等到真正要開機的時候文蔭修改的本子就隱隱約約改變了走向,當然,基本上還是肯定的,寒新和牛蒙都有點擔心,擔心戲路會改變,可又看不到改變戲路明顯的痕迹,除了有點無奈也說不出別的,只能走下去再看吧。一開始就沒人管這事,製片人不管,導演不管,演員更不可能管,文蔭改了直接投拍,就像工廠生產產品,一邊是下料,一邊就直接生產,下料的已經在按文蔭的思路不停地下料,生產的根本不要考慮料下不下得好,那是別人的事情,他只要把產品做出來就行。

像上次一樣,王文濤說要開機就開機,什麼條件都不成熟就一樣開機,因為他只要開機這個字眼,無須開機的內容,只要有個儀式就足夠了,真實的意圖不在開機本身,而在開機的背後。這一次王文濤看準的是七月十九這個日子,黃道吉日,在北島開機才是正式開機,必須有個好的兆頭,非這一天不可。

當然,除了選吉日之外還有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投資商李成志要來北島探班,看電視劇拍得怎麼樣了,上次開機了,二十天了,進度怎麼樣?已經投了一百八十萬,到底拍了個什麼東西?是個傻瓜也得看看。前幾天投資老闆就問王文濤戲拍得怎樣了,中央台那邊合拍、收購的事情弄得怎麼樣了。王文濤說一切進展順利。為了讓李成志放心,王文濤通過關係總算請到了中央電視台電視劇製作中心兩個專家到西海觀光,早把本子送給他們看了,覺得不錯,能夠弄個好東西出來,有了這個基礎人家才願意來西海,而且不久就來了,李成志和王文濤以最高規格接待了北京來的客人,專家提了很多寶貴的意見,要求製片方按照這個意見修改劇本,只要按這個思路運作中央電視台收購應該沒有問題。李成志自然高興,送走了北京的客人馬上就要到北島看實拍。王文濤立即做了安排,一方面那邊以探討中央電視台專家意見為由拖住投資商,另一方面這邊加緊準備,確定一個黃道吉日。這一次是把所有劇組人員都叫齊了,一切按拍攝的要求辦。王文濤叫秦小陽專門開了個會,統一思想統一口徑,老總要來檢查了,都只能用一個聲音回答問題,那就是早開機了,哪怕是昨天才開拍也要說二十天前就開機了,而且一直沒有停過,老闆作假員工都要跟着作假,誰胡說就開誰。

做了這一系列安排王文濤又叮囑劉亞軍,叫他繼續配合,到時陪老總時就說拍了七八集,必須跟他一塊瞞天過海。

劉亞軍又把這層意思傳達給導演,牛蒙心領神會,老闆叫他怎麼配合他就怎麼配合,老闆說已經拍到七八集了他跟着說拍了七八集,還要介紹一些子虛烏有的精彩故事,吊足了李成志的胃口,讓他連連稱好,讚不絕口。

王惠玲一直跟隨哥哥陪着李成志,發現很多事情都不大對勁,明明有很多連自己這個外行都知道沒有的事,哥哥卻一個勁地吹。等單獨跟她哥在一起的時候她就質問她哥:"你這是幹什麼呀?唬小孩呢?累不累呀你?你這就叫欺騙!底下的人也會這樣對你的,難道想不到嗎?哥!"

王文濤說:"我知道,我全都知道,可是沒辦法,我只能這樣,我不這樣就沒法走下去了。"

王文濤不能全告訴妹妹,他現在其實是在走鋼絲,非常危險,但他必須作假,必須欺上瞞下,蒙一回算一回,他讓妹妹什麼也別說,哥只能這樣,不能回頭,不能左顧右盼。

王惠玲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說:"哥,還是早點攤牌吧。"

王文濤苦笑:"放心吧,不會有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

王惠玲不知說什麼好,只有一臉的無奈。

外行真是好蒙,什麼都不懂,看不清門道,只看熱鬧,只看吆喝,電視劇拍得怎麼樣李成志不知道,是怎麼拍的他不知道,拍到哪場哪節他不知道,只要在拍就行,你說好他就跟你點頭,你說到了八集他就說你不錯,進度很快,但一定要保證質量,我們要的是精品,絕不能粗製濫造。他不看劇本,不看回放,不跟劇組的人交談,王文濤領他走到哪裏他就走到哪裏,像一個聽話的乖小孩。

一切都按事先安排的程序走,直接到現場看看拍攝,跟演職人員握握手,跟導演交談交談,走馬觀花,然後到北島的旅遊景點走一圈,王文濤和投資商都高高興興回去了。

其實這麼匆忙開機一開始就走得非常艱難。原本是準備跟北島市公安局合作,影視公司、電影製片廠、北島市公安局三家聯合拍攝,根本不需要北島市公安局出任何資金,只要給些業務上的支持即可,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公安局都會願意,都會合作,劉亞軍父親是省政法委退下來的老領導,跟公安局的頭頭腦腦都熟,他直接找了公安局管隊伍的副局長,又找了常務副局長,兩個副局長一看就說這是件好事,宣傳北島的警察,特別是女子特警,全國也就那麼幾個地方有,能出個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是多好的事情,別人是花錢請人宣傳,而這是不花錢別人主動宣傳自己,何樂不為?兩個副局長都迅速做了批示,全力支持,就馬上報到局長那裏,一到了局長那裏就沒有反應了,不說同意,也不說不批,就擱在那裏,一放就是兩個月,直到開機了還沒有結果。劉亞軍就急壞了,拍公安的戲沒有公安的支持劇組就寸步難行,劉亞軍又硬着頭皮去找局長,局長只說他會考慮的,然後反過來請劉亞軍吃飯喝酒,非常客氣,劉亞軍心裏就激動,心想這事應該沒什麼問題了,吃飽喝足了就回去等消息。

等了許多天,沒有任何消息,劉亞軍心裏就慌了,就直接打電話給局長,問電視劇的事情批了沒有,局長說他現在正忙,沒時間考慮。

不祥之兆,公安局長要批的話早就批了,看來拖這麼久其實就是不想批,但是不想批又不能明着不批,宣傳你公安歌頌警察你怎麼能不批?是傻瓜都知道,說出去了會當笑話,不想批又不能不批就拖着吧,用時間來耗是最好的辦法。

劉亞軍這時才感到問題嚴重了,從開始到現在他一直都覺得與公安的合作會沒一點問題,尤其是公安局的兩位主管副局長批准了之後他更覺得這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局長的審批不過是個程序罷了,因為找不到不批的理由,所以每次劇組催他他總是回答得非常肯定,快了快了,馬上就批下來了,可局長"同意"的兩個字卻遲遲沒有下來,場地、服裝、裝備道具都吃緊,警察的戲怎麼能拍下去?已經把警察家裏的戲、拍不穿制服的戲都拍完了,不拍警察的戲就沒東西可拍了。

導演就問:"製片主任怎麼回事?為什麼遲遲不安排拍警察的戲?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製片主任只得問製片人秦小陽,秦小陽什麼都沒管,什麼都不知道,又跑去問劉亞軍:"到底怎麼樣了?你不是說公安局局長都批了,黨委都決定了的嗎?怎麼還沒有結果?你不要再說快了快了,到底什麼時候能批下來?卡在什麼地方?卡在誰的手裏?要找什麼關係?要花多少錢?你跟我說句實話。"

劉亞軍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只能打斷牙齒往肚裏吞,當初他胸脯都拍爛,沒問題,現在卻問題來了,他知道問題比想像要嚴重得多,嚴重到他都不知道怎麼才能解決,可他不敢說,按他的性格也絕不會說,說了他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說了會動搖軍心,前方拍戲就如同打仗,如果告訴前方什麼都沒準備好,沒有彈藥,沒有裝備,所有需要的東西都還沒着落那前方還怎麼作戰?劉亞軍還是什麼實情都沒透露,只說:"再等兩天吧,再等兩天就什麼都解決了。"

秦小陽不好逼得太緊,看得出來,劉亞軍也是盡了他最大的努力,他又何嘗不想把事情弄好?也懶得問詳情,老老實實等吧。

劉亞軍只好去找寒新,說:"當初是你說的沒有問題呀,現在問題成堆了你看怎麼辦吧?"

寒新說:"怎麼回事?"

劉亞軍就把事情的前前後後都說了,事情走到這一步他都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寒新也犯傻了,他也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不可思議。

劉亞軍說:"現在只有你自己出面了,直接找你們局長,也許還有救。"

寒新沒說話,在琢磨。

劉亞軍急了:"你說話呀,到底怎麼辦?你當初不是說你們公安局都同意了嗎?還支持一百萬,現在怎麼沒有反應了?就是不合作你也說句話呀。"

寒新說:"別急,我先問問情況再說。"

寒新找到了他的老領導——關係一向不錯的常務副局長問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局長那裏遲遲沒有批下來。老領導說局長根本就不想宣傳女子特警,北島的女子特警還沒成型,很多東西還在摸索的過程中,還沒有經受過真正嚴峻的考驗,一切還才開始,現在遠不是宣傳的時候。你可以宣傳監獄裏的警察,可以宣傳馬路上的警察,可以宣傳那些天天在社區奔波的社區民警,為什麼非要把目光盯在這些剛剛步入警壇的黃毛丫頭?她們除了亮麗還有什麼?多少默默無聞的警察你不宣傳非把這些才參加工作一年的毛孩子大肆地渲染有什麼好處?對她們成長有多少作用?在這之前已經有省電視台來聯繫了,準備做一個女子特警的專題節目,結果被局長否決了,這次也一樣,局長一樣沒有興趣。

寒新解釋道:"電視劇根本不同於專題片,這是大投入大製作,影響也會比專題好百倍,再說局裏不是早就研究了嗎?不是同意了嗎?怎麼……"

常務副局長就說:"你怎麼就這麼傻?多少事定了不能實施的?再說原來審批的是你的《最後一槍》,現在又不是那個本子,局長對宣傳女子特警沒興趣,他憑什麼要支持?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完了,這回真是完了,一把手不願乾的事情誰都別逼他,逼他也沒有用。

怎麼辦?市局不合作《為你喝彩》的拍攝將會寸步難行,劇組已經進駐了北島,退都來不及了,再說還往哪裏退?劉亞軍早把風放出了,跟北島市公安局合作,劇組美工把合作的牌子都做好了,該做的道具都已經做了,都是把北島市公安局列為合作單位而製作的,現在這一切都不可能了,事情變得非常糟糕,極有可能真的為你喝彩了。

秦小陽這時就說氣話了,說:"怎麼搞的?你不是說沒一點問題嗎?公安局全力支持?不是說有一百萬嗎?一百萬呢?怎麼現在一開機就不合作了,就不支持了?你是不是跟編劇聯合起來欺騙公司,欺騙老闆?"

非常糟糕,無論是寒新也好,劉亞軍也好,當初他們都是信誓旦旦的,北島市公安局絕對合作,人財物的支持不在百萬以下,也許正是這個誘惑,王文濤才下定決心拍這個電視劇,才毫不猶豫要把拍攝現場定在北島市,現在一切都沒有了,王文濤也好,李成志也好,誰都會覺得受了欺騙,誰都會把這個操作的過程看成是個騙局,寒新當初講的也許是真實的情況,當初也許北島市公安局真會全力支持,就是後來他也想不出不支持的理由,正因為這樣他用這個條件贏得了第一個跟他接觸的劉亞軍的信任,劉亞軍又同樣用這個條件說服秦小陽,秦小陽和劉亞軍再用同樣的條件說服王文濤,說服李成志,最終促成了這個電視劇投拍的成功。可現在這個基礎不成立了,也就是人們深信不疑的一百萬的支持沒有了,說一萬個客觀原因都是白說,結論只有一個:騙局,而且是連環騙局,一環套一環,只要這中間有一個鎖鏈斷了整個局就都會麻煩。

秦小陽質問劉亞軍:"怎麼辦?"

劉亞軍說:"你急什麼急?誰說人家不合作了?他回信了嗎?他批了不合作了嗎?只要沒最後回絕就有希望,就不能放棄,放心,一切都會過去的,朝前走,沒有蹚不過的河。"

劉亞軍永遠是樂觀的,永不言敗,明明沒什麼希望了還說希望總會有的,就一句話:"朝前走,辦法總會有的。"

有什麼辦法?到這一步他已經完全沒轍了,現在看來一切都是騙局。

劉亞軍知道自己再走不下去了,就乾脆躲起來了,誰都不見,電話也掛了,手機也關了,沒人能找到他。

劉亞軍玩失蹤,秦小陽就慌了手腳,戲就沒法拍下去了。秦小陽馬上跟王文濤"彙報",說我們已經被騙了,整個電視劇的運作都是一個騙局,公安局根本不合作了,劉亞軍也跑了,電視劇拍不下去了,情況非常危險!

王文濤在電話里問:"還有什麼事嗎?一點這麼屁大的事情就慌成這樣你還能幹成大事?騙什麼騙?誰騙誰了?大驚小怪,劉亞軍跑了就跑了,跑了一個劉亞軍戲就不拍了?對誰都別說什麼被騙的事情,這事你別管,就像什麼也沒發生,該幹什麼幹什麼。"掛掉電話后,王文濤手心裏全是汗。

王文濤最怕聽到一個騙字,他比誰都清楚,如果說騙,他是這個劇組最大的騙子,秦小陽說的沒錯,整個電視劇的運作都是一個騙局,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中華文化城。他騙了李成志,別人又騙了他,劉亞軍,牛蒙,包括寒新,都欺騙了他,當時在選擇拍攝地點他還在猶豫的時候,劉亞軍、牛蒙特別是寒新都說當地公安局答應了,只要在他們那裏拍立刻籌措一百萬,這對王文濤是何等的誘惑?後來他看出這中間有貓膩,可看出了又不能捅穿,捅穿了就玩不下去了,只要不捅穿遊戲照樣玩,戲照樣演,一切都好辦,就算用了許多欺騙的手段,只要以後事情辦成誰都不會說你騙子,相反,事情辦不成你就是最大的騙子,沒人會原諒你,劉亞軍跑不跑無所謂,對電視劇的運作已經沒有多大的妨礙了,最關鍵的是把電視劇的運作往前推,王文濤沒有讓秦小陽再去找寒新,也不想讓秦小陽去找別的人,他太了解秦小陽了,秦小陽一找就勢必讓全世界都知道,這邊他可以說劉亞軍是騙子,寒新是騙子,另一邊就會有人說他王文濤是騙子,沒事也會弄得沸沸揚揚。

王文濤立即給妹妹打電話,叫她趕快去找寒新。

王惠玲說:"什麼事呀,我正準備回西海了呢。"

自從上次"主動"推掉了女二號的事情以後王惠玲就覺得待在劇組沒什麼實在意義,劇組的賬務隨便搞個會計來就能解決問題,根本用不着她耗在這裏,她看不到留在劇組有什麼價值,正準備回去。

王文濤說:"你還回什麼回?劇組出事了你還蒙在鼓裏?"

王惠玲一下就蒙了,問:"什麼事?"

王文濤就把情況跟妹妹說了,如此這般部署了一番。

必須立即找寒新。

在王惠玲的心裏,她早已對寒新充滿感激和敬佩,演主角的事情他把她"臭罵"了一頓,雖然是帶有私心的臭罵,但是讓她徹底清醒了。要不她根本就不能從主角的夢幻中解脫出來,後果真的不堪設想,王惠玲總想找個機會好好當面感謝人家,可到現在寒新連人影都沒看見,哥哥叫她去找寒新,她的心裏就有種很想見他的感覺,哪怕是說聲感謝心裏都會舒服一些,她絕不相信這會是個騙局,不可能!

她立即找了寒新,卻忘了說一句感謝的話,一見面就問:"怎麼回事?市局沒有一點希望了?"

寒新搖頭,說:"別再指望了,合作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王惠玲倒不顯得着急,安慰他說:"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的。"

寒新很感激,在這個時候有多少人說他是騙子,包括王惠玲的哥哥,可王惠玲卻寬慰他。其實這時候最着急的是他,他已經很疲憊而且很憔悴,劉亞軍躲起來了,現在所有的責任都落到了他一個人身上,所有的壓力他都得承受。他現在就像一隻大鼓,兩頭被抽,兩頭不是人,他人是市公安局的,劇本寫的是本局的故事,歌頌的是他平時朝夕相處的同事,任何人都會認為他的單位會支持會合作,幾乎找不到任何不合作不支持的理由,何況曾經局黨委專門研究過拍戲的事情。可現實是非常殘酷的,領導就是不批,這邊合作沒搞定,公司那邊劇組那邊都說他們是騙子,所有的壓力都落到了他的身上,這本來與編劇毫無關係,可誰叫他首先許願說能有一百萬。現在別說一百萬的支持,連合作都不可能,不是騙子又是什麼?

沒辦法說清,沒退路可走,他總不能像劉亞軍一樣一跑了之,他無法躲避,沒人能解救他,他必須自己解救自己。

他必須自己尋找出路。他比誰都着急,弄了八年的電視劇,終於開機了,這有多麼艱難,既然開機了還能讓他因為沒有合作夥伴而停下來?他絕不會無動於衷,他已經清楚地意識到他自己所在的單位合作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儘管他寫的就是本局的警察歌頌的就是本單位的幹部,可單位的領導根本就沒有興趣,他無法說服領導,他也想過自己可能會因為這個電視劇惹來麻煩,日子可能會不好過,甚至會受到處理,局裏的同事朋友已經告訴他了,局長很不高興,他想自己也沒做錯什麼,心裏坦然,要處理就處理吧,總得有個理由。退一步說,搞不好這一部戲成功了,自己以後還不想在局裏待了呢。

顧不了那麼多,要緊的是找到解決的辦法,就像上次一樣,題材遇到了危機總要尋找個出路,經過艱難的尋找不是終於走出了困境了嗎?一切都會走過去的,他相信這一次也一定能夠走過去。

"能不能不弔在一棵樹上,比方說別的地市,或者你們省廳?"王惠玲提議。

"別的地市絕對會有人願意合作,可不行,沒有一個有北島的景色,沒有一個有北島市公安局的裝備,就算有人合作也拍不出好東西來。"寒新搖頭。

"那就找你們省廳呀。"王惠玲說。

找省廳他有顧慮,他要真去找省廳自己單位會怎麼想?那以後還怎麼做人?在單位還怎麼待?他跟王惠玲直說了他的顧慮。

"你還擔心什麼?你以為你是誰?現在不是你對不起單位,是單位對不起你,你嘔心瀝血寫了這麼多年歌頌了誰宣傳了誰為了誰,不都是為了你們單位,不都是歌頌你們警察,你沒做錯什麼呀。現在有人出錢幫你們單位做宣傳你們領導還不幹什麼意思?過分了吧,別太虔誠,別那麼多顧慮,放心吧,沒人說你是叛徒,換成是我跟誰合作都可以,唯獨就不跟你們市局合作,什麼意思?自己的人寫本單位警察還不肯合作,以為全世界人都要求你們公安局了,趁現在還來得及,一切都還有救,千萬別在一棵樹上弔死,你要再等你這麼多年的心血就真的白費了,大作家。"王惠玲現在一心想救哥哥,當然,還有寒新。

王惠玲說的沒錯,他並沒做錯什麼,他問心無愧,既然自己單位無心合作又何必強求?這種情況不是找不到合作單位,只要開口去找,絕對有人樂意合作。

寒新終於下定了決心,當叛徒也好,當賣國賊也好,他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要有人肯合作那就是他爹!

看見寒新因為自己一席話而改變,王惠玲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分。

與公安合作的夥伴不久就敲定了,是省公安廳,有省委常委、省政法委書記兼省公安廳長的批示:同意合作,一定要把這部電視劇拍好,拍成精品。

一切問題解決了,大快人心!

合作的事情剛剛敲定劉亞軍就回來了,帶了兩萬塊錢的贊助像跟沒事人一樣回到了劇組。

秦小陽見他突然回到了劇組感到驚訝,說:"你怎麼回事?你幹什麼去了?你不是失蹤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劉亞軍說:"誰失蹤了?我這不是拉贊助去了嗎?錢都到賬上了你難道還不知道?"

秦小陽到賬上一查果然多了兩萬塊錢,就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秦小陽說:"你什麼意思,說走就走,連個招呼都不打?我還以為你……"

劉亞軍接著說:"以為我跑了?"

秦小陽說:"沒錯,的確以為你跑了。"

劉亞軍說:"我為什麼要跑?跑幹什麼?幹了這麼久一分錢都沒拿到我會跑?我要跑我還搞兩萬塊錢贊助到劇組幹什麼?我有毛病我?"

也的確,他為什麼要跑?真要跑他還拉贊助幹什麼?秦小陽就後悔當時不該那麼武斷,什麼還沒了解清楚就說人家跑了,現在人家回來了真有些不好意思。

秦小陽忙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現在合作的問題也解決了,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吧。"

秦小陽立即跟王文濤做了彙報,問:"怎麼辦?劉亞軍又回來了接不接受?"

王文濤氣不打一處來:"什麼接受不接受?都是你這張爛嘴巴,人家拉贊助去了說人家跑了,差點電視劇都被你攪黃,你還嫌鬧得不夠?還想把人家甩了?別胡思亂想吧,一切照舊。"接着長舒一口氣。

現在又到了該炒作的時候,到北島開機二十天了還沒有任何的新聞報道,一直因為合作單位沒有最後敲定不好報道,現在一切都解決了,怎麼報道都行。

製片部門聯繫了中央台影視欄目組,機票都幫人訂好了,來北島採訪,當地的幾家媒體都進行了一些採訪或專訪,就等刊登播出了,可偏偏在這個時候省電視台來了兩個記者,點名要採訪老爺子,老爺子感到莫名其妙,說怎麼也輪不到採訪我呀,你們還是採訪別人吧。

記者說我們頭說了,什麼人都不採訪,就採訪你。

老爺子就覺得奇了怪了,為什麼盯着我採訪?我在位的時候你們電視台沒這麼熱心過呀。

記者說只有您能解釋清楚,國家已經明文規定黃金時期禁止播放涉案、反腐題材的電視劇,黃金時間都不播了你們怎麼就還敢拍涉案題材的電視劇?能不能介紹你們有什麼秘訣?還是跟哪家電視台簽了合同達成了協議?這可是個非常好的新聞話題。

老爺子說不是涉案題材,不是《最後一槍》,早換題材了,現在拍的是《為你喝彩》,不涉案,反映女子特警生活的。

記者說題材改了怎麼不說一聲?上面批了嗎?

老爺子說批了。

記者說能不能看看上面的批文?

老爺子說批文還沒到,要不你去採訪省廣電局的馬處長吧,這事他知道。

老爺子就告訴對方馬處長的手機號碼。

記者立即撥通了馬處長的手機,對方回答得非常乾脆:這個電視劇根本沒有經過廣電總局批准,屬於非法拍攝,要求記者作重點報道!他們將直接報國家廣電總局。

記者把這層意思告訴了老爺子,老爺子立馬冒出一身冷汗,差一點就癱倒在地上,還是年輕的小記者及時把他扶住,又是拿救心丸,又是倒水,折騰了一陣老爺子才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求記者先什麼也別報,給他一張老臉,明天給他一個答覆再報也不遲。

老爺子這時才意識到出問題了,出大問題了。

還在兩個月前老爺子和劉亞軍就專程到省廣電廳去找主管電視劇題材審批的馬副處長,跑了三次,馬副處長割了痔瘡,在家養病,兩人就買了兩瓶洋酒兩條好煙去看望馬副處長,老爺子就問能不能用《為你喝彩》替代《最後一槍》,《最後一槍》早已經批了,現在因為該劇涉案,不能投拍,《為你喝彩》還是寫公安的故事,不涉案,寫一批女子特警情感生活,能不能就用原來的報批手續?不需再報?

"行呀,沒問題,拍吧。"馬副處長答得乾脆。

既然沒問題就拍,這就有了後來的繼續。

不過,老爺子和劉亞軍走的時候馬副處長丟下一句話,說如果有合適的角色能不能安排個角色,他老婆也想涉足影視圈,當然,不是主角,隨便演什麼都行。

老爺子和劉亞軍當時都滿口答應,沒問題。

可直到現在馬副處長老婆的戲還沒解決,不是不解決,是把人家上戲的事情給忘了,什麼事情都可以忘,唯獨這件事情不能忘,老爺子現在想起來才感到了可怕,這事要說大就大,告到廣電總局輕則停機,重則下馬,沒立項就拍,不亂套了嗎?

老爺子立即打電話給馬副處長,不是說好了用《為你喝彩》替代《最後一槍》嗎?審批手續也不用辦了嗎?怎麼……

"誰說不用辦了?誰說可以用《為你喝彩》替代《最後一槍》?是誰批的?"

"不是您自己說的嗎?"

"我說的?我什麼時候說的?有文字記錄嗎?手續批都沒批你們就開機?你們膽子真大,這叫什麼你知道嗎?你應該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

"啊?!"

完了,徹底完了,在影視圈裏玩了幾十年,什麼風浪沒有見過,平時總教育別人口說無憑,立字為據,現在好了,自己怎麼當時就沒要人家立個字寫個條,現在什麼根據都沒有,人家來個一退六二五,什麼都不認賬,你拿石頭打天?

"你……你……怎麼……說話不算話你……"老爺子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唉,我說你這人怎麼了?以後誰還敢跟你說話?我說什麼話了?對不起,一切以文字為準,如果沒有文字批文請你們立即重報選題,下個星期就截止本季度的報批了,趕快報題材規劃。"馬副處長義正詞嚴。

真是晴天霹靂,一切進展都好好的,突然冒出個沒有審批手續,沒審批還拍什麼拍?非法!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出爾反爾?說好了用《最後一槍》的手續替代,如果不能替代為什麼不早說,當時說有的是時間呈報,現在也早批下來了,何至於弄到現在?這到底為什麼?"老爺子急得一臉慘白,在電影廠當了二十年的副廠長沒碰過這種情況,說好了可以用《為你喝彩》替代《最後一槍》的,突然又不行了,人家會怎麼看他這個老電影人?

"還為什麼?開機請他了嗎?紅包送他了嗎?該拜的碼頭拜了嗎?"李強問,李強是內行,知道什麼套路。

"沒有,都沒有。"老爺子說。

"沒有還想拍戲?算了吧,不懂事!那你就公事公辦吧,沒什麼客氣的。"李強說。

"不會吧,不至於吧,要打點也打點了,洋酒,香煙,也是好幾千。"老爺子說。

"那算什麼?老土吧你,都什麼時代了,煙酒?早過時了。"

"真是這樣?"

"可能,但不全是,人家提出過什麼要求沒有?或者什麼提示?"

"要求?提示?哦,對了,馬副處長老婆要演個角色。"

"演了嗎?"

"沒有。"

"這不就結了,你還拍什麼戲?"

"啊?!"老爺子終於醒悟,現在看來根子就在馬副處長老婆上不上戲的事情,他老爺子沒當回事,劉亞軍也沒當回事,誰都沒把這事放在心上,這還了得?

都是混蛋到家了,兩個人居然根本不記得了,活活把一個馬副處長老婆忘了。誰都可以忘記,唯獨人家馬副處長的老婆不能忘,你們怎麼混的?怎麼越混越回去了?

看還有什麼補救措施沒有,老爺子第一個反應就是找導演,看還有什麼角色可以安排。

導演早對老爺子反感了,從他反對承包從他到處打聽誰拿多少錢牛蒙就特別討厭這個老頭了,曾經多次試圖把這個老傢伙趕齣劇組卻一直未能如願。現在老爺子跑來要角色他能給他?別說真是沒角色了,就是有他也絕不會跟老爺子安排。

"是不是你要演?如果是你我可以安排,正好差個鰥夫。"牛蒙調侃。

"什麼話?說正經的,有還是沒有?"老爺子一本正經。

"下次吧,老革命,下次你直接當製片人,控制全局,幹什麼都行。"牛蒙說。

毫無希望。

來不及多想,立即報批,還來得及,一切還不算晚,這是唯一的辦法。

呈報了,就等廣電總局的批示,這種題材不涉案,也不反腐,沒理由不批,就算現在報老爺子心裏也不慌,只要耐心等待什麼事都沒有,拍還是照拍,只是不要張揚。

不張揚就是不能宣傳,偷偷摸摸地拍,就像做賊一樣。這讓人難受,哪個劇組不宣傳?哪個劇組不報道?演員要宣傳,導演要宣傳,製片人也要宣傳,誰都想借這個機會,出名的出名,賺錢的賺錢,可你偏偏說不能報道,一切宣傳計劃都要取消,人家正是要宣傳的時候你一瓢冷水潑來,誰受得了?

"你什麼意思?老同志,你七老八十了,宣不宣傳無所謂了,可我們還年輕,我們還要在影視界發展下去,你為什麼這種事情也要插一杠子,你能不能不管?"牛蒙說。

"沒辦法。"老爺子只得耐心解釋,"不是我想管,不是我要管,而是我不能不管。"

老爺子說明了原委,所有的宣傳必須取消。

低調,低調,一切活動都要低調,偷偷摸摸,如同做賊,由公開轉向秘密,由地上轉向地下,由室外轉向室內,由正規戰轉向游擊戰,由陣地戰轉向運動戰,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對外不能公開,對內也不能公開,除了幾個主創人員,誰都不知道這個劇組在捉什麼迷藏。在中國,沒人拍過這樣的電視劇,一部正劇,弘揚正氣,歌頌英雄,高唱主旋律,卻跟狗仔隊似的,要偷拍。

躲起來還遠遠不夠,關鍵還是要把馬副處長"擺平"。馬副處長是廣電廳主管電視劇審批、生產、製作業務的,他不僅管同不同意你拍,而且還得管你拍得怎樣,他說能拍就能拍,不能拍的也能拍,他說不能拍的就不能拍,能拍的也不能拍,他說你拍得好就好,不好也好,他說你拍得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在這個社會,他可能沒有任何別的權力,走出他那張門誰也不認識他,可在門裏,在電視劇的生產過程中,他的權力卻是至高無上。誰的碼頭都可以不拜,卻不能忘記這個碼頭。

人家有什麼要求就答應什麼要求,馬副處長不是想他的夫人上個角色嗎,這好辦,劇組什麼都缺,就不缺角色,秦小陽馬上跟牛蒙說給處長老婆安排個角色,牛蒙說哪還有角色?所有的角色都定好了,我自己想演個角色都沒有了呢。秦小陽說什麼角色都行,只要是個女的,三十來歲,馬副處長愛人那樣子,當然不可能是主角,配角。

加!一切都是為了電視劇運作的需要。

角色安排好了,秦小陽又請馬副處長吃了幾次飯,開始馬副處長還有些扭扭捏捏,跟秦小陽也不是很熟,後來秦小陽聽說李強跟馬處是哥們,這不就結了?叫上李強,跟馬處喝酒,划拳,唱歌,洗腳,來回幾次,親如兄弟,有天趁馬處似醉非醉之際,秦小陽塞給他一個信封,裏面裝着兩萬塊錢新票,誰都是迷迷糊糊,彼此心照不宣,給得自然,收得也自然。

第二天馬處打電話來了,說你們的選題沒問題了,我已經跟廣電總局的李副局長彙報了,沒一點問題,肯定會批下來,只是要等這個季度申報的一塊批下來,放心吧,鐵定無疑了,你們可以先拍,別太張揚就行。

秦小陽這次很聰明,馬處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悄悄錄了音,這一次再不能像上次一樣口說無憑,再經不起折騰了,現在有錄音為據,這就是批複,有了它就可以理直氣壯了,一顆懸着的心這時才總算落到地下。

雖然還不能宣傳,還不能張揚,但也不至於偷偷摸摸,不是做賊的人要保持做賊的心態就跟是做賊的人要保持不做賊的心態一樣,都很難受。

這就是影視圈的真理,也是影視圈的另一個看不見的潛規則。有的人在這樣的潛規則下如魚得水,有的人則是永遠摸不着頭腦,而大部分人只是心裏清楚,真正行動起來則是瞎子摸象,極為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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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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